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
故乡,这是一个多么温暖亲切的字眼。
一个生命,瓜熟蒂落,伊始之地,是从这个温暖字眼上,缓缓展开的。守着故乡,过了一辈子的人,永远都不会晓得,游子们的思乡之苦。有人怀念江南草长莺飞,春暖花开的喜悦;有人思念塞北风沙满地,金戈铁马的锤炼;有人渴求西疆天阔云低,碧水蓝天的清澈。
魂牵梦萦时,万般总不离乡愁。
南北千山与万山,轩车谁不思乡关。
然而我们依旧要庆幸,在这个苍茫的人世间,我们还拥有一个可以等,可以盼,可以思,可以念的所在,它可以被我们妥帖珍藏在心灵最深处的地方,安然守护,如守护一场最美好的梦。人世存在太多的变故,风水常转,霜雪时回,唯有这场关于童真,关于无忧,关于纯净灵魂的故土之梦,它在那里,永不会变。
每个人都拥有这样一个梦。
一辈子守着故土不曾远离的人,无法体味半生流离后,对故乡的渴切。总有人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远离故乡。那或许是为了追求某个孜孜不倦的梦想,或许是因为某些无法言说的悲凉。自求或被迫,可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故乡魂,将会是最坚韧,最可靠的依归。
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恐怕在所有游子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执着沉默的愿望。
故乡,它在我们身上刻下的烙印,跟随我们一生,悄无声息地落地,生根。江南的温柔,塞北的豪爽,西疆的清朗,这是一种无法言说,又无法摆脱的气韵。将乡音更替成纯正的国语,需要多久,至多不过一两年;将故土习俗换置成异地风情,需要多久,至多也不过两三年。乡音易改,故习易更,唯独故乡给予我们的印记,无法磨灭。
湖南临澧,这个湘江,阮江,澧江三支河流交汇而形成的小县城,依山傍水,风景独好。
桃源武陵山的余脉,千古洞庭形成的盆地,一直延伸到了这里。踏上这片土地,就无法控制思绪,只想用王勃那句“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加以描摹,加以形容。流云,在浩瀚的天际反复徘徊;江流,从源头永不间断地奔往前方。哪管岁月更迭,风云变幻。
这里,历来烟火鼎盛。自从翻天覆地的那场巨变之后,更是走向了繁盛的前景。曾经,在这里,也诞生过不少伟人,但时光流逝,总有那么多名字会被我们遗忘在身后,我们所能够记住的,只是最出众的,或者是触碰过我们心灵深处那根隐秘琴弦的。人生而孤独,如果没有这些温柔的美好的事物,我们拿什么来丰盈苍白嶙峋的岁月。
我能记住这个寻常又不平凡的小城,源于丁玲。而我能记住她,或许是因为她的苏菲,或许因为同为女子,后者可能可笑,世间女子千千万,美貌的娇娆的温柔的可心的,每一朵都是与众不同的花,可是没有一朵花,像她那样勇敢坚定,如同浴火再生的凤凰。
不是每个人都有跌倒了,就爬起来的勇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在经历过无法想象的磨难后,能再度风华的傲岸。我所佩服的,不过是她的勇气,她的心。
这个藏于三江,始于沃土的小城,如今已穿上了时代的华裳。高楼次第拔地而起,各种现代化设施屡见不鲜。然而它并未遗忘自己的历史,抛却自己的过往,尽管那些历史的见证,已经有些格格不入。
江边依旧立着古老的吊脚楼,每日听着江水咿呀独唱,寂静地,沉默地迎来送往,它身上斑驳着旧日痕迹,每个角落,都写满了故事,如日光悠长。在这里,我追寻着那位勇敢女子的足迹,跋山涉水,风尘千里。只是不曾预料,她曾生长的地方,几乎跟这座繁华的小城毫无干系。
黑胡子冲——丁玲最原始的故乡。这是个需要骑马,坐轿才能一窥真容的小村,在纷扰喧哗的红尘里,已经很难找到这样一处清幽动人的所在。草木幽深,繁花如锦,干净得当真如同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我想,我们是需要出来走走了。
在这个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时代,我们只要守着一台小小的电脑,仿佛就能够遨游整个世界。然而,那样的世界,是不是我们能够用手触碰,能够俯首轻闻侧耳倾听的世界?那些快捷方便的现代化设施,是不是足以让我们值得,用触手可及的真实去交换呢?
