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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开门的声音1

(1)

天还没大亮,李朝阳就躺不住了。他怕惊醒了老伴王淑芬,轻轻地掀开被子欠起身子。这一晚上,老伴总是要起来几次拿药端水。老式的暖壶坏了不保温,头天晚上睡下灌的热水,半夜的时候就温吞吞的不热了。老伴不想将就,去灶间烧了开水端来。外面很黑,风像饿了几天几夜的猪仔一样,扯着院子里的枣树杈子哼哼唧唧地叫。看着老伴起早贪黑地伺候自己,李朝阳心里不忍。

这个病闹腾有一阵子了。也不是啥大毛病,腰酸疼。开始以为是凉着了,酸唧唧地疼,滋啦啦地疼。老伴就买了热水袋,晚上灌上热水给放在腰部,暖上。没啥起色,还是间断地难受。老也起夜,出去还挤不出多少尿来。王淑芬就劝李朝阳在屋里解手,特别为他准备了尿盆。别看身子骨不怎么金贵,李朝阳却是一个讲究的人。年轻的时候做过十八年的生产队长,大小也是乡村干部,挺知道自重自爱的。孩子们小的时候,李朝阳晚上从来不在屋子里解手。几十年了,李朝阳还保留着这样的习惯。怪他逞强,李朝阳不理会,逼得急眼了,就说在屋子里尿不出来。

李朝阳慢慢下地,老伴的一双手在被窝里摸出了李朝阳的鞋子。李朝阳这才知道,其实老伴一直没睡,一直都在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老来伴老来伴,这话一点不假。李朝阳叹口气,说,这病咋这黏糊呢,还不下身了。

王淑芬坐起来,披件棉袄,劝慰老伴:得病容易去病难,老胳膊老腿的,好得哪有那么快。这回啊,我就做回主,进城,到大医院那瞧瞧,顺便看看孩子们,粘豆包也蒸了,孩子们都得意这口。

李朝阳叹口气,知道这次是不能拗着老伴的意思了。带带拉拉的症状也持续一阵子,不是以往的伤风感冒。李朝阳心里有数,身体出现的不适越来越叫他感慨岁月不饶人。老了,身上的零件都不好使唤了,李朝阳想得开,知道人早晚都得有那一天。自己这辈子知足,方圆几十里,上沟下梁,十里八村你拿几两棉花去访(纺)一下,年轻的时候不托人不送礼完全靠的是为人处世的品性做了十八年的生产队长,想不当都不行。前几年,李朝阳真不想干了,孩子们都在城里安家立业了,把出风头的事情让给年轻人,这是明智之举。可是乡里不干,老百姓也不同意。选举就僵在那了,乡里的刘书记都着急了,亲自来家里搬李朝阳出山。李朝阳有言在先,说好了再干两年,这才使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

每次想起这事,李朝阳脸上都掠过一丝满足的微笑。这是老李头一生的风光,比起村子里的其他人,李朝阳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娃娃,数李朝阳混得风光体面。刘树清的老小子疙瘩要长相要口才都不在李朝阳之下,脑瓜子也好使,当初一起争老伴王淑芬。王淑芬也动摇过,被疙瘩亲过一次脸蛋。想起这事来李朝阳就庆幸自己的命好。王淑芬的烈性脾气,被疙瘩亲过脸蛋以后就执拗地认为啥都是疙瘩的了。疙瘩那年学成了木匠活,每年过年回来都穿得浑身上下溜光水滑。眼瞅着跟王淑芬水到渠成的事情,谁成想一场意外节外生枝。疙瘩干木匠活从房上掉了下来,脑袋摔到脖子腔里去了。

王淑芬坚持了挺长时间的劲才嫁给了李朝阳。李朝阳那时候就是村官了,李朝阳以德服人,志在必得。事实证明了李朝阳是好样的,得到了村子里最好的女人,过上了叫村里人羡慕的好日子。

鸡窝在院子枣树下,那只芦花大公鸡平时很守时,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喔喔”地叫起来。王淑芬看李朝阳不想再睡了,穿衣起来要下地。进城要准备的东西不少,城里人稀罕咱乡下的特产。豆包啊小米啊都必不可少,城市里不是没有这些玩意,只要有钱啥都能够买得到。现在做买卖的人聪明着呢,没有琢磨不到的事。春天的时候榆树钱儿、刺槐花、杨树叶都能拿到街上卖钱。现在的买卖人,都成精了。可是再成精也没有自己家出产的实惠,再说了,孩子们得意这口,也不是为钱,为的是家的味。这话跟村子里的乡亲讲不明白的。只有远离家乡的人,心里才知道那味是啥样的滋味。

李朝阳的腰痛缓和了一下,因为想到了年轻时候的恋爱,李朝阳的心里就溢出了无限的温暖来,有时候这股温暖是会冲淡病痛的滋扰。新婚的那几个月,李朝阳一直不去亲王淑芬的脸蛋,这叫王淑芬耿耿于怀,觉得李朝阳是小心眼,不去亲疙瘩亲过的地方。男人啊,都是一样的心思,李朝阳也不例外。李朝阳是负责的男人,对王淑芬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两口子生了两个儿子志文志武,都是念书的好料。相继在城里娶了媳妇安了家。本来不打算叫老闺女雅美念书考学,一个姑娘家念书也没啥用处。可是,这丫头从小就受俩哥哥的影响,读书用功,门门功课考第一。考师范的头一年,赶上雅美闹毛病,差三分没考上。村里有媒人给雅美介绍对象,李朝阳不是糊涂的爹,知道尊重女儿的意见。李朝阳就跟雅美说了,咱家的情况摆在这了,你要是想念书,爹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你。你不用哭泪抹泪的,爹不是糊涂人。雅美也很干脆,咬牙说爹那就砸锅吧。赶明我有工作了挣钱还爹一口好锅。

转年雅美就考了全市第一。也赶上这丫头命好,市里缺优秀的老师,毕业直接就分配到四中做老师了。现在都做到了副校长的位置,当正校长是早晚的事情。各方面的素质都在那摆着呢,李朝阳对雅美的前途一百个放心。

盛豆包的大缸在房后,背阴的地方放的豆包不坏。老闺女雅美想给老两口买台冰箱,李朝阳和王淑芬死活不同意。都说,乡下买冰箱根本用不上,夏天把怕坏的食物吊到井里,十天八天不会变质。冬天有大缸,往房后没有太阳的地方一放,啥东西也不坏。冰箱也不能派上用场,还费电,一天平均一个电字。走一个电字就是五毛来钱。不是省不省的事情,关键是钱得花在刀刃上才对。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老话讲的理不差。

王淑芬早晨煮了小米粥,转身到柜子里的竹筐摸了几个鸡蛋。鸡蛋是家里的笨鸡下的,营养价值高。早饭必须要吃的,要坐一上午的车进城,还要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没有力气不行,不吃点顶饿的也不行。

家里的事情,前些日子就谋略好了。托娘家的侄子和媳妇看家,米啊面啊的济着人家吃。这一走,最多也就十天八天的。老两口算计了,下午就能够看上病。看完病抓完药,大夫要是打针的话,那就开药回来打。在医院住着一天一宿钱也不细,不能浪费。先去雅美家,住两天,再去志文家住两天,最后到志武家,来回一个星期就足够了。

李朝阳心里还有一件事情没说,说了怕老伴怪自己小心眼。李朝阳不心疼粮食被妻侄子一家吃,李朝阳心疼柴禾垛里的柴禾。那些柴禾都是李朝阳亲手从山上打回来的,高的是荆条柴禾,好烧,但不能总烧。平时,要掺上庄稼秸秆、碎柴禾、树叶子,炕不冷就不用那样没有节制。不是小气舍不得,柴禾在乡下是啥?是老爷们对女人的爱。你说,自己家的女人烧火做饭一天三遍不容易,细算起来,一年就是一千零八十多次摸灶火坑。一辈子的数目就更惊人,活六十岁的话,那就意味着在灶火坑里蹲十几万次,你看哪家的娘们造反不给老爷们做吃做喝的了,都是任劳任怨的。柴禾给准备妥当点,叫她们干活顺手舒坦点,应该!

