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住的那个村子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马耳朵沟。顾名思义,沟的形状和走向都像马耳朵。其实,在辽西丘陵山地里,像这样的“马耳朵”多的是。辽西人喜欢依山而居,傍水为邻。凡是有人家住的地方,就一定有山有水。山都是矮山,河水也不是丰满的那种,干巴拉瞎地瘦。深的地方齐腰,浅的地方能露出白花花的河底石头。因为河是季节河,有时候来有时候走,都没有个固定的名字。这条河横在马耳朵沟的沟口,从远处看,像一条白晃晃的飘带,弯弯曲曲地有了动感。飘带能把远近的村落聚拢到一起来,是因为河边上有孩子们上学的学校。
村里人从这条河的浅处,铺上一排大块石头,人们在上面来回地走,就形成了一座简易的桥梁。父亲就是爷爷背着从“桥”上走到河对岸的小学校上学去的。然后,又从这座“桥”上,爷爷把父亲送进了县城的学校去读书。爷爷是小学校惟一的老师,教一年级到五年级所有的学生。父亲的性格很倔强,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父亲属于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父亲十六岁那年,开始有了他自己的思想。父亲有了他自己思想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越来越不听爷爷的话了。爷爷要父亲念完县城的学校就回马耳朵沟教书,父亲不干。父亲的理想比天高,父亲不想挣民办教师一个月十几块钱的工资。爷爷的脾气很不好,对学校的学生态度和蔼可亲,对待父亲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爷爷拎着烧火棍子在后面撵,想用棍棒让父亲回心转意。父亲在前边一路狂奔,其间,两人吓惊了全村的鸡鸭,踩倒了两排谷子高粱,也引来了河两岸的乡亲来看热闹。爷爷到底没有追上年轻的父亲,父亲“扑通”一声跳进了河水里,什么蝶泳、仰泳、狗刨什么的胡乱扑腾一气,父亲爬上河对岸,钻进青纱帐就没了踪影。
爷爷一屁股坐在河边上,骂父亲,骂着儿大不由爹的话。爷爷后来去学校找过父亲,父亲那时候已经不上课了,他正和他的同学们,不,是父亲的革命战友们,进行着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爷爷更火了,学生不上课,革个屁命?父亲的战友们马上揪住了爷爷的小辫子,要收拾爷爷的口出不逊。最后还是父亲讲情,才把爷爷放回来了。爷爷临走时哭了,爷爷说:蛋头子大点的孩子,还要革的哪门子命。革完了命,马溜回去教书。爷爷那时候得了绝症,爷爷一直没跟父亲说起自己的病。爷爷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而小学校里还没有合适的老师接他的班。
爷爷一直到死也没看见这个抓紧时间革命的儿子。爷爷倒在了讲台上,人是不行了,可眼睛就是不闭,嘴里还有口气,呼哒呼哒不咽下去。村长知道爷爷的心愿。扯着嗓子喊:是不是想见大志?想让大志当老师?爷爷就清晰地点点头。村长蹦地下骂:大志,你个兔崽子龟孙子,就是跑到南斯拉夫去,我今天也得把你抠回来。村长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看过南斯拉夫的电影,一直以为南斯拉夫在南边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村长寻找父亲的过程很不顺利,学校不上课了,没有人。村长听说父亲和几个同学去北京看望毛主席去了,就骑上叮当响的自行车,沿铁路一路追了下去。按说,村长当时的做法简直愚蠢至极。因为一辆自行车再怎么快也不会追上火车。可村长是个自信的人,直到很多年以后,村长说起这事还这样自信地说:亏我的那辆好车了,要不上哪逮大志那小混蛋去。村长一直把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运气,说成是他的车好。村长当时也是有过思想动摇的,因为铁轨趴在地上,老长老长了,骑自行车追了半天就是看不着头。正当村长沮丧的时刻,奇迹出现了。前边真的出现了一辆火车,像条黑糊糊的长虫趴在那。
村长追到跟前,才发现这是辆运煤的车。村长的心凉了一下,随即又热了一下。村长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马大志就在车上。村长挨节车厢喊:马大志,快下来。喊了几嗓子,煤车上真的探出一个人脑袋。脏兮兮的样子很滑稽,她瞅了瞅外面,低头说:马大志,有人叫你呢。村长听出来了,那个黑脑袋还是个女的。村长很振奋,继续大了声音喊:马大志,快下来。
村长的声音一大,父亲马大志就藏不住了。他也把脏兮兮的脑袋挂在了火车的车厢帮上。父亲很奇怪,村长是咋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地的。为了扒这辆运煤车,父亲和他的战友是经过缜密计划的,想不到火车半道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停下来了,想不到藏得那么隐秘还是被村长发现了。父亲懒洋洋地冲村长说:找我干啥?村长支上自行车,叉着腰骂:还干啥?你爹要咽气了,你还不回去给他扛幡去。父亲抹了一下鼻子,说了一句很不负责的话:你就给扛了得了呗,我还得去见毛主席呢。村长急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身体健康着呢,可你爹要不行了。再说,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还没有我大呢,那幡我扛着了吗?村长上车上不去,就要到火车头前边找司机说理去。父亲为了革命大业是很能顾全大局的。一旦村长找到司机,那车上的吴彤彤和李海生也得一起跟着下来。父亲看了看自己的两个战友,真是默默无语两眼泪啊。一是革命尚未成功,自己却要被村长带回去给老爹送终,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啊。二是,父亲那个时候已经和吴彤彤恋爱了,两个人在血与火的斗争中培养起了崇高的爱情,并且已经偷偷亲过一回嘴了。而那个李海生也一直在吴彤彤的屁股后面打溜须,这让父亲心里绝对放心不下。
可以想象父亲当时的思想斗争是多么激烈,内心是多么的矛盾,所以他下车的速度明显慢了。村长对父亲的动作缓慢很不满意,他要骑上自行车报告火车司机去。因为村长已经从父亲他们几个嘀咕的话语里面听出了端倪,村长识破了父亲他们的诡计,想拖延时间,火车一开就把村长甩下了。村长的嗓门高,几声大喊就彻底粉碎了父亲他们的幻想。父亲求饶说:村长,我求你了,别喊了,我下去还不行吗?父亲下了火车,没有马上跟村长走。而是蹲在路边上,掏出纸来认真地给毛主席他老人家写了一张请假条。请假条的全文如下:
请假条
敬爱的毛主席:
本来打算亲自到北京去看望您,并向您汇报思想,可家里有点事情要处里(理),特向您请假三天。
此致
敬礼
学生:马大志
那时候正是傍晚,一抹夕阳把蹲在路边写请假条的父亲镀上了金色的光环。车上的吴彤彤和李海生都神情庄重地看着父亲。村长在火车开动的时候,用力地抱住了父亲。村长不愿意到手的果实,突然变卦逃跑了。父亲坚持把请假条递给了车上的吴彤彤。大声嘱咐着:一定要捎给毛主席。吴彤彤把父亲写给毛主席的请假条紧紧地贴在胸口,父亲写请假条的那一幕深深地感动了她,她满含着热泪对车下奔跑的父亲说:我一定帮你做到。
父亲为了这件事情,一直对村长耿耿于怀。好多年以后,还在跟他的女儿马民办说:当年没去看望毛主席,都是村长捣乱,真是遗憾一生啊。父亲最尊敬的人就是毛主席,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年老的父亲唱《东方红》的时候,能把自己唱红了眼圈。而他的学生们却无动于衷,非常惊讶地看着父亲自我陶醉。那时候的孩子只知道“小虎队”,不知道“大救星”。父亲认为,爷爷要是跟毛主席比起来,地位就差了很多。爷爷会打人,不讲道理,还经常骂人,爷爷有脚气,爷爷睡觉打呼噜,人毛主席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毛病。所以,父亲在爷爷的葬礼上,觉得没有去看望毛主席,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于是就很伤心,眼泪就如洪水一样汹涌澎湃,哭声也如霹雷一样响彻云霄。
父亲因为这一惊天动地的哭,孝顺的名声就哭响了。还有,邻居秋月的一颗少女心也一起被父亲哭动了。只有村长纳闷,这孩子想不到还有点良心。怕哭坏了父亲的身子,没办法给孩子们上课,村长就拼命拉父亲起来。想不到父亲休息的时候问了村长这样一句话:你说,毛主席能批准我的请假条吗?
