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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关山万里忆木兰1

风起

风起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会站在某个转角,躲在某个屋檐下,安静地,听风。

闭上眼睛,听听这首安静到极致的纯音乐,想想风流动的景色,那么多那么多温柔又哀伤的景色。黄昏薄暮,踮着脚尖行走在雪地里的猫咪,碎微沉静的灌木丛摇曳一点苍白无声的绿,穿着彩色条纹衣服的人们抱着长长的牛角面包,各自走向各自那点淡黄的温暖灯光,而远方的远方,刺破苍穹的塔尖,宛如骑士为玫瑰们斩出的利剑。

风就在这里。钟塔下的钟声安上了洁白的翅膀,恣意遨游。公园里清脆的笑声,像一只不断翻飞着的广袖,在那里,藏着钢琴和小提琴,时不时就蹦一个欢快的音节。

风就在这里。沿着灌木丛静悄悄的枝丫,顺着行人的发梢和呵出的淡薄白雾,还有猫咪小小的耳朵,微微弯曲的弧度,于是就仿佛有魔法师路过它身旁,顺手将它变作了一只苏格兰折耳猫。

风就在这里。龙和凤凰腾飞的九天上,蛟和美人鱼潜游的深海里,十八世纪的英格兰跟盛唐的中国,繁衍着湿婆和梵天的印度和还是一片荒芜的北美洲。它漫游在时间的线条里,纵横在空间的角落里,跟着世界的初始一同出发,同去尽头,这不知道有多幸运呢?

总有那么多人唱着,何事同来不同归。渐渐地,原来是殊途。梦想曾经有多美好,十七八岁的年纪有多漂亮,可是岁月啊,总是将所有温柔美好的事情,变得面目狰狞。原来白魔法最终还是会叫黑魔法打败。

如果风能够停留,能居住在这条安静的街道上,可否避开所有教人伤心的面孔。不行不走不徘徊,不忧不恼不伤怀。只可惜,像世间所有事情一样,大多不遂人愿,而所有的人们,应该,必须,继续向前走着,孤身孤影,像风一样,历尽悲欢,直至沧桑。

风来临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

现实和梦想,像是一念之隔,近在咫尺。然而,梦想美好得那样动人心魄,现实残酷得那样令人幻灭。有些人的梦想总是在现实的怀抱中,如同风中烛火,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地,就熄灭了。而有些人的梦想,却比前者要坚定得多,他们敢作敢当,信念坚定,做出选择之后就不会后悔,因为他们知道,后悔只会令自己徒增烦恼。这两类人,分明就是站在同样的起跑线上的,刚开始那段时光,或许还相差不远,但是随着日渐增长,差别就日益扩大了,后来后来,曾经并不遥远的距离,就凝聚成了天堑。

丁玲显然就是后者。

上海,这是一个千百面的城市。对于这个城市,我总是充满了恐惧,又充满了向往与期待。它是一盏明灭的烛火,每个分秒都散发着魔魅般的气息,吸引着大千世界的飞蛾,前去扑火。飞蛾的一生,纵使短暂,也异常炫丽。而这盏城市的烛火,永恒是东方最璀璨的明珠。

这座城市,是古典的含蓄的,是丁香般的女子撑着油纸伞,在雨季的青石小巷里,幽幽独行的,如同一首诗,一阕词。这座城市也是现代的、摩登的,是任新鲜血液四处横流的,还没一个城市,比它更具有包容性,具有海纳百川的风流与胸襟。

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季节,丁玲与她的几位同学,一同来到了这座中国当时最为潮流的城市。她们年轻气盛,怀着美妙的梦想,渴望有一日展翅而飞,为这个古老的国家换上新衣,唤醒这头沉睡了太久的东方巨龙。她们决意舍弃一起,为了共同的理想,甘愿放弃家中安逸舒适的生活,来此地经受风雨摧残。

她们是都有心理准备的,也愿意接受命运残酷的挑战。但是当现实当真来临,她们还没来得及叹息一声,就被命运匆匆席卷。四个女孩子,在家里谁不是备受宠爱的,即使面临预想当中的困难,未免也会有片刻的恍惚,与措手不及。

后来丁玲回忆说,她们四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在上海一同租用一个小房间。这个房间是上了年纪的,家徒四壁,空无一物,就连床都不曾置放一张。但是经济窘迫,她们哪里还能有资格去挑三拣四,四个人在地上打了地铺,到了晚上就席地而卧,就这样凑合着过了一宿又一宿。

不久后,四个女孩当中,有一个叫做周敦祜的姑娘在上海的一家私立医院,找到了工作。其后丁玲等三个女孩也进入了“平民女子学校”,其实这是一间暗地里培养共产党人的学校。那时风头甚紧,这种讲习班显然不能放在明面上,只能在暗中偷偷进行。这样的条件下,情况可想而知,老师不能尽兴上课,学生不能真正学到什么,空有激情,也会一日日被消磨殆尽。丁玲的母亲还在做教员一职,每个月抽出微薄的薪水,寄给女儿,两人都过得十分辛苦。

丁玲不愿意这样的情形再继续下去,她的理想,绝不是来上海虚度时光,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下去。当时的女性,大多数还是处在一种令人悲哀的地位的。正如张爱玲在小说中提到的,女孩子读书,不过是为了混一张文凭,日后嫁人找婆家,就是极有面子的嫁妆。确实如此,当时读书上学的女孩,家里的父母肯出钱供她们念书,绝大部分也是怀着这样的念头。然而,丁玲的母亲与丁玲都不是这样想的。

她们是极少部分里,肯为理想而读书的女性。于是,丁玲迫切地想谋求一份工作,至少能够养活自己,不必让母亲每个月都那样辛苦地供养自己。她上学时念的是师范学校,很自然地,她想到像母亲一样,去当一个教员。能够如愿,自然是最好不过。但是当时上海的学校,有谁愿意聘请一个来自小地方,又毫无背景的年轻女孩呢。

丁玲屡屡碰壁,而现实的残酷日益紧迫,就连做梦的时候,都仿佛身后有一头猛兽在紧追不舍。她不得不放低了身段,去一些招聘女工的工厂看一看。她不过是求一份温饱的工作,可也那样难,没有一个工厂愿意要她,她看上去娇小,瘦弱,不像是能吃得起苦,干得起体力活的人,求职的失败,亦在情理之中。

上海这座城市,很是无情地向她们关上了门。她们像是风中的飘萍,毫无所依地,随风漂泊,任雨吹打。这恐怕是她们在满怀希望奔赴上海时,所没能想到的。没出过社会的孩子,凡事都想得过于轻松简单,她们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虽然有自信有勇气,却很快就会尝到社会的冷酷和无情。

无奈之下,丁玲和一名叫做王剑虹的同学奔波来到了南京。然而,南京这个六朝古都,也教她们失望了。此时情况是越发地恶化了,经济上也更加窘迫了。她们没有钱,两个人租一间小房子,找不到工作,两人就这样坐在床上,想想都叫人绝望。像是在白茫茫的雨夜里,前无古村,后无山庄,没人能伸出手来援助她们一把。后世里看来,那不过是烟云一场,如梦如幻月,然而当时丁玲身临其境,却着实难熬。