(2)

第四人民医院在雅美家附近,以前老两口来过。那次来是雅美的女儿胡懿可阑尾炎住院,王淑芬不放心跟李朝阳一起来医院看望孩子的。

李朝阳听雅美说过,第一人民医院最权威,可是价钱也最贵,一般都是高干大款去的多,不是为普通人民服务的。这家医院硬件好,专家多。听说有个骨科大夫一天就接诊十例患者,看病拿手,从不多接,听说有个局长去洗浴中心洗鸳鸯浴的时候把尾巴骨摔骨折了,甩给大夫一万块钱,人家都没答应破坏规矩,到底是叫局长等到第二天排队挂号才给看专家号,这谱可大去了。第二人民医院最出名的是妇产科,这个城市里有钱有势的人家都去那生孩子。这个据说更离谱,只要产妇家属肯花钱,人家派出一个团队几十人陪着你生孩子。产房里有专门的乐队伴奏,产妇听着音乐就把孩子生出来了,一点都不疼。第三人民医院还是不说了,这个医院主要是治疗一些下半身得的病。咱穷人得不着那样的病,不关心就对了。

比较一下,还最数第四人民医院是给人民看病的。有好事的做过一下对比,同样弄断一条腿,在第一人民医院和第四人民医院接好的价钱就不一样。第一人民医院三万接好这条断腿的话,在第四人民医院八千挂点零头就能够整利索的。那生孩子的对比就更不能听了,一样的女人,一样的肚子,第二人民医院和第四人民医院在价钱上就反差极大,据说生孩子伴奏那地方生一回得十万八万呢,这边剖腹产四千,另外甩给妇科主任三百就能够把啥事都解决了。王淑芬一直感慨,十万八万生个孩子,哪里是生孩子啊,整个在生宝贝蛋,在生金疙瘩。生儿子志文的时候,王淑芬去后院的柴禾垛拿柴禾,刚一猫腰就觉病了,肚子往下坠。王淑芬“哎呀”着趴在柴禾上起不来了,李朝阳也没有经验,吓得小脸蜡白,不知道咋整。出去喊老娘婆接生吧,还不放心柴禾上趴着的王淑芬。抱着王淑芳走吧,中间还有一捆柴禾。也是年轻力壮,情急之下李朝阳扛着一捆柴禾,柴禾上趴着王淑芬,就这么在村子里不是好声地边跑边喊叫,愣是把老娘婆给喊出来了。

你想想那场面得多壮观啊,柴禾上趴着快生孩子的媳妇,李朝阳把声势造得相当大,儿子志文高调出生了,乳名“柴生”。直到志文在城市的工厂上班,才不叫这个乳名了。这事都是李朝阳年轻时候的“杰作”,王淑芬每次想起来内心都一阵温暖。就像现在看着李朝阳在那个机器下检查照相,王淑芬的眼睛里流出的都是柔情。窗外的阳光很耀眼,王淑芬的身上被阳光舔着,很舒适,暖暖的光线像李朝阳的大手一样能够给人踏实。王淑芬的目光有些迷离,许是冬日里久未见到这样的暖阳。在王淑芬的心里,希望老伴这样听话,倔强了多半辈子的老头子,是该歇歇的时候了。这么些年,虽然没干出啥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李朝阳不着闲。就是不做村里的村官了,李朝阳仍然很忙碌。李朝阳是呆不住的人,不会猫冬,也不会撩闲。有时候贪黑在地里干活,王淑芬做好饭菜在家里等。这些年村子里很多人家都盖了大门楼,改了铁大门,雅美回来说咱家改铁大门的钱她出,李朝阳不同意。李朝阳有自己的理由,院门子是铁的感觉冷冰冰的没有温度,这人家过日子过的是人情,不知冷暖不行。虽然是谬论,但李朝阳的脾气谁都拗不过的。王淑芬也没勉强,院门是木头的,门板很陈旧,可是声音很熟悉。“咯吱吱”一响,那就是最好听的动静。别人开门开不出李朝阳的动静,那种区别只有王淑芬的耳朵能够辨别得出。

门一响,那股熟悉的男人味道就撞满了院子,那是幸福开门的声音。

全部检查下来,大夫把王淑芬独自叫到了办公室。大夫的话很简短,说,给病人办理住院手续吧。王淑芬从暖阳里缓过神来,惶惶地问大夫老伴到底得的是啥病。大夫解释半天,王淑芬听不懂。还是跑到走廊里喊来了李朝阳。王淑芬说,大夫喊你呢,你有文化,我听不懂大夫说的啥尿毒症。大夫,我老伴当过村干部,他能听得懂。大夫瞅了一眼李朝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般情况下,这样的病都是要跟患者家属沟通的。

李朝阳也搞不懂自己的尿里怎么就有“毒”了,不过这段时间自己身体的反常还是跟以往不一样的。王淑芬很关心这个,心里也惦记着早点去老闺女雅美家,就跟大夫商量:大夫,有毒咱就消毒解毒,给开点消毒解毒的药,我们拿回去自己吃。尽可能别叫我们住院了。

大夫解释半天,李朝阳和王淑芬也没有听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大夫在诊断书上写的字各个张牙舞爪扬胳膊蹬腿的,识文断字的李朝阳也没辨认出几个来。这医院住不住啊,老两口在走廊里嘀咕半天。王淑芬从观察到的种种迹象判断,这个年轻的大夫是故意在夸大病情,目的是叫咱住院多花钱。李朝阳觉得不像,那年轻的大夫笑是笑了,可是谈病情的时候是认真的。还说必须要血液透析,要不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呢?李朝阳的脸色一沉,大夫已经不耐烦了,追问你们到底住院不住院,王淑芬看了李朝阳一眼,怯怯地说了声:不住。李朝阳补充一句:开药回去打行吗?

没有人给老两口开药,回去打针吃药人家也不同意。老两口犹豫了半天,肚子饿了就在大厅里吃带来的煮鸡蛋。王淑芬去打热水的时候,李朝阳借机钻进了病房。这里住着的都是血液透析的病人,跟李朝阳得的是一个病。

王淑芬打水回来,见李朝阳的脸色有些不好。赶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朝阳叹息一声说,老婆子,可能事不好。王淑芬的声音颤了,说老头子你别着急,慢慢说,我马上就给孩子们打电话,咱听大夫的话住院吧。李朝阳摆手说,别打电话,孩子们都忙。这个病是费钱的病,那两个屋我都走了,打听明白了,一个礼拜得做两次血液透析,一次得四百块钱呢。一个礼拜下来就得八百块钱,一个月三千二百块钱啊。这还不算其它的费用,都想下来还远不止这个数,钱不细。

王淑芬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跟抢银行有啥区别啊。一年算下来,这就得四万块钱啊。王淑芬问,咱在自己家里透不行吗?李朝阳说,我问了,咱家里没有合适的家什,人家有专门的机器。王淑芬叹口气,咱招谁惹谁了,好好的血里咋就有毒了呢。这个病咱老百姓也得不起啊。老头子,你放宽心,咱不还有四万块钱吗,病得了咱就治,老天爷饿不死活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

李朝阳说,你叫我先想想。

(3)

眼瞅着天擦黑了,李朝阳和王淑芬也没有找到公用电话。原来记得这附近小卖部里就有电话,打长途才三毛钱一分钟。可是小卖部都不见了,都盖了大楼,挺高的,还没竣工呢,楼的外面包着大网兜,像沙特阿拉伯那边人的打扮。打听了几个人,人家都指了指路边上的电话厅,李朝阳和王淑芬进去看了,却不知道怎么打。问路过的人才知道,这是无人看管的“挨西”电话,得买张卡。王淑芬嘀咕几句,什么“挨西”“挨东”的,我明明记得电话就在门口北边了,啥时候挪到西边了啊?

打不成电话,老两口也没有打车。知道离雅美家不远,老两口就轮换着背带来的大包小包。大的包里是冻的粘豆包,都是大黄米的,豇豆馅。老豇豆是秋后新打的,煮完做馅香着呢。志武最得意这口,以前过日子紧,年年腊月淘米蒸粘豆包的豇豆馅都不足,没有办法,王淑芬就往豇豆馅里掺高粱米。数是凑上了,可是豇豆味就不那么浓了。孩子就是孩子,吃不出来。有一回志武发现了粘豆包馅里的高粱米,问王淑芬是咋回事。王淑芬瞅一眼李朝阳说,你爸吃高粱米饭的时候,饭碗洒了。一碗高粱米饭都洒豇豆盆里了。

这件事情蒙骗过关以后,王淑芬和李朝阳就在一起笑。笑了老半天,李朝阳突然不说话了。李朝阳的神情很严肃,王淑芬感觉到了老伴的神色不对。李朝阳说,以后我一定叫你们娘几个吃上豇豆馅的粘豆包,一粒高粱米都不掺。李朝阳是个爷们,这些年为了这个家风里来雨里去,自己省吃俭用的,就像老母鸡一样,翅膀底下护着这帮孩子。以后的每年腊月,王淑芬就再也没有往豇豆馅里掺高粱米饭。

虽然电视上老说今年是暖冬,可是节气在那摆着呢。太阳一下山,不是下山,城市里哪有大山,城市里的“大山”就是那些高楼,戳在那,有山的高度,却没有山的形状。这还不说,高楼根本没有山的温度,山是跟老百姓贴心的。楼呢,一层一层,对门都不认识,楼是跟老百姓隔着心的。太阳躲进高楼的后面,冷气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呼啦”一下子,寒冷就包裹住了整个城市。

王淑芬心疼老伴,这样的病到底严重到啥程度,王淑芬猜不出。可是这样费钱的病是不应该自己的老伴得。家里的四万块钱不是给啥血液透析预备的,家里没有这个计划。这次来城里,惦记着大儿子家房子的事情。志文往家里打电话说孙子要买楼,钱不够,老两口就在一起商量了,能帮多少就帮多少,这次进城也是来给孩子们把把关。置房子置地,那都是大事。

李朝阳坚持不住院,王淑芬拗不过。事情就僵在了那,老两口在医院的走廊里最后商量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等去完孩子们家以后再回来做透析。大夫还是那个大夫,对这样的决定有些惊讶。盯着李朝阳的糙脸看半天,最后说:你们有儿女啊?