浸透红尘日久,我们着实需要开门推窗,亲自寻访一处,能够洗净疲敝心灵,净化风尘外衣的地方。
而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有竹林,遍布绿意,美好得像是许久许久之前,哪位吟游诗人低吟浅唱的一首诗。大约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育出这样一位才华出众的女子了。好比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换了湘西幽幽风水,替了湘江悠悠唱晚,哪里能孕育出那样清透伶俐的姑娘。
可惜的是,时光流逝,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时光的美妙也在这里,它能够改变一些事,也能够令一些事,在人心里镌刻永久。1904年,孙中山先生为他的梦想满世界奔走,而这个国家,满目疮痍,遍地硝烟。就是这一年,这个宁静小村里,一户蒋姓人家里,诞生了一个女婴。这户人家,有着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极其气派的高门红墙,一切都很符合人们对富贵人家的定义。
后来这里的人们,提到那座蒋家大宅时,总不无艳羡地描述,大宅门口曾置着一方长石,这块石头被称为“下马石”,即便是知府来了也得停轿下马,步行而入。与下马石一样声名远播的还有蒋家那富丽堂皇的戏楼,据说这座戏楼,用的通通都是上好木材,更叫人瞠目结舌的是,它还用象牙和宝石以装饰辉煌。除此之外,蒋家的花园是专门请了上海的工程师精心设计的,用料是从无锡迢迢地水运过来的,就连他家的佃户,也专门住在蒋家另起的一条长街上。
在这个豪门大户里,女孩总是不如男孩那么备受期待,或者说,女孩也不必像男孩,生下来就被寄予众望。丁玲的父亲,这位纨绔的蒋家少爷,将自己给期待里的儿子取下的名字,作为长女的名字——蒋伟。
对于女孩,这样的名字,显然是过于男性化,又过于沉重了。然而,这并没给当时的丁玲带来多大的负担,她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嗷嗷待哺,只需在慈母怀中安然长大。蒋家是当地出了名的富户,除却几位远房的贫寒书生,蒋家子弟,极少不是纨绔子弟,他们通常英年早逝,死因不过是过度纵欲。
丁玲的祖母,孀居时依然年轻,她的丈夫在三十五岁时便已死去。她几乎是做了一辈子的寡妇,而她的儿媳,大多也循着她的路子,年纪轻轻便已孤身一人,只领着膝下几个孩子,乏味而平静地走过人生。在丁玲之前,这户人家唯一与众不同,没有走上那条老路的,只有丁玲的二伯父和一位叔叔。他们看透了荣华里的钩心斗角,靡离里的空洞凄凉,一位将红尘早早看破,念着佛经皈依了佛祖门下;另一位更加出格,干脆上山当了土匪,痛快倒是痛快了。只是偌大蒋家,在丁玲伯父和父亲相继去世后,便剩下了满门寡妇,冷清得令人忍不住要做噩梦。
其实如果丁玲的父亲未曾死去,那她还是这个大家族中备受宠爱的小姐。闺门里的纤纤女流,闲来看花喂鸟,忙起来,也至多做些女红,绣几方罗帕或是锦囊。等到待嫁的年龄,自有父母为她寻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尔后成婚,相夫,教子,一世安宁,操心的,也不过是些富贵里的琐事。当时的深门闺秀,莫不是如此。
她终究没能这样安稳地成长,平静地度过她的一生。
三岁,她的父亲便溘然长逝。留下年轻的母亲,以及几个月后才出生的遗腹子。自此之后,就剩下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这样的生活,是困苦还是安乐,是很容易教人一眼看穿的。年轻的母亲,自己还懵懂不知,从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奶奶,变成任何事情都得亲力亲为的憔悴妇人,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女人,是很容易就老的。安乐娇奢里,自然时光都流淌得慢了,若是贫困交加上来了,日子难过起来,人也渐渐就苍老了。
那时的丁玲还只有三岁。三岁时,我们在做什么。一帆风顺的少年们,很少对这个年纪的事情有所印象。但是一夜之间,生活变得天翻地覆的丁玲,我想她应该是有所感触的。昨日,还是位娇滴滴的,大家捧在手心宠着疼着的小姑娘;翌日就看到母亲拧着的眉,上面有说不尽的愁。她是享受过富贵的,对于横生的苦难,感触会比常人来得格外分明些。
正如本来健全的人,突然因为某场车祸丧失了光明,痛苦也比天生的盲人更大些。命运就是这样反复无常,无情得令人忍不住害怕,可偏偏,除了默然承受,别无他法。丁玲就是从云端,突然跌落在尘埃里,溅了满身尘土。这个只有三岁的孩子,第一次尝到了人情冷暖,世事苍凉的那杯茶。
如今的蒋家大宅,早已不复存在。残存的遗址上,新建起的是几座寻常无奇的平房。仿佛过去的记忆,已经好比烟云消散,丁玲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也日渐淡薄。她过早就离开了这个故乡,在她今后的人生里,甚少回到故里,也甚少在笔墨里提及这座安静的小城。但我相信,在她的某个梦里,有灵魂归来过。
寻因觅果,故乡,总归会是人心深处,最温暖的依恋。
童年
还记得人生最初的开始,那些天真无邪的梦吗。孩提时代,总是最渴望长大,等到真正长成这红尘俗世中的一枚常人,又怀念起那些清澈岁月,美好时光。人总是这样反复循环,跌跌撞撞里,就在不经意里发觉——我们已经走过人生绝大多数的旅程。
《时光旅行者的妻子》里的男主人公,是一个可以任意遨游在任何时空的人,而他的妻子则没有如此的本事,只能留在原本的时空里,等待他的归来,他的再次离开,还有他的再次归来,如此周而复始,盼着他们时空交错的瞬间。在这个风靡穿越的年代,却还没人能拥有那项奇妙的本领,只能做做梦,梦是最博大精深的行囊,任何人都能够轻而易举起背起,穿梭在幻想的流光片影里,于是虚幻的欢喜,也能蔓延进残酷的尘世里。
