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爆炸
李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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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辈子自己会和送水的小工德保发生什么故事或者联系。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我们事先无法预知的。尤其是情感,更加叫人难以琢磨。好像冥冥之中上天早已经给你做了安排,时候到了,跟你有关的那个人就该出场了。人世间纠缠不清的故事也就这样开始了。
韩笑第一次见到送水的小工德保,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德保扛着水桶呼呼喘着上楼,他按响了韩笑家的门铃。韩笑正在午睡,听见门铃响,穿着睡衣开了门。门口的德保一脸阳光,韩笑就愣了下。德保说:送水。
德保后来无数次来韩笑家,第一句话都是这么说:送水。
德保的生日是在秋天,玉米收获的季节,原野上飘来了轻柔的风,德保的生日就该随着秋风到了。德保已经查了,再过半年零九天,自己就满20岁了。德保有个梦一直没告诉别人,到了20岁,德保就不在水站送水了,他攒够了将近一万块钱了,想买台电脑和一台打印机。德保想在老家的镇上开一家打印社,顺便招收乡下的孩子,教他们学习电脑技术。德保是个有理想的乡下孩子,家里穷没有读完初中,可是在都市闯荡的这几年,德保晚上去了电脑培训班学习电脑。一些电脑简单的维修和安装的初级技术,德保都能掌握了。德保还练习了打字,用五笔打,能够达到盲打的程度。德保个子高挑,一米八的大个,正是嗖嗖长的年龄。最明显的标志是隆起的喉头和唇边不知不觉间窜出来一片浓密的胡须。
在韩笑的心里,确切点说德保还是个大男孩。韩笑决不会想到自己能跟这个大男孩发生什么故事。韩笑每次都要跟德保聊上几句,德保进屋,放下水,韩笑就开始跟他聊天,以此来打发无聊的午后。德保满头是汗,有一打没一打地回答几句。韩笑知道他是在敷衍,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韩笑的情绪。德保熟练地把空桶卸下来,把新桶装上。德保的动作麻利,做完这一切前后不到二分钟时间。
德保第一次来时,换完水桶后,擦了把汗,瞅着韩笑不好意思地说:我能喝口水吗?韩笑愣了下,韩笑没有想到这个送水的大男孩会跟自己提这样的要求。韩笑点了点头,她去找纸杯。德保大步进了厨房,韩笑拿着纸杯追进来,发现德保拧开了自来水的水龙头,把头伸到水龙头下,仰着脸把水柱吞进嘴里。韩笑哑然失笑,德保的喉头有力地在水龙头下收缩着,咕咚咕咚很有韵律。
韩笑第一次觉得这个乡下的大男孩有趣,第一次看见有人那样有滋味地喝水。韩笑说,你可以喝桶里的纯净水。德保抹了下嘴巴,满足地说,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呢?韩笑始终没有弄明白德保话里的意思。韩笑甚至想,这个叫德保的乡下小伙子他的生活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呢?不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韩笑不会想到日后自己会和这个叫德保的大男孩发生某些故事。她只是对这个每周来送水的德保产生了一丝说不上来的好感而已。从德保第一次来韩笑家送水以后,韩笑就特意准备好了一摞纸杯,就摆在客厅里,摆在纯净水桶旁边,德保能够触手可及的位置。可德保一直没有用那些纸杯,一直没有喝他亲自送来的纯净水。每次来,换完水桶,德保都要进厨房的水龙头底下喝水。
喝完,德保都要习惯性地用手抹下嘴巴,韩笑把水票递给德保,德保不会说谢谢,转身出门。韩笑最开始还爱问些其他的事情,比如德保的老家在哪,家里都有什么亲人等等,后来见德保不爱说话的样子,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懒得问了。不过,韩笑还是爱看德保喝水的样子,甚至在德保走后,韩笑也尝试着把嘴巴伸到水龙头下,也模仿着德保的样子去喝水。韩笑这样做着的时候,有时候会咯咯笑起来,觉得生活由此变得开心起来。
有一次,德保喝完水,迈出去一只脚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问:大姐,你们家招保姆吗?韩笑愣了下,看着德保。
德保是在给菊姐找活干。
菊姐是德保初中一个同学胡蛋的姐姐,上学的时候,她来学校找过胡蛋。德保记得很清楚的,菊姐在操场上拼命追打弟弟,到底从胡蛋的兜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德保看到了,是十块钱。德保没有想到在人生地不熟的都市,能在人海茫茫中看到熟人。德保一直盼望着遇见同乡什么的,能跟他们说几句话,叫他们看看自己送水时穿的工作服,叫他们看看自己会鼓捣电脑的潇洒。叫他们不再小瞧原先不起眼流大鼻涕的德保。可是,德保这样最简单的想法也一直没能实现。送完水,德保有时候就站在过街天桥上,看脚底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世界好大,人好多,德保盼望着能找到自己认识的人,找到了,自己小小的愿望和虚荣心就能满足了。
德保就是在这样的期盼中看到菊姐的。德保老远看见菊姐在路边徘徊,仔细辨认了半天,终于认出了是胡蛋的姐姐。德保就很高兴地迎上去,说我是胡蛋的同学啊。菊姐拎着个包,看了德保半天,摇头,表示不认识。德保就拼命启发,说我是柳家铺子的,离你们胡家窝铺不远。菊姐这才恍然大悟般地说:柳大斜愣眼是你们村的?