这是什么话?王淑芬不爱听,对大夫的问话感觉有些不舒服。大夫很忙,戴着一副眼镜,很帅气的一个男人。我们怎么就没有儿女呢?不但有,各个还都很有出息呢。

李朝阳从来就不服老。刚强多半辈子了,这个犟脾气改不掉的。人哪能没有脾气呢,尤其是男人,就应该有脾气,有点“钢”,啥事不能像个软柿子,咋捏都捏不出一个甜酸来。从医院出来,李朝阳抢过了大包,里面的豆包很重的,王淑芬夺几次夺不回来。李朝阳的理由很简单,这点小病小灾的算个啥,挺一挺就过去了。男人是啥,是女人的依靠。有男人在,就看不得女人受苦受累。

李朝阳走得很快,大步流星地往前量。这是李朝阳的一贯作风。干啥都不愿意拉后。王淑芬在李朝阳的身后跟着,看着李朝阳的背影被灯光拖得瘦长,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涌上了一种担心。这种担心以前没有过的,王淑芬一直相信李朝阳的身体健康,在王淑芬的心里,李朝阳那是铁打的爷们,处处都透着精神气。可是现在,走在这灯红酒绿的街上,王淑芬开始纳闷这种莫名的担忧情绪是怎么来的。

城市的灯火没有不一样的地方,一亮起来都是一个面孔。在这样的灯光下行走,乡下人是最容易迷路的。李朝阳和王淑芬费了挺大的劲才算来到老闺女雅美家的楼下。李朝阳放下大包说,就是这,开始我记得是有棵树的,树没了,老不好找了。

雅美家小区最早是有树的。这里是老城区,原来都是棚户区。很多年的历史了,生长着很多老树。后来城市棚户区改造,闹得轰轰烈烈的,改天换地了一样。先是媒体的强势报道,说是惠民工程,后来是群众因为拆迁补偿不合理群体上访。好不容易不闹了,开发商、物业公司和业主开始了旷日持久的三角战争。再后来是一个市长双规,五十六个县级干部落马,还有一帮包工头锒铛入狱。李朝阳以前来的时候就端详过,料定这树是活不长的。不是为别的,城市里站着的一棵树,身子不舒展,脚下都是水泥,冷冰冰的,脚迈不开,巴掌大的地界,憋屈得慌。树心里也着急啊,这是过的啥日子。树有根,土里的根活得旺盛,地上的那部分才会精神。就像人投错胎一样,这棵树也长错了地方。城里的人多忙啊,他们谁会在乎一棵树的感受啊。在乡下就不同,乡下的人会关注一棵树的成长。树长在城市,就没有了活下去的乐趣。周围的味道不一样,树闻着难受。

李朝阳想到了树会死掉,却没有想过这棵树死的这么快。树没了,周围却建起了很多一模一样的楼房来。都板着面孔,没有办法辨别哪家是自己的闺女雅美住的。懿可这丫头早就嚷嚷想姥爷和姥姥了,这下好了,过一会儿就能够看到孩子了。

李朝阳和王淑芬互相搀扶着上了五楼。王淑芬敲门,门里很快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来了,来了。说着来了,一个扎着围裙的小女人开了房门。王淑芬愣了一下,不是外孙女懿可,也不是老闺女雅美。那女人很年轻,手里拎着一棵没有剥完的大葱问,你们找谁?

李朝阳和王淑芬这才缓了过来,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走错门了。

返回楼下,老两口互相埋怨起来。怎么这么大意呢,互相都提醒了,千万别走错了,千万别走错了,怎么就真的走错了呢。李朝阳拿出记着雅美家楼房号码的纸条再次对照一下,没错啊。

那刚才?

王淑芬和李朝阳再次背着包包敲响了房门。这次开门的是姑爷大发。胡大发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开门看见是李朝阳和王淑芬,先是一愣,接着就惊喜地说,爸妈,你们咋来了呢?咋不事先给我打个电话,叫雅美去接接你们。

王淑芬乐了,刚才没敲错门。大发也意识到了刚才的误会,把李朝阳和王淑芬让进屋子,喊厨房里忙活的那个女人。那女人不出来,大发就进去拽了出来,介绍到,爸妈,这是我老姨家我小表妹六儿。六儿,这是我岳父岳母。

六儿摘了围裙,眼睛横扫了李朝阳和王淑芬两眼,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大发说,爸妈,你们还没吃饭吧?六儿,你多做俩菜。对了,六儿,刚才我老姨打电话来说叫你赶紧回去呢。我来做饭吧,你赶紧回去,回去晚了老人该着急了。

大发不由分说开始解六儿的围裙,拉着她就把她塞出了门外。

王淑芬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叫这姑娘在家吃完饭再走不迟。跟李朝阳嘀咕几句,李朝阳虽然没有说话,可是自打进屋以后,短短的几分钟时间,李朝阳对这个姑爷的表妹没有好感。就那种眼神,好像这里是她家的一样。想到这李朝阳才意识到还没有看到老闺女雅美。李朝阳就问,大发,雅美呢?

大发收拾着屋子里凌乱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收拾一大包,都丢进卧室了。大发说,爸妈,雅美最近忙着呢,学校老有事,你说我不叫她当这个校长,非不听。王淑芬向着姑爷,帮腔:雅美就那个脾气,大发,你可不能惯着她。这孩子老任性了。大发瞅一眼李朝阳,说,爸,咱爷俩晚上喝两盅行吗?李朝阳说,行,来点白的吧。对了,雅美和懿可不回家吃饭吗?大发说,我出去买点熟食,顺便给雅美打个电话问问。懿可在学校住校呢,有晚自习,明天我就叫她回来陪你们二老。

王淑芬嘱咐,别花钱买熟食了,你爸和我也吃不多少。大发说,大老远来一回,得买点我爸爱吃的猪头肉,我们爷俩都挺长时间没喝酒了。对了,妈,你不是爱吃粉肠吗,我们小区外面熟食店做的粉肠特别好吃。我现在就去买。

大发下楼见六儿抱着膀在楼下小跑取暖呢。六儿见大发下楼就打着冷战说,你还知道下来啊,想冻死我啊。大发说,你咋还没走?六儿听大发这么说,急眼了,说,大发,你还有个远近吗?你前妻的爸妈来你还这么热情,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啊?我家在这我往哪走,你倒给我拿件厚点的衣服啊,你想冻死我啊。大发赶紧抢先一步捂住六儿的嘴巴,嘘声说,姑奶奶,你小点声好不好。我跟雅美离婚的事情,老太太和老爷子都不知道呢。你给我捅漏了我怎么收场?

