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贝耳朵和唐栗从高中就认识,至今为止快九年,虽然读大学的四年分隔两地,但彼此之间从未断过联系,每一年贝耳朵回来,首先,亦是唯一找的朋友就是唐栗,看到唐栗的那一刻,她才感觉是真正回家了。
连贝耳朵的妈妈都说:“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在你好的时候不嫉妒你,在你不好的时候不嫌弃你的朋友是非常难得的,能珍惜就要珍惜。”
贝耳朵都会回答:“当然要珍惜啦,我一直当她是宝贝。”
贝耳朵的妈妈这么说是有充分理由的。人人都有光鲜靓丽的时光,高中三年算是贝耳朵颜值鼎盛时期,当时的她虽然个头不高,但胜在苗条,身材匀亭,皮肤好得不见一个细微毛孔,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线,可爱又明艳,当她经过走廊的时候,无数男生惯性回头,女生的目光也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那是贝耳朵的美好青春,在她可以耀武扬威的三年里,不少女生把她当作“假想敌”,唐栗一直嘻嘻哈哈地陪在她身边。
好景不长。高中毕业,贝耳朵考入N市一所名校的人力资源管理专业,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发现了专业不适合自己,她有点郁郁寡欢,外貌随心情一起慢慢黯淡下去,在美女如云的N大,贝耳朵变得越来越普通,成绩不好不坏,在大三的实习结束后,她认清了自己不喜欢自身专业的事实,开始另谋出路,幸好她平常兴趣爱好广泛,性格也不算保守,敢于冒风险,在唐栗的支持、资助下,她开始自主创业,在N市的学院街盘下了一个小店铺,开了一家面向学生族群的小火锅店,撑了一年半后倒了。
从开店的最初到结束,艰辛的一年半里,因为父母的不赞成,贝耳朵遇到的各种挫折和麻烦都没敢找他们诉苦,唯一倾诉的对象就是唐栗,唐栗陪她走过了那段煎熬的日子。
她从N市回来的那天,唐栗亲自来火车站接她,怀里揣着用锡箔纸包的鸡翅膀,笑嘻嘻地看着她。
“还是家乡好吧,风景是熟悉的,连老朋友也是。”唐栗把鸡翅塞到她手里,欢迎她回家。
当时贝耳朵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和心同时为那句话热了。
这辈子有这样一个朋友,是福气。
都说福气是攒来的,得之不易的东西更需要珍惜。
像是刚才,就算唐栗提出那样不合理的请求时,她也没法拒绝她。
贝耳朵辗转反侧了一晚上,隔天一早就给唐栗打去电话。
“那个,你要我怎么配合啊?”
电话那头的唐栗楞了楞,声音很快染上了笑意:“你答应了啊?”
“我答应了也没用吧,也要对方愿意才行吧。”贝耳朵想起叶抒微那张不近人情的脸。
“郁总亲自去说的话,他那边肯定没问题。”
贝耳朵挥手散了散空气里莫名浮现的烦躁因子,说道:“那你给我他的电话号码吧。”
“你还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啊?那天你们没有交换?”
“没有。”
“我挂下电话后立刻发给你。别紧张,不过在网络上装装样子而已,小菜一碟。”唐栗说,“我现在要去楼下买咖啡,等会还有会议,事情堆积如山,忙完后再和你说该怎么做。”
唐栗挂下电话,很快发了一条短信给贝耳朵,内容是叶抒微的电话号码。
贝耳朵存下了他的号码,主动发了一条问好:“叶抒微吗?我是贝耳朵,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叶抒微没有回复,关于这点,早在贝耳朵的意料之中,她对此没有意外。
他那样的人,一看就是不会热络,也习惯忽略陌生号码发来信息的人。
晚上唐栗又打来电话,和贝耳朵说了好久,大致是教她怎么做,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如何向大众营造出她和叶抒微是真实情侣的感觉,贝耳朵听得有些困了,刚刚眯起眼睛,即将神游之际,唐栗提了提嗓门,心情很不错地说:“对了,郁总亲自找叶抒微帮忙,他对此当然不太热衷啦,但也表示无所谓,唯一的要求是一切麻烦的事情都交给你。”
“啊?”贝耳朵一个激灵,瞌睡虫退散,“什么意思?”