其实王剑虹家境是十分显赫的,她的父亲还是众议院里的议员,她出生在那样富裕的家庭中,谋求解放比丁玲还要更艰难一些,父亲手中握有权力,想要令女儿处处碰壁,绝对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加之王剑虹的生母早逝,她同后母的关系又是极其差的,父亲断了对她的经济支援,她也是一筹莫展。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放弃,愿意与丁玲一起面对着浩浩前尘。苦难中形成的情谊,格外珍贵,也格外令人难忘。对于两人的友谊,丁玲在后来的日子里提起来,亦是十分感激。

红尘如梦,半生流离。如果知道身边有那么一个人,愿意跟你一起等着,熬着,痛着,希冀着,你知道,她不会背弃你,而你也不会舍弃她。风雨里,两个人可以相依相偎,将彼此所剩不多的勇气与余温拿出来,共同分享。那么,再艰苦也不会觉得过于痛楚。同样一份痛苦,劈成两分分别承担,总好过一个人默默承受。

那时是个寒冷的冬季,南京始终不断地下着雨,这座古城一直弥漫着朦朦的白雾。天气寒凉,岁月难熬。两个女孩子,被困在小小一方角落里,宛如无法挣脱命运枷锁的小动物,只能彼此慰藉着。时光难以打发,她们做过这样好笑又心酸的事情,将一件旧毛衣,拆了又重新织起来,如此反复循环,流光就在毛衣一次次的新织中流淌了过去。只有有事情做,她们才能够停止各种加剧之际恐慌的想法,才不至于对这个人世感到彻底绝望。

究竟是经过多少天的等待的。等待,是世界上最恐惧最苦痛的事情之一了,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希望会不会落空,自己是否能够承载那样一个结果,很多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我们等待的到底是虚无还是充实。然而不论我们苦痛与否,日子总是那样一天天地过去的,不紧不慢,永远沉着镇定,宛如最有经验的刽子手,凌迟起来,毫不手软,又稳如泰山。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对于丁玲和王剑虹来说,当真好比受刑,更难以忍受的是,这受刑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这仿佛是遥遥无期的。

直到有一日,一位熟人来访。

云归

江南的雨,这几个字看上去,本身就是一场最好的梦。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温柔的物事,悠闲的,缓缓的,行云流水,隔岸朦胧。如同情人在耳边低声细语,翻卷红尘,淋漓旧梦,叮咛里敲打温存心境。用一场雨,化解一段愁;再用一场雨,凝固一夕旧日辰光。

南京这座千年的古城,烟雨微微浸润,便足够描摹一副山水墨画。堤岸上如烟的长柳,水色里睡眼迷蒙的风荷,春日里婉转得好比珠落玉盘的莺啼,曲院青风里,小舟徐徐而来,不知不觉里,就泛开了千年的脉脉。

古城的春日,趁着烟雨未醒,倏忽之间,就翩然来临。而丁玲和王剑虹两人的春天,也随着旧友的拜访,淡泊宁静地浅舒轻展。

最初来拜访她们,为她们两人的生活,涂抹上些微色彩的是她们在平民女校时认识的柯庆施。此人在稍晚些的岁月里,亦是一度叱咤风云,站在时光前列。然而此时的柯先生,同她们一样,零落潦倒,同样为前路发着愁。丁玲认识他,不过是机缘巧合。而柯先生在女校的学生中甚有名气,日后说起来也不妨是一桩小小逸事——据说他可以在女生宿舍将凳子坐穿坐烂,于是女生们便戏谑他为“烂板凳”青年。这自然是故意戏弄的说法,在当时不过是苦中作乐,可以暂且抛一抛烦忧的小玩意儿,如今看来,倒是别有生趣。

此时柯先生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她们的住址,上门拜访,虽未曾给她们多大的帮助,好歹是为她们苍白单调的生活上了上色。极度孤寂的时候,就算是有个陌生人,能驻足停下,陪自己说上那么两三句话,也是极好的。即便那几句话里,不过是谈谈天气说说菜价,最寻常不过的市井内容。

随着柯先生的到来,第二位熟人也前来拜访,他早已是做了父亲的,却依旧能跟这两个年轻的女学生聊得上来。更重要的是,他在不久之后,带来了另一位年轻人。而后者,给她们的生活可以说是带来了不小的转机的。

说起这位年轻人,应该极少有人不晓得的,最后他也为革命献出了生命。他叫瞿秋白,在当时就已经很有些名气,刚刚从俄国考察回来,谈吐见识,都跟常人大相径庭。丁玲和王剑虹,对他自然十分欢迎,相谈甚欢,他们谈高尔基,谈托尔斯泰,谈普希金等俄国文学,还有伏尔加河旁的纤夫,异国街道上各式各样的风情,甚至是充满了传奇的流浪着的吉卜赛人……可以交谈的东西,犹如漫天繁星,对于能够结识这样一位朋友,她们自然极是开心的。

当时,瞿秋白这个名字是同上海大学紧紧联系于一起的。在交谈中,他对她们很是欣赏。怀抱着同样一个梦想的人们,总是格外容易熟稔。于是,没过多久,瞿秋白便建议她们去上海大学的文学系瞧一瞧。

这就像是黑暗里,突然开启的一扇小门。从门缝里,漏出了些许微光。但即使只是几道明灭不稳的光,却令两个女孩,像是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另一种人生,看到了其他可以实现梦想的方式。通往罗马的道路,有羊肠小径,也有阳光大道,有遍地荆棘,也有香槟美酒,她们豁然开朗,终于得到了解脱。

没过多久,随着瞿秋白离开南京,丁玲和王剑虹也决定再度前往上海。这时的上海,在她们眼中,已经不是当初她们仓皇逃离时的模样——这又是一个可爱的,完美的城市了,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那样美妙的韵味。它的时尚摩登,它的温柔婉约,都叫人心动不已。

她们如愿进了上海大学的中文系旁听。当时的上海大学的中文系,聚集了一批国内知名的优秀的文学家。她们像是进入了一座崭新的殿堂,金碧辉煌,圣洁如同神迹。讲外国文学的是当时《小说日报》的主编沈雁冰先生,当时他还没有采用他日后更有名的名字——茅盾。他给学生们讲《荷马史诗》,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感染力。

一位好的教授,更应该是一位优秀的表演家。我极其赞同这句话。单调乏味的授课,只是照本宣科,正如几千年来中国传统的私塾。那样的授课方式,无非是引起学生的春困秋乏,禁锢弟子的想象力,无法令他们感受到知识真正的魅力。显然,沈先生并非如此,他生动有趣的讲课方式,妙趣横生,丁玲听得津津有味,闲暇之余,似乎还能看到特洛伊战争下重重的硝烟,诞生在热血和天火之间的奥林匹克众神。

而瞿秋白呢,他采用的完全是另外一种方式。他喜欢做一个引领者,而非旁观者。对于学生们,他的方法是润物细无声的,学生能够自主地去发现,学习,透视什么。而不是由他来,给学生硬生生地灌输下去什么。他善于将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放到整个世界的文明史中来,对比比较,让学生们亲自去领受感悟。