村长多留了心眼是从父亲问请假条的时候开始的。村长知道了,轻易是留不下父亲的。于是,在河边设了“埋伏。”
三天后,父亲急匆匆地摸出村子去北京找毛主席报到,过河的时候中了村长的埋伏。那个时候是秋天,河水已经凉了起来,父亲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勇气跳河逃跑。父亲怕弄湿了衣服,见毛主席不方便。村长在“桥”上已经蹲了多时,村长说:马大志,你爹给你起名大志,就是希望你胸怀大志,可你呢,眼光简直像耗子。其实村长是想说父亲鼠目寸光,可村长一着急忘记了成语原话是咋说的。就说了眼光像耗子的话。不过,这丝毫不影响父亲的理解,父亲虽然读书不少,可光顾着革命串联了,学到的词汇量也并不丰富。父亲和村长就这样在“桥”中间对峙着。
父亲说:我爹也埋上了,我还不该找毛主席汇报思想去啊?村长说:毛主席那你不用去了,我都给北京挂了电话了。人家说让你接你爹的班,教孩子念书得了。去北京的红卫兵太多了,毛主席太累见不过来了。父亲当然不相信,村长一定是在假传圣旨。父亲想走,可村长挡着路不让走,父亲就狠了心,扎河里去了。父亲想,为了革命,牺牲点又有什么呢?河水凉点又有什么呢?父亲重演了逃脱爷爷追踪的一幕,可是,父亲没有想到河边上还有三十几个孩子。
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爷爷的学生。他们早就得到了村长的通知,日夜把守在河边上,看着父亲。父亲走了,学校就要黄铺了。除了村长,除了爷爷,没有谁会关心这所小学的存在了。父亲水漉漉地愣在了河滩上,父亲的腿拔不起脚来了。父亲不是冻的,父亲看到了三十几个孩子齐刷刷地跪在了河边。父亲就一屁股跌坐在河滩上跑不动了。
父亲就这样到了学校。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教书生涯。父亲根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干就是漫长的四十年。父亲更没想到的是,他会深深的爱上老师这个职业,就像他一直深爱着毛主席一样。
父亲去学校的那天,河水在唱着欢快的歌。父亲把几粒石子甩进了河里,河水多了伴奏的音符,潺潺地流淌,把父亲的身影揽在怀抱里……
二、
学校的名字很好听,叫“向阳红”小学。房子只有两间,一大间教室,一小间宿舍,中间是用土坯隔开的。宿舍是后间出来的,原来是整个的大筒屋。奶奶没了以后,爷爷不愿意跑道,就从河对岸的村子搬了出来,一直在这间简易宿舍里住着。
宿舍没有其他的东西,一铺火炕,一只水缸,吃水要到隔壁的秋月家去打。一只水桶,平时在教室里搁着,只有宿舍里缺水的时候才拿过来用。学校没有院墙,操场显着老大老大的,孩子们下课可以满世界地瞎蹿。旗杆有一根,是爷爷栽的。这根旗杆很特殊,是棵碗口粗十几米高的钻天杨做的。爷爷把树砍了来,就栽在了操场上,升国旗用。想不到第二年,旗杆发芽长叶了。这样,爷爷就多了一份活,给旗杆浇水,每年都要让班里最淘的孩子胡闹爬上去,把窜出来的枝条砍下来。这根旗杆生命力还挺旺盛,胡闹上学三年了,砍了三年,树上的枝条还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父亲来到学校,并没有马上上课。村长急得不行,好话说了三箩筐。父亲就是躺在爷爷的行李卷上不动地方。村长急了,说:我就不信了,没有你这只臭鸡蛋,我还打不成槽子糕了我。给你钱你都不挣,那好,我去当老师。
村长出去就招呼在操场上疯跑的孩子:都进屋上课去了。孩子们欢呼着往教室里挤,只有胡闹爬在旗杆顶上不下来。村长骂:胡闹,你耳朵里塞鸡毛了,我叫你没听见啊?胡闹在旗杆顶上不动,嘴上还直对付:没有老师上啥课啊?村长急了:谁说没有老师了?那马老师不在屋里歇着呢吗?歇够了就上课了。胡闹嘻嘻笑:他是马大志,不是老师,他爹才是老师。村长说:你别臭美,赶紧着下来,从现在开始马大志就是你们老师了。胡闹撸了下鼻子:大志还管我叫小爷爷呢?咋给我上课?
父亲一直在炕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胡闹的话刚说完,父亲就腾地起身,推开门骂:攀大辈没好事,看我不揍扁了你个小兔崽子。胡闹吓了一跳,做个鬼脸说:萝卜小,我不长在背(辈)上了吗?不信,你去问你爹去,我真是你小爷爷。年轻气盛的父亲冲出来就晃荡旗杆,想把胡闹晃荡下来。胡闹不怕,在上面叫父亲的号。进教室的孩子都趴在教室门口看热闹,几个胆大的孩子还大声喊着加油,不知道是给父亲加油还是给胡闹加油。
村长忙劝阻父亲:大志,我先跟你交代交代,完事了你慢慢教训这小子。这死崽子随他爹,他爹上学的那会你爹就没少熟他的皮子。你说,这玩意他也随根。胡闹在旗杆上见父亲上不去,更加放肆了。他喊着:想教训小爷爷,门都没有。父亲气急了,从地上抓起块土坷垃就扔了上去。胡闹没有防备,被土坷拉打在脸上,手一松就出溜了下来。胡闹摔在了地上,大哭起来。底下的人都吓了一跳,隔壁看热闹的秋月跑了过来,抱住胡闹说:大志,咋整的?这么老高掉下来,要是摔个腿断胳膊折的可咋整啊?他妈大面瓜还能轻饶了你啊?胡闹听了秋月的话,嚎得更来劲了。父亲心里不好意思,没有想到一土坷垃就把胡闹揍下来了,父亲嘴上挺硬气。父亲说:谁让他嘴欠了,大面瓜来了我也不怕。
胡闹在地上撒泼:好啊,看我不告诉我妈,你们管我妈叫大面瓜。村长过来看了看胡闹没啥事,就往下压事。村长说:你妈不叫大面瓜叫大肿瓜啊?赶紧着起来溜达溜达腿,溜达晚了,大腿筋给你墩短了叫你说不上媳妇打光棍。胡闹在操场上转圈溜达腿,一边溜达一边嘟囔着骂:我要是打光棍,就找你马大志算帐。
看胡闹真的没啥事,三个大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秋月说:大志,你回来当老师了?大志没言语,转身回了宿舍,门“咣当”在身后响了一声。秋月吐了下舌头,村长说:随他爹那个犟种,不愿意干。村长冲又涌出来的孩子们喊:都进屋学习去,一不看着就满山放羊了,赶明都得成睁眼瞎。胡闹坐在旗杆下的石头上抹眼泪疙瘩,村长撵完了别的孩子,招呼胡闹:胡闹,进屋吧。胡闹说:我腿墩疼了,歇会儿。村长骂:别放屁挪桌子遮羞找借口了你,腿墩了一下又没墩着你嘴,不耽误上课,你要不上课,老在外边呆着吧。胡闹赶紧一蹦高起来,钻教室里去了。