德保惊喜得蹦了起来,说,对对。
柳大斜愣眼是民办老师,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打斜了眼睛。柳家铺子只出过这样一个名人,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认识他。有段时间,很多乡亲出门报自己的住址时都要这样说,我是柳家铺子的,柳大斜愣眼住的那村。这样说,人家就很容易知道了。
菊姐跟德保回到了德保租房的地点。尽管屋子很简陋,也很狭窄,可德保的热情还是感动了菊姐。菊姐夸奖德保真能干,不像自己的弟弟胡蛋不争气。现在在老家穷得叮当响,日子是越过越紧。连个媳妇都没有人给。
菊姐说她进城也想找点事做。可是,城里人欺生,她转了两天,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看到很多中介所了,可每家都要交费用,菊姐怕不把握。德保很事故地告诉菊姐,很多中介所都不可靠,还给菊姐列举了很多中介所的猫腻。比如他们拿了顾客的钱,根本不给你找工作了,比如他们跟用人的那家单位联合起来做套了。人家说录取你了,你就交了钱,没过试用期就把你开除了等等。德保这么一说,菊姐心里更加没底了。
菊姐说,德什么来着?德保说,我叫柳德保。菊姐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我这脑袋,浆糊似的,到嘴边的人名都想不起来。你在外面闯,肯定认识好多城里人,帮姐找个活干,做保姆啥的,我都能行。德保想了想说,我认识的城里人倒不少,可我没跟人家说过几句话啊。菊姐说,你挑好人家问问,问问又不少啥。你就说是你的亲表姐找活干,他们肯定能帮你。
德保想想也是,菊姐来了就没着闲,收拾屋,帮助德保洗了衣服,做了可口的饭菜。自己费费嘴的事,问问也没啥。德保想到这就说,我倒看见有一家,那家女的跟别的城里人不大一样,每次都叫我喝桶里的水,心眼不坏。
就这么着,菊姐的事情德保一直想着,开始还真没好意思跟韩笑提,直到菊姐等得不耐烦了,说德保你再不帮我,我就回乡下了,老在你这死吃死嚼的心里头不落忍。德保才下定决心跟韩笑说了。
韩笑看着腼腆的德保,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家要找保姆啊?
德保红着脸小声说,我也是问问。韩笑说,是你的什么人啊?老黄要给我到家政服务公司去找呢。德保赶紧说,菊姐是我的表姐,人好着呢。做的饭菜好吃,洗衣服也干净。
韩笑就点了头,说你领回来我看看,看好了我们就用。德保一脸阳光,说,中,中。
水站的外面是繁华的街道,街道两边生长着一排排银杏树。据说,这些银杏树价格很贵的,德保看见街道两边先后换过很多次树木的品种,最后才叫这些银杏树在这里安家。德保每次看见那些工人换树的时候都要想,城里人真是够奢侈的了。不就是栽树吗,怎么不一次想好了究竟想栽什么树。这么换来换去的,真是麻烦。
菊姐已经两个月没来德保的小屋了,这让德保多少有了些失落。也是,菊姐现在有了工作,要做的事情自然很多,哪里还有时间来啊。自己不过是顺便给问了工作,不应该要求太多的。再说,菊姐虽然在家里吃了喝了,可也听自己倾诉了报复啊理想啊什么的,有很多话还是吹牛呢。德保给菊姐问过工作后,水站就调换了送水的工人。因为表现出色,领导任命德保接电话,不再去送水了。活不累了,可德保的收入却没有减少。也就是说,德保现在属于小领导了。
德保每天就守着一部电话,接客户的电话,然后告诉工人们去送水。日子简单又单调,德保每天都要看繁华的街道,和街道两边那一排排落寞的银杏树。德保接过韩笑的电话,韩笑的声音很好听,德保毫不费力就能辨别出来。德保对这个声音感觉很亲切,不完全是因为菊姐在她家做保姆。德保其实每次都不十分渴,德保喜欢看韩笑穿睡衣的样子。德保想,女人穿上睡衣的样子才最迷人,才最风情万种。德保于是每次就都进厨房喝水,那水是普通的自来水,德保却每次喝着都甜。德保这样做,就是要多看看韩笑穿睡衣的样子。乡下的女人没有人穿这玩艺,德保一直觉得城里的女人跟乡下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德保不忙的时候,时常面对着银杏树发呆。他开始嘲笑那些银杏树,虽然昂贵,可那有什么用呢?哪里都不能去,整天站着,不管喜欢不喜欢都得看街上来往的男男女女。有时候看着看着也有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少男落寞的情怀叫德保多了几分男人的深沉。
韩笑来水站找德保,德保刚好出去。韩笑就留下话,叫德保去一趟韩笑的家里。德保的心头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德保似乎觉察出了,韩笑来水站找自己,是因为菊姐的事。不过,德保还是很想去韩笑家,看韩笑穿睡衣的模样,看那个金碧辉煌的房间与自己遥不可及的世界。
德保上楼的时候没有扛水桶,这是他第一次空手上来,他总觉得不自在,觉得手里少了点什么东西。德保按响了韩笑家的门铃。韩笑从门镜里看到了那个叫德保的年轻送水工人。德保那时候还在做最后的着装整理,检查衣服的扣子,用手捋顺散落的头发。
韩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小男人。德保没坐,规矩地站着。韩笑指沙发,你坐。德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坐。德保的眼睛里充满了探寻,因为他没有发现菊姐在这个房间里。韩笑说,好,那你就站着听。你表姐昨天跑了,拿走了我三千块钱还有一枚金戒指跑了。你说这事怎么办?
