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开道,百姓围观。初夏的风温柔又微凉,邯郸城陌生又熟悉。
赵太后大概是心疼儿子,护送的车队浩浩荡荡。送行官请出赵重骄,他身着广袖深衣,一言不发地登上了车。易姜远远看了一眼,多少有点同情,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少年而已。
聃亏和裴渊挤挤攮攮地坐在后面的车里,待易姜上了车,他们才稍稍安分了点,没再你争我斗。
辰时出发,驶出城门时太阳已经到了正当空。前方车马忽然停了下来,易姜乘坐的马车也随之停下。她抬头望出去,赵重骄从车中探出身来,向后方高处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什么表情也没有。
车队继续前行,易姜好奇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城门上原来站着一行官员。正中的是个少年,抄手而立,玄衣迎风,头戴垂珠冕旒,广袖鼓舞。这造型必然是赵王无疑了。
看来赵王还是很挂念这个弟弟的,可惜赵重骄不领情。
齐国东靠大海,北有高山,物产丰富,民生安乐。车队在出发后的第三天到达都城临淄,扑面而来的是绚烂的阳光和微凉的山风。
实际上因为之前睡眠不足,易姜大部分时间都在车里打瞌睡,偏偏为了维持自己高冷的形象还得强撑着,这一路走得迷迷糊糊,根本没多注意一路上的情景。
邯郸城中送来了个质子,自然引得百姓们纷纷围观,尾随车队的百姓几乎堵满了大街。易姜揉了揉眼睛,扒在车门边朝外张望,发现这里的百姓比起邯郸城中的穿着都很朴素,也难怪会对赵国来的人这么热情,那里可是潮流中心呢。
一直到了驿馆外才算清静下来。
易姜早就受够了颠簸的马车,最先跳下车来,四周瞄了一圈就觉得不对劲,好像齐国都没派人来接啊。
赵重骄这一路上都没有与旁人说话,所有人都知道他不高兴,此时再来了这么一出,连送行官员的脸色也不好了。易姜眼见他从车上下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尖上,心惊胆颤的。
赵重骄脸色阴沉,径自进了厅中。
送行官员连忙追上前去,口中义愤填膺道:“长安君不必介怀,臣这便去齐国朝堂指责他们!”
赵重骄霍然停步转身:“我们有求于人,还敢去指责他们?你还是赶紧请他们发兵要紧吧?”
送行官员尴尬地说不上话来。
易姜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进了门,生怕惊动这尊火气正旺的大神。
一行人车马劳顿,好不容易安顿下来,驿站竟然没有人招待他们用饭。送行官大加指责,最后终于送了饭菜过来,也是粗糙不堪,易姜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料想赵重骄已经要炸了。
赵重骄倒是没口头发作,但在屋子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掀了桌案,等于直接甩了齐国驿站一耳光。
送行官一头的汗,忙里忙外地给长安君重新张罗饭菜。驿站里忽然走进来两个青灰短衣的侍从,说是奉齐国相国之命,有请长安君去相府一见。
易姜听到响动从屋里探出脑袋来张望,一眼就看到赵重骄铁青的脸。
他立于厅中,怒极反笑:“你们不曾派遣一个官员前来迎接我,现在反倒还要我亲自登门去见齐相,这就是大国礼仪?齐王是我舅舅,不召我入宫见驾,反倒先见齐相,这便是君臣尊卑?”
两个侍从被他这番质问弄得哑口无言,彼此对视一眼,悻悻然地回复这是相国的意思,他们无权过问,只负责传话。
连侍从都敢藐视他,赵重骄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忍了又忍才没发作。
易姜也觉得挺无奈,一夕之间从天之骄子跌落尘泥,这落差的确是太大了些。
僵持良久,赵重骄的拳头终于松开了,对侍从道:“我刚到齐国,身体不适,就让我门下桓泽代为走一趟吧。”
易姜刚在心里夸他顾全大局没有动怒,没想到下一句自己就被卖了,连忙缩回屋里。
赵重骄恰好转头看向她屋门,见到她躲避之态,正如火上浇油,一下积压的火气全都窜了上来:“怎么,桓泽先生如今也敢藐视我的命令了?”
