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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陈士力

下午汽车路过“士力快餐店”的时候,老板陈士力正在店门口卖呆。

陈士力的长相很幽默,短,粗,胖。老远瞅,像只滚圆的倭瓜。两条肥腿像倭瓜秧子,吃力而又顽强地支撑着身子。别看尺寸短,两腿有弹性,地下扎根般瓷实。

本来是跟老板陈士力认识不了的。公路边上一长溜小饭店。“士力快餐店”离我们远,远水解不了近渴。没有想到陈士力的远水帮了我们的大忙。

初进工地就傻了眼。一片稻田只留下一片稻茬,很狼籍地呈现在眼前。汽车上有木方,钉子,铁线,这是给我们搭设临时住处用的。包工头的小轿车稍做停留,跟带队的四祥交代了几句,就一溜烟没了踪影。

四祥,我还有其他几个民工,就在泥泞的稻田里目送着包工头远去。民工中有小声嘟哝的。意思是对包工头不满。说好了,住处好,吃的好,没想到这么凄凉。领头的四祥觉察到了大家伙的沮丧,挨个给大家伙分烟。边分边说,条件比家里是差点,可经理说了,下午就给半天工。别的队我见得多了,没这说道。咱干啥来了?讲享受去大宾馆住总统套房去呗。

嘟哝的是年轻的六魁。头年出来没经过事,年轻气盛说话不分轻重。听四祥的话里透着教训的意思,便不敢再抻头。就像肚子里本来酝酿了一个挺响的屁,碍于有人,蔫吧叽的出溜了。六魁不言语了,其他的民工都跟四祥沾点亲带点故,都不好意思反对。

四祥是我大舅子。我心里再不乐意也不能说啥。

忙活了一下午,到了晚上总算七手八脚地把星星月亮挡在了屋外。肚子又很找时候的咕咕叫起来。四祥直起腰宣布,经理够意思,临走扔下五十块钱,算是请咱们的。大伙很振奋,都想快一点吃到嘴。

可事情的发展,令大伙始料未及。

头一家饭店叫“路路春”。见我们一行人灰头灰脸地进来,老板带着十六层大口罩堵在店门口。那阵子,“非典”正闹得凶。据说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曾死过一个疑似“非典”的病人。所以,“路路春”的老板就拒绝接待我们。

我们开始还理直气壮,纷纷讥笑老板放着好钱不挣,真他妈的傻帽透顶!可接连碰了几次壁后,我们的脸上的表情都严肃起来。我们挨家亮出身份证,体检合格证,死乞白咧地求人家发发慈悲,卖一口饭给我们。可一切努力和解释都没有用,四祥领着我们像幽灵似的在大街上游荡。我突然感到,在这个清冷的大街上,还有比“非典”更可怕的东西。

这个时候,老板陈士力的倭瓜身材适时出现在我们面前。

见我们聚在“士力快餐店”门口捅捅咕咕,老板陈士力推门出来说,吃饭进屋。

一句话,四个字,融化了大家伙快要冻结的心。给我们及时送来温暖的,就是面前这个身材酷似倭瓜的老板陈士力。那顿饭我们吃得格外香甜。尽管我们没有吃到什么好东西。一碗面条三块,八个人,三八二十四块。没舍得要菜。老板陈士力给加了一大汤碗瓜片鸡蛋汤。四祥狠狠心要了一瓶啤酒,很有滋味地品。

老板陈士力善谈,且没有架子。唠着唠着就眯眼笑。我注意到了,老板陈士力一笑,眼睛便没了,光剩下两道眉毛在颤悠。老板陈士力当下拍了板。不管啥时候,吃饭就过来。出门在外不容易,这滋味谁都有可能尝到。正唠得热乎,老板娘美芝从里屋出来,叫陈士力过去小声商量什么。

饭钱是服务员小娜收的。小娜是个可人的女孩子。大眼睛,正是线条突出的年龄。帐随口就说出来,钱也麻利地倒好。大家伙鱼贯而出的当,老板陈士力撵出来喊,有事过来。

出了“士力快餐店”,大伙都议论老板陈士力心好人好。只有六魁说,好个屁吧,一碗挂面半斤,村里的小卖店才卖五毛钱,他卖给咱们要了三块钱,黑死人!