做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回自己懵懂的季节看看吧。透过流光的水镜,或许在他人眼里看来,那不过是个玩得忘乎所以的小鬼头,泥里来土里去,早上妈妈给换的干净衣裳,早就是一塌糊涂,回家一定是要挨骂的。可自己知道,那是自己最纯粹的开心,最原始的欢喜,也是自己,永远遥远与回不去的童年。
我的童年,不知是不是后来的幻觉加以的美妙,总是小桥流水,烟雨濛濛。我的故乡确实坐落于江南的某个小城,但更深日久,它日渐成长,幼时的美妙日渐凋零,正如我曾有的娇憨痴傻,也在浮世流光里,凋谢成凌乱花瓣,随风去了,便再也寻不回了。于是我总是在回忆里加以寻觅,加以柔光,用最好的形容词来粉饰它。
英国诗人威廉·布雷克这样颂赞一生一次的童年:从一粒沙中看见一个世界,一朵野花中看见天国,用手掌握住无限,一小时就是永恒。
我们不由要感激诗歌的美丽,短短几行文字,就能描摹出一个神奇的世界,而童年,就是如此干净纯粹,孩童们毫无杂念的清澈目光里,悲伤是纯粹的悲伤,欢喜亦是纯粹的欢喜。即使他们的悲伤,可能只是因为没去成游乐园,他们的欢喜,也可能只是早上妈妈竟然允许他们多吃一块甜腻的巧克力。
而我心中的传奇女子,她的童年,尽管她在后来极少提及,但确实依旧始于那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那座承载了太多苍凉和悲哀的深深庭院里。丁玲,不,她那时候还叫着蒋伟,这个过于刚硬的名字。她原本该像现如今所有的孩子一样,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凡事无需担心,只要有爸爸妈妈在,自己只需乖巧地玩耍和睡觉,这样就足够讨人喜欢,而刚开始时,也的确是如此的。
她的父亲叫做蒋保黔,另外也叫蒋浴岚,祖辈上三代,都是做官的出身。在这样的家庭里,他也考中了秀才,原本也是要走上官宦之路的命运,却被一场维新运动改变了轨道。这个年轻的男子,成为了第一个走出原来的小世界,走向外面浩大天地的人。丁玲,就在他东渡日本,修习法律时出生了。这是他的第二个孩子,前头也是个女孩儿,却不幸早早夭折了。
年轻的父亲在外面,尽管丰衣足食,孤独和寂寞,却是难以忍受的。加之无法适应日本粘腻湿润的气候,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又患上了肺病,于是很快就返回国内来,此后便一直在家里,度过接下来短暂的岁月。可他到底是这个大家庭里第一个“开过眼”,接受过新思想的人,等级思想已经被新思潮侵蚀得有些透明,他可以跟厨子下人们侃侃而谈,聊上一整天,却跟兄弟们无话可说,他觉得他的同胞兄弟们乏味无趣,他们却觉得他被外头的花花世界变成了个异类。对于丁玲的母亲,他的妻子,他也在她身上尝试过一些新玩意儿,比如要求妻子放足,并将家人对妻子的苛责一力承担下来。
不过这些,也不能改变他是个纨绔子弟的事实。他整日游手好闲,喝酒抽烟,最大的喜好是买马赠马,这倒是很有魏晋名士的潇洒气度。在他眼里,金钱当真如粪土,流水一样地去,丝毫引不起他半丝感叹。他的身体,也在如此的花天酒地里日日地空虚起来,最后油尽灯枯,一场肺病就断送了年仅三十余岁的年轻生命。
闭眼时,这位早逝的纨绔,大约只是感叹自己还没见到传递香灯的儿子,就要离开人世了。至于女儿,他实际上并没花什么疼惜的心血,他不在乎添一张吃饭的嘴,也不在乎送一副不错的嫁妆,可要他花些时间在女儿上头,倒不如再去瞧瞧马厩里新买的那几匹马。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个不受他宠爱的孩子,会成为20世纪中国文坛上一颗璀璨的明星,而他自己,变成了女儿生命中,可有可无的一笔浅墨。
不过在几个月后,他的遗腹子降生了。如他生前所希望的那样,这是个男孩。但是那时这个小家庭,已经岌岌可危,这个孩子的降生,不过是给那位年轻母亲的额头上,再添几缕细纹,再上几缕愁罢了。丈夫死去的时候,她浑浑噩噩的,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一场白事,事无巨细,都是周遭的下人们安排着,除了哭,她实在不晓得还能怎么办。或许她是早就有当寡妇的准备,只是着实想不到会来得这样急促匆忙。
母亲的无奈,给丁玲的童年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后来这样回忆这骤然来临的灾难——父亲死了,我母亲就完了,我们也完了,我们家的一切都完了。这几个看似寻常平淡的“完了”里,不啻是一个个闷雷,打在人心上,血淋淋的,叫人仓皇里寻觅着哪里可以躲雨,然而茫茫四下,竟然是空无一尘的。
的确是“完了”。
还没走出丧夫的悲恸,丈夫的同胞弟兄,就赶着到自己房里来,追问早逝的兄长留下的遗产。人情冷暖,人走茶凉,虽然是人世间最平凡的道理,可临到自己头上,总令一颗已寒透了的心,再豁出一条伤痕来。
从前口头上说得那样好听,兄弟,手足情深,血浓于水。平日里客客气气兄友弟恭的,可一转眼,却对着兄弟的遗孀,孤儿寡母的,露出狰狞脸孔,满心满眼只牵挂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毫无顾忌地列出各种名项的债目来。情义淡薄如水,钱财浩沉如山,算计孤苦无依的母子三人,好比手到擒来。
我们很少有人尝过如此滋味,尤其是在懵懂无知的孩提时代。那仿佛是离我们太过遥远的生活,不知是我们太幸福,还是有些人太凄苦。所以当我们看到这样的凄凉惨淡时,幽然而生的同情里,总感慨天地如此之大,阳光繁盛,也有它所普济不到的阴冷角落。
但幸好,并不是所有的苦难,都会摧残人的肉体,消磨人的心志,最终将人生生逼上绝路。苦难,有时也是人生转折的契机,而奇迹,往往由此而生。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丁玲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困境和窘迫里,决然地走出了丧夫之痛,她的孩子还小,女儿三岁,儿子还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作为母亲,她绝不可能如此离去。面对那两位如狼似虎的叔伯,她挺身而出,变卖家产,硬是还清了他们列出的所有债款。可此时,偌大的蒋家,什么都已经是别人的,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了。