秋月进了父亲的宿舍,父亲一骨碌身子给了秋月一个后背。秋月坐在炕边上,还没等说话,那边屋里的孩子嘻哩哗啦的声音传过来。秋月就不吱声了,俩人一起听隔壁的村长咋给孩子上课。
村长先是咳嗽,故意咳嗽。孩子们静不下来,村长就喊:肃静,都肃静,上课了,别赶上家雀子闹喳喳了。孩子们终于静了下来。村长说:自打你们马老师走了以后,咱都半个月没正经上课了,可不能再瞎胡混下去了。胡闹在底下说:村长说话不算数。村长一惊,问:谁说我说话不算数了?站起来!胡闹往起一站,同桌的其他两个孩子一起翻在了地上。教室里乱了起来,村长跑过去拉孩子起来。这才看见,敢情胡闹屁股底下坐的凳子没有腿,是用一摞砖头摞起来的。胡闹一离座位,那边的两个孩子就得把凳子压过去,来个人仰马翻。村长瞪了一眼胡闹,坐下,你屁股长草了,你一动别人不得跟着你挨摔吗。随你爹,没事干不会挠墙根啊,没事干你不会戳牛尾巴玩啊,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胡闹收拾好坐下,村长接着问:谁说我不说话不算数了?站起来!胡闹往起一站,那两个孩子又应声翻倒,教室里一片哄笑。村长急了,训斥胡闹。那两个孩子起来揭发说:村长,是胡闹说你说话不算数的。
村长打量半天胡闹,问:我咋说话不算数了?胡闹说:你说给我们上唱歌课,上体育课,还上画画课呢。可这些天净上劳动课了。村长皱眉头:胡闹,就你是奸妈养活的,别人都是傻妈养活的啊?你是事妈啊?劳动课咋的了,没有劳动能有你吗?胡闹反驳:村长说的不对,我是我妈生的,跟劳动没有关系。村长下不来台,说: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啥叫吆三四五六啊,你爹和你妈不劳动能生产出你吗?我说你不大点孩崽子,不犟犟嘴怕把你当哑巴卖了啊?孩子们哄笑,把这屋的父亲也逗笑了。村长说:新老师我给你们带来了,学不学在你们了,成人不用管,管死不成人。
村长“吱扭”一声开了那屋的门出去,父亲就又恢复了开始躺着的姿势。村长一出去,那屋的孩子们又嗡地一声乱了起来。村长进了宿舍,先隔着土坯墙冲那屋吼了一嗓子:肃静。那屋刷地一下子就把声音压住了,由嗡嗡变成了嘁嚓。
村长说:大志,你就别难为我了,还让我给你下跪你才开面啊。赶紧收拾收拾,给孩子们上课去。父亲躺不住了,坐起身来,说:我还没备课呢?讲啥呀?村长急了:大志,还备啥课啊,我看你爹讲课上去就讲,根本没浪费时间备课。都是小孩子,你愿意讲啥就讲啥呗,别备课了。父亲又来了犟劲:不备课,我不会讲,我又一天老师也没当过。村长想了想说:好好,那你赶紧备,现上轿先扎耳朵眼。村长往外走,趴门口问一句:十分钟够用吧?父亲说:最少得一天。村长咧嘴:干啥用一天啊,这不磨洋工呢吗。
村长重新回教室,父亲起身。秋月就笑了,说:大志,当老师多好啊。父亲说:我膈应粉笔沫子。秋月说:那也比我们水泥厂干净,干一天活回家,连肚脐眼里都是水泥呢。大志被秋月的话逗得“扑哧”一声,憋不住笑了。笑得秋月满脸通红,秋月说:我是说男的懒,肚脐眼里全是水泥。解释完觉得更不妥,男的肚脐眼里有水泥你怎么知道?秋月就红着脸跑了出去。父亲望着秋月跑出去的身影,心里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温馨。父亲想:要不先凑合干着吧。
那边的教室里又传来了村长的声音。
村长骂:吃一百把豆子不嫌豆腥气啊,咋又呛呛成蛋了?上课了。有孩子问:新老师呢?村长说:新老师给你们备课呢,今天还由我给你们讲。孩子们肃静下来,听村长讲课。村长冷不丁被孩子们静静地一瞅毛了:都直勾勾瞅我干啥?我不会讲课,猜个闷吧。孩子们欢呼,等村长说谜语。村长说:也不是啥好闷,是个题,老难了。说有头黄牛在草地上头朝北吃草,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最后在地上打了个滚。你们说,牛尾巴最后朝着哪?孩子们马上猜了起来,都到关键地方卡住了壳。牛打完滚后,牛尾巴朝的方向难住了孩子们。村长得意地站在讲台上审视孩子们,一一否定了孩子们的答案,村长想,靠这个闷差不多就能糊弄一节课呢。
村长憋了半天孩子们,在孩子们的强烈要求下,终于要说出谜底了。村长说:猜不出来吧?这闷老难猜了,可我跟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猜出来了。我妈为这事还给我煮了鸡蛋,要不咋说,得学会动脑筋呢,不能跟胡闹似的,调皮捣乱顶几个,要正经的就瘪茄子了。村长说着用眼睛找胡闹,胡闹的桌子后面只坐着两个孩子。村长就把注意力集中到胡闹的桌子上,村长喊:胡闹呢?胡闹跑哪去了?胡闹在桌子底下不知道正鼓捣啥,听见村长叫,就露出脑瓜问:村长,下课了?村长说:下啥课啊?我这刚上课。你咋老道逛窑子不务正业啊你,再不好好听讲,我告诉你妈大面瓜去。胡闹钻出身子:村长起外号,我告诉我妈。村长不屑一顾:有能耐你就告去,我跟你妈有闹头,当面都敢叫。你知道啥啊?你懂得几个问题啊?胡闹说:我啥都知道,你就不能给我妈起外号。村长来了劲:胡闹,你还啥都知道,那你给我答答,牛尾巴到底朝哪?胡闹斩钉截铁地说:牛尾巴朝地下,转到南斯拉夫去也朝地下。
村长愣住了,胡闹那么大点的孩子也知道南斯拉夫,有点纳闷:你准是听过,我再给你猜个闷。村长不等胡闹反驳,又出了一个闷:你说,纸里头包火是啥?你要是猜出来,我就真服你。胡闹低着头琢磨一会儿,说:是灯笼。村长彻底服了:行啊,黑不出溜地挺有才啊。胡闹,刚才你咋不早说啊?胡闹说:我趁你们猜闷的时候,把小长虫塞秀锁书包里去了。村长说:下回注意点听讲,别老琢磨着淘气。村长等会儿觉得胡闹的话不对,忙着又问:胡闹,你说把啥塞秀锁书包里去了?胡闹说:是小长虫。秀锁低头摸书包,“妈呀”一声就把一条小蛇甩到了讲台上。村长天生怕蛇,大声叫着父亲的名字跑出了教室。