德保愣了下。看韩笑的模样不是在开玩笑。德保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菊姐为了十块钱在操场上追打胡蛋的一幕来。德保的鼻子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棘手的事情。
韩笑怒气未消,说,你叫德保是吧,我看你和你表姐是串通一气来骗我的。你给她找工作,然后她盗窃逃跑,你和你表姐一起分赃。
德保有气无力地小声辩白,不……是。菊姐不……是我的表姐。她是胡蛋的姐姐。
韩笑很显然不愿意听德保的解释,说,你说怎么办吧?你表姐我是找不到了,只能找你算帐。你不承认也成,我马上报警,叫110找你谈。
韩笑抓起了电话,韩笑看着德保。
德保真的怕了。那一刻,德保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想了很多。想了自己的梦想就快实现了,电脑买来了,乡亲们围着他欢呼。可是,警察来了,给他戴上了手铐子,乡亲们在身后指指戳戳……德保猛地奔过去,使劲抓住了韩笑拿电话的手。
韩笑被德保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韩笑怒声呵斥,你想干什么?
德保说,求你了,别打了,别打了行吗?
韩笑被德保抓疼了,韩笑感到了一种耻辱和愤怒,她用力甩开德保,坚持去摸电话。德保从身后近乎哀求地喊:大姐,钱我给还不行吗?
韩笑慢慢回过身,德保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韩笑的心一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人触动了。韩笑很快就明白了,是这个叫德保送水工人的泪水,对啊,自己是被这个男孩的泪水击中了。韩笑抓电话的手没有了力气,话筒掉到了地上,韩笑轻声平静地说:你松开我。
德保下意识地松开了紧紧抓住韩笑衣服的手。
水站外面街道的一侧有家邮局,绿色的大字很惹人注目。德保全部的积蓄就存在这。那些积蓄是德保全部的梦想和希望,如今这些梦想和希望变得离德保越来越远了。
韩笑和德保一起走进这家邮局的大厅,里面挤满了人。德保一直都不说话,他的手始终在衣兜里放着。手指时刻触摸着储蓄本,那是德保十七岁进城,几年来辛苦挣来的家底。只有这样用手指碰着,德保的心才会踏实。
韩笑一直跟着德保,跟他回到德保租房的住处。走进德保的小屋,韩笑的眼睛还是被狠狠地刺痛了。韩笑没有想到德保的生活状态会是这个样子。简单而又简陋的窝,却能生存着这样一个阳光健康的男孩。这里的一切对韩笑而言都是新鲜的。德保没有厨房,地上只有一个液化气罐,黑乎乎的外壳。一只大勺,里面盛的是剩土豆,同样是黑乎乎的。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那双被子却薄得可怜。
韩笑就开始联想德保一天的生活,开始联想德保是怎么在这简陋的小窝里生存的。韩笑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韩笑二十五岁结婚,男人半年后入狱。男人各方面都很优秀,可是男人并不满足,是贪心害了他。开始是对钱的渴望,然后是权,后来竟然是女人。他入狱的原因是杀了原来跟他有关系的小姐。男人是用弹力袜子活活勒死那个小姐的。韩笑知道男人爱她,否则不会迫不及待地杀了那个纠缠不清的小姐。男人得到韩笑历尽千辛万苦,男人知道韩笑是那种要求完美的女人,为了韩笑,他只能铤而走险。然而,他的运气糟糕得很。
男人一年后被枪毙,韩笑就离开了那座令她伤心的城市。
韩笑后来很长时间都拒绝男人,拒绝爱。在这座城市里,韩笑只知道工作,她在电台做音乐频道的主持人。韩笑知道,只有音乐能够抚慰她心灵上的创伤。后来,在一次听友会上,韩笑认识了年近五十岁的老黄。老黄是建筑公司的老总,他为韩笑买了最昂贵的钢琴,为韩笑实现了很多在过去看来无法实现的一切。他们很快就走到了一起,韩笑就辞了电台的工作,嫁给了老黄。一心一意在家里做了老黄的全职太太。
德保在床垫子下面翻出了存折,小心翼翼地拿着。韩笑的心情是复杂的,觉得人有时候欲望是无限的,有时候人又是那样容易满足的。就如面前站着的德保,三千块钱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韩笑甚至后悔自己这样逼迫德保了,韩笑现在这么做,更多的不是为了那三千块钱,而是为了菊姐的偷盗如此地明目张胆,如此地藐视一切。韩笑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心软,没准,这些乡下人是一伙的呢。
德保去排队等着取钱,韩笑就坐在大厅里等。
德保的心里无数次地骂菊姐,用最恶毒的语言。也骂自己的虚伪和不要脸,为了显摆自己的“成绩”,为了菊姐几句表扬和羡慕,德保就傻呵呵地上了当。不,是自己主动上的当。菊姐吃住在家里,临去韩笑家做保姆的那天还开口“借”了二百块钱。德保甚至还谴责了自己的龌龊。菊姐坚持住在德保的租房里,晚上,俩人就挂了布帘遮挡。菊姐出去往便桶里撒尿,声音“哗哗”地响,德保还是忍不住偷偷掀开布帘看过。夜色里,什么也没看到,撒尿声依然清脆悦耳,陪伴情窦初开的德保度过了寂寞的春夜。
德保的心里是难受的,自己辛苦赚的钱马上就接近理想中的数字了,可是还要拿出三千块钱替菊姐还上那丢人的“债”,德保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欺骗。心中的梦想眼看着离自己近了,可是又被风吹走了,梦想在半空中漂浮,德保眼睁睁地看着够不到……
大厅里的人很多,德保的前面是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他趁人不注意,竟然伸出了手,从一个漂亮女人的包里摸出了两张百元钞票。德保还是慌乱了一下,这样的情况德保没遇见过。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德保下意识地回头看坐着的韩笑,韩笑也看见了那个戴墨镜男人的动作。韩笑的眼睛给了德保力量,那是一股正义的力量,一股温暖的力量。德保不再犹豫,他猛地抓住了那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德保喊:小偷!