在这样浓厚的学术氛围里,是很容易造就人才的。丁玲在这里的生活,可以说是十分愉快的。能够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打成一片,相互谈论人生,理想,未来,瞿秋白还抽空教她们两人俄语,对于长久漂泊在外的丁玲而言,犹如久旱逢甘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园。然而,就在这时候,丁玲的生活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似乎是缘分,是命中注定。那位曾共患难,生死不渝的好朋友,和她的良师益友,相恋了。这段恋情,萌生的最初,连丁玲都没有发觉。直到后来,王剑虹和瞿秋白向众人坦白,众人才恍然大悟。其实大家都有所发觉,但他们实在过于朦胧隐约,直至此刻才大白于天下。陷入热恋的两人很快决定结婚。如此一来,挚友就要离自己而去了,她即将建立一个新家庭,而自己也不可能再同她住在一起了。

我暗暗想,这时候,丁玲是不是有些难过的呢?曾经相依为命的好友,竟然这样快就要离开自己了。她虽然为好友感到高兴,为两人的结合由衷地真诚祝福。但此后,自己又要重新开始形只影单的生活。寂寞是入骨的毒,而此时,丁玲还只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女孩子,这个年龄的女孩,怕寂寞怕孤单,她晓得人生必然要耐得住寂寞,可如果骤然失去好友,表面上或许能强颜欢笑,暗地里,或许也会黯然神伤。

但是悲伤又如何呢?婚姻是人生大事,剑虹比自己年长三岁,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早早就已经出嫁,做了母亲,她能够有这样一段好姻缘,自己着实是应该为她高兴。更何况,她遇上的又是那样一个好人,知识渊博,温柔宁和,是一位难得一遇的谦谦君子,如果自己年纪再大一些,或许也无法抵抗这样一场爱情。

丁玲并没难过多久,她很幸运。这些一度困扰她的小惆怅,像是见不得光一般,被风一吹,顿时就会消散而去,而此时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王剑虹和瞿秋白结婚之后,理所当然住在一起,不过他们也并没遗忘丁玲这个小友。他们一同搬到了上海大学附近的一幢房子里,一楼住着施存统夫妇,二楼则留给了瞿秋白夫妇,至于丁玲,他们专门空出了一个房间留给她。一切,就这样温柔完美地重新开始了。

像是突然掉进了一个从不敢想的安乐窝,丁玲在这幢双层的房子里,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她的人生,大多数时候漂泊流离,居无定所。这样一来,好像就得以真正安定了下来。谁愿意永远流浪呢,谁喜欢永远地背着行囊,寻找心中的香格里拉呢,如若可以安宁,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流浪,许多时候,也只是为了求得心灵的安宁。

晚上,他们下了课之后,往往会围聚在壁炉旁边,借着一段温暖的火光。或者柔声读一段文学作品,由几位男人讲一讲他们遇到的名人们的轶事,徐志摩经常是他们谈话中的常客,郑振铎的身影也时常出现。若还空,几人便学唱昆曲,有人吹箫伴奏。琴瑟和谐的好时光,犹如流景常在。

若丁玲曾许愿,我想她定曾千百次合掌祈求——若这是一场梦,那此梦便永不要醒。若这是一场真实,那最好能持续至地老天荒。她愿意,只当一位小友,在这些朋友之间,亲密无间,安然享受,所有的静谧与美好。

然而中国古话里便总是讲: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眼前的幻景,它有时流逝得如闪电般疾速,有时能细水长流,可始终,都会变幻而去。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丁玲深刻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明白,为何有时上天总是如斯残忍,将原本和美的一切,都变成凄风惨雨的模样。这个结局太匆匆,令往后数十年的岁月里,她都不忍回首。

出于对母亲的眷恋思念,丁玲在某一天提出要回故乡去探望母亲,并打算在同母亲短暂团聚之后,就北上北京念书。对于这个请求,大家自然无法拒绝,尽管他们都十分舍不得这个朋友。而丁玲,也必须孤身一人踏上回程。当时同来的朋友们都已经各自拥有归宿,患难与共的剑虹如今也过得极好,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唯一令她伤感的是,就要暂时同这些朋友分别了,而乱世里,世事更加难料,她不知道下次见面,将会是何年何月。

她以为,人生这样长,即使会久别,总有一日也会再度重逢。所以离开的时候,她笑着挥别了她的朋友们,同时也挥别了萦绕在心头的小小伤感。她一直都是一个期待明日胜过回首往事的人,所以这一次她也一样。

只是她没有预料到,不过是她离开后的十几天,她就收到了王剑虹的堂妹急速发来的电报,上面的那几个字令她心惊肉跳,几乎是魂飞魄散。她反反复复看着那几个再清晰不过的字,心里还存在着那么些侥幸。电报上说:虹姐病危,盼速来沪。看着看着,泪水就由不得自己控制,那样迅速地在眼里迷蒙起了雾气。

她想,上天应该不会这样残忍,就这样擅自决定了一个好人的终局。然而,许多事情总是天不遂人愿,越是惧怕的事情,就越会轰然发生,任何人都束手无策。当命运决意从人间带走谁,众人才明白,人类果然只是世界上的一粒微尘,云卷云舒的瞬间,就已经是沧海桑田。

铿锵

仿佛所有悲伤的故事,都源自于一个轻易的离别。时常会想到,生离和死别,到底哪个更加痛苦。生离,虽然各自天涯,却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活着那么个人,曾与自己息息相关,即使一生不复相见,也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跟这个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一样,活着。而死别呢,造成分别的,不是人为,不是机缘巧合,没有心存侥幸的机会,是上苍过于残忍,使得人们总要泪洒长恨天。

甚至,都不给人一个告别的机会,就这样将曾鲜活的生命匆忙带走,似乎也是为他人考虑周全,生怕多一分秒的诀别,就会更加难舍难分。

那是个萧瑟的清秋时节,伤春悲秋,似乎此时就是合该分别的季节。她撑着孤伞,穿过空冷的秋雨,匆匆离开了故乡,踏上了当初四个人一同前往上海的火车。车窗上光影流淌寂灭,借着长风,雨水急急打落。这个悲伤的旅程,由于她的回忆显得更加悲伤。

已经没人能够和她一起回忆当初的勇气了。昔年流影,来去匆匆。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说起来似乎触手可及,近在咫尺。然而,此刻已无人同悲欢。她如此深切地惶恐着,害怕前路漫漫,火车无法带着她及时抵达,又暗自祈祷火车可以开得在慢一些,不过是害怕结局是自己所无法承受的。

这样一段旅程,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在她心头反复徘徊。若当真有神,她宁愿立即受洗,只要他能在此刻助她一臂之力。她下了车,站在来去匆忙的车站,想起当初四个女孩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若知此时悲凉,不知当初还会不会义无反顾。然而,人生没有第二次机会,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其实一路上,她也想过这样的结局。可是,当她亲眼看到剑虹的棺木停在客厅时,还是觉得荒唐。怎么可能呢?真的,这怎么可能呢?不过是分手了十几天而已,自己临走之前,她来跟自己说,要常回来看看,路上一切小心——那口棺木里,躺着的当真是剑虹吗?那个待她如姐如师的剑虹?她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