四祥回身问,好个屁?人家不卖给你饭吃,今晚怕是你真得吃屁了。

工地很快就开工了。在工地上打的水井只能供建筑用,工人吃饭没有水。公路上那一长溜饭店都躲着我们这些外地的民工。四祥把事情跟包工头说了,包工头不愿管这样的闲事,就让四祥看着去安排。四祥为了和老板陈士力加深一步感情,特意又领着我去“士力快餐店”撮了一顿。席间借着酒劲这话好唠,老板陈士力很爽快地答应了。

临出屋,我掏出封信让陈士力代邮出去。四祥发现了,喷着酒气训我,又邮什么鸡巴小说了吧?一句话,吸引了老板陈士力的目光。陈士力这人爱才。从此,和我好得不得了。我去他店里打水,他总要和我多唠一会嗑。四祥斜着三角眼不以为然。说老板陈士力爱的是发财的“财”。我的大舅哥固执地认为,是他的几顿饭菜笼络住了陈士力的财迷心窍。陈士力让咱们打水,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咱这个工程别看小,可活挺磨叽。带带拉拉起码得干上小半年。一个月上他饭店吃三顿饭,一次五十,还让他毛收入个傻子数呢!

因为总去“士力快餐店”打水,渐渐地与陈士力混得熟了。

隐隐的,我感觉老板娘美芝总是在老板陈士力的面前讥讽服务员小娜。那个叫小娜的漂亮女孩,瞅陈士力的眼神也总是闪闪烁烁。我意识到,他们之间应该有某种特殊的关系。一次,与后厨的厨师小沈闲聊,知道了事情的一些枝节。

小娜的老家在山区,因为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只身一人到城市闯荡。没想到刚进城就被小偷偷了钱包。去一家工厂打工,干了三个月,老板又因为欠外债携款潜逃了。正当小娜伤心地在大街上哭泣时,被从市场上买菜回来的老板陈士力撞见了。陈士力当时蹬一板车,车上装的是满满登登的鲜菜。陈士力听了小娜说了事情的经过,伸手从大裤衩的屁兜里抠出一把毛票票来。数一数,买菜还剩下三十多块钱,一齐给了小娜。

小娜不要。哭着说,想在城里再找份工作。陈士力想了想,就让小娜上了菜车。快餐店正缺个服务员,小娜心灵身俏一定能胜任得了。

陈士力的卧室就在快餐店的里屋。当时老板娘美芝还没起床,穿着条三角裤头在被窝里装睡。见陈士力进来,蹦地下扑进陈士力的怀抱,想亲热。陈士力个头矮,脑袋正好顶在美芝的两乳中间,蹭得美芝春意昂然。可越过陈士力的圈秃顶,美芝看见了门口低头脸红的小娜。

美芝的心当时就咯噔一下,灰溜溜地钻进被窝,用被子遮住了光溜溜的身子,酸溜溜地说,吆,怪不得没啥反映呢,敢情带回来一掐一苞浆的了。

厨师小沈最后总结道,美芝见陈士力收留了小娜做服务员,动不动就像打翻了醋坛子一样跟陈士力闹。要不咋说一个槽上拴不住俩母驴呢!我纠正道,不是母驴,是叫驴。厨师小沈把大勺颠得当当响,说母的更能掐。

小沈的话,不幸言中。

一天晚上,我又去打水。一进店门就见小娜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只打好的背包搁在脚下。

陈士力和美芝正在吵架。

美芝说,你让小娜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了,我撵没撵她走?陈士力说,不是你横挑眉毛竖挑已眼睛,鸡蛋里找骨头,小娜能走吗?,美芝气得眼泪汪汪,陈士力,好啊你,你跟我睡觉,你向着别人。她是你啥人啊?陈士力怒道,你再顺嘴胡咧咧,我揍扁了你。美芝说,你敢!

小娜喊道,都别吵了!嫂子没撵我走。

陈士力说,你实话实说,你别怕她。

小娜郑重地点了点头,是我自己想走的。

陈士力怔住了。许久才说,咋说走就走了呢?有啥为难着窄的事跟大哥说啊。

小娜受了感动,眼泪流了出来。那边美芝呜地一声哭了起来。

美芝哭着进了里屋,陈士力尴尬地瞅了瞅小娜,别走了,有事过后再说。你嫂子又该不开晴了。

小娜没走成,继续在快餐店里上班。不过,自从这次事后,我几次发现小娜的眉角挂着一层忧郁。我去打水,小娜总是在吧台里走神。看来,小娜的心事只有小娜一个人知道。

四祥一次酒后骂骂咧咧,瞧人家老板陈士力,模样不济,真他妈的有艳福。一个王两个二,牛X透了。不过,这古人说得好,作得欢,死得快,早早晚晚得出事。我不知四祥是听哪一位古人说得这番狗屁话,但是不久,陈士力真出事了。

我晚上去打水,发觉气氛不对。店子里冷冷清清,陈士力不在,小娜不在,就连厨师小沈也不在。老板娘美芝一个人在桌子旁喝闷酒。见我进来,招呼我过去,并且给我倒了一杯啤酒。

我诧异地问美芝,嫂子,咋的了?