父亲终于走进了教室。他低头就把小蛇抓在手里,安慰着怕蛇的孩子们:都别怕,蛇是人类的好朋友,一点都不可怕。看看,它多可爱啊。孩子们肃静了下来,看着这个一直没有多说话,也没有走进教室的新老师。父亲那天帮孩子们抓住了一条小蛇,他带领着孩子们,把小蛇放回学校后面的山坡上。他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心里有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他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他在孩子们中间,忽然有了一种亲切感。
秋月一直在远处注视着父亲,父亲站在孩子们中间的形象,让秋月感到是那样的亲切,秋月的眼睛里汪着一汪清水,要一直流进父亲的内心深处。
三、
父亲第二天就给孩子们上了第一节课。
村长和秋月都潜伏在窗下来偷听,父亲那天换了他最好的一身衣服。父亲那年正是好美的年龄,他还用木梳沾了清水,把头发从中间分了一下。这样的打扮把孩子们都震住了,那个调皮的学生胡闹还由衷地赞叹一句:老师的头发赶上让牛犊子舔的了。
父亲走进教室,很严肃地说了一句:同学们好。三十几个孩子一起拖着长声喊:老——师——好!在外边坐着的村长,听见孩子们的喊声,摸出了腰里的烟袋,装上一袋旱烟骂:哎,多少日子,孩子们见不着荤星了,扎不冷一叫,心都给叫酥酥了。
父亲简单地向孩子们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回身,瞄了一眼戳在墙上的长黑板。粉笔一扬,刷拉一声就在黑板上划出了一条竖线来。父亲的这一手,马上倾倒了孩子们。因为父亲没有用隔尺,只是那么随意地一划,就划出了一条非常标准非常直的粉笔线来。那条粉笔线把黑板一分为二,分得均匀标准。孩子们赞叹起来,爷爷做他们的老师时,划线总划不直。爷爷划完,总要问孩子们:直不直?孩子们就拖着长声一起回答:不——直。爷爷就下了讲台,站远处看,真的不直。自嘲地骂一句:歪到肋条上去了。爷爷重新划,在原来划上的粉笔线上接了无数条小尾巴,曲里拐弯地挺有意思。后来,爷爷就改用一只木头长尺子划线,线是直了,可尺子总放不正。爷爷那时候总好划一些不正的直线来。爷爷的拙劣表现,给了父亲充分发挥自己才华的机会和空间。就凭这么划一下,父亲的人气指数开始直线上升。
父亲没有用隔尺,没有丝毫地犹豫,就把一条活生生的直线奉献在全班面前。父亲潇洒地转身,身后的黑板已经被一分为二了。父亲沉静地说,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同学做算术题,上面的那趟是一年级的,下面这趟是二年级的。父亲又开始尽情地表现自己了,父亲冲左边那半块黑板走去,坚定地用粉笔横向把黑板又切开了一条直线。父亲的表现已经近乎完美了,孩子没有想到父亲不但划竖线拿手,划横线也一样很棒。父亲的这道横线划过后,左边黑板就变成了两块上下相等的空间。父亲打开书本,开始在黑板上抄题。
胡闹在这个时候又发言了,胡闹是急性子。胡闹问:老师,我做啥?胡闹是三年级的学生,全班就他一个是三年级的学生。父亲听出了胡闹的声音,继续往黑板上抄题,回了胡闹一句:你老实地眯着。父亲的粉笔字写得很漂亮,尤其是每个字的结尾,父亲总喜欢重重地顿一下。父亲顿笔的劲道大了一点,戳在墙上的黑板就向着父亲倒过来。父亲摁了几次,黑板还是不老实。父亲就喊:胡闹,你上前边来扶着黑板。胡闹美滋滋地上了讲台,仰着脖子扶黑板。父亲写完左边的黑板,要孩子们做。又去右边的黑板上划横线,上边写的是四年级的生字,下边写的是五年级的生字。
胡闹一直扶着黑板,终于忍不住了,问:我的呢?父亲说:你的啥?胡闹偏着头躲避着父亲弄出的粉笔沫子:咋没有我的题啊?父亲说:谁让你是三年级的了。胡闹不干了:三年级咋的了,三年级的就是后妈养活的,一年级二年级,四年级五年级的就是亲妈养活的?父亲把剩下的粉笔头按在最后一个生字上,往下一抿,最后一笔完成了。父亲说:谁说你是后妈养活的了?胡闹抹鼻子,梗脖子:不是后妈养活的你不给我出题?父亲笑了:三年级就你一个学生,我还没备课呢。没备课我讲啥,我要是乱讲,你又该说你是后妈养活的了。我还得找村长呢,你一个学生我没办法伺候,要不你跳级,要不你就蹲级。
胡闹瞅了一会儿父亲,冒出一句:哼,你记仇找我茬,我去找村长去。村长早就在外边忍无可忍了,忘了是在偷听了,趴窗子骂一句:找我也没用,马老师说得就算了。村长突然冒出一嗓子,把教室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父亲推门说:你在外边啊?啥时候来的?村长尴尬地笑了笑,继续给这个属毛驴的父亲撑腰:胡闹,我跟你说,这黑板以后就承包给你了,村里都研究过了,认为你扶着黑板最合适。我给中央写封信,把这事就定下来了。嘴别老嚓咕小豆腐,有意见你就提,有屁你就放响点,定下的事,你就是告到南斯拉夫去也没用。
胡闹后来就一直给父亲扶着黑板。父亲从爷爷接手的这群孩子里,后来只有胡闹一个人考上了乡里的中学。那年的考试很严格,监考老师是外校的,胡闹还是三年级的学生,可老师发试卷的时候竟然把考中学的试卷错发给了胡闹。胡闹答完题也不知道试卷错了。这事后来引起了轰动。乡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上竟然有胡闹的名字,而且还考了全乡的第一名。这个胡闹简直就是个天才一样。消息传来,大家都不相信,调出胡闹的试卷一看,千真万确是胡闹干的事情。
胡闹那几天吓得大气不敢出,看父亲和村长嘀嘀咕咕,看乡里来老师问这问那,胡闹以为自己又闯了祸。父亲和村长经过研究,决定将错就错,让胡闹从三年级直接升到乡里的中学去。因为,再次经过对胡闹各门功课的检测,结果是振奋人心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没有能难得住他的题和生字。这都是父亲要胡闹在前边扶着黑板的缘故,胡闹已经站着把小学阶段的课程全部琢磨透了。
把胡闹送进中学的过程遇到了困难,胡闹以为学校要开除他,死犟着不去。村长连唬带吓,胡闹答应了,胡闹他妈大面瓜又不干了。大面瓜怕胡闹年龄小跑不动,还有胡闹上中学用的本子就多了,大面瓜不愿意掏钱给买。父亲给胡闹买了本子,还拿出一条干净的羊肚子手巾来,让秋月给胡闹缝了一只新书包。胡闹美够戗,屁股蛋上甩着羊肚子手巾书包就去乡里的学校报到去了。