王剑虹得的是急性肺病,肺病已经夺去了丁玲两个至亲的生命了,她的父亲,她的弟弟,此时有带走了她最好的朋友。王剑虹去得很快,或许没受什么痛苦。丧事能够被分成白事和红事,做白事的,一般死得过于痛楚,做红事的,可能还去得平静,没有受多大折磨。剑虹这样,大约可以算是红事。她脑中一片混乱,自己都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其实,她还是不肯相信那个最最亲密的朋友,真的已经离开人世,不止是离开父母,离开自己,亦是离开了那个才成婚不到一年的丈夫。

她是亲眼见证过他们的爱情的,也是亲口祝福过这段婚姻的。然而话语还历历在目,被祝福的那对新人却已经天人永隔。死别,果然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没人能抗拒命运的旨意,所有人都一样。在生和死的问题上,命运倒是十分公平。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轼的《江城子》,她自小背得很熟,却从未想到有一日,能被拿来形容此情此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剑虹应该从未后悔过与每一个人的相逢。这短暂如同一梦的一生,她信过,爱过,恨过,最终幸福过,应该足够圆满,不至于在黄泉之下,魂魄也无法安息。如若他们这些活着的人,能活得更好,更圆满,她在那个地方,应该也会为他们高兴。

就在这个冰冷的秋天,丁玲和瞿秋白,还有王剑虹的另外一些朋友,就这样同她诀别了。此别,便是绵绵无期了,谁都不晓得何日再重逢。她的生命已经凋零,而还有很多人的生命,才刚刚开始。逝者已逝,生者,还得继续在这个残酷却充满希望的世上活着,奋斗着,努力着。丁玲亦是这样安慰着自己,尔后朝着自己的理想,继续奔赴前路。

这次,她选择的地方,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整个中华大地的心脏——北平。她这次并非孤身一人,王剑虹的堂妹同她一起取道北上,前往北平。这次她们选择了海路。一路上,海的诡谲深远,给丁玲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海的蓝,一望无际的蓝,尽头似乎同天打成一线的蓝。船头迎风破浪而去,时不时就划过几只翱翔的海鸟,而脚底海水碧蓝幽深,几米深的地方,还能看到欢快潜浪的游鱼。海的广袤,开阔,比陆地上的风景,更有一翻不同。自小生长于内陆的丁玲,此前还未曾见过这样波澜壮阔的海。她见过的水,是奔涌而不失细致的湘水长江,是江南杏花春雨里的小桥流水,如此豪迈广阔的海,只有梦里出现过,心里暗自向往过。

海路比陆路要慢得多,她们用了好些时候,辗转才来到北平。现在的丁玲,已经不是刚到上海时一样,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女生,她有经验,也有准备,现在的她,比以往已更加成熟与有力量。尽管此时的丁玲,也才十九岁而已。她们住进了一家补习学校的宿舍,这间宿舍坐落在北平某个小胡同里,种着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春天来临的时候,阳光透过树荫缝隙,应该会很漂亮。

北平的许多地方,她都耳熟能详,在朋友的谈话中听得极其向往,却都没有机会亲自游访。故宫,长城,陶然亭,钟鼓楼,月色中的荷塘。她一面复习各科内容,一面踏遍古都,让千年的历史清尘洗涤自己的心灵。

丁玲最初的打算,是考上美术学校,她有几分底子,朋友们也称赞过她的画作。然而北平的学府,到底气粗,她未能如愿。她想了另外个法子,曲线救国,干脆就去一家私人画室帮忙。她最主要的工作是素描,美术生的生活实则单调,毫无色彩的素描更是乏味,每一日,她就对着画室里的各种雕像,反复涂抹。其实这样也学不到什么,画是一门艺术,更多时候则需要神奇的悟性。何况,那画室的主人虽然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对于教授学生却没有太多耐心,总是如同一阵风,来了就去,丁玲认真完成的画作,有时能得到他一两句评语,绝大多数时候则被生生忽略了。

她想着想着,便觉得这是件浪费光阴的事情,即使半途而废可耻,但能及时回头也不乏是一样选择。然而,生活的紧迫感又重新压了上来,她还没有正式得以谋生——幸好,身边一直都朋友相伴,当初的几个朋友陆续来到北平,周敦祜已经辞去了在上海医院的工作,来到北大做了个旁听生。一同住在胡同里的几位朋友,也意气相投性格相合,所以曾经时常困扰丁玲的寂寞,在这个季节里,倒是没有时常出现。

其实她必须感激那几个朋友。人在危急时刻,总会做出一些糊涂的选择。丁玲为生活发着愁,她还只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女孩子,经历得虽然不少,心却依旧单纯柔软。她有时看报纸,看到哪个公司招聘秘书,要年轻的,相貌端正的,学历没太多要求,然而薪水却十分丰厚。她蠢蠢欲动了,幸而她的朋友们劝阻了她,说是不可信。

确实如此,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孤身一人前往一无所知的公司里,被人欺负了也是求救无门。后来又有一位男生要前去法国留学,他同丁玲说,她若是能筹到钱,就能带她一同去法国,而且拍胸脯保证能够给丁玲找到工作。其实这位男生同丁玲也并不十分相熟,在他眼中,丁玲只是个单纯天真的小女生,好骗得很,又好说话。刚开始时,丁玲也确实是动心了,法国巴黎,那是每个人都会心生向往的地方,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悠然散着步,去普罗旺斯看看薰衣草花海,那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谁对它都怀着一个美貌柔软的梦。

这时候,依旧是她的朋友们看穿了这一切,她们极力说服丁玲不要上当。幸好有她们在,丁玲在不至于上当受骗。若一人跟着懵懵懂懂地到了法国,语言不通,生如飘萍,当真如同沧海一粟,浮世飘萍,惶惶然地要不知该往何方去了。

其实丁玲现在也当真如同飘萍,不晓得自己该往何方了,即使她未曾前往巴黎,这个问题也困扰她很久了。当初她和王剑虹在南京时,就是如此,前路茫茫,找不到方向似的感觉。这时候,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又怀着希望地等待着转机,更加茫然失措了。

后来,经人介绍,她写信给鲁迅。当时的鲁迅已经是文坛泰斗,许多青年都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够施以援手,丁玲也是走投无路,才想到这个办法。她写了那封信,寄了出去,每日都殷殷期待着鲁迅能够给自己回信。她是那样渴切焦灼,楼下守信的看门人每次看到她,却都挥挥手说,没信,没有你的信。

失望渐渐累积。或许是这样呢,鲁迅已经那样有名,每日来往的信件又是何其之多,会不会她的信,被遗忘在某个角落。总有一日他会看到的,他那样的大师,一定会帮自己想想办法的。然而,各种理由都说服干净,直至一天,丁玲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安慰,或者是欺骗自己。这时候,她确实也是山穷水尽了。

心中的那一盏灯,总有一日会被燃烧殆尽。年轻的热血,终究经不起太多风霜的摧残。何况丁玲只是个年轻的女孩,经历这样多的事情,一颗心,终究会觉得疲惫。鲁迅的迟迟不予回复,等于是给困顿中的丁玲最后一击。风雪前路,其行漫漫,她究竟该前往何方呢。

执着

有没有尝试过一个人,在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的困境中,悄无声息地等待着什么。万籁俱静,一切细微如尘的声音,似乎都被放大了数倍在耳边加以明晰。缓缓从细石里引出的清泉,极细的一缕,轻微无声地穿过石隙,犹如一根丝线穿过一根针。千回百转,半步阑珊,人世间的事,总是这样艰难,要你历经千辛万苦,风雪经年,苦苦等候上多少个轮回,才能还你那么点奢侈。