美芝的眼圈马上红了。哽咽着说,你大哥和小娜那个死妮子生米都做成熟饭了,我还傻乎乎蒙在鼓里呢!

原来,昨天一早小娜就请假说是去医院,身子有些不舒服。美芝当时脑子里就划开了魂,好好的检查啥呀?今天一早,陈士力也出去没了踪影。美芝越琢磨越感觉不对味,就去医院看个究竟。美芝在医院里发现陈士力是领着小娜做人流来了。人赃俱获,这还抵赖得了。美芝一闹,陈士力竟扬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美芝。

美芝说,大兄弟,你不是能写吗?你给嫂子出口气,把陈士力的丑事写出来。他不是人,他忘恩负义,是陈士美的弟弟。他们老陈家没好人!

唉,美芝也是够不省心的了。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不心焦才怪呢?为爱生恨的女人啥样的傻事情可都做得出来,弄不好可要出人命了。我一边答应着美芝,一边仓皇离开了“士力快餐店”。半个月我没敢再去陈士力的店里打水。四祥去另外一家饭店联系好了水源。

大约一个月左右的一天早晨,老板娘美芝来工地找我。

我脸红了。嫂子,我真的写不了。

美芝笑了。在灿烂的朝霞里宛若盛开了一朵粉色的桃花。她说,不用写了。我错怪你大哥了。

我一脸露水。

美芝告诉我,小娜那小妮子在心里早就喜欢上了陈士力。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她在睡梦中稀里糊涂地和一个男人发生了关系,她还以为是你大哥呢!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不敢声张,又见你大哥一脸不知内情的模样,伤心地想一走了之。你大哥偏偏是热心肠,他还以为是我容不下小娜呢!跟我吵了一架,又去找小娜那了解情况。小娜哭了,说大哥我知道你人好,可你做过的事情咋不敢承认啊?你大哥蒙了。小娜就哭着说出了它肚子里怀了陈士力的孩子。

你大哥一时有口难辩。为了稳住小娜的情绪,只得承认是自己酒后做的事情,他完全负责。那天去医院做人流,让我抓了个人赃俱在。你大哥的冤情真是跳尽黄河也洗不清了。恰巧派出所办了一起案子,抓住个犯罪嫌疑人就是“路路春”老板的胖儿子,他交代了两个月前,撬开过小娜的房间门,冒充陈士力跟小娜……

我长吁了一口气。替美芝也替老板陈士力,可我马上又替小娜担起心来。

美芝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忙说,小娜平安着呢。只是身子太虚,还在我们店里静养。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美芝临走时问,咋不去我们店里打水了呢?被嫂子吓住了吧?

我说,我大舅子又找了家饭店,离工地近。

美芝尴尬地笑了笑,也好,随你们的便吧。你大哥让我过来,告诉你们一声,有啥事就过去。

美芝走了。在以后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去“士力快餐店”。工程临近尾声,四祥突然约了我们初来的几个民工,去“士力快餐店”聚了一次餐。四祥那天很豪爽,点了一桌子菜。席间,老板陈士力给我们敬了酒,说了一些感谢我们捧场的话。并问我们工程还能干多久。四祥顺嘴说得上冬吧。小娜不在吧台里站着,换了另外的女孩子,也很漂亮。只是化了浓妆,咋看咋像百货大楼里的塑料人模特。

老板娘美芝打发走了大拨客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毛衣。看尺寸是给陈士力打的。见了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几次想询问小娜的事,都被四祥给扰了。

老板陈士力一直送我们走出店门,照例说着客套话。

回到宿舍,见来时拉我们来的那辆汽车已停在那。四祥说,工程到了扫尾子阶段,交给别人去干了。经理有另外的活等着咱们呢。赶快收拾行李,坐车走。

三下五除二,我们十多个民工的全部家当搬上了汽车。坐在车厢里,冷风一吹,我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四祥这么大方,一桌吃了二百多,敢情他是想赊完帐就跑啊!

我扒着车厢要下车。四祥问,干啥去?我说,还钱。四祥说,傻透腔了你!

我最终没能下车。汽车从“士力快餐店”门口一闪而过。老板陈士力一定还在酣梦中。

我瞪大眼睛多看了几眼那亮晃晃的灯箱招牌,尽管我什么也不会看到。我还是努力想象老板陈士力的模样。

因为明天,或者以后,我将不会再看到老板陈士力了。关于他的一些故事,只有像碎片一样成为我的记忆了。 Kv1WKlmBxWAltykiZN6eW49QguAs9PHo9dSkBi0q24XYmnJ3LXJdxIlsaqtfyK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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