两张百元钞票飘到了地上,戴墨镜的男人很慌乱,他试图挣脱德保的纠缠。德保紧紧抓住他不松手,人群一阵骚动,都把目光聚焦到德保这边来。墨镜说,你干什么?德保说,你偷钱。墨镜看前面那个女人,女人慌了,低头捡起钱说,不……是,我自己掉的。
德保愣了,他没有料到女人会这么说。墨镜冷笑说,小兄弟,松手,人家是自己掉的。德保固执地说,我明明看见你偷的。墨镜挣不开,德保身后一个人抡起背包砸向了德保。韩笑看见了,来不及喊,背包已经重重砸在了德保的头上……
德保的额头流出的鲜血像两条活泼的蚯蚓,生动地顺着脸颊往下蠕动。墨镜挣脱,和打德保的男人跑了出去。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报警。德保追出几步,瘫坐在地上,用手捂着头。韩笑跑过来,鲜血顺着德保的手指缝隙里流出来。韩笑吓坏了,苍白无力地喊:救人啊,救人啊……
德保坚持没去大医院治疗,在私人诊所简单包扎了一下。德保这样做,是为了省钱。韩笑扶德保出邮局大门的时候俩人有过激烈的争吵。韩笑还是拗不过德保,因为鲜血还在流,而德保坚持说去私人诊所包扎。那家私人诊所就在街道的一角。韩笑说,私人诊所不正规,要耽误事的。德保则坚持说,人家屋里摆着三张床呢。韩笑无可奈何,屋里摆着三张床就说明不是黑诊所吗?简直是笑话,简直是标准的乡下人见识。
韩笑把德保送回了租房的住处,给德保沏了碗白糖水。韩笑鬼使神差地出去给德保买了水果和补品带回来。安顿德保躺下静养,德保最想做的事情却是去水站请假。韩笑叹口气,说,德保,你赶快躺下,我去给你请假。
韩笑从德保租房的胡同出来,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韩笑这才想起今天自己是出来干什么来的了。钱没要回来,自己又花了钱给德保。韩笑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滑稽也很荒唐。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做的,很自然的。韩笑在邮局的大厅里,看见了德保挺身而出,看到了周围的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韩笑的心里就泛上来一股温暖的潮水。韩笑没有打车,一个人在街上走。韩笑觉得一个人走走挺好的,尤其是在结束了一天的喧嚣和噪热以后,夜晚的清爽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街上的霓虹灯箱广告牌匾渗透着暧昧妖艳的光芒,下面行走着一群群为欲望奔波忙碌的男女。也有像德保一样的乡下人,他们怀揣着寻梦的理想在这个都市里落脚扎根。韩笑想,有谁真正关心过他们呢。就像德保,他的住处如此简陋,整个人却阳光灿烂,像一粒饱满的种子,叫韩笑看到了希望。
韩笑的手机响了,是老黄打来的。老黄说,公司有工作还要做,明天还要起早去竞标,今天晚上不回来了。韩笑关心了一下,叫他注意身体。还说,今天我去找那个可恶的保姆去了,还没回家呢。老黄说,要不要报警啊?我就说过,不去正规的家政服务公司不行。韩笑说,不用,没事了。老黄就说,那好,你早点回家睡觉,我正在工作。
韩笑低头吃吃地笑,想起了老黄给她讲的一个黄色笑话来。老黄其实别看年龄大了韩笑好多岁,可是心理很年轻。老黄今年被评选为全市十大优秀民营企业家。别看在外边风风光光,严肃得很。在韩笑的床上,老黄却活泼得很。男人应该掌握的技术,老黄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老黄每次在床上都要讲笑话,一本正经地讲。老黄不笑,韩笑时常逗得咯咯笑个没完。
韩笑其实没有什么奢求的,老黄对她很好。花钱由着她,房子是新买的,房证办的是韩笑的产权。韩笑就毅然嫁给了老黄,尽管有很多人说韩笑图的是老黄的钱财。韩笑却不屑一顾,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呢,做什么能成呢?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还是不能亏待自己最好。所有的浮华韩笑都看淡了,所有的高尚韩笑也见识过了,可以说,韩笑已经变得事故了,离开自己处于巅峰状态的主持人职业,韩笑没有留恋。生活该给自己的都给了,不该给自己的,想要得到也枉费心机。自己拥有那么多的听众和粉丝,韩笑的声音陶醉过整个城市,可是韩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总有一天会从人们的心目中淡忘。就如流水一样流出他们的视线,既然生活总是如此残酷,还不如现在早点走出去。