所谓的兄弟叔伯,哪里有那样的仁义心肠,不曾追着逼着刮去他们最后一点粮财,已经是高抬贵手,何况有的是卑鄙小人,赶着他们要他们走。血脉相连的亲人,竟然还比不上家中的老仆,他们还殷切热心地给年轻的母亲出过主意,真诚希望她可以走出这灾难,将这个家顶起来,他们觉得她还有个儿子,送去学堂好好念书,中了状元当了官,就能把家业重新振作起来。
这时候,娘家的兄弟来了信,说是愿意接收他们母子三人。这不啻是一个救命稻草,她收拾好仅剩的行李,抱着儿子,牵着女儿,就这样踏出了蒋家的大门。其实,也就是几年前,她坐着船,望着远方水天一线,碧水东流,怀着满心期待,在心里暗自描绘着未来丈夫的模样,勾画着即将展开的幸福生活的蓝图。
那时的天很蓝,碧空如洗,水也很清,明澈见底。一切都像是最完美的画卷,她是这个尘世里最娇憨烂漫的新娘,坐在轿子里静下心来,愉悦欢喜,也像是在心底开出了花,一直开到心外来。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她是那样踏进蒋家大门的。她没想到,今日,却是这样悲凉凄惨地离开,白雾冷霜里,无人送行,只有几个无赖追着她要钱要物。除了两个血肉相连的孩子,身边只有一口衣箱,一卷铺盖,与租来的一顶轿子。
四岁的丁玲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回首遥望,是她自小长大的那座深宅古院。她在花园里高高荡起过的秋千,她亲手种下的花,还有与她追打过嬉闹过的小小玩伴们。水长流,梦常醒,她的富贵童年,宛如匆匆划过的流星,今夕何夕的一现昙花,瞬息里,就明灭在幽幽无声的岁月长河里。
清秋的烟雨染过漫山的岚雾,日月积累的青苔湿滑了细碎的羊肠小径。初涉世事的女孩自此告别了一无所忧的童年,被反复无常的命运推搡着,前往奔赴一场一无所知的前尘命途。命运是诡谲的,是喜怒难测的,此时的母女,都怀着这种无奈的忐忑,然而无可奈何的,她们只能决然地,义无反顾地,任时光的洪流,将她们捎往未知的彼岸。
正如草木无法预知明日,将会是阳光万丈,还是风霜满地,她们也无法洞悉命运的意图,只有那襁褓中的小小婴儿,吃饱了会对着愁眉难展的母亲打个饱嗝,对着初晓人事的小姐姐甜甜一笑。无知的人是最幸福的人,这个小婴儿,是此行中,她们唯一的欢笑所在了。也是,再疲敝的旅途里,笑一笑,暂且洗尽风尘,享受一笑的明光,将纷纷微尘,且付与流水去。
少时
挑拣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要天朗气清,云白风和。背上你最爱的书,带上你最欢喜的茶,约上两三个你最亲密的朋友,去春深绿浓的野外走走。绿肥红瘦的晚春日子,切莫辜负了青春韶光,也切莫在晚年的老槐树下,找不到可以回忆炫耀的谈资。
少年时光,当真是我们人生中最美好的一笔。万里江山,千顷珍宝,亦换不来青春的一瞬。少年听雨阁楼上,红烛昏罗帐。这个意气风发的年代,我们可以选择挥斥方遒,也可以选择青灯疾书,还可以选择肆无忌惮逍遥快活。人生可以有各种模样,少年时,也可以飞花柳絮,千娇百媚。再荒唐的事情,也可以笑一笑说,人不风流枉年少。临老了想起来,不妨高声谈笑,想当年,大爷我如何又如何。这样的追忆里,醉里带痴,痴里带狂,这狂里,未免也有几分豪气万丈。
其实也不必太出格,与引人注目。人生一世,所求不过“心安”两字。心若安,便是晴空万里。若是我,只愿给我一盏清灯,在幽幽的余光里,摊开一本古旧苍黄的字帖,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或欧阳询的《九成宫》都很好,然后再磨一砚乌黑清浅的墨,临一卷心平气和的心经。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能够这样安谧清和地走过人生,便是上苍对我最仁慈的厚爱,这样说可能有些矫情,可确实已足以教我半生感激。
每个人都是命轮里的一株花,独特,与众不同,专属自身。《圣经》里,上帝给夏娃的孩子安排各种职业,美貌的当国王和教皇,丑陋的去做渔夫和农夫。容貌无法选择,正如出身无法更改。我们不可能在出世后,再去喝一次孟婆汤,再转一世轮回。抱怨,悔恨,憎恶,都只能结出恶果。
时光总在教诲我们一些人或事,静心感悟,潜心修行,人生这场博弈豪赌里,我们会是自己最大的赢家。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清秋细雨,亦是浮世一场梵唱,万物生灵皆有情,我们仔细聆听,总能收获独特的,专属的领悟。而这些,都是有益于我们的人生,我们的未来的。我始终觉得,存在的一切都是合理的,符合天地造化里的某些因果缘由,不论坦途还是磨难,都是无法略去的路途,我们可以当成财富,安然接受,坦然路过,沿途的风景,不论大漠黄沙还是西岭清月,都别有滋味。前提是,我们得承认它们的存在,并且毫无芥蒂。而这样的道理,看着简浅寻常,有些人,却需要穷尽一生才能对其中的奥义释然。
四岁那个念头,无处容身的丁玲母子,回到了武陵的娘家。这个充满桃花,美酒,春天的地方,后来被改名常德。余家那个嫁出去的女儿,结束了那段不幸的婚姻,带着两个孩子,又回到了这个自小长大的故乡。
彼时,到底是已物是人非了。
慈祥开明的父亲已经故去,那位风趣温和的老人,对于孩子们是格外宠爱纵容,说是父女,其实更像一对朋友。两人一块儿下棋,看小说,甚至允许女儿喝点小酒,他虽然是按着古训教育孩子们,但更多的是新式的开放。丁玲的母亲,就是被这样教育长大的,洋书,其实她还待字闺中时便看了不少,思想也丝毫不逊于行走在外的男子们。
然而这次回来,并不是短暂的归宁,而是长久的寄人篱下,甚至连母亲她自己,也不知晓这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她只是看一步,再走一步。长远的打算,她没想过,也不太敢想。在现在这家庭里,她是没有话语权的,吃闲饭的人,到底说话都软极了,没有底气,她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着,不敢越雷池半步,家中的是非恩怨,自己不敢去参合,两个孩子也被教导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恪守本分,是在这个家里,母子三人唯一应该做的事。