六儿甩开大发的手,噘着嘴巴说,那也没有你这么狠心的,这大冷的天就把我给推出来了。你知道吗,这外面冷得都透心凉了。你关门的那动静,叫我的心“咯噔”一下。你咋这没良心呢,我给你暖被窝,我给你炒大葱,处处为你着想。你就不管我死活啊。大发拉着六儿到僻静处说话,劝,六儿,老太太和老爷子来的太突然,你想啊,他们要是知道我和雅美离婚了,肯定不能答应,在这一闹一折腾,事情就麻烦了。你赶紧出去躲几天,等他们走了你再回来。

六儿扭着身子说,不,我就不。你不叫我进屋,我就冻死在这,我在这冻干巴了,叫全世界的人都来看我这冻死的小女孩。

大发抱过六儿说,乖,别赌气了,你听话。最多两天,老太太和老爷子住不长。

六儿说,两天,他们不走我也回来。还有,你再亲我两口。

大发左右瞅瞅没人,亲了六儿一下,六儿说,不行,我都冻筛糠了。大发还没有反应过来,六儿就使劲箍紧了大发的身子,俩人就在楼拐角的黑暗里亲吻起来。

(4)

雅美的手机打成了振动。雅美不喜欢这个时间接电话。尤其是胡大发打来的电话。

其实,在发现胡大发出轨之前雅美并没有怀疑过。学校的事情很多,女儿懿可的学习还得抓,懿可这孩子一点都不随自己,生性叛逆顽皮。成绩总是叫人提心吊胆的,眼瞅着初三要升高中了,还不上不下的叫人揪心。考不上重点高中,就等于白费。其它学校的教学不行,升学率也不高。雅美在意这个,又不想靠关系给懿可办过去。只能靠懿可自己的真成绩。偏偏懿可不争气,这次模拟考试又是全班第十四。第十四的成绩不把握,雅美必须对女儿加强管理。

大发不在意懿可的成绩,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意。以前还跟自己炫耀一下挣来的钞票,后来渐渐知道雅美是鄙视这样的行为的。大发的心里就没有了成就感。但雅美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男人会背叛自己。直到她亲眼目睹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切。

女儿懿可其实早就提醒雅美了,懿可有一次对雅美说,妈,你得与时俱进,适应我爸。雅美掐一把懿可,骂,黄毛丫头,你知道什么啊。大人的事情你别瞎搀和。

是啊,懿可还是个孩子,她说的话都很天真。叫自己去与时俱进适应大发,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啊。当初雅美可是人民教师嫁给大发一个普通工人的。日子最难的那几年,那是怎么过来的。懿可还小,要房子没房子,大发还赶上了下岗,还不都是雅美一个人的工资支撑着这个家。雅美没有嫌弃过大发,一心操持着这个家。自己的男人现在是有了自己的事业,生意做得有了起色,可是哪一点离开过雅美了呢。做生意最初的本钱,哪来的?雅美凑的,雅美张罗的。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印证了懿可的话是正确的。大发开始的种种不正常迹象都没有引起雅美的足够注意。直到有一天中午,雅美临时回家取资料。打开家门的时候发现大发和六儿睡在一起,雅美当场就晕了过去。雅美受不了那样的场景,这两个人的放肆给雅美好好上了一课,雅美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从此大发碰一下雅美的手,雅美都条件反射一样弹回手来。雅美恨不能马上就把大发碰到的手拿刀切掉。

离婚吧,胡大发没有别的选择。雅美不是死皮赖脸的女人,也忍受不了他们如此肮脏龌龊。雅美把床单都扯掉扔了,还不解恨,双人床也给锯掉了。都换新的,雅美不想闻到一丝陌生女人的气息。这是雅美的领地,雅美在意这里的整洁干净。雅美知道六儿的底,六儿不是白领,也不是大家闺秀,六儿在海鲜市场卖虾爬子,一个月一千,没有提成,可是六儿每个月挣的钱不少。六儿卖海鲜都成精了,秤上能找人家,价钱上也会宰人家,嘴巴甜得像抹了糖精,不吃饭能把顾客送出去二里地。有俩钱以后更加俗气,前胸的开口低得惊心动魄的,一天能够装进去十万八千个男人的眼珠子。胡大发的眼珠子也装进去了,不但把眼珠子装进去了,还把胡大发的心也装进去了。

开始的冷战是怕孩子懿可接受不了。找个合适的机会,还是跟女儿说了。懿可从学校回来,不瞅大人的脸色,只管往自己的嘴巴里填好吃的。雅美示意胡大发说,胡大发吞吞吐吐,懿可划拉饱了以后抹一下油光的嘴巴,说,爸妈,你们在搞什么?没事我可吃完饭上网去了,都憋死我了。每天都分分,我的命根,巨郁闷,超堵!

雅美呵斥一声。懿可坐下。大发没有办法,就说,懿可,你做好思想准备。大人告诉你一个事,想征求你的意见。你妈要和我离婚。

雅美皱了一下眉头,纠正到,不是我想和你离婚,是你逼着我离婚。你干的那点事,当着孩子的面我都没有办法替你说。大发只好点头说,好好,总而言之吧,我们要离婚,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别光吃。

懿可终于严肃起来说,离婚好啊,我们班里的同学爸妈离婚的可多了。你们这么一离婚,他们就不敢再跟我吹牛了。说说你们谁给我钱,我十八岁之前你们都得必须负责,谁也别想推卸责任不管我。我可懂法律,谁要是不管我,我就起诉谁。

离婚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女儿懿可支持大家分道扬镳。这叫雅美有点郁闷,按照懿可的话说,心里巨堵。这什么世道啊,男人吧花心学坏,女儿这才多大,她不但不规劝爸妈复合,只关心她的利益是否蒙受损失。雅美不想在这个家里多呆一分钟,这个原本属于自己温馨干净的家,早都在那个中午在雅美的心里轰然崩溃了。雅美嫌弃这地方的污浊,连空气都不想呼吸,雅美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闷罐里面,呼吸不畅,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双方没有什么纠葛,懿可的生活费用暂时有大发负责。雅美开始的意见是双方各负责一半,大发心里还是感觉愧对雅美,就坚决提出要是不能叫他负责,这个婚高低不跟雅美离。雅美就不再争了。双方还约定,离婚这个事情不能跟乡下的爸妈说,就是城市里的两个哥哥家也尽可能不要说。老人不容易,对离婚这件事情想不通。接受不了事实,闹出个一差二错就不得了。

雅美有时候也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错。雅美也跟大发吵过,也跟大发闹过,自己的学历知识相貌气质哪样不比那个卖虾爬子的六儿强呢,除了不如六儿会在男人面前发贱,自己哪点不好了呢?大发被逼问急了,大发的回答叫雅美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大发说,对,你是有文化,你是有知识,你还有地位,你是淑女,可是我是男人,你考虑过男人的感受没有?在这个家里我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雅美反驳说,我什么没迁就你,你怎么没尊严了?大发说,你说得好听,我整天就活在你的影子里,咱家你就是女皇,神圣不可侵犯。什么都听你的,不嫌外人笑话,连两口子亲热你都制定了计划,一周就周五晚上给我,在你面前我还算是什么男人。行,李雅美,话赶到这了,我就实话告诉你,六儿是很多地方不如你,可是六儿有的,你没有。你永远都没有,这辈子你都活不明白。六儿会在男人面前发贱,男人喜欢女人发贱。

雅美委屈的泪水掉了下来。亲热的时间是跟大发商量过的,大发也答应过的。不同意你可以提出来了啊。怎么就都成了我的错误了呢。结婚这么多年了,孩子都长大了,这么大岁数,一周一次在一起还少吗?雅美想不明白大发所说的尊严是什么。

离婚半年以后,雅美就跟高中的同学梁海生接触上了。梁海生现在是大夫,前年也跟前妻离婚了,有个女孩归了前妻,听说前妻带着孩子去了新西兰。他们是在校友会上见面的。雅美对梁海生原来的印象就不错,其实雅美心里一直喜欢医生这个职业,乡下的爸妈年龄越大,雅美的这种看法也越坚定。人老了难免有个病灾,家里有个懂医术的大夫特别方便。梁海生很幽默,言谈举止也颇有绅士风度。俩人好了半年,梁海生提出来同居。雅美犹豫了很久,下不了这个决心。

懿可在学校逃课,雅美被气得半死。满城追踪懿可也没有找到。最叫雅美生气的是,找到懿可的人是六儿。也就是说,懿可已经接受了六儿做了后妈。雅美后悔当初离婚的约定,胡大发负责懿可的全部生活费用和花销,不懂得控制懿可,要多少钱都给。经济资源一盘活,懿可就无法无天了。雅美加大了对懿可的管理强度,严正跟大发交涉了一次。大发勉强同意懿可花钱要有节制。大冬天的一折腾,雅美就病倒了。虚脱,浑身无力,幸好有梁海生的照顾。又是近水楼台的关系,雅美在医院里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雅美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独。走在大街上,我们看到的是那么多快乐的面孔,可是谁又能够走进别人的内心呢,谁都无法洞悉他人的秘密和心事。养病的这些天,雅美想了很多。雅美突然特别渴望有个家,有个人对自己可以呵护一下。这个人就是梁海生。