父亲送走了第一个学生,不是毕业生,是连跳了好几级的捣蛋鬼。父亲从此总结出了一条培养人才的真理:狠点管理出人才。所以父亲在后来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中,一直使用着体罚。父亲教过的男学生,几乎都挨过父亲的揍。
关于胡闹后来的事情,在这里有必要再交代几句。胡闹上中学的第二年冬天,父亲在河边上发现了他并没有去上学。父亲夹着书本从河里的石头上路过,看见胡闹和几个孩子在冰上砸窟窿逮鱼玩。父亲就喊了一声:胡闹。胡闹也看见了父亲,转身就跑。父亲沿着河岸一直追出三里多地。胡闹累完蛋了,趴在冰上喘粗气。父亲也累得不轻,蹲在岸上骂:你给我滚上来。胡闹上岸,父亲先给胡闹屁股蛋来了两脚,胡闹趔趄着不敢躲闪。父亲那几年打胡闹相当顺手,拧着胡闹的后脖子筋问他为啥不上学。胡闹野性,扛打的能力强。胡闹说都怪你,我妈说攻我念完小学就拉倒,你非要提前让我毕业。我妈不让念了,我去了几天,是我妈让我应付你和村长的眼睛的。
父亲很震惊,拧胡闹脖子的手就松开了。父亲说:你妈大面瓜咋那么不是人呢。我找她去。父亲找大面瓜的结果是,父亲垫上了胡闹的学费书费。父亲拎着胡闹的脖领子说:胡闹,你得好好念书,长大了好还我的钱。胡闹说:那你再借我点钱,我得买双棉鞋,冬天冻脚。父亲低头看见胡闹的脚上还穿着单鞋,父亲就帮胡闹脱了鞋。胡闹的脚冻了,父亲狠心回宿舍就把铺的那领羊毛毡子拿了出来。父亲去隔壁秋月家借剪子,把胡闹的鞋底按在毡子上,贴着鞋边,喀嚓喀嚓就从完整的毡子上剪下了一副鞋垫来。
胡闹后来鞋垫坏了就来找父亲要,他妈大面瓜也来要过一次。大面瓜坚持自己剪,剪到一半的时候,父亲就发现不对,大面瓜拿着她自己的鞋做着样子。父亲就翻了脸,把大面瓜赶了出去。父亲说:我供胡闹鞋垫,是因为胡闹是我的学生,你算个鸡吧蛋?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父亲已经扎根在乡村当老师了,父亲的嘴里挂着郎当零碎,也像乡亲们一样会说脏话和骂人的话了。
那领羊毛毡子,是爷爷留给父亲唯一的物品。除了自己的学生,父亲舍不得给任何人用。
四、
父亲终于甘愿扎根在乡下教书,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爷爷交给父亲的学生当中,有一个叫秀锁的女孩子。就在胡闹创造了奇迹,从三年级直接上了中学后不久,父亲的另一个看好的学生秀锁却辍学了。
父亲雄心勃勃,认为他的教育方法取得了初步成效。那种教育方法就是到前边一边扶着黑板,一边听老师讲课。父亲用这种特殊的方法培育好了胡闹后,也曾想培育过秀锁。秀锁的学习也不错,她上四年级,脑瓜子聪明得很。父亲让秀锁扶着黑板,没过几天,秀锁就不去扶了。父亲很纳闷,问秀锁为什么。秀锁的眼泪落了下来,秀锁说她爸爸不让她接着上学了。父亲就给秀锁打气,过两天由父亲去找秀锁的爸爸求情。
还没等到过两天,秀锁就不来上学了。父亲那些日子忙得很,没顾得上去秀锁家。秀锁家离学校远,在柏木山沟的深处,离马耳朵沟有二十来里的山路。等父亲抽出时间要去看望秀锁时,秀锁已经出嫁了。迎娶秀锁的马车从马耳朵沟的河边上经过。两匹枣红马,踏碎了河里的薄冰,把穿着大红棉袄的秀锁拉走了。父亲的学生们发现了秀锁坐在马车上,跑回来告诉了父亲。父亲跟村长借来了自行车,追出好几里路,终于截住了马车。父亲不让秀锁走,抢下了车老板的鞭子。秀锁说:老师,我都等你好几天了,你咋刚来了啊/我不出嫁我妈的病就没有钱治了。父亲傻了,任凭车老板夺回鞭子。父亲没有那么多的钱给秀锁的妈妈治病。
秀锁出嫁的那一年才十四岁,秀锁还是个孩子。她还没有读够书,父亲的宏伟计划还没来得及实现。这件事情对父亲的冲击很大,父亲想出去闯荡的心彻底收敛了。父亲认为,乡间因为没有文化,才出现了这么多愚昧的事情,因为没有文化,乡亲们的日子才会贫穷,乡亲们才不让自己的儿女去上学。那一刻,父亲感觉自己的肩头责任重大了。父亲明白了爷爷当时手拎烧火棍子,紧追不舍愤怒至极时的心情了。
乡间的女孩子出嫁四天要回门的,父亲在河边跟回门的秀锁又相遇了。确切地说,是秀锁偷偷跑到河边,想再远远看看学校的。父亲和他的学生秀锁,站在河两岸对视着。父亲的心情是复杂的,父亲只叫了一声:秀锁,回学校来吧。都怪老师没有去找你。秀锁就哭了,秀锁的身后跟着一个年岁挺大的男人,那男人的年龄比村长还要大。秀锁接过那个男人的包,跟着他渐渐从父亲的视野里消失。父亲痛苦极了,父亲后来一直为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学生内疚,虽然这不是父亲的错。父亲就是及时找到秀锁的家,可父亲也不会改变这样的结果,改变秀锁的命运。父亲是民办老师,工资不多,爷爷走时拉下的饥荒,要父亲一分一分还掉。父亲从这开始,就深深地爱上他的每一个学生了。父亲养成了护犊子的脾气。自己的学生自己可以打骂,但是别人欺负不得。有一次父亲的一个学生被校外几个混子打了,愤怒的父亲拎着从秋月家拿来的铁锹,把那几个家伙追得狼狈逃窜。父亲认识他们,锲而不舍地去他们住的村落寻找,非要给学生出这口气。最后还是村长出面协调,让他们给父亲赔礼道歉,父亲才算拉倒。
秀锁出嫁后,挨过不少打。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了那个男人的毒打,竟然跑父亲的学校来了。父亲当时正在上课,秀锁破门而入,身后撵来了如狼似虎的男人。父亲愤怒了,把那个粗暴野蛮的男人踢出了教室。父亲那时候身手不错,打架在村里是没有几个对手的。那个男人爬起来骂:俺花了钱说的媳妇,心不在俺这呢。都是杂种个马大志,给俺女人灌了迷魂汤了。要不是村长得到信跑来拉架,父亲那天还要彻底修理修理秀锁的男人。村长把父亲留在了学校,孩子的事不用操心了,但父亲更让村长操心。父亲脾气暴躁,总给村长出难题。