生命是一段烟花,那样凉,那样转瞬即逝,那样轰轰烈烈璀璨光华。只为追寻那个瞬间的风华,就可以穷尽一生。我们都是追寻繁华的烟花,都是寻觅温暖的飞蛾,生生世世,永不停息。只要有呼吸,就有不止的执着。

丁玲在北平的时候,并不是遭遇了求生无路,求救无门的双重重负。她的人生,丰富周折得可以写成一出漫长的戏,唱上十天八夜,也依稀未尽。饱经摧残的不止是肉身,更是一颗年轻又沧桑的心。

初到北平,当初的好友良师瞿秋白依旧时常给她来信。当时的瞿秋白已经是一个伟大的革命战士,身负重任。此时的古老国家,犹如身处水深火热的炼狱,他流亡了半生,遇上了命中注定的女子,以为就此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岂料苍天捉弄,相守了不过一年的妻子骤然离去,又剩下他,独自于人世默默漂泊,完成未竟的家国大事。

对于自己和亡妻的挚友丁玲,他百忙之中也不曾忘却,时常去信询问她的境况。信是洁白无瑕的柔软纸张,清隽的字迹缓缓顿现,诉说的确是纷繁复杂的情况与人生。他的痛苦和折磨,愧疚与忏悔,透过薄薄的一张纸,如同千钧之重。他向这位小友倾诉,希望她能够理解他的苦痛,然而自身亦出于焦头烂额中的丁玲,实在无暇去理解领悟,她匆匆回信,不过是略略将自己在北平的近况,同他说一说,很快便放下了笔墨。

丁玲是在瞿秋白的弟弟,瞿云白口中得知她离开上海后的一切的。同样,瞿云白因为兄长的关系,同她也是关系密切的好友。他来到北平,给丁玲看了一张相片。这个过早就成熟的聪慧女孩,只消看上那张照片一眼,就足以明白前因后果,所有原委。她认识相片上的那个美丽女子,那个她,比她早亡的至友生得美,也更加健康,浑身都洋溢着一种青春的力量。她叫杨之华,曾经和剑虹一起参加妇女运动,也是她们的战友。在剑虹离开的日子里,她一直在他身边,安慰他,同他一起战斗,他们是一对好战友,最后,她成了他的妻子,代替了剑虹,成为了能够同他站在一处,比肩的女子。

了解原委,却不代表她能够接受事实。剑虹是她一生的朋友与姐姐,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于是更加无法释怀,不过短短时日,她的丈夫就接受了另一个女人。其实她也值知道,凡事不能强求,人的感情无法收放自如。然而道理是道理,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瞿秋白在给她的来信上,会有那么多的惭愧与无奈,满纸笔墨,能够承载得了那么多吗?难道人的感情,就是淡薄至此?剑虹的离开,不过就是在眼前而已啊,作为曾经相爱的人,怎么能够在这样短的时日里,就将她忘却,就同另一个女人,开始他的新生活。她曾以为的情深似海,终究抵不过苍凉的人间。

她果然还是太小,生活中太多事情,就是那样无奈的。人不能全然地一意孤行,有些时候,缘分终了,尽了就是尽了,拼尽全力穷尽一切去挽回,去留住,也只是徒然虚无。落流水,终会消散;缘起缘灭,也不会地久天长,尽管不舍,尽管无可奈何,尽管心头还陈着来不及干涸的血,也只能默默地承受缘尽的后果,上苍的安排,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走的路,谁都不能陪伴谁一生一世,我们除了祈求彼此能在来路里,过得更加稳定安宁,别无他法。真真假假,红尘来去,最终也终会归于静默的尘土。

面对这样的结果,她流泪了。她一人行走在空寂无人的街上,路灯的光影缠绵而冰冷,北平的夜是孤冷的长夜,远处传来起起伏伏的蛙声,同心里悲哀空寂的呐喊连成一片。老槐树抖落一身悉率,她却流下了一身的悲哀。她为在家乡辛苦操劳的母亲而哭,为早年夭折还没来得及真正看看这个世界的弟弟而哭,也为刚开始幸福生活就撒手西去的剑虹而哭,更是为四处碰壁,不知到底还去往何地的自己放声痛哭。

她一向是自诩更胜男儿的,也经常拿“男儿有泪不轻弹”来激励自己,可是发声哭出来之后,才知道自己太久没哭,这一下,仿佛是要将心中的眼泪流干净了才肯罢休。漫漫的长夜里,只她孤身一人,坐在街灯昏黄的灯光下,靠着街角那棵老槐树,三轮车从她身边匆匆驶过,有人敲着锣打更,声音划破了漆黑的苍穹。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走过,将她拉得老长的影子,踩过去,又踏回来。他们不懂,为什么这样的夜里,这个女孩哭得这样惨烈,人世悲惨的事情太多,他们无暇了解。何况,了解了又怎么样呢,他们自顾不暇,听完那些悲惨的故事,不过是摇摇头,叹几声,就风过无声,水过无痕了。

这件事,就像是心中的落红。后日伤好了,她在人前也能够释然了,但是谁能够说,这道伤口,就永远愈合不会发作了呢?爱过就是真的爱过,恨过就是真的恨过,过往的一切,虽然都遥遥无踪,却不能说那些,都是没有存在过的泡影。

不久后,她便给鲁迅写信,未曾收到回音,约莫也是真的要失望了。此时,本来就十分动乱的中国,似乎即将处于更大的硝烟烽火之中。各种各样的消息,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住在小胡同里的丁玲也听到了。据说驻守东北的军队将要撤出关外,回到关内来。又据说,南北之间似乎就要开战了。来来往往,难辨真假。

剑虹的父亲王先生,是民国时颇有权力的元老人物。北平正在召开一个纪念孙中山先生的会议,他也前来参加。会议开完后,他得知丁玲也在北平,于是便询问她是否有意愿,同自己一起回到南方。一个小女子,孤身漂泊在外,又逢着这样的乱世,到底不是可行的。况且,如若此时不回去,下次回去,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南北交通已经有瘫痪的迹象,仿佛整个国家已岌岌可危,车站已经买不到票了,火车开来了,人人都是背着行李哄抢着往上挤,显然是一番乱世的景象了。

受伤的孩子总是格外眷恋母亲的怀抱,正如倦鸟归林,游鱼知返,此时的丁玲,也格外希望能回到母亲身边,母亲身上的馨香,她已经离得太久太久,久得连母亲的模样,都已经有些模糊。尽管不知道回到家乡之后,自己又该做些什么,但是她确实是应该回去了。哪怕只是回去在母亲身边安静睡眠,跟母亲说一说自己在外面受到的委屈难过,在家乡的江边看看起落的浮云和碧空,去田间纵横的小径里走一走,闻一闻久违的稻穗的香。

