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露头角
岁月如歌,童年为曲;人生如画,童年为色;青春如梦,童年为景。
童年,是美好瑰丽的光阴,它让回忆婉转。然而,张爱玲的回忆里,童年充满了哀伤的调子。
父母一阵争吵后,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像一片冰花,落在了张爱玲的心底,让她心中一凛,化成满心冰凉。
一对并不恩爱的双亲,为张爱玲的心中画上了一道裂痕。
父亲躺在烟榻上,口中袅袅升起的烟圈,氤氲着的一个个老旧的繁华梦。父亲没有给张爱玲留下怎样温情的记忆。张爱玲却是深深地记住了父亲烟榻上姿势。
母亲含恨远游欧洲,倔强的背影,她的毫无留恋让张爱玲心中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伤愁。亲情的缺失,使得张爱玲心中少了些许温情。她过早地在孩提时代感受到了人世悲冷。
无论快乐还是忧伤,总是要过去,等不及你好好思考,便匆匆地成了往事,成了回忆。那些回不去的曾经,有时候,纵然是带着些许伤愁,也尤为珍贵。
光阴随着年轮更替静静流淌。张爱玲躺着时光的河,在快快成长。转眼间,已从黄氏小学毕业,随后就进入了著名的圣玛丽亚女校。一个结束和开始的交替,张爱玲就这样一步步,走向她未知的人生。
圣玛丽亚女校是一所有着50年历史的美国教会女中。学校中成绩优异的毕业生可以有机会到英美的名牌大学去深造。这给了张爱玲一个美好的憧憬。她在暗自下着决心,要成为成绩优秀的学生。
这样一所学校里自然不乏美丽的女孩子。她们生得美丽娇贵,又有一件件穿不完的新衣,华美而耀眼,又逢那烂漫如花的年纪。整个学校,就如同一个万花丛,各有芬芳。
然而正是在这个万花丛般的世界里,小张爱玲穿的衣服却偏偏是灰暗而破旧的,这会让她敏感的自尊收到极大的伤害。对比之下,旧衣服格外惹眼,一些特殊目光向她聚拢而来。如同一束束灼热的火焰,炙烤着张爱玲的周身。
或许为了表示慈爱,张爱玲的继母为她带来了两箱旧衣服。用继母的话说,她的衣服“料子都是很好的”,但其实那衣服已经旧到领口都磨破了。
张爱玲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是一件暗红的薄棉袍,暗得她心中一片灰凉。那薄棉袍上是如同碎牛肉一般的颜色,偏偏她又只有那一件可穿。那暗沉的红色,成了她那一段时光的底色。
一面是精神上的厌恶和抗拒,一面又是生活所需。两种极端的茅盾,撕扯着张爱玲的心,她在矛盾中左右挣扎着。
同样是因那衣服,使得她身上留下了冻疮。冬天过去后,她身上还留着冻疮的疤,那疤痕是如此的令她憎恶与羞耻。可以说,那一件旧衣裳,占据了她很长一段记忆。
在这个时髦的欧式风格的学校里,她在一群青春曼妙的女孩子中间,感到了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悲哀与落寞。
在这青春的校园里,她独有了一种垂垂老矣的感叹:“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度过?”