“就是你主动,他被动啊,你来安排好一切,他只负责配合。”
“我怎么有种错觉,我要倒贴他。”
“也不是啦,主要他很忙,要做实验,要帮忙代课,还有很多事情。”唐栗解释,“人家是有正职的,不像你可以自由安排时间,劳烦你多谅解一点,主动分忧,至于酬金方面,我向郁总提了,他说只要做好了这根本不是问题。”
“那好吧。”虽然有点郁闷,但就当是一个工作吧,公事公办好了。
“就这样说好啦!”
临睡之前,贝耳朵合上书,听到短信的提示声,转头拿过来一看,屏幕显示叶抒微三个字。
她获得了被搭理的尊严,第一时间点开。
“哦。”
“……”
这是迟来十五小时的回复。
周六清晨,晨鹭公园。
约好的七点整,贝耳朵提前十分钟赶到,没想到对方竟然来得更早。
公园的人不多,叶抒微的辨识度又极高,贝耳朵远远就看见他了。
他一身深灰色的运动服,坐在假山旁的长椅上,坐姿很挺,大腿和小腿呈标准的九十度直角,头微微低着,一手搁在腿上,一手拿着手机,似乎又在玩游戏。
贝耳朵走到他面前,咳了咳。
他没有抬头。
“叶抒微。”
他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很无所谓地抬头,看她的目光像是看一颗盆栽。
“没想到你比我来的还早。”贝耳朵笑了笑,积极地热络起来,“你工作的地方就在对面吧?这附近空气真不错啊,累的时候还可以过来走走。”
叶抒微站起身,迅速让贝耳朵的视线蹭蹭上移,直到她仰起整个脖子。
“你准备在哪里拍照?”他直接问。
贝耳朵低头,巡视了周围一圈,正是晚春初夏的季节,阳光润泽,两只虎纹伯劳悠闲地停在树枝上,树下有一位九旬老人手持蘸了水的毛笔在青石板上写字,稍远处有一对老年姐妹花舞着木兰扇,伴着小广播的曲子,巧笑转身,再远处就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高深莫测地静坐在石凳上。
这个老年公园……好像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拍照地方。
“那里好像有个荷花池,我们去那边。”贝耳朵突然看见一波光粼粼的湖面,眼睛亮了亮。
抵达那里,才发现湖景残败,湖水是黄褐色的,湖面上到处是枯枝枯叶和一些来不及收拾的垃圾袋,因为还未到盛夏,荷花还没有开,只有孤零零的荷叶,蔫蔫地垂在湖面上。
看的让人扫兴。
“好像没有特别好的景致。”贝耳朵转过身,征求叶抒微的意见,“你觉得呢?”
叶抒微低头看手机,无情绪道:“你选的地方本身就很无聊。”
贝耳朵语塞,心想这不还是为了迁就你,如果选在云茶山,风景美是美,那么远您老愿意去吗?我特地挑了个离你工作地方近的地方,怎么你还一副不怎么领情的模样。
她扯了扯书包的背带,无语地看着叶抒微,正好阳光直照下来,他颀长的身影蔓延在地砖上,轮廓鲜明,堪比电影里精雕细琢的剪影。
“要不我们拍个影子吧!”贝耳朵忽然想到这个,“靠在一起的那种。”
叶抒微没什么感觉:“你确定吗?”
贝耳朵点头,很快解下书包,放在地上,拿出相机,挨到他身边。
“你要不要再靠过来一点?”她在调整角度。
叶抒微没有动。
贝耳朵无奈,只好主动靠近他,直到取镜框里两人的影子开始亲密地重叠,她利落地按下了键。
“可以了。”贝耳朵松了一口气,微笑地把相机递给叶抒微,“你看一看,这样的效果是不是挺好的?”
叶抒微瞟了一眼,反问:“会有情侣无聊到拍自己在太阳下的身影吗?”
“怎么不会?网上很多啊,难道你从来没有注意过?”
“没有。”叶抒微又直接问重点,“现在完成任务了吗?”