家里同年级的兄弟姐妹极多,小小的丁玲穿着略显陈旧的衣裳,第一次知道“寄人篱下”的真正含义。《红楼梦》里林黛玉时常迎风流泪,他人不解其苦,是的。若不是当真到了那境地,又有谁能洞彻其中的悲凉呢。亲人,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隔了一层血缘,就好比隔了千重远山。家呢,也不是自己真正的家,细微的骄纵任性都得收拾起来,做一张乖巧懂事的面具,日日戴着,也不得不真的乖巧懂事起来。
照顾自己的只有母亲,而舅舅家的孩子,哪个不是丫环成群前呼后拥的,丁玲的表妹只比她小一些,穿得如瓷娃娃一般,被捧在掌心如明珠一样呵护着。可她呢,还应该在慈母怀中撒娇耍赖的孩子,一日日地,当真过早成熟了。清灯剪影,此中冷暖,是劫是缘,也只有自知罢了。
如今当家做主的是丁玲的舅舅,他曾和她的父亲一起东渡日本,也接受了新式的教育和思想,甚至还开办了女学堂,将这新派的做法贯彻得十分地道。丁玲的母亲对于自己在家中吃闲饭,时常觉得不安,于是同弟弟商量后打算再去上几年学,出来之后好歹也可以当个女先生,总归可以自己糊口,不必再看人眼色。
这本是件好事,我们现在的女孩,也应该学一些本事。可以不必站在顶端,也可以不必光芒四射,只要能不短衣食,自给自足就极好,这样就足以无愧于心,有了一项安身立命的本事,走到哪里,都能坦荡自矜,不做依附于高木上的丝萝,也不做精致笼子里的金丝雀,自身行走于世,活一世的潇洒自在。
然而这个打算,却遭到了丁玲主持中馈的舅母的反对。直到丁玲的母亲答应定下女儿和侄子的婚约,舅母这才作罢。其实天花乱坠的反对,这位舅母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她管理家庭,井井有条,游刃有余,这个王熙凤式的人物,但对于投奔而来的姐姐,总觉得不是自家人,如果丁玲能嫁给自己儿子,那自然就是自家人,养他们一家三口,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亲上加亲,也是一桩好事,千百年来,不是都这么过来的么。
于是,在舅母的百般坚持之下。年幼的丁玲就订下了同表哥的亲事。丁玲的人生,在当时是就被这样注定下来。在武陵的舅舅家中长大,年纪成长便可以嫁给表兄,继续在这个家庭生活。那时,她是被作为童养媳活在这个家里的,这种滋味,比寄人篱下还不如些。那位叫做玉儿的表哥,虽然也叫“玉”,却没有贾宝玉那般,怜香惜玉的心肠,自从得知这位表妹日后会成为他的妻子后,时常寻了她来嬉闹,有时便动起手,甚至刻毒地骂上好一会儿。对于他,丁玲是自小就没有好感的,日后离开这个畸形的家庭,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所幸命运并没遗弃丁玲,母亲带着她一同进了常德的女子师范学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离家念书本,本就是一桩奇事,更何况她还带着年幼的女儿,母女两人一同上学,母亲在成人班,女儿去念幼稚班,成了同学校友,放到今天也算是一件怪事。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永远不嫌多。这件事带来的后果,就是轰动了整个县城,闹得满城风雨。
那时幼稚班的同学,下学后往往有车或是轿子来接。年幼的丁玲用目光,将一位位同学们都送走,此情此景,想来便觉得有些沉重疼惜。不过是五六岁的孩童,最是渴望父母拥抱的时候。我们现在的孩子,家长们接晚了一步,看到孩子坐在小板凳上,孤零零看着门口,可怜可爱的小模样,孩子还没开始哭闹,自己就先心疼起来,便哄上半天来讨他们的开心。丁玲的母亲,也未必是不心疼她的,只是她也无可奈何。她的肩膀上,承载的是一个家庭的重量,她哄得了一次,却哄不了长久,倒不如让丁玲自己站起来。凡事,习惯之后便不会再觉得疼。
于是每一天下课后,丁玲总是一个人抱着小书包,站在槐树下,小小的一团,等着妈妈上完课后来接她。孤独,是从幼年到少年,一直侵蚀并同她做伴的一样事物。没有玩伴的丁玲,很早就学会了自己和书对话。对书籍的渴望和热爱,大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渐渐地,她变得不太爱说话,但她依旧很喜欢看书。余家有座藏书楼,是她最爱去的地方。那里面的书都有些年头了,有些是外祖父在外当官的时候,从外面带回来的,有西洋的天文地理,还有许多充斥着新思想新意识的小说。
我总认为,这是她为未来的道路,打下坚实基础的一刻。千层塔得千沙聚,人世间天地万物,都需要有一个积累充实的过程。而丁玲,就是在这个藏书楼里,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部。不仅是新式的思想,还有文学的熏陶。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可以在毫无积累的情况下创作出千古流芳的作品,丁玲在日后的创作道路上,必然是要感激余家的这座藏书楼的,即使她对余家的绝大多数人,都无甚好感。
想想我们的少年时光,先不要抱怨沉重的课业,也不要悔恨未曾好好珍惜那段最好的年华。我们能回忆起什么,天下太平,衣食无忧,疼爱呵护,只需要完成学生的本职。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平稳的年代,没有家国动乱,亦没有烽火连天,我们驻足回望,其实我们是应该感到足够幸运的。十年寒窗,十年苦读,在这个时代,我们的努力和心血不会被辜负,能够浇灌出丰硕的果实,这本身就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福缘。
昨晚,夜深月浅,我在灯下摊开一卷古书,字迹已泛黄,纸张已陈旧,窗外有风声悉率而动,宛如经过此地的旅人,在月色下发出的幽幽叹息。心绪,始终不得安宁。我揣度着那时那年幼的孩子,是带着如何的心情走上那座巍巍古楼,又是如何翻开一册册旧书,潜心欢喜地遨游于一个与现实迥异的世界的?