村长说父亲:人家两口子的事,你这当老师的就别瞎操心了,你这不是三个鼻子眼多出一股气,胸脯子挂笊篱多捞那份心吗?父亲指着秀锁的男人,非要给他再拿拿龙。秋月跑过来,把秀锁弄进家里,这事才得到缓和。听秀锁说,那男人对她各方面都挺好的,就是年龄大了,想早点要孩子,而秀锁结婚半年多了,肚子里就是没有动静。男人心急就骂秀锁,秀锁一挨骂就想起学校来,这才挣脱了男人跑学校来了。
秋月问了秀锁才知道,那男人再怎么努力也是没有用的。因为秀锁十五岁了,还没有来月经。没有那个可爱的月经,就是再勤奋的男人,再怎么付出辛苦也是白费的。秋月就把秀锁的男人叫家里去骂了一通。这边的父亲气还没消,村长还得劝。秀锁擦了眼泪,又跟男人回去了。临走也没敢看父亲一眼,父亲听了秋月的叙述,正在用拳头咣咣地砸宿舍的门框。父亲砸一下,骂一句:你说,这算怎么回事?打这以后,秀锁再也没有来过学校。两年后,父亲有一次去乡里办事,又远远地看见秀锁了。秀锁腆着鼓鼓的肚子,那个可恶的男人眉开眼笑地跟在身后。秀锁一脸笑容,很幸福的样子。父亲没有过去,就那样看着十七岁终于来了月经,终于怀了孕,终于露出幸福笑容的秀锁。父亲想:自己的学生,要做妈妈了。
父亲自言自语地说:人呢,咋不叫一辈子。父亲身边的秋月就笑了,秋月说:咱的事,你托媒人了吗?父亲愣了一下,回头看秋月,低了声音说:跟我一辈子,怕是苦了你。秋月望着父亲不说话,秋月的眼睛会说话。水泥厂厂长的儿子相中了秋月,可秋月的心里只有父亲。只要父亲在学校教书,在教室里教孩子们念课文,秋月的心里就永远流淌着潺潺的河水。秋月和父亲的恋爱一直谈了三年,因为有了秋月的关心,父亲那些日子才多了很多欢声笑语。乡下的日子是孤寂的,除了调皮的胡闹,除了早早嫁人的秀锁,一切都是平静的,就像村口那条静静的河流,没有任何声息。父亲在这三年里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革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冲动的火苗子已经慢慢地,慢慢地在父亲的心里熄灭了。父亲慢慢知道了,自己更适合在这片土地上生存。毕竟,这里需要自己,走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心里是塌实的,心情是快乐的。
跟秋月的婚事拖了又拖,父亲一直犹豫不决,一是没有足够的钱来办婚事。二是父亲还有个结一直没有解开。那个结虽然已经在父亲的心里埋藏了三年,可有些时候,还会在父亲的心里偷偷地发芽,把父亲的心拱得很痒痒。那个结是吴彤彤,是父亲的初恋。父亲是个痴情的人,吴彤彤的初吻是那样的热烈,让父亲不能忘怀。
父亲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彻底想和秋月结婚的时候,吴彤彤竟然找上门来了。
吴彤彤来了,几经打听,终于站在了父亲的宿舍门口。父亲这是在宿舍住最后一宿,河对岸的房子已经收拾好了,和秋月结完婚,就搬回去住了。父亲被门口的哭声惊醒了,父亲打开门,看见了初恋情人吴彤彤。吴彤彤说:马大志,你让我找得好苦啊。父亲望着咧嘴嚎啕的吴彤彤,恍如进入梦境一般。
父亲升上了炉火,给吴彤彤煮了一碗面条。吴彤彤穿得臃肿,费力地蹲在地上啼哩吐噜地一通猛吃。一碗没够,吴彤彤抹抹嘴巴,说:马大志,再给煮一碗呗。吴彤彤由当年文静清秀的女孩子,变成了如今的难民模样,像多少年没吃过饭一样狼吞虎咽。父亲给她煮了三次面条,才算把她彻底喂饱。父亲终于倒出空闲来跟吴彤彤说话了,父亲问了他最关心的事情。父亲问:我给毛主席写的请假条,你给毛主席了吗?吴彤彤一拍大腿,说:马大志,为了你那张请假条,差点没把我给挤死。吴彤彤的讲述可谓一波三折,毛主席倒是远远地看见了,可天安门城楼下的人太多,吴彤彤举着请假条往前一挤,来了一阵风,把请假条给刮跑了。再想去追,地上全是人腿,哪里还有请假条的影子啊。
父亲唏嘘了良久,没送到就没送到吧,好在父亲在当上老师的第二年,给毛主席另外写了信。父亲说他要在山区小学培养祖国的花朵,用另外的方式报效祖国了。父亲最后问了吴彤彤现在的生活情况。父亲想告诉她,父亲要和秋月结婚了。可父亲还没来得及开口,吴彤彤就又大声哭了起来。吴彤彤吃饱喝足了,哭声就格外嘹亮起来了。父亲不知道吴彤彤咋的了,吴彤彤就撩起了自己外面的厚衣服,一直揭到肚皮那层。吴彤彤说:马大志,我怀孕了,快到大月藏不住了。
父亲的脑袋当时就“嗡”地一声。缓了半天才清醒过来,父亲说:不关我的事。吴彤彤嘴一撇,哭得更来劲了:谁说关你的事了,我自己弄的,要是让我爸妈知道了,还不得打死我啊。父亲劝了吴彤彤半天,要她去找孩子的父亲。吴彤彤说:要是能找我还不会找啊,要是能找我还会找你来啊。好了,我累了,这事明天再说吧。咱们睡觉吧。父亲当然不会睡糊里糊涂的觉。父亲琢磨了半宿,终于琢磨过来了这个吴彤彤是不打算离开这了。
父亲在天亮了以后,就开始煮面条。又煮了三碗,等吴彤彤起来吃。吴彤彤睡得不错,她也看出了父亲的意思。不吃面条,只瞅着父亲说:你是想赶我走?父亲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要结婚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我整不了。吴彤彤说:整不了也得帮我整,来的时候我都看好了,村口有条河,你要是不肯帮我的忙,我就跳河死在这得了。
父亲劝说:你别想不开,真的没我啥事。你还是找别人帮忙去吧,谁是孩子的爹,你找谁去吧。吴彤彤说:你真狠心不管我,我就真死给你看,让你一辈子心都不安。说着吴彤彤真向外边走去。父亲不管她,任她折腾。父亲知道吴彤彤胆子小,一定是吓唬自己。没有想到,不大一会儿,河边上有人喊起来:有人跳河了!
父亲把吴彤彤从冰窟窿里捞上来,整整烤了半天才把她的衣服烤干。因为没有女人换洗的衣服,吴彤彤只能穿得很裸露,钻在父亲的被窝里睡懒觉。父亲对醒过来的吴彤彤说:你还来真的了?你这不是成心在难为我吗?得了,先在我这呆着吧。不过,咱可得说好了,你不能影响我结婚。父亲去隔壁给孩子上课,吴彤彤拎过父亲打水用的水桶当了尿桶,痛快淋漓地在宿舍里撒出了一泡热尿来。正露出白白的屁股撒着,秋月推门进来了。秋月惊问:你是谁?吴彤彤反问:你又是谁?