美丽的年纪,匮乏美丽的物资。张爱玲不得不把经历投入到另一个她所热爱的一件事中,写作。
写作,是她的灵魂之妆,她用文字,为自己的青春织就华服。她的付出,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一个美好的年纪尚处豆蔻年华的张爱玲在这时已经展现出了她的文学才华,足以让她身着一件旧衣而光华万丈。
张爱玲在写作上的发展,还要感谢当时学校里新来的国文部主任汪宏声先生。
“中学时代的先生我最喜欢的一个是汪宏声先生,教授法新颖,人又是非常好的。”这是张爱玲对汪先生的回忆。
汪先生开始执教国文后,在图书馆中添置了大量的中国书报杂志。他还奖励学生们的课外阅读,还努力为学生争取用本国语言文字发表的机会与活动。在第一期作文课上,汪先生就在黑板上用潇洒的粉笔字写下两个题目:《学艺叙》、《幕前人语》。
当时下面的学生们开始了一阵窃窃私语,做惯了“准八股文”的她们,对此是感到十分的新鲜,而学生们兴奋的同时却也很难把握这样的一个新事物。最后结果也是多种多样,直看得汪先生眉头紧锁。
然而张爱玲的一篇《看云》跳入了他的视线。他仿佛在暗黑的海上看到一盏明灯,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汪先生印象中的张爱玲,是个简单之极的青涩姑娘。她不像绝大多数女生那样烫发,衣饰也很不入时。在那个流行窄袖旗袍的时代,她却穿了宽袖。在走上讲台的时候,她的表情也颇为呆滞,完全不似她文章里的神采。
汪先生将她的文章向全班同学朗读了一遍,并竭力赞美她文章写得好。这一次的赞扬和对她《看云》一文的那番点评,在后来的教学中收到了良好的效果。这对于张爱玲来说,是一次莫大的鼓励,而对于汪先生的教学改革来说,也同样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这是师生之间一次完好的相互成全。
那之后,学生自己命题的作文渐渐多了,内容与形式都渐渐丰富起来了,交上来的文卷也不再有准八股了。
那些文章里,除了小品文外,还有小说、诗歌,甚至于剧本。而张爱玲则仍旧保持着她一贯沉默的态度,文章虽然始终显露着她超凡的文笔,却总是缺少热情。
其实,在这之前,张爱玲已在圣玛丽亚女校年刊《凤藻》上发表过几篇文章。当时她的文章已经初见光华。
“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若不是经历过心的荒芜,怎么能够写出这样苍凉的笔触。一只小小的笔,触动了许多伤愁的心。她用她的文章,网罗天涯陌生知音人。
苦难总是幻化成另一种形式的恩赐,从知道,到懂得,需要一个经历的过程。
张爱玲特别的童年,造就了她这样不凡的才华,她的作品中,总能隐隐透出那曾经的老旧宅的青苔味,翻着墨绿,又带着沉香。渗透在文章字句里,化成一股独特的情绪。
为了让学生们更加热爱写作,并提高写作水平,汪宏声利用一个课外活动名叫国光会的组织,发动出版一种32开的小型刊物,题名为《国光》。张爱玲在《国光》上发表的作品主要是两篇小说:《牛》和《霸王别姬》。
《牛》是一篇农村题材的作品。内容是一对普通贫穷的禄兴夫妇是怎样逐渐失去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小说最后,失去了一切珍贵东西的禄兴娘子“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禄兴娘子的寂寞,也张爱玲的寂寞,其实张爱玲并没有农村底层生活的经验,但这篇文章却写得格外悲哀动人。她将自己的情绪和灵魂注入禄兴娘子身上,真实地去感受另外一种人生故事。就算是并未真实发生,却是她灵魂世界里有血有肉的故事。
一颗柔软的心,却有着悲悯苍生的力量。小小年纪里,就在这个世界里,冷眼热望,品着世事浮沉。
张爱玲的另一篇小说是《霸王别姬》。是汪先生在课上介绍历史小品之后根据《项羽本纪》写的,其行文技巧之成熟,震惊了全校师生。汪先生上课时大加赞赏,张爱玲的《霸王别姬》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比较,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张爱玲继续这样努力,必然是前途无量的。
在张爱玲的笔下,虞姬的死更多的是为了体现“实现自己的价值”的理性色彩。这是一个清醒、自尊的女性形象。正如她的母亲一般,独立、自主。这也正是张爱玲一生所追求的,与历史上哀凄楚的印象完全不同,在她的笔下,虞姬的哀伤少了,悲壮却多了。