在现实中受到的所有伤痕,在那个书香的世界,能够不药而愈吗?依稀里,我好似看见,那个瘦弱孤单的孩子,提着一盏小小的灯,悄悄地行走在迷蒙雾色里。她的身侧,萦绕着浓重,以及挥之不去的孤愁,这不该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然而,在那时候,谁又有办法挥斥去她的孤独,带她一同欢喜呢。只愿那盏清灯,能指引她该去往的前路。
青春
风卷落红归,旧地重游,旧梦重温。二十五岁之后,就不想再过生日。因为每一年的生日都在提醒着,自己又比从前老了一岁。吹灭蜡烛,心中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希望留住时光,教它暂且慢行,暂且歇息,人生已经太匆匆,何必如此残忍。可不论如何许下心愿,时光依旧无情,一任风霜磨洗我们的棱角,溶去我们双眸中曾引以为傲的光彩。
而我们是从哪一刻开始,踏入自己的青春的呢?这又是以何为凭证的呢?而它又是以如何美妙的方式如画轴一般展开的呢。抽丝剥茧,追寻那段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岁月,着一袭华裳,披一身月光,流淌般融化进无声韶华里。
青春时刻,不用任何油墨,不需任何粉饰,甚至不需要过分美貌的容颜,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已足够美好,足以教人屏住呼吸,静静地欣赏那专属于青春的美。任何娇美的容颜,都会如莲花的开落,在季节里盛放,在下一个季节里零落,如同每个夜色都会落下它的帷幕。唯独青春,永垂不朽,前赴后继,时光不终结,青春不腐朽。
我曾无数次追寻的那些问题,都依稀寻觅不到答案。人世的青春永不停歇,人生的青春却一生一次。青春的步伐随时光姗姗而来,我们总是在发觉身体的成长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讶然发觉,原来在不经意之间,自己就长成了少男少女。
或许就是在盛夏的那个暑夜,穿着白衬衫,踩着小布鞋,连蹦带跳地经过那片田田的荷塘。奔跑得太焦灼,却错过了荷花的盛开,荷叶翻飞之间的喁喁独语,以及游弋在碧波里那些鱼儿的欢愉。
还或者会是春意深浓的午后,谁家的蔷薇爬满篱笆梢头,藏住两个小小的少年和少女,藏住他们蜻蜓点水一样轻,又如蜜糖一样甜的一记吻。青春期的恋情短暂匆促,其间的喜悦最是干净明媚,一生也难以忘怀。
又抑或是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晨曦温和地打亮了整个天地。山与山之间碧色连绵,青藤在风里悉率摇曳,翻滚出一地美好音色。山头开着的紫色小花,不知名的,色彩淡雅的,沉默不语的,可自己犹自开得活泼璀璨。永远都觉得自己是最好的,这并不需要太多勇气,却能让自己觉得一天比一天更加快活。
但并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可以色彩斑斓,人生有千百种形态,有些人守着青春,自知而沉默,不惊不怒,不悲不喜,如同入定的老僧,古木下的青石,悠然有闲波澜不惊,淡淡地就翻开了青春这一页华章。不曾亲自入花障,未必不知花的美好,能用千百种方式度过人生,就可以用千百种方式告别青春。沉静的挥手,未尝不是仪态万方。
在没有翻开丁玲的传记之前,我一直以为像她那样勇敢的,传奇的女子,总会有一个出尽风头,独领风骚的青春韶光。1914年,丁玲的母亲从常德女子师范毕业,为了家庭生计,走上了自己原先所规划好的那条路,前去桃源县立女子小学担任女先生。而此时的丁玲,也随着母亲前往桃源县上学。
离开余家的这段日子,丁玲过得比之前任何一个时期都要惬意,母亲便在触手可及的身边。这个家庭,像是真正独立了,母亲的薪水虽然微薄,可是支撑一个家庭的开支,还可以勉强平衡。长久寄人篱下的生活,丁玲对于如今的情形十分满足,至少现在她不必再看人脸色,也不必为了生活忍气吞声,而在余家时,即便是受人欺侮也只能默不作声。奢求,从来只会令生活雪上加霜,唯有自足,能带来平静与心安。
何况,母亲也有了闲暇时间,可以花一些在她身上,听听她在班上的琐事,也给她讲讲西方国家,一些女强人自立自强的故事。后来母女两人回到常德,母亲前往常德东门外女子小学任教,丁玲也跟着母亲在附近小学念书。这段时期,她的母亲更加注重对女儿国学上的培养,时常教授她《古文观止》《论语》或是古代诗词,显然,这种做法令丁玲的国学基础异常扎实。此时的丁玲,如同一朵最初开放的藤萝花,在枝蔓上迎风招展,起舞,翩翩地享受着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然而,快活的时间总是格外短暂。1918年,这个相依为命的小家庭,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事情——丁玲的弟弟,那个叫做蒋宗大的孩子,跟他的父亲一样,换上了肺炎,没过几天便夭折了。这个孩子,当时还不过11岁。弟弟夭折后,母亲和丁玲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
如果说父亲的死,丁玲那时还年幼,没有留下深刻印象,心中只有对生活天翻地覆转变的强烈感触。那么失去唯一的弟弟,她此时却深深尝到了痛失亲人的那种悲伤,刻骨铭心。这种强烈的悲伤,是她所永志难忘的。至于母亲,就更加痛苦了。
青年丧夫,已经是惨极的事情。好不容易,如飘萍一样浮沉着的母子三人,能安定下来,随即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那个孩子,像他的父亲,从小身体就不好,自己出于生活的考虑,也没能多加看顾,如今骤然失去,才知道什么叫做天昏地暗。
即使是现在的中国,男孩也比女孩要被更加重视一些。何况是那样一个家庭,做母亲的,自然是将满心的希望都倾注在儿子身上,她虽然不奢望这个孩子日后能出人头地,振兴门楣,却也希望他能安稳长大,一生顺遂。此时,丁玲的姨母便来安慰,她安慰的方式十分独特,令丁玲很久之后都还深刻铭记,当时更是如同一记闷棍,又沉又痛地敲在她脑门上。
那位瞎了眼的姨母说,怎么老天偏偏要带走宗大呢,把冰之带走也比这样好啊。此时,丁玲已经改名作冰之,当她听到姨母如此安慰母亲时,不由就令她大惊失色。其实当时她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女,母亲又慈祥柔和,对待她和弟弟的态度并无什么差别。她从未意识到,原来男孩跟女孩的差别竟是如此之大。在别人眼里,如若死去的是自己,那母亲还有弟弟,可以不必那样悲痛。可死的偏偏是弟弟,剩下她这个女儿,不过是聊胜于无。