韩笑喜欢午后穿睡衣,在阳台上站着,站在阳光里,懒懒地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流动。她感觉世界在那一刻是静止的,幸福会永远定格成永恒。
老黄好像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分外热情。投入了他全部的力气,去韩笑的身上不知疲倦的耕耘。韩笑有时候真的怀疑起老黄的实际年龄来了。韩笑知道老黄的心愿,老黄想叫韩笑生孩子,刚结婚的时候提过。那时候,韩笑还犹豫着,老黄的手游移到韩笑的下面,老黄抚摸着感叹着说:这样丰美的土地,不长庄稼可惜了。
韩笑后来就在老黄的陪同下去了医院。医生从韩笑的身体里摘下了避孕环。韩笑想,再不要个孩子,自己年龄越来越大。以后再要会有危险的。还有,老黄前面离婚的老婆还有一对女儿,给老黄留下一男半女的,为以后的财产分割也好奠定基础。
韩笑走在街灯下,突然恶心起来。韩笑蹲在路边干呕了几声。什么都没吐出来。韩笑知道是为了什么。一直很准时的例假这个月没有来,老黄的辛勤努力有了结果。韩笑没有把好消息告诉老黄,韩笑想自己哪天去做次早孕试验,准了再说也不迟。
锦江川宾馆就在不远处,韩笑想,过了宾馆自己就打车回去。别因为看街景肚子里的孩子出什么闪失。临近宾馆的时候,韩笑发现了一辆熟悉的车子。那是老黄的车,没错,车的颜色,车的型号,就是老黄的。韩笑走在那辆车前站住了,这辆豪华加长车,韩笑太熟悉了。在电台上班都是晚上,午夜下班,韩笑出来,第一眼就会看见这辆车和老黄的笑脸。老黄说,笑笑,上车吧。
韩笑无数次像公主似的,在老黄的簇拥下上这辆叫同事眼热多次讥讽多次的车。后来,韩笑也是在这辆车上,把自己给了老黄。老黄那次很狼狈,也很匆忙。老黄没有想到韩笑会在这里给了他,尽管车里的活动范围还够宽敞,老黄还是没有挺得住。老黄弄脏了车的座位,抱歉地连说对不起,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韩笑就笑着抱紧了老黄,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
老黄不是在公司工作吗?怎么车在这里呢?韩笑的脑子里划了个问号。
韩笑犹豫了几次,还是给老黄打了手机。老黄说,笑笑,怎么了?韩笑说,老黄,你在公司吗?老黄说在在,在商量明天竞标的事情。韩笑说,我的口红是不是拉在你车上了,你给我看看。老黄说,你等等我,我看看。你别挂。过了一会儿,老黄说,是我给你从法国带回来的那支吗?在车上,我明天给你送回去。笑笑,你早点休息吧。韩笑小声答应一声嗯。
手机挂了。
韩笑远远站着看那辆车。梦一样。
韩笑打个喷嚏,早春的夜晚有点凉。
韩笑感冒了,在床上躺了一天。老黄打电话叫她出去吃饭,韩笑推脱掉了。韩笑说自己不舒服,老黄就派司机小李过来送了很多胃药和治疗感冒的药。韩笑没有问小李昨天晚上车的情况,韩笑知道问也白问,老黄的手下都不乱说话。韩笑拿出了感冒药,没敢喝下去。生挺着,蒙着被子给自己发汗。肚子里有老黄的孩子,韩笑不想喝药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门铃响,韩笑勉强支撑着去开了门。韩笑没有想到门口站着的是德保。德保要不是突然出现,韩笑几乎忘了昨天要钱的事情。韩笑虚弱地说:是你?德保的头上还缠着纱布。德保说,大姐,我给你送钱来了。
韩笑关了门,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德保就摸出了一沓钱,递过来说,三千块,你数数。韩笑看着德保,说,你今天就出去取钱了?德保点头。韩笑说,你头上的伤很重,你要记着换纱布。德保说,不碍事,钱我放这了,我走了。
韩笑望着德保的身影,喊了一声,德保。德保站住,回头。韩笑无力地说,算了,没事,你走吧。
韩笑还是查询了锦江川宾馆,那天晚上老黄确实说了谎话。登记开房间的是老黄,住在这里的人却是老黄的前妻和女儿。韩笑知道老黄有个女儿在市内上高中,可为什么老黄要把孩子接到宾馆来住呢?而且老黄开了两间房,他们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情呢?还有,韩笑是知道老黄是离婚的,也知道老黄有女儿,老黄能够坦诚地跟韩笑说他是离婚的,却为什么这次要说谎欺骗韩笑呢?