在当时的圣玛丽亚女校,最重要的功课便是钢琴与唱歌,因为这是上流社会的女子表现其气质的最好方式。可是来到圣玛丽亚女校后的张爱玲却渐渐对钢琴和音乐失去了兴趣。越是被强调重视,张爱玲骨子里便生出更强的叛逆。
圣玛丽亚学校的教琴先生经常生气,把琴谱往地上一摔,一掌打在手背上,把她的手横扫到钢琴盖上去,砸得骨节震痛。往往严酷教训后,会得来顺从。只是他遇到的是张爱玲。他越打,张爱玲心中反抗的情绪就越大,就越是偷懒。张爱玲对钢琴已经失去兴趣,该练琴的时候,她会坐在琴背后的地板上看小说。看小说,总比上被强迫学琴更对得起大好时光。
每一种失去,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得到收获。她浪费掉的钢琴时光,都用作阅读小说,在当时是消遣,在今后看来,那是一次财富的积累。
张爱玲对绘画一直有着强烈的热爱,她对颜色有着天生的敏感。她十分欣赏古人对颜色的参差对照: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葱绿配桃红。大胆的配色,就如同她大胆的性格。她就是如此,一直与众不同,拥有不可复制。
刚上中学的时候,她的一张漫画被《大美晚报》发表了,得到5元钱的稿费,这也是她得到的第一笔稿酬。她马上用它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这或许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她终于可以用钱去换来她想要的美丽。付出与所得都是她心中最快乐的事。
画作,画的是图,也是心。而那一颗孤冷芳心,映在画作里,也透着冷色。
在那一段生涯中,张爱玲总喜欢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她会心不在焉地随手画着画。那些画可能是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老师的素描,也可能是些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和事。而这段绘画时光可以很好地帮助她打发上课的时间。
当时,在她们的教室中挂了一张《蒙娜丽莎》的画,张爱玲上课有时走神,就看着这幅画发呆。那的确是使人疑惑不解的美丽恍惚的笑,却是一刻也留它不住的,即使在人们努力注意之际也滑了开去。使人无缘无故觉得失望,又无时无刻的盼望,盼望那一抹笑容的重现。
这样一副静默的画,无时无刻地牵动着人心。
在张爱玲的想象里,这位佛罗伦萨贵妇人是一位温柔可亲的母亲,是她梦中渴望的样子。然而那份温情却始终在画境中,走不近现实,就那样隔着一层画面的距离。
张爱玲童年所渴望的,原本是每一个平凡的孩童应当拥有的。而这样一份普通的父爱母爱,却离她越来越遥远。
上了中学后,张爱玲很少回家。她只是偶尔会去姑姑那里。在一个夏夜,夜凉入侵,在小阳台上,姑姑把张爱玲父亲又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她。
这个消息对于张爱玲来说,又是一个噩耗。她的心猛得抽紧了,眼睛里布满了震惊和伤痛,哀凉的心,再一次碎裂,悄无声息的一落千丈。
转而又平静了下来,她深深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与惶恐。看过了许许多多关于“后母”的小说,尽管自己的父母一直不合,但是张爱玲也是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命运竟会应运在自己身上。父母就算是不合,争吵,她们依然是自己的双亲,而如今父亲再娶。双亲各自离飞,她的梦境也注定永久的破碎。
张爱玲茫然无助地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她看见自己未来的人生尽是一片灰凉色彩。这个家里,爱越来越稀薄,她想要抗争,却仅仅是在意念里一闪而逝,她甚至不敢希冀什么。害怕得到更多意想不到的失望。一次又一次,在心海中涌起惊涛骇浪,掀起狂澜。下一次将要面对怎样的痛苦,张爱玲不敢去想想。
但是,现实总是难以抗拒的,不管张爱玲心中有多少的不愿意,她的继母还是在1934年进了张家。
这个继母也是有些来头的,她是前北洋政府总理孙宝琦的女儿。有着这样的家族背景的她,却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气质,反而倒有着人们想象中一般后母所共有的阴险狠毒。
据说,孙宝琦在北洋政府里“官声”不好。他膝下有8男16女。妻女全都染上了“阿芙蓉癖”。她继母还是陆小曼的好友,两人都是吞云吐雾的芙蓉仙子。