于是,她就这样又踏上了往南的列车。她的人生,似乎就这样交织于南北的铁路之间,来回,往返。有时是有朋友相伴,有时是独自一人。她身上有一往无前的勇气,还能够无畏无惧,然而这种勇气,却着实不知道还能支撑她多久了,若她还有相伴,想必会比现在要好上一些。可是如今,车窗上倒映出的,也只是她自己一个人,落寞的影。她像是一个可笑的孩子,做出了一个可笑的决定,到处流离漂泊,只有在累到极点,走投无路时才想到回家,她成了彻头彻尾的游子,却无法彻底流浪,终究要回到最初的原点。然而,流浪的生活,难道真的是一无是处吗?对于她今后的人生,难道当真一无所获?在那些旅程之中,究竟收获了什么,我想,或许只有丁玲自己知道,而她也是觉得值得的。

转眼又是一个春深,时光如流水东去,她这个疲敝的旅人,终于返回了母亲身边。母亲还在常德教书,这里的生活清苦却平静,丁玲时常安静地徜徉在学校郁郁的树木之间,神态安详,心里难得觉得柔软宁和。或许是漂泊了太久,渺无目的太久,这样的生活倒令她十分愉悦。宛如一炷心香,就那样幽幽脉脉地燃着,抚慰了那颗极其疲惫的心灵。清晨时分,她伫立在小窗前,看着孩子们从教室里快活地奔跑出来,分散到操场上各个角落嬉闹。随着钟声悠悠荡起,那些孩子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引得她唇边,不由莞尔。

整理好行囊,收拾好灵魂,准备好一颗坚韧的心,她终究不是能那样安于平凡的女子。因为有一个不凡的灵魂,一颗不平常的心,一腔家国天下的壮志,她注定了要如从前一样四海漂泊,寻觅理想的终结点。如果她只是一个恋慕亲情,安于家室的女子,那当初她就不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拒绝同表哥的婚姻,决然而去。若在那个十字路口,她没有往前走,那现在的丁玲,或许就只是个幸福而寻常的妇人,抱着孩子,同其他妇人,家长里短。然而,这一切,都不过只是假设而已,既然她是丁玲,就会在汲取力量之后,继续执着前行。

前路

青春年少的时光里,有没有期盼过一段宿命。是上天给予的,可遇又不可求的,你命中注定有就合该是你的,若是没有,求神拜佛也无法换来的。那是种备受期待的夙缘,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哪怕因为这段俗缘生出许多烦忧可怖来,也不觉得可怕,因为已尝过其中的甜蜜欢喜,也有深切感受,身侧原来有一个人会跟你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于是这时候,纵使是死,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凡是令人恐惧的事情,若有人并肩同行,便不会那样艰苦难熬。后来我们怀念那段时光,更多的,也只是怀念当时走在我们身旁的那个人。少年意气,一去不复返,时常令我想到崔颢在江边提笔纵横下的那两句诗: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烟波浩渺,天地之大,万事万物都是空茫,唯有那座高入云霄的楼阁,孤独伫立。

幸而当时的丁玲,在失去王剑虹这一好友之后,上苍似乎对她依旧有所眷恋,或许是希望予以弥补,又或许给她个昙花一现的美梦。总之,在那个命定之人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就注定了她此时是幸福的。

这个人留在后来的史书上的名字,是胡也频。我们通常,都用这个名字纪念这位为革命献出生命的年轻人。而当时,他还叫胡崇轩。1925年,他和丁玲结为眷属,之后,一对年轻的伉俪告别了逐年老去的母亲,为了理想,重新返回了北平。

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是甜蜜的,即使生活依旧清贫。他们组建的这个小家,最初的基地坐落在香山乡下,房租一月九元,房子虽然小,亦困顿得家徒四壁,丁玲却觉得最好不过。这间房子周围,种着许多枣树。丰收的季节到来时,满树上都结满果实,收了果实再过几个月,就该开枣花了,枣花香气并不馥郁,但是整间房子,都能沐浴在那种淡淡的芬芳里,宛如红尘里一个好梦。

这个地方,春季有驼铃声声而来,夏日又蛙声蝉鸣入耳,小村里人家养的鸡鸭,又不时啼叫,还有那些活泼得过头的孩子们,时常高声叫嚷。俗世的热闹,尽管我们有时不会参与其中,但是隔窗眺望,依旧觉得温暖美好。

丁玲自小没有父亲,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如此,便觉得十分圆满。她很知足,知足常乐,她并不是贪心的人,高处不胜寒,不如享受眼前静谧。因此,她此刻十分幸福。

只是,好景总是不长。他们原来是可以定居在城中的,来到这个安静的小村庄,不过是当丈夫的,希望能够找一个宁静的地方静心开始他的创作,而当妻子的呢,可以徜徉在风景如画的周围,提起画笔,也作出几幅画作来,好贴补家用。爱情,尽管甜如蜜糖,他们却是俗世中的人,人既然要活着,总不能不吃饭。

人一旦有了某种想法,就会下意识地去寻找某种契机。这或许是人的天性和本能,困顿中的人尤其敏感,或许她只是需要一盏茶,以消渴解暑,却能发现不远处迷掩于沙尘中的绿洲;或许她只是想得到一件寻常素衣,却得到一个服装设计师的青睐,一日里足可换几十套华裳。不愿归于平凡的灵魂,总会孜孜不倦地追寻心中的理想,爱情,也无法永远困住它。

可能有些时候,我们脑海里会突然冒出一些遥不可及的念头。这些念头,如同转瞬即逝的烟花,瞬间就被自己或他人一盆凉水熄灭,然后自此从不再提。然而有些人,却能够坚定执着,人生可走的路很多,他们并不纠结于同一种单调步伐,也不困于某种安逸生活。

新婚的丁玲亦是如此。在爱人的创作遇到瓶颈,而自己的画作也无法得以继续的情况下,她决然放下画笔,同丈夫说,自己要去上海当一名电影演员。这个想法,对于当时的小夫妻而言,有如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她此前毫无表演的基础,甚至不曾参加过任何表演性质的节目,她只是个比别人多一些奔波的学生,要当演员,谈何容易。

即使这个想法,遭到了连同丈夫在内所有人的反对,甚至被当成一个笑话。但丁玲执着的性格却不容许自己放弃。她说服了胡也频,不久之后,就乘上了南下上海的火车。是什么给了她如此莫大的勇气呢?或许她身上,就存在着湖南人那种烈性的血气,不骄不馁,低着头将自己的事情踏实完成,没人折断他们身上的韧性,也没人能阻挡他们追寻梦想的勇气。

她骄傲地同丈夫说,也频,你留在家中安心写书,等你出完一本书,那时,我一定已成为一个大明星了。这个从不后退的女孩,总是这样生机勃勃,奔波似乎是她的野性,敢闯是她一生的个性,她就这样身披自信,满心骄傲地三度前往上海这个都市。她想,她读过那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又会弹琴会画画,还聪明,没有理由当不成大明星。

其实女孩子们,心中都曾有过这样一个梦吧。灯光闪烁,如同光影交织的海洋,霓虹纷繁的舞台,投落圆弧的雪亮光圈,你穿着巴黎定制的,最新款的华裳,款款走上属于你的舞台。台下顿时呼声响起,千起百伏,宛如来去的潮水。这个世界,只有你最璀璨,盛世浮华,只有你是最明亮的那个星辰。这是属于你的梦,梦里,你是尘世里最出众的星。