雅美洗澡的时候手机就打成了振动,胡大发第一次打进来的时候,梁海生就看到了。梁海生没有理睬,见手机响个不停,顺手把手机塞到了枕头下面。雅美在卫生间磨蹭了很长时间才算披着浴巾出来,走过自己心里这道坎,雅美做了很大的努力。与梁海生并没有登记结婚,同居在一起是梁海生提出来的。双方在试婚。雅美当初听到试婚两个字的时候心惊肉跳一下。这个词汇怎么会跟自己连上关系呢。生活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会发生。谁都无法预知未来,谁都无法逃避它的给予。既然不能免俗,就只好接受。无非有两个结果,如意和不如意,想着结果,就会影响过程。

这是梁海生说的,整个过程,梁海生都很认真。雅美一直很紧张,中途的时候,他们的枕头被掀到了床下,雅美看到了手机再次振动,那个号码雅美熟悉得很,是啊,那个时候雅美拨打过无数次的。为这个号码牵挂过,为这个号码揪心过,可是现在呢,那个号码就在崭新的床单上振动着,而自己赤身裸体与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而且还……雅美突然感觉人生就是一场虚无,什么是你的,什么不是你的,所有的一切,多么重要,又多么无足轻重啊。

雅美顺手关了手机,跟梁海生重叠在一起。

雅美是听着梁海生的轻语睡着的,梁海生讲自己的童年,还讲了今天下午的事情。在医院里什么样的患者都能够遇到,比如一对得了尿毒症的患者,一看就是乡下的,他们居然打听血液透析机器能不能租回乡下去。雅美就歪着头在梁海生的怀抱里笑了。梁海生说,笑死我了,忍半天没忍住。

雅美迷迷糊糊地嘟哝一句,不听你讲了,你都累死我了,困,明天是周六,正好可以睡个懒觉。

(5)

大发一直在给雅美打电话。先是不接,后来干脆给挂了。大发猜测雅美是生自己对懿可不加监管的气。打发走了六儿,赶紧在熟食店里买了猪头肉和粉肠,油炸花生米也买了半斤,又跑马路对面买了新烤的鸭子。这个熟食店里也有烤鸭卖,只是没有马路对面的那家新鲜。知道岳母王淑芬喜欢喝杏仁露,就买了一箱,拿不动,幸好都认识,超市也愿意送上楼去。

大发想好了,跟雅美离婚了是不假,可是老太太和老爷子对自己不错,这么多年像心疼亲生儿子一样对自己。最早跑长途贩卖海鲜的时候,没有钱买棉裤,不保暖,大发每年冬天都穿王淑芬亲手做的棉裤。看着是笨重点,可是暖和,厚实。老人扑奔着自己来城里了,就必须好好招待。

茶缸子里盛上热水,杏仁露放热水里烫一烫,王淑芬喜欢这股子温热的杏仁味道。李朝阳爱喝几口高度的小烧酒。大发家里早就预备了最好的酒,纯粮食酿造的,酒不上头,喝时啥样就是啥样,没有后返劲。李朝阳和王淑芬的兴致都很高,只是盼望着早点见到懿可和雅美。大发拎着很多东西回来,解释说懿可上学不能回来,雅美呢,在学校加班,手机没电停机了。估计今天晚上也不能回来了。

大发还是很会调解气氛的,张罗着做菜。王淑芬清点一下买来的熟食,差不多了。大发不答应,大发说还没有青菜呢,正好冰箱里还有新买的油菜。大发最喜欢吃王淑芬做的菜了,尤其是粉丝炖油菜,油菜不焯水,洗干净了直接炖,一股淡淡的油菜水味,大发喜欢吃。王淑芬就亲自下厨房做起来,一边做一边埋怨雅美和懿可在外疯跑不回家。

大发在做饭的中途接了六儿的三个电话,开始六儿说要回来拿衣服,大发在阳台上低声打发了。隔五分钟六儿打电话来说没有带钱包,大发再次到阳台上耐着性子低声说姑奶奶你去洗浴中心去吧,明天我去给你送钱。没过十分钟六儿的电话再次响了,大发有些急了,进了卫生间关上门骂道,六儿,你诚心的是不?我告诉你,你再跟我捣乱我就对你不客气。电话里的六儿马上软了,说,发哥,对不起,我就是想你,晚上抱着你睡觉都习惯了。

大发的自豪感一下子就上来了,六儿这么一叫,大发就真有了周润发的潇洒。说真的,大发也想六儿。六儿不但虾爬子卖的好,跟大发在一起过日子也表现得好。大发就说,六儿,哥也想你,你得体谅哥的不容易,是不是?哥也不是木头,过去我岳父岳母对我啥说道都没有。我得知恩图报,要不是你个妮子勾引我,就冲我老岳父和老岳母,我都忍了。六儿“吃吃”地笑,听得出她的冷。六儿说,吹吧你。好了,我不打扰你了,别忘了来接我。

大发从卫生间出来,李朝阳就关心地问,雅美咋说?大发知道李朝阳听到了自己接电话,赶忙掩饰自己刚才的自豪感。连忙说,雅美的手机还没开机,要不这样,大哥二哥家也离这不远,我打电话给他们,叫他们过来一块吃饭。

王淑芬说,电饭锅太小,焖的饭不够,叫他们从外面买点馒头。

电话都是大发拨的,李朝阳只管接。先是志文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孩子尖细的声音。李朝阳一愣,听不出是谁的动静。就问你是谁。那女孩子也不含糊,反问你是谁啊?李朝阳不高兴,这孩子真没大没小的,就说,我找李双我大孙子。电话那头的女孩子就乐了,说你才孙子呢,你占谁的便宜啊。“晚”告诉你,“晚”知道你谁,你就老蛤蟆,上回你就装,骗“晚们”呢。

李朝阳把电话递给大发,说打错了,整出老蛤蟆来了都。大发接过电话,问,你找李双家里人说话。那女孩子哈哈笑起来,大墩,你跟老蛤蟆组团忽悠“晚”是不。少跟“晚”装,告诉“晚”,在哪个酒店干呢?

大发无奈挂了电话,说号码没错啊。李朝阳说,那给志武打。大发点头,拨通了志武的电话,李朝阳接通,里面一片喧哗。接电话的是志武,志武只管说,大发吧?这不哥几个正喝着呢。有事一会儿我打过去。李朝阳赶紧说,志武,是我。电话那边的志武听不到,有人敬酒的声音穿了过来。志武说,大发,哪天我去看你,我家雅美就那脾气,看谁的面,你也不能太计较。咱哥俩见面再说,我这有局。好了,我挂了。

李朝阳拿着电话发愣。大发问,二哥咋说?李朝阳摇头,喝着呢。放一堆葡萄屁,没容我空说话。大发,你跟雅美闹意见了?

大发愣一下,尴尬地笑,爸,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情。李朝阳点头,嗯,雅美是不懂事,可是这么些年她对你啥样,你也知道,互相迁就点。大发赶忙说,爸,我知道。雅美挺好的,就是工作起来不顾家了,这不非要当校长吗,就得好好干工作。

电话刚放下,铃声再次响了起来。这回是志文家打来的电话,是李双。李双问,老姑父,找我爸?大发说,刚才谁接的电话?你爷爷奶奶来了,在我家呢。叫你爸妈来我家吃饭,你也来吧。李双说,爷爷啊,叫他接电话。

大发把电话递给李朝阳,说,爸,你的大孙子,你接吧,我去帮我妈做菜。

李朝阳很高兴,接过了电话。李双的嘴巴很甜,爷爷,你来咋不给我打电话啊,我好去接你。李朝阳挺开心,跟大孙子聊了起来。

晚餐没有谁赶回来,焖一电饭锅的大米饭只吃掉了一个尖。王淑芬用筷子把电饭锅里的米饭搅散,要不粘成坨,明天热的时候不容易打开。李朝阳和大发先是喝了一小杯白酒,喝得尽兴。爷俩商量再来点。于是在王淑芬的监督下,爷俩每人再倒半杯。李双电话里说了,那女孩子是李双的女朋友,这个消息是叫李朝阳决定再来半杯白酒的重要理由,老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孩子一眨巴眼的工夫就大了,就有了女朋友,过日子过的就是人丁兴旺,添人进口这是最大的喜事,比啥都好。

大发被李朝阳的情绪感染,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愧疚来。在雅美面前,大发感觉到的是压抑的气氛,是伸不开腰的那种压抑。在六儿面前是放松的姿态,内心放松,身体也放松。六儿叫大发挣脱了束缚,他可以为所欲为去展现自己,哪怕是龌龊,六儿也纵容喜欢。而坐在两个老人面前,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雅美的不好似乎也不那么不好,六儿的好似乎也不那么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大发说不清楚。大发的爸妈去世早,在他心里是真把岳父岳母当作自己的爸妈的。这种莫名的愧疚,叫大发不能自持。他觉得自己辜负了老人的期望,跟雅美离婚的事情就没有办法跟两个老人提起了。

两个人都喝多了。王淑芬想提医院的事情,李朝阳几次都制止了。大发把老两口安顿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断地拨打雅美的电话,雅美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大发失眠了,一直坐到天亮。

(6)

梁海生没有去医院,两个人凌晨醒了一次,梁海生当然不会放过机会,缠绵了一回再次睡去。等再睁眼,已经是中午了。雅美懒懒地想起身,梁海生还是拦住了。说他去叫外卖,问雅美想吃啥。雅美摇头,不置可否。只说随便吧。

他们的确是累了,也饿了。

说好了二十分钟就能够收到外卖,十分钟没到门就急促地响起来。而且擂门声很重,“咣咣”直响。梁海生有些生气了,气得胡乱裹上睡衣,蹬着拖鞋把门打开了。梁海生朝着门口站着的胡大发吼:我要投诉你!胡大发往屋子里瞅了瞅,睡眼惺忪的雅美正要去厕所。身影从门缝里一闪,胡大发就发现了,赶紧喊,雅美,雅美。

雅美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尴尬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胡大发。

梁海生扒拉一下胡大发,问,喂,你一个送外卖的认识我老婆?