阿芙蓉的诱惑,蛇一般地缠绕着继母,张爱玲的心中渐渐荒凉起来。她今后的人生,已经是另一种灰凉颜色。
生活一片漆暗,她已经找不到光明的方向。
父亲再婚之后,张爱玲一家就搬回到麦根路别墅去了,这里也是张爱玲出生的地方。那是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本来就是张家的产业。
繁华在光年的流转里褪了色,到处都散发着陈旧的气息。所有的旧里都透着曾经的繁华。而繁华尽头,尽是一片颓唐伤心旧色。父亲一次次地踏足回忆的围城,甘心被囚困。
这里让张廷重觉得踏实,这样老宅让他踏实,这样一个女人也让他心中安稳,不论这个女人怎样,他必须要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同他一起守在那旧宅子里,这样他才不至于太孤独。
再回出生之地,对于张爱玲来说,心中却并不安稳。心中的温暖渐渐流失。年少光阴,已无多少可供回忆的好梦。她感受更多的,是人世渐凉,那些温暖的童年梦境,随着时光,如逝水东去,再也不复归来。
1937年夏,一个炎热的季节,张爱玲从圣玛丽亚女校毕业,喧哗过后,又是宁静的死寂。再隔一年,圣校假座贝当路美国礼拜堂举行毕业典礼,她的中学时代就这样结束了。是一场盛大的告别,她去不知道未来将会是怎样的一段开始。
青葱光年,渐行渐远,化成一段青涩,一个故事的序曲。未来,有一个传奇,在等着她去演绎。
破涌之梦
每一个青春年少的岁月,都涌动着一个破茧成蝶的好梦。或是为了爱情,或是为了远行,或是为了一个无数次徘徊的梦境。
正值青春的张爱玲,更是一个的不甘束缚的姑娘,她渴望走向远方,渴望一个崭新的世界。
就在张爱玲中学毕业的那年,她的母亲回国了。是母亲让张爱玲的期待更加真实了。
曾经年轻的母亲那时已经步入中年,虽然她眼角边难掩岁月留下的痕迹,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而且,经过这些年在国外的生活,她更加有气质,曼妙动人,她是带着美国男友一同归来。
那男友是个生意人,40多岁,长得英俊潇洒。她之所以回国,是为了让张爱玲出国留学的事。她曾托人约张爱玲的父亲谈判该事,张廷重却避而不见。
对张爱玲而言,能离开那所充满压抑的女子中学,是十分愉快的事情。只要能飞出这片阴暗的环境,到处都是天堂。而若是能够去那异国它方,那更是天堂之巅的快乐。
她感到自己长大了,是时候开始飞翔离开家庭。她始终觉得她的整个少年时代是处于一种“蛹”的状态,中学毕业后,她就会翩然成蝶,可以挣脱一切羁绊,自由地飞了。
当时她的设想十分美妙:“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这个充满教条的学校,还有那死气沉沉的家,给了她深深的压抑感,而压抑越深,她的渴望就越大。
这个家里有着被时代抛弃的父亲的喜怒无常,更有如童话般的后母的凶恶。她害怕自己会渐渐被这个扭曲的环境吞噬,最终变得麻木,变得可以忍受一切,如同她软弱可怜的弟弟。那是她不能忍受的生命的悲哀。
一次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父亲打了弟弟一个巴掌。联想到许多心事,张爱玲心中十分难过,她用饭碗挡住了脸,眼泪直流。这个家中,已经没有了温情,只有越来越深的冷酷。她觉得无力,又十分无奈。
继母莫名其妙地看了张爱玲一眼,没好气地说:“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
张爱玲丢下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无声地抽噎着。她立在镜子面前,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
她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一定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那是弟弟正在兴高采烈地玩皮球。而几分钟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这一类的事,他是习惯了的。张爱玲的眼泪停住了,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那是复仇的烈焰在敏感的心里熊熊燃烧之后的一种平静。但是,平静的背后潜伏着更为可怕的岩浆喷发式的仇恨。
终于,张爱玲觉得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她决定把自己的“远大计划”向父亲和盘托出。