韩笑隐隐地感觉老黄心里有事。从老黄的公司里你是甭想知道什么秘密的,老黄有个习惯,公司的事情统统不要韩笑插手,老黄说老家有个规矩,女人插手事业是带晦气的。韩笑其实懒得知道公司的事情,韩笑不感兴趣,韩笑只想在家庭的港湾里经营自己的别致生活,该风光的都风光过了,该拥有的也都拥有了,还有什么争的夺的。可是,现在,在午后的阳光里韩笑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冷,她觉得世界突然变得虚幻起来,那辆熟悉的车,车内还弥漫着她和老黄做爱时缠绵的体味,可是它停的实在不是地方。韩笑甚至想那辆车正悄悄地独自滑行起来,正在滑出自己的视线之外。
德保没能上班,因为出现了几次头晕。水站的领导考虑了德保身体,劝说德保回去休养。德保惦记着水站的电话没有人接,领导就叫德保推荐人选,德保就说叫小冯来顶替。小冯是个姑娘,刚从乡下来城里,人很勤快,嘴又会说。平时对德保很关心,德保就放下心来。小冯不是很漂亮,小冯不漂亮的主要原因是脸上有粉刺留下的疤痕,可是小冯的身段很曲线,该鼓的地方一定毫不客气地鼓,该凹的地方一定顺理成章的凹。德保去过小冯住的宿舍,小冯和几个姐妹共同租房住,德保进去后脸红心跳好几天。德保坐在小冯的床上,眼前就是小冯换下来的乳罩和裤头,德保忍不住偷偷看了,小冯的裤头是粉红色的。小冯要跟德保出去走走,要换条裙子。德保要出去,小冯竟然说你背过身去就行。德保就背过身去等小冯换裙子,小冯换衣服的全部过程德保都看见了。德保没转身,门口有片镜子,里面正好能照见小冯。小冯脱了裤子,里面是粉红色的裤头,窄窄的惊心动魄。
德保把事情都跟小冯交待好了,自己回的住处。脑袋还在隐隐地疼,最主要的是替菊姐还的三千块钱叫德保心里发堵。可是,将心比心想想人家丢钱的心情,德保也就不那么难受了。钱是人挣的,大不了自己再努力一年,把实现自己理想的时间往后拖一下。还有认识小冯姑娘对于德保来说是件幸福的事情,人家当着你的面换裙子,说明了一种信任,这种信任叫德保回味无穷,瞅小冯的眼神也就多了别的内容。人小冯不傻,看得出来。德保无数次在被窝里替小冯鸣不平,那些该死的难看的粉刺怎么就偏偏长在小冯的脸蛋上呢,要是长在屁股上就只有德保一个人知道了。德保在镜子里看到了小冯的身体,小冯的屁股很白净,比脸蛋要平整。
德保没有想到韩笑还会来找自己。当他看到韩笑站在门口的时候,德保愣了一下。德保看见韩笑拿着那三千块钱,德保的心咯噔一下,德保以为韩笑是来继续要那枚金戒指的钱来了。
韩笑看一眼屋里被德保扔下的塑料袋子,那些空塑料袋狼藉地扔在地上。很显然,德保吃了韩笑买来的水果。韩笑说,德保,你别怕,我是来给你送钱来了。听说你攒钱是为了买电脑,姐不缺那点钱,还给你吧。
韩笑说得很平静,德保望着那三千块钱,不知所措。德保十七岁闯荡都市,好像这是第一次受感动。不是德保不会感动,是因为没有机会。在都市的这些年,德保跟城里人说话的机会很少。德保通常只说“送水”两个字,其他的都是肢体语言,换空桶,安新桶,收水票走人。德保一直不敢把自己的位置和都市人摆在一个水平线上,德保一直怀着一种对都市人崇敬憧憬和妒忌的心态,德保没来水站送水之前什么都干过,最惊险的是那次刷小广告。德保受人雇佣,每晚上二百元钱,要把整条街道上粉刷上办假证的小广告。结果被发现,德保脱险,一起刷小广告的老乡被抓住。事后德保才知道这样做是缺德的事情,可是为了挣钱,德保真的没有办法选择。那年德保刚来都市,需要钱租房住,有了住处就可以四处去找活干了。德保到水站上班的第一个月工资是四百六十元钱,德保买了桶白色的油漆,把自己粉刷过的小广告统统覆盖上了。德保的举动令很多都市人看不懂,他们围着德保说德保是傻冒。德保心里想,我一定要亲手把我画上的再盖上,不能叫城里人笑话瞧不起。
韩笑注意到了德保的面部表情,愈加觉得德保的可爱纯朴起来。韩笑甚至主动拿起了笤帚要为德保打扫房间,德保还是抢过来只剩下一个秃脑袋的笤帚,坚持不叫韩笑动手。德保对韩笑的家里环境很清楚,德保知道不能叫这样一个神仙一样的漂亮姐姐在满屋尘土飞扬的环境里停留。德保有一次还无意看到了韩笑的卧室,那种豪华和温馨叫德保几乎眩晕。德保瞥一眼自己寒酸的行李,心里的不自在写到了脸上。
韩笑把三千块钱还给了德保。德保望着那失而复得的三千块钱,显然是一脸的迷茫和不相信。韩笑说,德保,姐看你是个好人,钱我不要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德保不知所措。韩笑望着德保说,姐有件事情要你去办,你能帮姐吗?
韩笑诚挚的眼神叫德保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德保重重地点头,说,中,中。
不能去水站上班,德保一刻也没闲着。
韩笑叫德保去跟踪一个叫黄来喜的人,主要是打听黄来喜跟他前妻的事情。德保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叫黄来喜的人竟然是韩笑的男人。德保不好问韩笑什么,看韩笑的脸色很难看,德保不忍去问。韩笑是友善的,可城市女人流露出来的尊贵与高雅,叫德保没有办法开口。韩笑这样对自己,是德保没有想到的。送水这些年,见惯了太多的城里人居高临下的姿态,她们有钱,有地位,却从来没有给德保留下大方的印象。德保懒得跟她们说话,懒得去洞悉只属于她们的世界。德保只知道送水,攒钱,圆梦。
德保始终弄不明白的是韩笑为什么跟一个大她很多的男人结婚,这在年纪尚轻的德保眼里简直不可思议。既然结婚了,为什么还要派自己去调查,去跟踪?德保觉得这项工作充满奇怪和刺激,小时候看侦探电影,德保就梦想着自己能做侦探,如今,韩笑给了德保机会。
韩笑另外给了德保两千块钱,做为活动经费。说好了,需要的费用完全由韩笑负责。德保就按照韩笑提供的线索,去了一趟黄来喜的老家。