易姜按按太阳穴,拉开门快步走出去:“主公有令,桓泽不敢不从。”
“主公倒是叫的不错。”赵重骄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她这模样更为光火:“先生自入府以来可曾为我这个主公做过半点有益之事?我尽心奉养你,如今却落得这般地步,先生可曾出过一分力?”
易姜哑口无言。虽然这么说对她不太公平,但她能力有限,没能尽到门客的责任也是事实。更甚至她是在顺应历史的发展促成现在的局面,虽然现在已经知道历史的发展和她所知道的根本不一样。
“若非母后下令,只怕先生此时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吧?”赵重骄说到极怒,猛然抽出了腰间佩剑,惊得那两个侍从连连后退几步。
易姜只觉眼前剑光一闪,下意识眯眼后退,被衣摆绊着跌倒在地,抬眼就见到指着自己眉心的剑尖,头皮一阵发麻。
厅中都是人,桓泽先生被剑指着跌坐在地上,名声只怕也蒙了尘了。易姜忽然有点理解赵重骄的心理,他大概是想让自己也陪着他一起跌落到尘埃里,不过理解归理解,可千万别一个手抖真把她给劈了啊!
闻声跑来的聃亏心急如焚,忍不住要拔剑上前阻拦,被裴渊眼疾手快地挡住,一边好言好语地劝说赵重骄:“主公息怒,切莫因一时动气折损良才啊……”
“哼。”赵重骄冷笑。
易姜习惯了他这说变就变的性子,还不至于慌乱,定了定神道:“主公只一味责怪桓泽没有尽心帮助您摆脱眼下困境,实际上桓泽认为长远来看,眼下情形对主公是有利的。”
赵重骄挑眉:“如何说?”
易姜扫视一圈,意思是你不会让我在这儿说吧?
赵重骄也明白人多口杂,看她神情淡定,竟然也相信了几分,只是手中的剑没有半分退缩。
送行官察言观色,一面遣散围观的齐人一面过来打圆场。
赵重骄瞥见那两个侍从还探头探脑的没离开,脸上无光,当然听不进去半个字。
易姜这小身板儿还是太弱,维持同一个姿势半天,双腿发麻,后背都汗湿了。
聃亏见状再不肯忍,一把推开裴渊,拔了长剑便要去挡赵重骄,刚走近身前,脚下铿然一阵低吟,一柄剑斜插在他脚边,轻颤不止,不仅止住了他的步子,连同赵重骄曳地的衣摆也被钉入了地面。
赵重骄微微一愣,手中的剑收了几寸。
易姜口干舌燥地转过视线,厅门边站着一个青年,身姿修长,玉冠白衣,脸颊瘦削,双目深邃。
周围齐人纷纷垂头向其见礼,易姜并不认识他,但目光胶着在他身上离不开半分。
裴渊曾与她谈论诗歌,讨论到美之一字,说道:“小美兰芝玉树,芳脂玉膏。中美气度在内,风华在外。而不骄不躁,不偏不倚,眼中不见万物,胸中海纳百川,方为大美。”
她当时好笑地问:“小美和中美都还是形容人的,大美形容的只能是神吧?”
裴渊一本正经:“不,也有大美之人,譬如公西先生。”
易姜当时感觉自己受到了成吨的伤害,而这伤害现在忽然具象成了现实。之前裴渊多次跟她提及公西吾,赞美之词多如牛毛,她全都忘了,却在此刻全都鲜活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师兄……”这大概是她唯一不用确认就能认出来的人。
“齐国上卿公西吾,特来迎接长安君。”那人屈首见礼,抬眼时视线轻轻落在易姜身上:“师妹。”
裴渊身子一软,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