一个晚春时光的午后,父亲和后母又对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四处飘散着独属于那个时代的腐朽的味道。
张爱玲小心翼翼地鼓足勇气走到他们跟前。表达了自己想要留学的心愿。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就像是在演讲,每一个字,都在心中历练好久。
话说完了,可是却没有一点回声,空气里一片死寂,而张爱玲的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她偷眼看父亲,发现他开始是半闭着眼睛,漠不关心的样子,接着脸色是越来越坏。逐渐变成了青灰色,还是一言不发。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唯有那口老自鸣钟,发出单调的声音。
忽然,父亲从榻上跳了起来,把那管玉制的烟枪“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玉石随之碎去,同时破碎的,不知是父亲的那颗早已饱受摧残的可怜的心,还是张爱玲的美丽的梦想。
父亲指着张爱玲的鼻子一通训斥,恶狠狠的语言里带着浓重的烟草味。
后母在一旁则是一脸惋惜的样子,那神情好像是看到一个好好的姑娘正要往火坑里跳。她充满鄙夷又愤愤然地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了。”
张廷重把张爱玲想出国留学的想法全部归咎于黄逸梵。张廷重是最讨厌女人出国读书的。在他内心深处,他始终觉得是“出国留学”毁了他们的婚姻。这也正是他的可悲之处,他的目光永远只能看到眼前这一点。这是他心中的痛,张爱玲却又一次撞到了他心中的禁地。所以,他是万万不会应允张爱玲的请求。
就这样一颗满怀希望的心就这样被浇熄了。打消她的留学梦,她的父亲甚至将她关在了屋子里。
那是一间如坟墓一般死寂的屋子,在那里,她度过了半年的人生岁月。
她才只有十七岁,烂漫的花季,本应是享受恋爱的季节,被父母如明珠般捧在手中的季节,然而她却被深锁在那陈旧的牢笼之中。
张爱玲只能在宅子里看着日升日落,月圆月缺。静静地回忆人生以往的光阴,展望未知前路。
每逢夜晚,月光从窗外的斑驳的树影缝里漏泄进来,然后洒在屋内的地面上,构成各种诡异的图案。风轻轻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深深地感到一种寒意,那寒意并非来自月影,也并非来自风声,而是来自她绝望的心渊。
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她觉得自己经历了别人都未曾经历过的千劫百难,岁月仿佛变得绵长,她感到自己很快便苍老下来。
“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她悲伤地想着。
一次次更深的绝望占据了她的心,但是她却不甘就此沉沦。每日里,她都悄悄地做着逃走的准备。每天清晨起来后,她就在落地长窗外的走廊上做健身操,锻炼身体。
也许是被关得太久,太久不见日光。正筹备着逃走的张爱玲又忽然得了痢疾。这对张爱玲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她的病情开始愈加严重,每一天她都要承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折磨,她甚至差一点死掉,病魔缠身的日子变格外难熬,她每日浑身滚烫地躺在床上,开始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乏力和虚脱,死亡的气息已经渐渐向她逼近。
张爱玲很不甘心,不甘心死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不甘心在尚未逃离之前,就先告别了人世。
她开始羡慕曾经在课本上读到的《桃花源记》中的人们。他们“乃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在那个美妙的世界中,人们丰衣足食,尊老爱幼,其乐融融。也许是现实生活让她太过绝望,她只有将梦想寄托于那不曾存在过的桃花源。有好几次,她甚至梦到了那美妙的桃园。在那冰冷的屋子内,睡梦中的她嘴角边却露出一丝微笑。
或许,是出于对那桃源生活的向往,也或许是她本身还未放弃希望。在这样垂死的情况下,她依然没有打消“逃走”的念头。她甚至高兴地想:也许,因为我病在了床上,他们会疏了防;也许,我真会有机会逃出去。