早孕试纸买回来了,韩笑试了试,肚子里真有了老黄的骨肉。算算日子,四十多天了。本来是想告诉老黄的,可是因为有了那天晚上的发现,韩笑还是忍住了。老黄的车子本来在锦江川宾馆,老黄却说在公司的楼下,叫韩笑惊讶的是,老黄说谎竟然是那么的从容冷静。老黄还是对男女的事情热心,韩笑拒绝不成,又担心肚子里的孩子。这个时候是不能有激烈的性生活的,韩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黄的缠绵。先是推托身体不舒服,拒绝两次,老黄就不高兴了。韩笑只好迁就,叫老黄折腾。韩笑想,德保会把事情调查清楚的,那个孩子很可靠,他会找到办法的。韩笑甚至想,老黄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老黄是真心地对自己好。自己的生活太需要平静和安宁了。想到这,韩笑就对自己的多疑释然了,看着辛勤耕耘的老黄,韩笑就动了怜悯。
韩笑在午后的阳光里起来,穿着睡衣懒懒地去了趟卫生间。韩笑突然想冲个澡,昨天晚上跟老黄缠绵过后,韩笑没有去洗澡,她抓着老黄憨憨睡去了。那是他们夫妻的习惯,韩笑习惯睡的时候用手抓着老黄身下的物件,握在手里,韩笑感觉握住了男人的生命一样。韩笑能清晰地感觉男人的一切,男人的坚硬,男人的蛮横,男人的温顺。韩笑感觉女人真的很了不起,女人是博大宽广的河,男人是开足马力的船,不管你有多大的力气,在女人的河里,男人注定要由强悍变得温顺。在女人的引导下,男人才能劈波斩浪勇往直前。
韩笑放了满满一浴盆的水,门铃响了起来。韩笑开门,门口,德保扛着一桶纯净水站在那里。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是因为德保的调查太过顺利了。德保去了黄来喜的老家,那里有黄来喜买的果园和山庄,为他经营山庄的就是黄来喜的前妻。
这里关于黄来喜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相反的是成了这里家喻户晓的事情。很多人都以黄来喜为荣,黄来喜为家乡的小学盖了学校,那所小学就叫做“来喜希望小学”。这个,韩笑知道,韩笑知道黄来喜还做过很多善事。这也是韩笑当初毅然嫁给老黄的原因之一。现在的老家,从政府到百姓,给黄来喜起个外号叫“黄善人”呢。叫韩笑惊讶的是,德保竟然在老黄的老家听到了关于自己的议论。老黄的乡亲们都说老黄家的祖坟冒了青烟,叫过去穷得叮当响的老黄如今发得沟满壕平。那时候的老黄特别想有个儿子,可前妻给他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因为怕罚款,老黄的前妻只好做了节育手术。这也是老黄最大的遗憾,所以发财后的老黄一直再想要个儿子,曾经给前妻做过输卵管重新接合手术。可是因为前妻的身体原因,没有能够成功。听乡亲们说,老黄和前妻离婚是假离婚,前妻还把持着老家的所有产业。老黄还在城市里找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女人,目的就是生个高智商高素质的儿子……
韩笑一直静静地听德保讲述,韩笑没有大的情绪波动。韩笑联想到了老黄想要个孩子的迫切表现,韩笑信了德保的话。这个叫德保的男孩,他还没有深的城府,他还不懂撒谎。因为他的讲述几次中断,他在观察韩笑的表情。此时的德保已经知道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当然也知道了韩笑此时的尴尬。韩笑还能说什么呢?自己一直觉得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竟然是在利用自己的肚子为他传宗接代,而且是那样的家喻户晓广为人知。生活真会开玩笑,自己一次一次进入别人事先设计好的套子里,逼着你走下去。韩笑想起来老黄用手抚摸自己私处的表情,他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收获成熟的庄稼。而自己呢,在老黄的心目里不过是他相中的一块肥美的土地而已。
德保把剩下了一千五百块钱掏出来,放在韩笑面前的茶几上。韩笑无声地笑笑,冲德保说,德保,这钱你都拿着吧。德保摇头,说,我都说完了,姐,你多保重,我该走了。
韩笑看着德保,严肃地问:你叫我什么?德保脸红了,不知道韩笑问这话的意思。韩笑说,德保,谢谢你叫我姐姐。在这个世界上,姐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韩笑说着,眼泪就慢慢流了下来。德保慌了,德保不知道该怎么劝韩笑。这样的事情,德保从来没有经历过,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德保能做的就是傻站着,不知所措地傻站着。
韩笑说,德保,跟姐姐去一趟医院,姐姐需要你帮忙。
德保说不出自己的感受。德保甚至不知道韩笑叫自己跟着来医院究竟想做什么,直到韩笑跟医生说起“病情”的时候,德保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医生看一眼德保,埋怨道:怎么不加小心?男人应该知道关心女人,化验一下吧。医生递给德保一只塑料的杯子,德保不知道这只杯子是做什么的,傻愣愣地拿着。韩笑说声谢谢,转身出去。德保只好跟着出来。
韩笑接过塑料杯子,转身进了女厕所。德保只好在外面等。不一会儿,韩笑出来。塑料杯子里是半杯温热的尿液。德保接过杯子的时候,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德保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端着塑料杯子,里面韩笑的尿液温暖着德保的手心,不,是温暖着德保的心灵。德保的眼前出现了恍惚和迷离,他觉得这不仅仅是韩笑的尿液,更主要的是韩笑的一份信任,不,应该是一个尊贵的城市女人对自己的信任,于是,一切事物在德保的眼睛里看来,都变得美好起来了。