五、
父亲为了能够顺利地和秋月结婚,那些天开始带着吴彤彤东奔西跑。吴彤彤肚子里的孩子,那个不知道是谁的杂种,是阻碍父亲结婚的最大障碍。父亲当务之急必须把孩子先弄出来,弄出来吴彤彤就不纠缠自己了,不纠缠自己了,父亲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结婚了。这个吴彤彤三年时间里不知道闹出了啥事,把自己的肚子都闹大了。父亲怀着良好的愿望带着吴彤彤进县城的医院,那个年代里,做人流不是很随便的,得要乡里和村里的介绍信来证。吴彤彤不说出孩子的爹,父亲当然开不出来介绍信,只有去碰碰运气了。
父亲和吴彤彤在县城转了一天,也没有把孩子做掉。几家医院的大夫都拒绝给吴彤彤做人流手术,而且还用言语来挖苦吴彤彤,气得吴彤彤跟医生吵了一架。吴彤彤反问医生:我怎么贱了?你没贱过吗?晚上你没在男人面前擗开过腿吗?吴彤彤说的话有些少儿不宜,父亲听不下去,一个人出来。吴彤彤就不吵了,追上父亲继续想办法。父亲只好又把吴彤彤带回了马耳朵沟,继续给吴彤彤煮面条。吴彤彤有了吃饭睡觉的地方,倒不显得有多急了。倒是父亲坐不住了,秋月找到父亲,要父亲彻底交代跟吴彤彤的关系。父亲脸红脖子粗的跟秋月保证,他跟那个孩子没有关系。他和吴彤彤亲嘴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秋月就哭了。秋月对父亲跟吴彤彤亲嘴感到很伤心,自己这算什么?跟父亲已经处了三年对象了,父亲一次还没有亲过她呢?秋月一哭,父亲的心就更烦了。
秋月实际上没有真生父亲的气,秋月只是在试探父亲的心里到底想着谁。其实父亲自己心里都不知道更倾向哪一个?吴彤彤是父亲过去的恋人,而秋月是现在定婚的未婚妻,就像胳膊和大腿,哪一样都不能少。大腿没有了,父亲不能走路;胳膊没有了,父亲不能拿东西。不能怪父亲脚踩两条船,也不能怪父亲用心不专一。父亲还小,父亲只有十九岁,父亲还不知道该怎样取舍。这样一来,就看吴彤彤和秋月两个人之间谁更具备竞争的本事和天性了。在这一点上,吴彤彤明显占了上风。
吴彤彤高就高在她一直没有说出谁是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这让父亲就永远处于被动局面。她不说,父亲就只能猜测是那个李海生的。而乡亲们的猜测就更离谱了,就让父亲更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身子了。人家一个大姑娘,大着肚子凭啥就偏偏找到你?如果你们之间没有事,你会带着她满城跑做人流吗?还有那个吴彤彤绝对不注意精神文明建设,有学生在父亲的宿舍里,亲眼看见过吴彤彤穿得很露骨,还把洗下来的裤头什么的晾在操场边上的单杠上。
父亲很狼狈,一边忍受着乡亲们的猜疑,一边继续帮吴彤彤想办法。撵是不能再撵了,吴彤彤真敢跳河寻死,要是真死在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公安局追查起来,自己又该怎么说?父亲通过多种渠道想办法,终于在五十里外的山沟里打听到有一个能做人流的大夫。父亲一分钟都没有耽搁,拉上吴彤彤就走。吴彤彤到了那,看了一眼大夫,就咧着大嘴叉子开哭了。那大夫五大三粗,一双大手长了好多老茧。诊所里没有手术台,做人流只能就着黑糊糊的炕沿上。吴彤彤怕得要死,拉着父亲的手拼命地叫。大夫皱眉头说:把裤子脱了,早知道遭罪,就别图那点快乐。吴彤彤冲父亲说:你听他说什么呢?吴彤彤是想找父亲给她做主。可父亲那个时候只想快点把那个恼人的孩子弄出来。父亲那时候尚是处男,对男女之事也尚且处在朦胧猜测阶段。学校没开过生理课,很多事情还需要靠想象来完成。吴彤彤磨蹭着脱裤子,父亲觉得不方便,要出去。吴彤彤就像杀猪一样大呼小叫,不让父亲走。父亲要是走了,吴彤彤就害怕跟那个民间大夫独自呆在一起。
父亲挣了几次要走,都没有成功摆脱吴彤彤。大夫就说:自己的老婆,看就看了呗,正好你帮我按着大腿。父亲诧异地问:难道做手术不打麻药吗?大夫白了一眼父亲的无知,说:用不着,掏几下子就整干净了。吴彤彤艰难地脱了裤子,只剩下最后一只裤头,说什么也不脱了。大夫对父亲说:把她扒了。父亲红了脸,瞅吴彤彤,没有办法下手。大夫不耐烦了,捋胳膊挽袖子说: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连事你都不怕坷碜做了,还怕脱个衣服?快点吧,外村子还有一窝猪崽子要接生呢。大夫伸出大手,很顺利地摸到吴彤彤的腰,手指头一扣,贴着肉皮子就抓住了裤头,往下拽。吴彤彤用力扯着,俩人在炕沿上撕扯着。父亲终于看不下去了,父亲扬手给了大夫一个嘴巴。父亲的力道很大,大夫的嘴巴马上红肿了。大夫被打蒙了,坐在地上看着父亲给吴彤彤穿裤子。
大夫原来是村里的兽医,因为听说给娘们做人流挣钱快,就临时揽下了活。没有想到钱没挣到,还挨了父亲一记响彻云天的脖拐。因为打得太突然,大夫没有防备,脖子被打出了毛病,落下了后遗症:脖子总朝着右边瞅,顺了边了。大夫觉得亏了,去告过父亲。父亲那时候正在痛苦中煎熬,秋月那里还算能解释得通,秋月的父母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父亲的话。大夫去乡里告父亲,正被村长碰上了。一打听事情的原委,村长知道父亲又惹祸了,赶紧把大夫拉到僻静处说话。村长提出了另外的解决方案,积极倡导大夫私了为佳。大夫被说动了心,跟村长讨价还价一番后,最后以一百斤玉米成交。大夫这样做也不算是吃亏,村长给分析了,大夫只有兽医证,不具备做人流这样的高难手术。虽说以前接过生,可那是给牲畜接生,跟给人接生有本质上的区别。据说给牲畜接生,兽医可以伸手进去掏,而人就不行,门口太窄架不住他这么野蛮地胡掏一气。
父亲糊里糊涂就被罚去了一百斤玉米。玉米是村长从集体的粮食中先行扣下的。几年后才让父亲知道。父亲那个时候,在村里的帐本上看到了一百斤玉米的事,父亲很纳闷,找村长问个究竟。村长只顾笑,说:你去兽医那看看就知道了。父亲真看到兽医了,兽医正在乡里给母猪进行人工授精,歪着脑袋趴在母猪屁股后面找门口。兽医看到父亲,咧嘴笑了,说:操,真不够意思,看把我脖子扇的,让你们村长把我唬了,一百斤玉米便宜你了。父亲就什么都明白了,把一百斤玉米分两年还给集体了。
从兽医家出来,吴彤彤钻进父亲的怀里好一顿地哭,把父亲的心当时哭得乱七八糟。父亲抱着吴彤彤说:我也不知道咋整了?都怪那个狗杂种李海生。父亲始终认为吴彤彤肚子里的孩子是李海生的。吴彤彤说:要不你和我结婚吧?只要能结婚,有人认肚子里的孩子就不用做下去了。见父亲愣着,吴彤彤说:结完婚,你以后还可以跟我离婚,我决不赖帐。父亲想,这倒也是个办法,吴彤彤一鼓动,父亲就真的去了村长家。
村长说:看你挺老实的人,啥事你都敢做啊,啥祸你都敢捅啊。父亲申辩到:我是为了吴彤彤和她的孩子,结完婚生完孩子,我们还离婚呢。村长就傻了,说:马大志,你没毛病吧?哪有结完婚再离着玩的,你得想好了,想好了我才能给你们开结婚介绍信。父亲咬牙说:你就开吧。村长问:那秋月咋整?父亲的心头马上掠过了一丝不安。事情后来发展下去的结果,验证了父亲的不安是有道理的。秋月的父母忍受不了父亲荒唐的决定,把父亲原来下的订礼钱退了回来。更加糟糕的是,秋月也同意她父母这样做,秋月在路上看见父亲紧紧抱着哭泣的吴彤彤那一幕了。还有父亲当时不知道的事情,吴彤彤找秋月谈过话。吴彤彤说孩子确实不是父亲的,可就在三年前她和父亲有过几次肌肤之亲,他们一直是相爱的。秋月想了吴彤彤的话,秋月觉得吴彤彤的话不是空穴来风,父亲不也交代过,他和吴彤彤亲过嘴吗?难道仅仅是亲过嘴吗?亲完嘴就能把持住自己吗?秋月甚至问过自己,自己要是真和父亲亲了嘴,她会拒绝父亲接下来的举动吗?这三年她没有暗示过父亲亲她,就是怕欲望的潮水涌上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秋月想好了,就过来对父亲说:听说你们要结婚了,我祝福你们。