她躺在床上,每日竖起耳朵倾全力听大门每一次的开关,巡警抽出锈涩的门闩,然后呛啷一声巨响,打开了铁门,即便是睡在梦里也听得见这种声音,还有通大门的一条煤屑路,脚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声。何干见张爱玲的病一日比一日严重,心有所不忍,又怕她发生什么意外,她要连带负责任。她躲过后母的注意,偷偷地告诉了张廷重。
张廷重害怕背上“恶父”的坏名声。于是他选择了消炎的抗生素剂,趁张爱玲继母不注意的时候到楼下去为张爱玲注射。几次以后,张爱玲的病情控制住了。在老保姆何干的细心照料和饮食调养下,张爱玲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健康。
在经历了一种几近死亡的劫难后,张爱玲忽然有了一种“天不该绝我”的信念。她似乎看到了一种新希望的曙光。一等到她可以扶墙摸壁行走,她又开始计划着要“逃”。她不甘心让自己的命运白白沦丧在囚困中。她知道还有一个更好的世界在等着她。
她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还一个寒冬晚上,她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见没有人经行她就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打开了门,把望远镜扔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
策划了半年之久的出逃计划就这样轻松实现了。她甚至不敢相信,然而,那真实的风声,真实的踏在地上的感觉,都告诉了她这不是梦,她真的逃离了那个冷寂的房间。
当时正值寒冬,冷风吹得她倍加清醒,寒冷的刺激却让她格外亢奋。张爱玲心想:在这样凄寒的冬夜里,别人一定都是一家子围在温暖的火炉边,欢乐地吃着合家宴。
但对于她来说,这个如冰窖一般寒冷的世界,才是最让她可亲可爱的。她尽情呼吸着那自由的空气,每一口空气,都是那样新鲜。她享受着她走在这地面上的每一个步伐。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她遇到一个黄包车夫,便和他讲起价钱来。她内心十分快乐,像一只冲破笼子的小囊,她庆幸自己还没有忘记怎样还价。她开始重新感受到自己还是活着的。虽然她的心里还是如同有小鹿般乱跳。她还在担心被发现后随时可能被重新抓进去。
那段被软禁的日子毕竟是一段十分特别的经历,能拥有这样经历的人并不多,那实在是个绝好的写作素材。张爱玲将这段经历用英文写成了文章,投到《大美晚报》。这是一份美国人办的报纸,张廷重就一直订阅它。
张廷重对家丑外扬是十分深恶痛绝的,他极力掩藏的东西被自己的女儿明晃晃地晒出来,他心中的愤怒自然不需多言语了。可是,事已至此,他无能为力,文章已经发表,再也收不回去,张爱玲也已经逃走,他连撒气的对象都也找不到了。
后来,在1944年,张爱玲在《天地》月刊第10期发表散文《私语》,把被关的前因后果做了详细生动的描述。
那时张爱玲已是上海最红的作家,不知那时候,张廷重看到那篇文章会是怎样的心情,是还会如当初一般地震怒,抑或已经觉得世事茫茫,心中凄凉。
出国的梦破碎了,但是她却在苦难之后,获得了自由。来自家庭的苦难,给张爱玲原本烂漫的花季添了一剂冷色,但是风雨过后,她的人生也更加美艳动人,也凝成了另一种别样风情。
经历之后,才会懂得,苦难,是上天的厚予。
别样人生
逃离,是结束,也是新生。前路虽然有未知的迷茫,但总也是好过背后的灰冷哀凉。所以,张爱玲不会回头,不管未来的路是怎样,她都要走向前方。
活着,就要灿烂。她不会为黑暗和苦难而萎谢,她要让生命灿艳如花。就算是人生如梦,她也要为自己造一个繁花似锦的好梦。
逃离后的张爱玲自然是去投奔了母亲,那之后的两年时间内,她都与母亲和姑姑共同生活。张爱玲的生活与教育的费用都由母亲承担。
张爱玲的母亲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大胆前卫,她高贵勇敢……她的人生传奇非凡,但是在身为母亲这一点,她却并不合格。
她将太多的生命付诸在追求自由,追求独立上,却忽略了孩子的渴望的关爱。她与张爱玲的关系甚至是疏离的。和蔼、温柔都只在张爱玲的渴盼里出现过,却从未真实的闪现在母亲身上。
而那些她曾经在心中对母亲的定义,母亲是一种令人心仪的生活风范的象征,是一种她所倾慕的榜样,是被神化了的。
这共同生活的两年时光,是张爱玲与母亲难得的走得很近的机会。然而在一起太过接近,敬畏和幻想落到了真实里,也就没那么传奇了。张爱玲也看到了母亲平凡的一面。她雍容、大度,可是,也为手头拮据所困扰。