百经辗转,千度周折,她终于在熟人的介绍之下,见到了心中的偶像,当时著名的导演,后来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有名的剧作家洪深。他是中国电影开山之人,在当时才刚起步的电影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去参加他的面试,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都是活泼跳跃的明亮光彩。他一下子记住了这个有明亮眼睛的女孩子。

泰山级别的导演对这个女孩子,频频发问,他心里有些小期待,这个女子,会不会像前头那些未经世事的女孩一样,被这种情形弄得错愕甚至哭泣呢。他手上,夭折过许多女孩苍白而华丽的梦想。他不知道,眼前这位,会不会以同样的结局收场。

丁玲坚定地回答他,没错,我是穷,我需要一份工作,我也可以找别的工作,但是,这份工作可以发挥我的特长,那就是我的想象力。

这个回答,倒是与众不同。洪深颔首。这显然是一个表示满意的动作,果然,他答应丁玲,如果在上海的电影界,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一定不假辞色。他将她介绍给了田汉,他同丁玲算是老乡,在影人中已十分有地位,何况又是洪深介绍过来的,自然极力地帮忙。

他拿来丁玲从未见过的华裳,要她换上。那是一件极其华丽的丝绸长袍,她所能想到的,是它在那些大明星身上,熠熠生辉的模样,从未想过自己能真的穿上这样一件衣服,在摄影机前,搔首弄姿。她想过自己面对镜头的千百种样子,到底还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能够梦想成真,顿时便有些愕然了。

确实如此,如果你离梦想近在咫尺,而这个梦想,又同你想象中的很是有些差距。任你在心中如何说服,如何安慰,那种微微的惶恐,依旧会挥之不散,萦于心头。她现在只是觉得不真实,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场梦,连动作都僵硬起来。

面对这样一个丁玲,田汉是百经沙场的。他用温和的声音给她讲解,一个演员所必备的条件。演员,即使是在那个黑白的默片时代,不需要完美的声音和标准的话语,甚至对于容貌也要求不高,但是作为一个演员,光有恢宏的想象是不够的。它需要一种表演的天分,这种天分与生俱来,埋藏于灵魂中,苏醒于镜头前。它还需要足够冷静的耐力和张力,可以自由穿梭于镜头的梦幻和现世的真实中。影像中阐述的故事,虽然出于编剧之手,然而演员的表演,却需要呈现给台下观众最大程度的真实。

于是,丁玲更加愕然了。接着走进来的几个年轻男女,令她这颗半是震惊的心,又不适起来。他们都穿着华丽的衣裳,脸上画着五颜六色的妆容,脚下踩着妖娆柔软的步子,他们高谈阔论,谈论咖啡,探戈,以及上海最繁华的舞厅,对于这些,她感到极度的厌恶。她经历过人世的困苦,这样的靡靡奢音,同她实在是反差太大……不论男女,都是那样——遥远且喧嚣地活着。她似乎看穿了什么,那些人生活的世界,同她生活的那个世界,似乎全然不同。他们活于镜头前,而自己,似乎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小丑,一个不速之客,同这里竟然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沉静下来,却不由自主地觉得异常痛苦。她捂住眼睛,跑了出来,无助地想,自己这行梦,似乎又要破灭了。她无法适应演员的生活,也无法成为之前高傲宣称要成为的大明星。她的这个明星梦,只能存在于自己的梦中,像是水上浮起的气泡,在镁光灯的强烈照射下,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一个梦升起,有一个梦破裂了。

但她始终拥有各种各样,迥然不同的梦。有些人天生拥有一双弹琴的手,指尖流泻,就能挥舞出异常动人的乐章;有些人天生能活跃在众人视线里,他们乐于享受来自天地间的目光,欢喜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有些人,则天生奔波在追梦之旅中,永不疲倦,永不停歇的,如同追日的夸父,奔月的嫦娥。梦在,情在,心也在。

丁玲追着她的梦,从南到北,从童真的少女成了成熟的女子,却未曾将她的脚步驻足。她从不相信,她的梦都会是镜花水月,她唯独相信,终有一日,她的梦会从天而降,高入云霄,为她建造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为了那一日,她亦永不停歇。

夙缘

我们要相信,上苍总归是仁慈的。我们经他一手创造,成长,虽然一路风雪不断。但我们执着的追求,最终能感动它某个柔软的深处,终究能为我们指出一条明路。执着与放弃,不过是一念之间,有时却能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生当真玄妙,往往就在一个念头的瞬间,就变得与众不同,杏花春雨化作遍地风雪,阳光古道变成独木小桥。

当丁玲跌跌撞撞,到处碰壁之后,她终于恍然有所悟。执着者,上苍必定不教她失望。她自遥远的湘水,满心渴切而来,辗转于风雨飘摇的人世,宛如一株居无定所的水生植物。幸而当时的人们,皆是一颗赤诚之心,对于这追求梦想的女孩子,总是热心又及时地帮忙指路。从上海前往北平,又从北平南下上海,最终又回到的身在北平的丈夫身边,她穿行于南北,暂时安宁,又旋即漂泊。

在上海破灭的那个明星梦,犹如一幢瞬间灰飞烟灭的宫殿。这个梦,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的废墟,令她梦醒时分,黯然回首低叹,或许有几分自怨自怜的哀怨。旧时绮梦,终究蒙尘,若是寻常的女子,不过是在安乐沉静时,略怨一怨便随风而去了,然而丁玲终究不是寻常女子,沉梦过后,她还能在这浮离的只影之中,寻觅前尘归路。

1927年,丁玲提笔创作出了她的第一部小说作品《梦珂》。这部作品的灵感源于她此次失败的明星梦,作品一经刊登于《小说月报》上,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一年,丁玲不过23岁。我们现在23岁的女孩子,在干些什么呢?绝大多数,不过大学刚刚毕业,在迷惘前路该何去何从,或被迷离繁花的大千世界迷花了双眼,迷失了灵魂。

此时的丁玲,像是终于发现了一扇小门,在人世间寻寻觅觅,不过是在寻找打开这扇门的钥匙。当她终于将这扇门打开,进入,就发现了真正属于她的桃花源。她将这次失败的经历,梦的破碎,写进了自己的处女作当中。浮世匆匆,流光掠影,在她的笔下,诞生了第一个聪明,美丽,却幽怨,痛苦的女子。当时社会中,无数人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梦珂的影子,作者和读者,在同一个人物身上找到了共鸣,这个人物备受喜爱,也就不是没有道理的。

《梦珂》的成功,同丁玲的切切寻觅,苦苦经受是分不开的。然而同某些人的慧眼识英雄也是分不开的。世界上有多少明珠,受尽风霜,最终蒙入重重的尘埃中,如若没有缘分的侥幸,终其一生,也只能在尘埃之中蹉跎年华,虚度岁月,直至白发红颜。每颗明珠,都需要慧眼的伯乐,好比一骑绝尘的千里马。

当时《小说月报》的主编,由于郑振铎的出国游学,因而换成了叶圣陶。这位主编,早过了而立之年,却是童心未泯,一生都保持着他的童真,孩童般的温柔天真,到了老年依旧给孩子们写出了许多美妙神奇的童话。他接受《小说月报》之后,以一种严谨而不失宽和的风格,审阅来稿。当他第一眼看到丁玲的《梦珂》时,就决定将这篇充满现实和梦幻的稿子付与见报。说他是丁玲的伯乐,当真是名副其实。