父亲晕了,父亲知道他和秋月之间没戏了。
直到父亲跟吴彤彤入了洞房,还一直是晕的。吴彤彤很歉意的是,父亲不能在新婚之夜就跟她同房,但她还是把父亲扒了溜光。吴彤彤怕父亲反悔,自己给不了父亲,就把父亲要了过来。父亲在阵阵剧烈地颤栗中,呜呜地哭了。父亲的眼前那个时候又浮现出他的学生秀锁,秀锁正腆着大肚子,幸福地走过来。父亲认命了,三个月后,吴彤彤产下一个女婴,随了父亲的姓,叫马民办。父亲是民办教师,就叫了这个名字。四个月后,吴彤彤出了满月,原本就迷人的体态经过父亲的精心照料更加显得丰盈。吴彤彤在春天的一个夜晚,狠狠地满足了一下父亲。父亲那个时候已经搬出了学校,到了河对岸的老宅子去住了。在贴满红色拉花纸的房间里,父亲结束了他纯真的处男时代。父亲那些日子是最幸福的。日子虽说是穷的,可父亲走路很精神,每天夹着课本高兴地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
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年多。从这个春天到那个春天,是那样的短暂。吴彤彤突然离家出走,不知道去向了。父亲在学校教书,秋月在河边洗衣服,碰上了吴彤彤。吴彤彤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秋月妹子,帮我照顾大志。说的时候,秋月发现了吴彤彤的眼里噙着泪水。秋月说:看你说的,有嫂子在,马老师还用得着我照顾吗?吴彤彤就这样从河边消失了,好多年都没有消息。关于她的出走以及她的女儿马民办的身世,后来都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有人说吴彤彤是城里的姑娘,哪里会受得了乡下的苦日子。马大志一个穷教书的先生,咋能养活得住一个见过世面的城里人?乡亲们都知道,人家吴彤彤是见过毛主席的。就咱马耳朵沟,村长都没见过毛主席呢?这话琢磨琢磨也不对,吴彤彤跟父亲生活的那段日子,一直是勤劳的。村里的媳妇没有能比得上这个城里媳妇会过日子的,吴彤彤是不嫌弃农村的。有人说吴彤彤外面还有男人,那个男人才是她的最爱,她和父亲结婚后,连父亲都没有套出孩子真正的父亲是谁来。在父亲看来,吴彤彤是有她的难言之隐。有同学传言,说吴彤彤爱上一个被批判的老首长,她不能公开自己的秘密,怕连累她家里的人和那个老首长。父亲一直搞不明白的是,在这一年时间里,吴彤彤对他的爱绝对是真的,父亲感觉出来了。那么,吴彤彤的消失说明了什么?说明吴彤彤的爱是两份的,一份是给了父亲,而另一份爱对于吴彤彤而言是更重要的。否则的话,一个女人怎么能舍弃刚刚得来的甜蜜舍弃自己的骨肉而去做一个负心的人呢?父亲悲哀的就是这一点,他觉得他是失败的,因为他没有能够留住吴彤彤,没有能够得知更多的秘密。换句话说,父亲的品德父亲的爱,都没有换来吴彤彤起码的信任。父亲那些日子喝大酒,上课对学生随便发火,还打学生。几个调皮的男孩子,都被父亲在那个阶段打掉过门牙。几十年以后,他们长大了,门牙都没有能够长出来。父亲的学生戏称那届学生是“门牙派”。
父亲搬出了刚住了一年时间的宅院,重新又回到学校住。在这段时间里,父亲找了吴彤彤无数次。直到把心都找凉了,也没有找到吴彤彤。父亲为此还专门去了一趟城里李海生的家,在询问没有结果的情况下,脾气暴躁的父亲把李海生打了一顿。警察给父亲戴上了手铐子,李海生坚持说和父亲闹着玩的。父亲才被放了出来,父亲就朝着李海生骂:我操你妈李海生,你一定知道吴彤彤的事情。
父亲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李海生也已经结婚了,他说他不知道吴彤彤的事情。父亲回来继续喝酒,有一次竟然掉进了河里,要不是从中学回来的胡闹发现了父亲,父亲就被冻死了。
六、
整整一个漫长的冬季,父亲都在痛苦中度过。父亲发现,他已经离不开吴彤彤了。或者可以这样说,父亲从跟吴彤彤亲嘴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深深爱上了她。吴彤彤走了,只留下一个呱呱待哺的孩子。父亲手忙脚乱了,父亲彻底邋遢了。以前头发溜光的形象没有了,父亲的书教得漫不经心了。那年五年级升学考试,父亲一个学生都没有送走,村长很恼火。村长痛心地认为,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父亲不见了,那个在全乡乃至全县创造神话,把胡闹从三年级直接送到中学的老师不见了。
父亲的生活规律被完全打乱了,父亲犯愁的是,孩子民办总感觉吃不饱一样。父亲犯愁的是,家里的经济捉襟见肘,根本给孩子喂不起奶粉。民办总哭,哭着张嘴跟父亲要吃的。父亲像一只咆哮却又无奈的豹子一样,东转西转。民办不像她的母亲那样幸运,父亲可以给吴彤彤连着煮三碗面条。父亲那时候没有面条吃了,连玉米面都吃不上溜了。父亲靠每个月有限的十几块工资,来养活民办。父亲那个时候已经教了四年多学了,课本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父亲讲课的时候,要把民办交到几个大一点孩子的怀里,叫他们抱着。父亲讲完课,才接过孩子,再让抱孩子的学生写字。
父亲那个时候的学生,几乎都帮父亲抱过孩子。民办有时候尿到学生的怀里,父亲还要给学生烤衣服。白天忙忙活活地还算能对付过去,要命的是晚上。民办没有母亲的乳头嚼着总要哭夜,整宿整宿不让父亲休息好。父亲想了一个办法,去供销社买来了奶嘴,没事的时候就让民办嚼在嘴里。民办这孩子很聪明,偏就能辨认出真假来。认出父亲在逗她玩,往往要哭得更凶了。
有一次父亲正感冒,民办晚上又开始哭个不停了。父亲气坏了,怎么哄也不管用。父亲就仰面躺在炕上不管民办了。父亲开始咒骂吴彤彤的没良心,父亲骂着骂着就和民办哭成了一团。父亲的哭声被秋月听见了,秋月一直在关注着父亲和民办。只是父母看得严,秋月不敢太接近父亲。秋月睡不着,虽说隔壁的两个人与她毫不相关,可是秋月的心里一直有父亲。秋月敬重有文化的父亲,秋月想帮助在无奈中挣扎的父亲。
秋月的敲门声止住了父亲的哭声,只剩下民办一个人仍旧起劲地哭。秋月进到屋里,看父亲憔悴的样子,秋月的心颤栗了一下。秋月没有管父亲,秋月还计较父亲当初选择了吴彤彤,没有跟她商量就从村长那里开来了结婚介绍信。秋月把民办抱起来,样子是很笨拙的。孩子还在哭,小脸蛋都有些发紫了。秋月学着村子里的妇女那样,用手悠荡孩子。可非但没有止住哭声,倒是把孩子逗弄得更加来劲了。
秋月咬了牙,低头去解自己的上衣扣子。父亲震惊了,就那样看着秋月把自己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直到露出她少女坚挺的乳房来。民办终于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头往怀里一拱,很容易就把秋月的乳头含在了嘴里。哭声嘎然而止,夜显得静极了。只有父亲的心跳声,只有民办的吮吸声,和着秋月羞涩的身躯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