母亲的这次回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张爱玲升学。然而,张爱玲的愚笨却令她发狂,她本是一个追求自由独立的人,但是她发现张爱玲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才学会补袜子;她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她电铃在哪儿她还茫然。
这一切,都是母亲深恶痛绝的,有时候她甚至会怀疑,张爱玲是否真的为自己亲身所生。她和她竟然是两个极端的不同。
造成这样的情况,也并非完全是她的错。毕竟,她有着那样的被人无视的童年,和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的往事经历。这也或多或少与母亲的不负责任有关系。
也许是出于内疚,也许是出于自尊心受到打击,她下定决心来改变张爱玲,让她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淑女。
母亲花了两年时间教张爱玲学习适应环境。教她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
张爱玲努力地适应着,努力地学着。而最终的结果是,她并没有变成母亲想要的淑女,确实地证明了母亲这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
母亲失望之极,她甚至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也不愿看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
作为新时代的女性,母亲黄逸梵欣赏的是一种蓬勃向上的人生观,而张爱玲的现状却着实让她心冷和失望,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值得为这个女儿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再加上经过这两年后,更变得愈发拮据。这让她更为烦恼。
张爱玲当时觉得每次向她要钱,都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母亲虽然每一次都满足了她,但她自己总觉得心理上十分的难受。而母亲显然也开始讨厌这样一种困顿的生活了。
张爱玲开始感受到这琐碎的生活,正在一步步地销毁着母亲对她的爱,她无力抗拒。
“这时候,母亲的家亦不复是柔和的了。”这是张爱玲心底荒凉的声音。
她越发的悲伤和孤独。张爱玲并不喜欢人与人交接的场合,她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自由让她的心充满灵性。
她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这一切只有在她独处的时候才能感受到。
那时张爱玲唯一的梦想便是渴望出国留学,在她的想象中欧洲是一个宛如天堂般的存在。她时常遐想伦敦大教堂的钟声,在大街上风姿绰华的英伦绅士,还有那中世纪风格的欧洲建筑。
为此,母亲特意为她请了一位犹太裔的英国老师,专门替她补习数学。
强烈的渴望化成了巨大的动力,每当张爱玲困乏的时候,她总是能听到内心深处梦的呼唤。
强大的意念最终化成了乐果。这一次,张爱玲终于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在日本、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国家地区的许多考生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伦敦大学入学考试的远东地区第一名。眼看着梦就在眼前,将要照进她的现实里。偏偏不巧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她的欧洲留学之旅也未能成。
1939年,她以同样的成绩单转去香港大学求学。仿佛一切都是一场宿命安排。一种未知的经历在等待着她,一些未知的故事,等待她灵性的触碰。
张爱玲的青春时光就这样在父亲与继母的摧残、母亲的失望与期望,以及她美好的留学愿望中度过了。梦与现实在交杂,苦与乐在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