其实叶圣陶这位前辈,对于后辈的提携,亦是不遗余力。是他发现了写《雨巷》的戴望舒,又是他鼓励巴金从事创作,当时不少有名的作家和诗人,他们的成名与走上这条道路,同叶圣陶先生的努力都是不可分离的。丁玲有幸,能够被他赏鉴识别,后来的丁玲,也证明了他确实拥有一双慧眼,也确实未曾令他失望。

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小说月报》是一册发行量巨大,在青年读者中甚有影响力的报刊,能够在这样一份刊物上发表作品,不啻于是走上了一条成名的捷径。然而,成名归成名,流水一样的作者,铁打的刊物,多少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如果丁玲未能在之后创作出更有影响力的作品,那么她也终将只是一现的昙花,很快就会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

在《梦珂》发表后,丁玲就算是正式走上了这条道路,她继续提笔创作,奋笔疾书,两个月后便完成了《莎菲女士的日记》,这部更能代表她前期风格的作品。这部作品,被叶圣陶刊登在《小说月报》卷首的位置,后来丁玲的另一些作品,也被他高度重视,以头版的位置刊登发表。即使是丁玲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也是叶先生亲自去交涉谈判,才得以顺利出版。即使是丁玲自己,对于叶圣陶先生的提携,也是心存感激。

漫长的半个世纪后,当两人再次相遇,一同回首,犹自唏嘘。风华正茂的书生,穿越了五十年的风霜后,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而当年明眸皓齿的女子,在五十年的起起伏伏之后,也已经是垂垂老去的妇人。同样是文坛巨子,地位悍然不可动摇,心中却依旧怀着对彼此的赤诚之情。丁玲感慨万分,亲口对叶老说,若是当年未有他的大力相助,她当初就可能不会走上这条路。叶老也诸多感慨,他甚至提笔写下了一首《六幺令》,其中慨叹道:那日文字因缘,决定今生辙。

确实如此,世间万事,瞬息变化,没人可以铿锵在神像前留下誓言,自己可以一如既往地走自己原先行走的那条路,任何事,任何人,都不会有所改变。然而有时有些想法,一刹而过,如水面上掠过的飞鸟,惊起瞬间的涟漪,瞬息后又归于平静,有些却可以天长地久,甚至将人生改头换面,重新造一番天翻地覆的模样,为何同时一闪而过的念头,会有这样截然不同的结果?那么,丁玲的毅然提笔,用文字开辟出一番新天地,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天命注定?

据说今生的擦肩而过,是前世五百次的回眸。丁玲同文字的夙缘,又是前世几千几万次的回眸?我又重新想起,当年提着灯,晨风夜露里穿过幽幽庭院的女孩。因果早已注定,那么,便是在那时么,寄人篱下,无所依托的孩子,在文字的海洋中寻觅自己的依归。那幢零落苍老的小楼,承载了她最初的梦,也给予了后世的她,追梦的道路。

我总以为,文字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人类的聪慧与备受造物主的宠爱,从这里便可以见一斑。而中国的古人,比起西方世界的古人来,又实在是可爱聪明得太多。他们无法保住自己的楔形文字,令它们流失于岁月的尘土中,埋没千秋万世,最终除了安然躺在橱窗之后,受今人的顶礼膜拜,毫无作为。若文字有灵性,它们一定十分羡慕汉字,千载万年传承下来,世世代代累积之后,依旧散发迷人风采。

文字的美,除却本身的容颜,更在于它承载历史,创造灵魂的功能。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事物,能够超越文字这两样本领。影像不能,太过直接的它总是不能留给人们太多发挥想象力的空间;音乐也不能,太多迷离零散的它总是千人千面。只有文字,才能将历史分毫毕现地勾勒描绘,才能将人物玄妙又细微的内心淋漓展现。动乱不安的人心,无法体会文字的美妙,正如富贵浮云中的人们,无法领悟禅意的真谛。

而我们的诗人和作家们,都是如此温柔地珍惜着文字,用它们创造出一个个美好,而动人心魄的灵魂。他们驾驭它,同时又珍重它,如同飞鸟爱惜自己的羽翼。丁玲亦是如是。既然同文字,是前生定下的缘分,今生还的愿,于是一旦爱上,就不会轻易离弃。

她奋笔不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文学世界的美妙,也终于明白了,当自己驾驭一个世界,创造一个世界时,那种感觉是多么美好。正如梦想成真的狂喜,这种创作,带给她的亦是巨大的欢喜。仿佛,自此后,她的人生不再漂泊流离,不再居无定所,她的梦想找到了承载的容器,停泊的港湾,甚至是皈依的神殿。况且,她的作品又是那么受人欢迎,她能够用这种方式,找到更多心灵相通的朋友,相互交流安慰,展望未来,这又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欢喜的事情!

《莎菲女士的日记》发表之后,丁玲的小说确实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那时的中国青年,是热血沸腾而前路迷惘的一代,有时,他们会深切感到,自己虽然满怀热情,却找不到正确的道路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于是,未免惆怅荒凉。他们的心,正如这部作品中的莎菲,一样苦闷,一样彷徨,一样不流于俗世,一样寻不到出路,只能无所事事地将热情浪费在无聊的地方。

人生得意须尽欢。对于当时的人们,这样的梦想,却需要太多太大的代价。霍去病,汉时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曾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在民国的乱世,却是天下未平,何来尽欢。然而,自古以来,从来不乏报国无门的有志之人,只是缺乏报国之门。他们徘徊在最好的青葱岁月,却始终不得门而入。他们也会担心走岔路,进错门,害怕无可挽回,于是踌躇而无计可施。不够果断决然的人生,总是这样犹豫柔软,匆匆岁月,就蹉跎了一生。

可悲,而又可叹。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他们都是一样的。读者同作者心灵相通的那一刻,是通过作者笔下人物的灵魂,开始他们的交流的。这种交流,是无声的,是悄然如月华,是静默如河流的。在无从可见的半空中,他们开始了心灵的契合,风尘仆仆的旅程。

即使她的莎菲,也曾经被批评得体无完肤。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对于作品的见解总是不尽相同,有些人从莎菲身上,只看到她的消极,而看不见她身后的虚无与悲凉,因此就单纯认为,这不过是个靡靡之音消磨时光的女子,不能给众多青年,带来崭新的人生启示。然而有些人是能够看到莎菲背后的真相的。双方各持己见,争论不休,甚至在社会上开展了大面积的辩论。有的批判莎菲,有的,则维护丁玲。

争论中的丁玲,名字更加迅速地传播开来。于是,丁玲一炮而红了。其实,如果她足够强悍敢于戴上华丽面具,那么她应该是早就成名了,不是通过这种方式,而是在浮华的荧幕上,演绎截然不同的人生,成为风靡一时的大明星。人生的道路,就是在一念之间全然相异的。幸好,她用另外一种方式,演绎了唯独只属于她的人生,同样,得天独厚的她,依旧能够获得非凡的成功。 AC0tSRryThiVQhftyZE1gTnnsyvWSTSJTgdZERCI9eejCmJKohPa4nE7hdE+hKe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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