贝耳朵本来想多和他拍几张,无奈他配合度很低,情绪也暗暗流露出不悦和排斥,更对她的安排提出质疑,以上种种很快淹没了她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兴致,她想了想,捡起书包,重新背上:“就这样吧,能交差就好。”
叶抒微转身。
“等等。”电光火石间,贝耳朵改变了主意,竟伸出手扯住他的袖子。
叶抒微止步,低头看了看自己袖子上的两根白手指,像是看显微镜下的病菌。
“不好意思。”贝耳朵及时松开,脸上浮现一个很真诚的笑容,“我突然想起这附近有一家很有名的小吃店,里头的汤包和牛肉粉丝很好吃,我们一块去吃吧。”
在叶抒微静无波澜的目光直视下,她缓缓,小声地补充:“我请客好了。”
她提出请客的理由有两点,一来,她真的饿了,二来,既然以后还需要和他打交道,为保障合作顺利,不屡屡看他的冷脸,笼络是必要的,她想今天出来的早,估计他也没吃过早点,现在应该饿了。
“不必了,我吃过了。”叶抒微说。
说完往前走。
贝耳朵及时跟上去,开始滔滔不绝:“你吃过了?几点钟吃的?吃了什么?现在不饿?要不要再吃点东西补充一下能量啊?那家店的汤包很好吃,一周只开门四天,错过今天,下周二才能吃到,你确定不想去尝尝?”
叶抒微腿长步子大,贝耳朵跟不上,索性跑了两步,再一次不怕死地拉住他的袖子。
叶抒微被她牵扯住,转过头的时候,目光像是一块阳光永远照不到的阴霾角落一样——冷。
贝耳朵成功感受到何谓“沉甸甸的压力”,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松开手,认真地说:“叶抒微,既然郁总让你好好配合我,那今天你就该听我的,现在我饿得走不动路了,基于男人的绅士风度,陪我去吃个早点不为过吧。”
趁叶抒微没有开口说话,贝耳朵收回手,指了指对街:“就在对面,过条马路就到了,我们快走吧。”
她丢下话后昂首挺胸地往目标方向走,心中默默赌了一把,他会不会当一回绅士?
只不过,她走了一段路,耳畔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没有其他动静,她叹了一口气,正准备停下来回头看看,忽然听到身后的男人脚步声。
她高兴起来,看来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搞。
很快,叶抒微就走到她身边,低声,清晰的一句重点擦过她的耳朵:“别忘了,你刚才说是你请客。”
“嗯?嗯……嗯。”
高兴的情绪转瞬即逝,被另一种“深深的困惑”替代,这人真的是那个唐栗口中年薪超过二十万的精英?怎么听起来不太像……
“好好吃”汤包店。
贝耳朵排队买好了两份早点,回座的时候,叶抒微的手机恰好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起身走去门口接电话。
贝耳朵见怪不怪,拿起筷子轻轻挑破汤包上的皮,等滚烫的汁冷一冷。
“这不是贝耳朵吗?”
伴着高跟鞋在大理石瓷砖上的敲打声,某个熟悉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照例是做作的俏皮音下包裹了咄咄逼人的尖锐。
贝耳朵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
冤家路窄这四个字太经典,于这个阳光明暖,清风拂面,食物丰足的早晨,在这座不大不小,总共一千五百万人口的城市,偏偏与某个最令她倒胃口的人巧遇。
张逸露,贝耳朵的死敌,此时此刻心情很好地款款来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她。
这样的目光瞬间勾起了两人的前尘旧怨,纷纷扬扬闪现在眼前。
贝耳朵和张逸露,同读一所初中,再考上一所高中,总共六年的孽缘。
她们的矛盾在高中三年里白热化,那三年是贝耳朵最风光的时候,张逸露因为控制不了自己的嫉妒心,一次又一次地在女生间造谣贝耳朵的私事,死命地给她拉仇恨,甚至在男同学间诽谤贝耳朵的名誉,某一次的窃窃私议,她被贝耳朵逮个正着,两人当场吵起来,还动手抓彼此的头发,最终以被班主任叫了家长,两假模假样地互相道歉而终结。