也就是在此时,丁玲意识到自己的母亲,确实只剩下自己了,也唯有自己了。在这个世上,已经没人比母女两人更加血脉紧连的亲人了。母亲今后的指望,也全在自己身上了。于是,瘦弱的少女对着烛火,毅然发誓,她必定要比从前更加的刻苦用功,不教母亲失望,也让那些瞧不起女孩的人们瞧瞧,女儿也一样可以让寡母倚仗。
就在同一年,丁玲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桃源湖南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第一名,向来都是高处不胜寒的,也是足以骄傲的。很多人都只看到了表面上的十足光彩,却没想到那个瘦小的少女,背地里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其实丁玲这样优秀的成绩,完全可以选择比师范更好的学校,只是读师范是母亲在重重考虑之下,为她作出的打算。一个女孩子,当个教师,安稳又体面,还能尽早帮到家里,如此自然最好不过。
但母亲没想到的是,她的这个决定,却将女儿推向了当时风云变幻的前端。世事变幻无常,任谁都无法预料下一刻,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大千世界,我们只是沧海一粟,红尘一沙砾,时光翻覆,将我们卷到何方,我们永远无法预知。
1919年,这注定是中国史乃至世界史上一个不平凡的年头。巴黎和会的失败,传到国内,引起了社会上群起的剧烈反响。首先站起来的就是青年学生们。年轻人,在老人们眼里看来就是热血质,冲动的很,未免容易坏事。可就是这样一群热血的年轻人们,将犹自沉睡的中国,注入了滚烫的新鲜血液。中国的历史,在这群少年的驱使之下,翻开了天翻地覆的崭新一页,开始了它全新的世纪之旅。
那年春天,五四运动显示在北京爆发,尔后席卷了全中国各大城市,上海,南京,武汉,一时之间,整个中国陷入了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里。这场风暴同样刮到了丁玲正在就读的学校,作为湖南数一数二的高校,无可避免地加入到了这场运动中。
比丁玲高几届的同学里,有人更早地起来带头,在她们的带领下,本来就具有西方新思想的丁玲很快加入了学生运动,参加了学生游行,还有演讲,并且带头剪去了象征封建的辫子,标志着自己发誓成为新时代,一位新式的,具有独立思想的新女性。
人生,总要这样轰轰烈烈地勇敢一回,在日后苍白泛黄的岁月里,才不至于后悔流年清淡,浮云青空。同一年,丁玲转入了长沙周南女中,在这里,她正式接触了“民主”等新思想。她的老师中,有一位叫做陈启明的,是新民学会的成员,思想进步,民主开放,给学生们带来了更为先进的教育,这位老师,对于丁玲的成长,是影响深远的。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她阅读了大量新文学作品,那些作品里所讲述的人世情仇,所带来的思想冲击,都是她此前未曾感受到过的,一个新的世界,仿佛就这样在她的眼前,豁然展开,里面的一切,都是那样新奇,那样美好,那样充满活力和生机。
由不得,她就被那样深深地诱惑了。
此时,她已经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是时光好,莫辜负,青春年少。经历了丧夫失怙、失去幼弟的痛楚,又尝尽了人世冷暖,寄人篱下的悲凉,她终于成长为一位正直的,善良的,并且过早就拥有坚定心性的少女。那颗少女的心,受尽了人世的磨砺,宛如沙蚌里的珍珠,尝过红尘辛酸苦痛,方能光彩璀璨。只是此时的丁玲还不知晓,自己的人生,比自己所能够想象的,还要精彩曲折,她所能经历和承受的,远远超乎了她如今视野里所能看见的。但现在的她,心中满怀希望,血性刚烈,正如那个时代,到处都洋溢着的激情岁月。
涅盘
可曾有那么一个瞬间,忽然就迷恋上了一座城。可能只是因为一个名字,也可能只是因为一首诗,或者,就是因为某个流年里,失而复得的美丽画面。或许,这座城,只存在于心灵最深处的地方,任何人都无法接近,无法触碰,只有自己,可以在夜深阑静时,低吟浅唱,梦回一次,这座小小的心城。或许,我们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前往,生怕亲眼目睹时,那已经不是自己梦中的模样。
一切世事都在变幻无常,定数难说,而那座城,它的湖光山色可能已经凋零成昨日黄花,它的柳絮依影可能换成了无边飞沙,我们害怕当踏入这座梦想里的城时,所受的失望与鲜明凄凉。正如近乡情怯,此行,还不如不行。
于是我们的心,已经将这座城细密包裹,如同蚕蛹,密不透风,冷暖自持。我们不用担心它为别人所窥视,也无需担忧它离我们而去。这只是我们的在那瞬间,心底开出的花。
我想知道,丁玲的心里的城,又是如何的模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将她在人生分岔路口时居住的那座城市,以其为雏形,构建了一座城。而它的原名,叫做长沙。
很奇怪,这不过是个中国大地上,千万个城市里看似寻常的一个。它没有江南的细雨四月天,春暖莺歌时,也没有塞外金戈铁马的沙,铿锵于鸣的凝定。它处于中国的腹地,同它周围所有的城市一样,安静地栖息于湘江之畔,不声不响,悄然就孕育出了中国最鲜艳的红。
其实几千年前,在这片土地上,曾有一位诗人,袖怀清风明月,心揽家国天下,如同最完美无瑕的白璧,以羸弱之身,且歌且行,潸然泪下了他身后的史书。忠臣的结局总惨淡得令人望而却步,这位诗人,徒有爱国壮志之心,却空无报国之门。
无知是最大的幸福。他不幸,便不幸在他是有识之士。一颗热血沸腾的心,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冷水浇泼,也禁不起岁月与世事的无情捉弄。于是,就在草长莺飞的晚春,他怀抱巨石,就这样决然地,毫无转圜地,将此身就此交付流水,此心归与明月。
后人用更真实鲜明的方式来纪念他,每年农历五月初五,是他的祭日。我们以岁月为香,将他置于神一样的庙宇之间,祭祀了几千年。我们铭记他,是要铭记住他的刚烈骨血,铭记住他的清白心。能千古流芳,其气节,必然是百炼不能折的。
追根溯源,原来这片土地上,早就蕴含了这样的坚定信念,早就拥有了如此令人感叹的古老故事,还有一颗热血腾腾的爱国之心。于是,千百年后,也是在这片土地上,无数怀着赤子之心的年轻人挥竿而起,以心头热血,写下了中国全新的章节。