胡大发看着雅美一头扎进了卫生间,回答梁海生,当然认识,以前她是我老婆。雅美,你爸妈来了,在我家呢,怎么办?

胡大发开着车,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雅美轻声说,停车。

胡大发把车子停住,在这之前,雅美没有说过一句话。大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直冷嘲热讽。雅美忍着,盘算怎么接待好爸妈。真是要命啊,昨天晚上真应该接大发的电话。

大发说,老爷子和老太太来得太突然,我也没有准备。寻思给你打电话一起想办法。我打了七八十个电话,发了六十多条短信息,你忙着在床上干事业,就是不接我的电话。我一上午挖窟窿盗洞地想办法啊,到底找着这小子的窝了。雅美说,你说事就说事,跟人家打什么架啊?大发急了,我看那小子就生气,这都几点了,还缠着你在床上干那事。知道我着的急吗,我一晚上都没合眼,我核计早晨我得给老爷子老太太把闺女给叫回来。这还是礼拜天,我怎么撒谎?他一晚上都天地任逍遥了,害得老子给他老丈母娘做吃做喝的。

雅美皱眉,说,大发,咱不说难听的话行吗?我跟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你动手打人是不对的。大发说,我就揍他两拳怎么了,他睡我老婆我还一个屁不放谢谢他啊。雅美急了,说,胡大发,你别太过分了,我不是你老婆了,咱们都离婚了。胡大发也大了声音说,李雅美,离婚的老婆也是老婆,你跟我过日子的时候,你有过这么一回吗?你拍拍自己良心,你们也没结婚呢,就不顾他人的感受跑一起那啥。雅美推开车门就下来了,说,胡大发,你也不是啥好货。要不是你跟虾爬子那样,我能家不像个家吗。我李雅美哪点对不起你啊?

雅美迎着呼呼的冷风哭了起来。

半天,大发开了车门子,出来劝雅美上车。雅美坚持不上车,也不走远。大发过去拽,雅美看一眼路过行人很多,甩开了大发的手,再次进了车里。

两个人进了车里再次吵起来。

雅美说,我愿意吗,我快乐吗,你还埋怨我。胡大发说,你要是能够原谅我一次,咱们也不至于离婚。昨天晚上,我陪爸妈吃饭,心里堵得慌,好好的日子咋就过成这样了。雅美恨恨地顶大发一句,你还满肚子委屈了,你带虾爬子到我的床上偷腥吃,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你。胡大发拍着方向盘吼,你一晚上把那个眼镜大夫都整的跟大眼灯笼似的脱相了,我也不能原谅你。雅美瞅着胡大发说,我们是离婚以后的事情,你们呢?你们那叫出轨!叫没脸,叫无耻!胡大发,你也知道吃醋了,行,这就是报应,你也知道我当初的感受了?

胡大发气得开了车门子出来,出来以后觉得不妥,进去还得争吵,愤怒之下一脚踢翻了马路边上的护栏。有民警赶了过来,喊:你干什么?胡大发说,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民警正色到,毁坏公共财物要赔偿你知道吗,把身份证拿出来。大发拒不接受检查,两个人就扭到了一起。雅美怕事情闹大,赶紧开车门出来拉架。

好说歹说,雅美交了罚款才把大发弄到车上来。俩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大发的手背不知道怎么弄的,出了血。雅美默默拿出纸巾来,递过去。大发接了,按在流血的地方。他们都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大包袱。

雅美说,开车去接懿可,事情还得继续瞒着爸妈。

(7)

下午的聚会进行得很热闹。

大发一直主张去饭店聚餐,懿可第一个响应,雅美征求爸妈的意见。李朝阳不同意,王淑芬也不愿意去。不是为了省钱,还有另外的理由。李朝阳和王淑芬喜欢在家里吃饭,守着一大家子人,吃饭香。李朝阳说得好,在家里吃的才叫饭,像儿子志武那样一天好几遍的吃,吃的是局。风光是风光了,吃完也就拉倒了。

外孙女懿可很乖巧,搂着王淑芬的脖子一顿亲。李朝阳高兴,两口子喜欢看到几代同堂在一起的快乐。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见不到雅美和懿可的不悦也就冲淡了。雅美想跟爸妈解释,李朝阳制止了。李朝阳说,雅美,工作要紧是对的,可是家也得管。家里就大发一个人,一个老爷们,吃饭就得将就。做女强人是风光,可是你得想想大发的不容易。

雅美听爸爸这么说,脸红了一下,看一眼大发,大发理直气壮的样子,似乎忘了已经离婚的事实。在厨房忙着做菜的空当,雅美低声提醒一句大发,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大发张罗得挺积极,李朝阳爱吃火锅,就在家里吃。老式的铜火锅都压了箱底,雅美不同意在家里吃,是因为讨厌炭火。怕在屋子里中毒。懿可也不愿意在家里吃,觉得去饭店比较爽,有服务员伺候,有消费的价值。

大发很细心的,以前没用完的木炭也留着。很快就张罗好了各种调料,酸菜要自己切。大发的手艺不错,这一手都是以前练的。雅美上班,大发就大包大揽了家里的家务活。酸菜丝切得细,是得有过硬的手艺的。这一点,大发很合格。酸菜劈下菜帮,拿菜刀背轻砸一下,左手平展,摁住菜帮,右手的菜刀平着移动,薄薄地片下一层,再片一层,本来就很薄的菜帮,一般的家庭主妇能够片两刀,大发能够片三刀。动作娴熟,手法也快,片好的菜帮摞起来,切出的酸菜丝很细。冻豆腐,粉丝,还有肉丸子,五花肉,大虾,胡椒粉这些东西都得准备。

铜火锅很大,在楼道里生火怕邻居们有意见。大发抱着火锅下楼,外面的风大,炭火很快就生起来了。王淑芬怕冻着大发,喊懿可给拿了大衣下楼披上。趴在窗口往楼下看,大发仰头喊,妈,你关上窗子,等不冒烟了,我就端上去。雅美有些不知所措,离开这个家一年多了,原本熟悉的家对她来说变得有些陌生,干起活来也生疏了,甚至有时候走神。大发切酸菜的时候,雅美有些恍惚,那样的场景,雅美太熟悉了。一个走进自己生命和生活里的男人,怎么就匆匆成了过客呢。一切熟悉而又陌生,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俗套却又叫人无可奈何。

王淑芬一直夸赞这个能干懂事的姑爷,夸得雅美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中途给大哥和二哥家打了电话。大哥腿脚不方便,正在张罗买楼,就不过去了,等哪天接爸妈去家里住。大嫂起早就出去做买卖了,李双和女朋友一直黏在一起,也来不了。二哥志武答应的挺痛快,来的时候却只有二嫂艳茹一个人过来的。艳茹说志武一会儿就到,直到吃饭了也一直没有到。大发打电话过去问,志武就说临时有个饭局,喝几杯再过来。叫别等他了,先吃。

艳茹打扮得很入时,现在她主要迷恋两件事情,一是股票,二是瑜伽。进屋以后她说的也主要是围绕着这两件事情,当然也没有忘记把自己那份粘豆包和小米装好。王淑芬和李朝阳听不懂股票的跌停妈涨,不知道怎么插嘴。艳茹很爽快,当场就跟李朝阳保证,只要公公肯出两万块钱,交给她来操作,股票一定能够大赚。李朝阳当然不能掏钱给艳茹,艳茹就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的孝心没有派上用场。就说,爸妈,你们啥时候想明白了,就把钱交给我。有钱不能放银行里,那不是理财的正路,利息才几个小钱。我最近看好的一个股票,板上钉钉能够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到时候想买后悔药都没有地方去买了。