“我进门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右眼皮跳个不停,原来是你在这里。”张逸露说,“好多年不见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的背影,真是怪事。”
“呵呵。”贝耳朵懒得理她。
“说起来,这些年也零零落落听说了你的不少事情,你爸妈离婚了,你开的小火锅店倒闭了,你在那里终于混不下去了,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张逸露的粉唇一张一合,不给人喘息的机会,“说真的我也没料到你混得那么差,只能说你的好运气都在高中三年用光了,就连长相,说句实在话,我刚才走过来的时候觉得挺惊悚的,你的脸怎么那么圆了。”
“再怎么圆,都比不上你面目全非。”
张逸露不怒反笑:“我承认自己整容了,但我那个主治医生说了,我是百年一遇的好模子,一般人想达到我的效果是痴心妄想,这个也是需要基础的。”
贝耳朵打量张逸露现在的脸,的确美得惊人,适度的小脸,精湛的五官,柔和的线条,每一笔都像是精工细作,几乎找不到任何一个缺失,又做得十分自然,没有人工痕迹。
和高中时代那个又黑又瘦,小眼踏鼻宽下巴,身材干瘪的张逸露截然不同。
张逸露整的最成功处在于,这张柔美生动的脸修饰了她的性格,将她内在的那些阴暗,凌厉,狭隘,轻佻,恶意,自卑完全遮住了,现在她轻轻一笑,和海报上的氧气美女一样,有治愈伤痛的功能,让男人女人孩子老人忍不住想去亲近。
“你羡慕我吗?”张逸露微微弯了弯身体,露出姣好的曲线,眼睛带上了促狭的恶意,“对了,贝耳朵,你别以为我在向你炫耀,因为全方位地超越了你,其实完全没有,你现在这个样子激不起我半点胜负欲,对你我只剩下困惑了,自己以前究竟是哪根神经不对,竟然把你当做是竞争对手,还花时间和你作对,真是年少无知……”
“让一让。”某个清声及时介入。
张逸露沉浸其中的情绪被打断,抬头看见叶抒微那张脸时,万分愕然。
竟然是他?高不可攀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抒微安然坐下,问贝耳朵:“她是谁?”
贝耳朵耸了耸肩:“认识多年的一个人。”
“哦。”他应了一声,表示没兴趣。
张逸露迅速戴上了面具,双手轻颤地从包里找出名片盒,打开取出一张递给叶抒微,语速不快不慢,不矜不伐,显得很有修养:“我是张逸露,如果你有收听广播的习惯,音乐调频晚间八点到十点的节目是我主持的,说来很巧,我们广播大厦就在这附近。”
叶抒微没有理她,他修长的手握着筷子,夹起自己面前的一只汤包,很娴熟地放到贝耳朵盘子里。
贝耳朵微微诧异。
“你不是总惦记着这里的东西吗?”叶抒微目光停留在贝耳朵的脸上,“难得来一趟,多吃一点。”
张逸露笑了:“冒昧问一句,你和贝耳朵是什么关系?”
叶抒微把手边的醋碟推到贝耳朵面前:“你说。”
贝耳朵成功接受到了某个信号,因为得到了他的默许,她很大方地介绍起来:“他是我男朋友,叶抒微,二十七岁,在动物疾病预防研究所工作。”
“男朋友?没听说你交了男朋友啊,这是多久的事情。”张逸露的心跌入谷底,克制住巨大的情绪,不动声色地盘问。
“我们交往时间不长,差不多半年吧,因为作风低调,就没通知别人。”贝耳朵说。
“真的?”张逸露轻笑,眼睛一直盯着贝耳朵。
“当然,这样也便于我们享受两人世界。”
张逸露哑然,不慌不忙地侧头看叶抒微,后者完全默认贝耳朵说每一句话。
“再说了,他性格比较闷,不善交际,我不勉强他走入我的圈子。”贝耳朵冲着叶抒微一笑,“是吧?”
叶抒微还是没说话,又夹了一个汤包放到贝耳朵的盘子里,表示让她多吃点。
“别都给我吃啊,饿着你了怎么办?你看你最近都瘦了,应该多吃一点,而我的小腹都圆了。”贝耳朵婉拒,“哈尼,我真不能再胖了。”
“小腹长肉了?怎么我一直没发现?”叶抒微抬了抬眼皮,很寻常地接话,“找个时间让我检查一下。”
张逸露的心都寒了,实在听不下去他们的对谈,失魂落魄地说了句“我先告辞”了,转身疾步离开。
等讨厌的人消失在视野外,贝耳朵收回目光,突地发现对面的叶抒微探过来一双筷子,从容地把她盘子里的两个汤包一一夹回去。
表示戏演完了,汤包要还给他。
不但夹回了属于自己的两个汤包,他还多夹了一个她盘子里的。
“你胃口挺不错。”贝耳朵有点心塞。
“你不是嫌我最近瘦了吗?”叶抒微拿汤包蘸醋,慢慢地咬了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