丁玲就是在如斯壮烈之中,随着那些年轻人,一同站在了时代的前列。1921年的夏日,周南女中将陈启明先生无理解雇,为了抗议效仿这一无理举动,丁玲与几个进步同学一同退了学。之后,她和杨开慧、许文煊、徐潜等七名女同学,一起转学到了长沙岳云男子中学。
这在当时,又引起了一片哗然。男女同校上学,在现在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然而在那时,却是一件壮举。因为此前还没人那样做过,尤其还是在中学时期。可以说,丁玲她们此举,是开了一项先河,打破了封建的男女大防观念,亦是使女性地位有所提高。
对于之前就读的周南女子中学,除了陈启明先生,丁玲并无所留恋。随着先生的离开,她的离开也就势在必行。丁玲是周南女中的学生里,年纪最小的,她的同学们,大多来自更加遥远的地方,她们顺着湘水,从上游漂到此地,远离了家乡和亲人,心中的惶然不安,被用另一种方式发泄出来。当时女中,隐约盛行着同性相恋的风气,这令丁玲十分厌恶。
宣泄心中的不满,丁玲采取的是更直接和鲜明的方式,她剪去了女子留了千百年的长发,又将旧式的衣着换成了新式的裙子,参加游行,或是更激烈地上街公然演讲。她的风采和雄心,显然号召了一群同样心怀壮志的同学。在一帮同年级的学生里,丁玲显然是核心人物。
时光很快消逝而去,不经意之间,丁玲已经长成了明眸皓齿的少女。在她这个年龄,许多女孩子已经辍学回家,家里开始给她们置办嫁妆,同亲家商量着开始办喜事了。甚至有些女孩子,已经早早当了母亲。这时候,长期困扰这丁玲母子的那个问题,也开始显山露水,无法再逃避下去了。
前几年,丁玲的母亲还可以说女儿年纪尚小,还在外面念着书,还可以暂且拖一拖。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这桩事情,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了。
丁玲是定过亲的,同年长了她两岁的表兄。两人算起来,还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但这青梅竹马未免太过冰冷,她的表兄自小喜欢欺负她,而丁玲也十分厌恶这位表兄,两人可以说是水火不相容,要丁玲嫁给他,在她眼里看来,是万万不可能的。何况在外读书的这几年,她越发有了民主意识,对于封建思想的某些作为,尤其是包办婚姻,更是抱了决死反抗的心。她想,要斩断自己身上的封建枷锁,首当其冲的,就是要解除同余家表兄的婚约了。
这件事情,十分棘手。首先,便要背了个忘恩负义的罪名。父亲死后,丁玲母子三人前来投奔三舅,是三舅收留了他们,在丁玲母亲能够自食其力之前,他们都是倚仗着这位三舅生活。而母亲能够当上女先生,这也不乏三舅在其中出的力。
其次,母亲和三舅是血脉相连的同胞,虽然三舅不好相与,但是对自己这个姐姐,还是照顾周全的。姐弟两人之间,感情自小极好。如若要母亲出面回绝了这门婚事,必然会伤害姐弟之间的感情。亲戚之间,尤其是各自有家庭儿女的亲戚之间,许多事情,若是撕破脸皮放到明面上,便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然而,丁玲对于这位三舅的感情,其实是十分淡薄的。虽然他也算是一位开明人士,但是封建主义在他身上刻下的烙印,依旧极其明显。在外人面前,他永远是温和善良的,对于他人的意见也表现出乐于采纳的样子。然而对于他的整个家庭,则十分专断独行。当他收留了守寡的姐姐一家后,便将母子三人纳入了他的羽翼之下,另一方面,他也成为了母子三人的家长,凡事不论巨细,必须要听从他的意见,丁玲稍有忤逆便会惹来轩然大波。
对于丁玲擅作主张将长发剪去,三舅见到后是愕然大怒的。他认为,一个女子应当有一个女子的样子,而丁玲如此行事,自然令他怒气难遏。他当着妻子的面怒斥外甥女,而他的妻子,也就是丁玲的舅母,一贯以来并不是十分喜欢这个孩子,当即赞同丈夫的说法,也对丁玲大加指责。面对这样的无礼行径,丁玲忍不住反唇相讥,三人当即不欢而散。
她讨厌自己这位舅舅到什么地步呢?在她的心目中,自己这位舅舅是恶霸地主,许多行为都令她感到不齿。她亲自写了稿子,揭露三舅的种种行为,并发给了常德的《民国日报》,然而这片稿子被报社和舅舅压了下来,她郁结之下公然同三舅表明,她要离开常德,前去上海,常德的报纸不敢刊登,她便不信上海的报纸也不敢刊登。
少年时候,总是年少气盛,意气风发。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鲜明得令人莞尔且感慨。当时的丁玲,就是这样一位少女,爱恨分明,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从不会走回头路。她这时候便形成了某种决绝坚定的性格,这在她今后的人生中,将表现得更加明显和深刻。
那篇文章,是丁玲走上作家创作道路之前,十分具有研究价值的一篇文章。或许,连当时的报社主编都预料到了这篇文章日后的举足轻重,又或许是因为其他某些缘由,这篇文章还是在报纸上发表了出来。后果,是可以想象的。丁玲再度成为了这座小城里的焦点。
子女不孝顺父母,是为忤逆。而外甥女在写文章痛骂养大她的舅舅,在常人眼里看来,又是何等轰动的事情。何况余家是常德的名门,这位舅舅又是常德十分有名的士绅。这是丁玲和余家正式决裂的开始,从这之后,她就正式离开了这个在她眼里,充满腐朽气息,充满封建专制的古老家庭。
至于她和表兄的婚事,自然也就此作罢。她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也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将自己强行地,押上花轿嫁给表兄。当时的丁玲,就是这么想的。她是充满理想和希望的少年人,理想给予了她莫大的勇气,她以此铸成利剑,削荆斩棘,硬生生地就劈开了一条通往前方的道路。即使这条道路上,还都是尖沙利石,但她勇者无惧,并不害怕将会遇到怎样的困难痛苦。
她就是这样,决然的,发誓永不回头的,就这样踏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丁玲就像是一只涅盘后的凤凰,尽管还柔弱孤单,然而总有一天,能展翅而翔,于她的专属天空里,绽放出足以令世人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