看公公和婆婆对股票不感兴趣,艳茹就转过头来跟雅美说瑜伽。而且马上打电话给一个地方,说是瑜伽会馆,跟自己如何熟悉,非叫给雅美办张贵宾VIP的卡。雅美拗不过,只好说现在已经在另外一家会馆办了会员证。艳茹就不吱声了,一门心思对付火锅里的酸菜粉丝。

懿可今天格外活跃,端着酒杯敬姥姥和姥爷,然后敬二舅妈艳茹。雅美几次夺酒杯都无效。李朝阳乐呵呵地说咱家喝酒是遗传,孩子少喝几口没有关系。也不是在外边,怕啥。懿可受到了鼓励,还开始敬雅美和大发。大发很配合,端着酒杯直往雅美这边凑,雅美避开。懿可答应雅美和大发不把离婚的事情说漏,是每人收了一百块钱的。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这才多大啊,就这么物质。雅美真想揍懿可几巴掌,大发苦劝,乖乖交上了二百块钱。

酒席吃到中途,大发叫艳茹给志武再次拨打电话。志武在那头说马上马上。也不知道这是啥马,都快结束了,志武也没有赶到。只能放慢了速度等等志武的慢马。雅美出去打电话给二哥,才知道志武结束了一个应酬,从包间里出来,正好遇到一老同学在隔壁喝酒,于是就被拉进去了,看来一时半会是结束不了。

回到酒桌上把情况说了一遍,艳茹就提议别等了,咱们共同敬老爷子一杯,祝愿老爷子身体越来越好。大家都在响应,王淑芬偷眼看李朝阳,老两口的眼睛里就都掠过了一丝惆怅。李朝阳早上就嘱咐了,得病的事情不能说,孩子们都乐乐呵呵的,全家难得的一次团聚。不能因为得病影响了气氛。日子还长着呢,以后慢慢渗透。

收杯酒还没有喝完,门就急促地响起来。懿可跑去开门,进来俩警察,问是胡大发的家吗?懿可一点也不惧怕,问你们谁啊?找我爸干啥?警察说,有个案子需要胡大发配合,跟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雅美的心“咯噔”一下,不知道胡大发究竟犯了什么事。这几年胡大发在外面赚的钱可越来越多,雅美不是很清楚这些钱的来路。警察在门口一吵吵,屋子里吃饭的艳茹脸色就变白了,说,你们先顶一会儿,我看见警察心就突突,我去那屋躲躲。

谁都不知道艳茹想躲什么,扎进卧室就没出来。王淑芬胆子小,手里的筷子先掉了,急着往起捡筷子的时候,把酒杯碰倒了,“咕噜噜”地滚到地上,竟然没碎。王淑芬的心稍安了一些。屋门口的懿可开始挡着不叫警察进来,这丫头的胆子不小。警察出示了证件,胡懿可挡不住了,就朝屋子里喊,爸,你快跑!

胡大发笑了,站起来对李朝阳说,爸妈,没事,我出去看看。李朝阳不放心,说,大发,你真没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胡大发笑得很平静,说爸,你看我这么多年了,我就从来没有干过违法的事情,脚正不怕鞋歪。肯定我生意上的朋友出事了,叫我去公安局捞他们,这种事情每年都有。反正我也吃好了,我跟他们去一趟。

胡大发走了,雅美的心悬了起来。

艳茹从卧室里出来,懿可对二舅妈胆怯的表现很不满。懿可说,二舅妈,你肯定干坏事了,咱屋子里数你的脸色不对。艳茹气得瞅雅美,指责,雅美,你看看你家孩子,咋这么没大没小的。我不愿意见警察,有啥不对了,警察找的人都没有好人。

见全屋的人都看自己,艳茹赶忙闭嘴。

(8)

雅美在派出所里见到了胡大发和梁海生。梁海生的嘴唇被胡大发揍了两拳,肿起老高,淤血了。嘴唇硌在了牙齿上,里面也硌破了。梁海生开始没把胡大发放在眼里,直到真动起手来才知道这个胡大发的厉害。梁海生的体力也受到了影响,十几个小时水米没打牙,有点打晃。被胡大发两个电炮打过来趴在地板上起不来了。

要不是雅美拼死护卫,胡大发还不住手。更加叫梁海生气愤的是雅美收拾一下,竟然跟着胡大发下楼了。半个小时以后,送外卖的才赶来。梁海生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喊着,我要投诉你。送外卖的吓坏了,说先生怎么了?我哪里服务不周吗?梁海生说,你来晚了,我挨一顿打你知道吗。

在诊所简单处置了一下,梁海生就开始左一遍右一遍地拨打雅美的电话。雅美接了,说我在外面呢,海生你没事吧?梁海生急了,说那个混蛋是怎么回事?打完我就没事了,我们的社会是法制的社会,不能眼瞅着他践踏法律的尊严。雅美耐着性子说,海生,我爸妈来了,在我前夫家,我先处理这边,处理完了我就过去跟你解释。梁海生没来得及说别的,雅美的电话就挂了。继续拨打,雅美又接了一次,这次没等梁海生说话,雅美直接说,海生,昨晚你不是说爱我吗,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吗,包括你的生命,现在,我爸妈来了,他们不知道我离婚,他们年岁大了,想不通我离婚,也接受不了我离婚的事实,求求你帮帮我。我李雅美说话算话,这边我处理好了,我马上就过去看望你。

梁海生心里担心雅美的安危。这个胡什么大发简直就是个禽兽,三句话没说完呢,就抬手给自己俩电炮,这样的人素质太低,雅美跟他在一起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不行,必须把雅美解救出来。梁海生不断拨打雅美的电话,雅美再没接听。雅美不接电话,梁海生的心里就犯嘀咕,是不是雅美已经被这个禽兽给控制住了。越想越害怕,梁海生到派出所报了案。慎重起见,只说了胡大发伤害自己的事实,没说怀疑雅美被控制虐待的猜测。

胡大发被带进派出所,第一眼看到嘴巴肿起多高的梁海生。胡大发心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马上热情地过去跟梁海生握手寒暄。梁海生吓得一哆嗦,本能地躲避。胡大发跟警察说,警察同志,这完全是误会。我和梁大夫是亲戚,我们俩闹着玩的,闹着闹着就急了。梁海生蹦起多高,说,警察同志,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跟他才不是亲戚呢。他涉嫌故意伤害,你看这嘴巴子给我打的。涨得乎地疼。胡大发笑了,喝点酒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那大嘴唇子你是自己磕桌子角上了。不信你叫警察同志自己看。

警察被他俩搞愣了,一拍桌子说,别吵吵,一个一个来。我先问你,胡大发,你们什么亲戚?胡大发想了想,说,就算是连襟吧。梁海生很激动,说,谁跟你连襟,我跟他没任何关系,我也不认识他,私闯民宅跑我家去闹事,上来就给我俩电炮。

警察盯着胡大发,你少跟我们耍滑头,到底是咋回事。连襟咋还有算的呢?胡大发说,警察同志,是这么回事,这个连襟呢,跟一般的连襟不一样。我老婆跟我过得好好的,他给撬过去了。这事换谁都得跟他急。我一直忍着,昨天晚上,我老岳父岳母大老远从乡下来的,到我们家了,不知道我们两口子离婚的事情。我就到处找我前妻,我一夜没眨巴眼,给我前妻打电话,这小子横竖挡着不叫人家接电话。我找一上午,才算找到他家,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叫前妻回去把老人安抚好。是吧,这是人之常情,这小子都中午了,还在屋子里耍白条就是不叫我前妻走。警察同志,你说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他也没有跟我前妻登记结婚,凭啥就限制人家人身自由啊。

梁海生还没来得及申辩,警察就批评了。警察说,梁大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破坏人家家庭在先,还不叫人家回去看父母,你这个事情必须做深刻检讨,派出所必须要找你们的院方反映情况。

胡大发附和着,必须反映。我是面慈手软,从我前妻那论,咱还多少还是有点亲戚的,是吧。咱们是一个媳妇的连襟,那比亲连襟都亲。你跑派出所来给政府添麻烦是不对的。人民医院的大夫有了矛盾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好说好商量。

警察一听就逗乐了。警察看着俩活宝,不知道咋往下问话,正严肃不起来的工夫,雅美进来了。梁海生有口难辩,再不走估计会麻烦。雅美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叫胡大发赶紧跟自己回家。家里还有爸妈在焦急地等着呢。梁海生呢,一门心思想得的是带雅美回家,雅美在这个胡大发的身边梁海生是不会放心的。

胡大发意犹未尽,在派出所门口跟警察套近乎。在街上还提议三个人一起吃烧烤。梁海生当然不去,但也不离开雅美。雅美看梁海生一直跟着,就只好面对这尴尬的局面。雅美说,海生,你先自己回家。我爸妈那不能露馅。梁海生看一眼胡大发说,你跟这个粗鲁的畜生回去我不放心。

胡大发走出五六步了,听见,品品觉得不是滋味。快速地回身,冷不丁就冲上来,一脚就踹倒了梁海生。雅美惊叫一声,阻挡也来不及了。胡大发抬起脚来对准梁海生的屁股就一顿踢。

短短的两天时间,雅美感觉怎么这么多事情都赶在了一起。平时啥事没有,清闲得无所事事,现在倒好,按倒葫芦浮起瓢。跟自己有关系的两个男人都站在自己面前,雅美感觉从来没有过的尴尬。拼死把胡大发拖到边上,扶起捂着屁股呻吟的梁海生。好说歹说,梁海生才算答应没有再次去派出所报案。雅美承诺,可以证明胡大发动粗打人的事实,但必须要等到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打人不能白打,尤其是踢屁股的行为是非常恶劣的。

给梁海生打了出租车走了,胡大发讪讪地走过来。

雅美感觉从来没有过的累,雅美瞅都不瞅胡大发一眼,只顾自己在前面走。胡大发喊,雅美,你说咱爸妈到底怎么办?雅美头也不回,说,你是越来越没素质了。

这一晚上是雅美和大发最尴尬的时刻。李朝阳和王淑芬见胡大发平安无事回来了,虚惊一场,都说警察肯定是搞错了。大发挺得意,还要陪着李朝阳再喝一杯。王淑芬还是劝下了,坚持叫大家早点休息。李朝阳和王淑芬进房间睡觉了,客厅的沙发床被懿可给占领了,这丫头醉得一塌糊涂,呼呼酣睡着。

雅美没有办法躲避,只能跟胡大发同居一室。安静下来以后,俩人都有了一丝尴尬。雅美没有脱衣服,往床的一侧一躺,大发瞅了瞅,抱了毛毯在地板上铺好,朝雅美说,你也累了,脱了睡吧。

夜晚很静,淡淡的月光透过窗子轻轻地舔着房间。本来很倦的雅美突然没有了睡意。这个温馨安宁的时刻,雅美曾经是那么惬意地拥有过。月光倾洒在床单上,像铺满了一地的带格子的小碎花。雅美轻轻伸出手来,摸一把,月光如水,从手指的缝隙里滑落,屋内,依然洁白。

大发也一直没有睡着,昨天一晚上的失眠,加上今天一整天的折腾,头疼欲裂。起来找药,却不得要领,在夜色里鼓捣抽屉。雅美轻轻拧开床头的灯,说,头疼的药在第三个抽屉里面。大发愣了一下,随即找到了药,倒杯水,咕咚咚地喝下。大发嘟哝着说,雅美,爸妈没说啥时候走吧?

雅美没有看大发,耳朵却听得见大发的声音,判断出他喝完药了,轻轻拧灭了灯。大发喝完药,有些忘记了,习惯性地走到床前,撩开被窝钻了进去。雅美惊了一下,问,胡大发,你想干什么?

大发猛然也想起睡错地方了。忙说,错了。大发要走,雅美知道地板又凉又硬,叹息一声,说,算了,你在那头睡吧,中间我放个枕头。大发想一下,重又躺下,说,成。

(9)

王淑芬和李朝阳这一晚上也没有睡踏实。李朝阳的腰一直疼痛难忍,王淑芬知道老伴在极力忍耐,只有关上房间门李朝阳才敢呻吟出声。王淑芬几次劝,还是跟儿女们说了得病的事情吧。李朝阳不同意。李朝阳珍惜跟儿女们欢聚的场面,一个大火锅摆在桌子上,热气腾腾地围着一家子人,这样的场景恐怕以后不会再有很多次了。

睡不着王淑芬就陪老伴说话,李朝阳疼的时候就帮助按摩。外孙女懿可半夜醒了,到处找水喝,撞进房间来发现姥姥给姥爷按摩,就无限感慨着:我妈从来没有对我爸这么好。他们俩分开就对了,按照姥姥的说法这是乱点了鸳鸯谱。

王淑芬只顾着给李朝阳按摩,没有着耳听。李朝阳因为疼,也没有太在意。懿可出去以后,李朝阳觉出话里的味道不对了。问王淑芬,你没感觉雅美和大发有点怪怪的吗?这么一问,王淑芬也有些怀疑了。是啊,以前雅美对大发说话可从来没有这样,总是唠叨这不对,唠叨那不对。现在基本也不跟大发说话了,会不会两口子打架了。看情况又不对,晚上人家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呢。问问懿可吧,反正这妮子睡够了,晚上起来上什么网。

懿可在客厅用笔记本电脑上网,见姥姥出来问,知道刚才自己说吐噜嘴了,就呵呵笑着说,姥姥,你和我姥爷瞎琢磨啥啊,来,我教你上网。王淑芬不知道啥叫上网。懿可就说,姥姥,这网络可神奇了,没有它干不了的事情。

李朝阳出来上厕所,瞅几眼,瞅不明白。就说,啥都干了?能给人看病吗?懿可说,直接看病肯定看不了,可是不管得啥病,都能够有介绍,还有医院的名字呢。王淑芬本来想回屋的,听见懿可这么说,就折回身来。李朝阳明白了王淑芬的意思,在沙发上坐好,哄懿可:懿可,你给姥爷查查尿毒症是怎么回事。这病能治吗?

懿可答应一声,手在键盘上“啪啪”几下子就打出了不少字来。懿可说,姥爷,找到了,我给你看看。哎呀,这么多都是医生写的,它是肾脏疾病晚期出现的一种综合症。是指患者不能通过肾脏产生尿液,因此,不能把体内的废物和多余的水分排出体外,导致患者体内的电解质紊乱出现。从而出现心、肺、神经、以及血液等全身中毒症状。姥爷,下面不念了,这病没有办法治。

王淑芬也在边上听得一清二楚的,颤声制止,懿可,胡说啥啊。懿可争辩着,姥姥,我没胡说,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不信叫我姥爷自己看。现在的医疗水平虽然能够换肾啊血液透析啊,也解决不了多大的事,我班张小米的爸爸就是得这个病。花了好几十万都没治好,他爸才四十多岁,我们全校还捐款了呢。

李朝阳拉着老伴王淑芬说,懿可,早点睡吧。姥爷明白了。

进到房间里,王淑芬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李朝阳低声说,哭啥?王淑芬说,这孩子也太没教养了,啥话都说。你得的不是那个病。李朝阳摇头叹息一声,说,老婆子,人早晚都得有一死,没啥。我李朝阳这辈子也知足了。这么着,刚才懿可念的时候,我心里也在想,咱不能消极对待我这病,我啥事都看得开。这几天,先别跟孩子们说。咱一说,孩子们都该分心了。原来大夫说的时候,也不明白到底是咋回事。难怪人家笑话咱。

王淑芬边擦眼泪边说,要不明天咱们就去医院做啥透析吧。李朝阳说,别,志文和志武家都没去呢。孩子们过成啥样,我得过去瞧几眼,真要是在医院治上,动手术刀弄景的,说不定就来不了呢。王淑芬听了急忙往地上“呸”了一下,说,老头子,你福大命大,咱们不会有事的。

早晨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心事重重的。雅美煮了小米粥,本来是想下绿豆的,王淑芬拦住,绿豆头天晚上没有泡上,跟小米一起下锅熟不到一起。王淑芬这次想得很周到,小米和绿豆分别装好,三份,家家都有的。给志武家的那份,昨天艳茹都拿走了。艳茹走的时候也想带着李朝阳和王淑芬一起回去,王淑芬没有答应,雅美和懿可刚回来,娘俩还没有好好唠唠。本来是打算下午跟雅美说说话的,无奈的是警察找大发,打岔打过去了。馒头是买来现成的,以前都是雅美自己蒸的,大发不喜欢吃外面卖的馒头,不好吃,带着一股发酵粉的味道。雅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厨房,进去竟然有了生疏的感觉。雅美的内心一直很抵触,这个家里她总能够嗅到虾爬子的气味。 hwNhoehGpCD1mdZe1ApCNZUok/qcKgJOrPReSCHBmf9D1SnOZP9LT/VxtU60sX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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