韩笑还是忍不住笑了。是德保夸张的姿式叫韩笑笑了。韩笑说,德保,你还愣着干啥?拿去化验啊。
德保不好意思起来,仓皇着去化验室。韩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等待着其实已经不是秘密的结果。医生做人流是不听你说的,他们更注重的是事实,需要化验,只有化验结果出来他们才能相信你。韩笑望着德保的背影,突然产生了一种凄凉的感觉。这个背影本来应该是老黄的,老黄在自己耳朵边上说的那些信誓旦旦的话语,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话,难道都是一个骗局吗?男人真的都不可靠吗?韩笑刚刚对爱情产生的美感真的就这样再次被残酷的现实击碎吗?韩笑不敢再想下去。自己这样做,或许很冲动,可是老黄的阴谋就应该叫他得逞吗?上天真的不公平,韩笑更绝望的是老黄的欺骗,韩笑决定报复这种欺骗,用最残忍的办法去惩罚他都不为过分。韩笑想叫老黄知道,自己是有尊严的女人,自己是值得叫他尊重的女人。
德保端着盛尿的塑料杯子,不敢抬头看人。尽管他知道在这里遇不见熟人,可做这样的事情毕竟是第一次。手里端的是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人的尿液,这叫情窦初开的德保感到难为情起来。排队化验的人很多,德保心里想,难道怀孕的人这么多吗?很多都是男人端着相同的塑料杯子,里面都是温热的尿液,他们都是女人的男人,是肇事者是罪魁祸首,德保想想自己的身份,却是滑稽得很。自己是个局外人,与这件事情毫不相干,却因为菊姐的偷窃行为把自己拽了进来。
德保盼望着化验员早点接过塑料杯子,他已经感觉到韩笑的尿液正在散失着热量。德保抬头,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德保一惊,是菊姐,是那个拿走了韩笑家的钱,害得自己陪着韩笑来做人流的菊姐。德保这样想着的时候,其实是没有恨的。能跟韩笑在一起,听她的使唤,德保的心里甚至充满了感激。不过,德保出于某种本能,还是大喊了一声:菊姐!
所有的人都看着德保,德保拘谨地抓住塑料杯子,去看人群外面的菊姐。菊姐也发现了德保,她的第一反映就是转身逃跑。德保顾不得大家的目光,端着杯子追了出去。跑得实在是急,撞到了拥挤的人群,塑料杯子里的尿液溅了出来。德保顾不得理会,大步去追菊姐。
菊姐跑到医院外面,还是没能甩下年轻力壮的德保。菊姐站住脚,喘着,回头看端着空杯的德保。德保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菊姐说,好啊,德保,你不学好,把谁家的女人搞大了肚子。德保的脸一下子被说红了,德保打断菊姐辩解到:你别胡说,我还不是为了你,要不是你偷韩笑姐的钱,我才不会陪她来医院呢。
菊姐赶忙拉住德保,紧张地问:韩笑也来了?你千万别跟她说我在这,她要是知道了我可就惨了。他们城里人,没一个好心眼,我会被判刑的。德保轻了声音,指责菊姐不该偷钱逃跑,害得自己跟着受连累。菊姐的眼泪流了下来,拉起德保就走。看德保的空塑料杯,一把抢过来扔掉了。
菊姐把德保带到了一间病房里,德保望着菊姐不知道她的目的。菊姐指着病床上的一个病人说,这是你姐夫,得了尿毒症了。一个星期要做一次血液透析,我是没有钱,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才会去偷的。德保努力辨认那个男人,果然是眼熟的。以前菊姐来学校找胡闹要钱,他去劝过。那时候他很精神的一个人,可眼下躺在那,脸部浮肿,很痛苦的表情。
菊姐的哭诉叫德保不知所措了。
菊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这样的病不是咱老百姓得的,一个星期要五百多块,就是拿钱买命啊。德保,我知道给你丢人了,你无论如何也得帮帮菊姐,菊姐那天知道你姐夫得这病了,在大街上号啕大哭,可是谁都帮不上我啊。你别叫韩笑抓我,我给你姐夫治完病就还钱,挖窟隆盗洞我也把钱还给她。
德保的心软了,掏出韩笑给的那一千五百块钱来。韩笑坚持叫德保拿着这笔辛苦费,德保不收,韩笑就塞给德保。德保一直没动,这些钱就静静地呆在衣兜里。德保说,菊姐,这钱你拿着,给姐夫治病吧。菊姐感激,拉住德保的手要下跪,德保慌了,往起拉。德保说,菊姐,我过几天来看你,我在水站只管接电话,给他们出库。我跟经理说说,叫你去接电话,我还年轻,我去送水。我不爱在屋里呆着。
德保出了病房,才想起一直等着自己的韩笑来。
韩笑早已经等不及了,站在化验室门口焦急地张望。德保跑进来,说姐,对不起,刚才遇见一个小偷,追小偷去了。韩笑瞪一眼德保,说化验结果呢?德保赶紧说,杯子里的……洒没了,你还得重新……
韩笑转身就走,德保赶紧喊,姐,上哪去?是我不好还不行吗?韩笑回头说,去吃饭,再说,刚才尿已经没了,不去喝东西怎么办啊?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就在医院外面的一条街上,那里是风味小吃一条街,什么样好吃的东西都有。韩笑点了两道菜,叫德保点,德保慌乱地把菜单又推回来,韩笑只好自己点了。德保吃韩笑点的食物很不习惯,韩笑要的食物清淡的多,基本是甜点。德保的口重,喜欢咸的喜欢大锅炖的菜。德保吃几口就放下筷子,说吃好了。韩笑喊服务员过来,对德保说,不和你口味是吗?你再点。服务员笑盈盈地把菜单递过来,德保不看菜单说,我真的饱了。
韩笑叹口气说,德保啊,你来城里多长时间了?德保回答快四年了。韩笑问,你想家吗?德保腼腆地笑了,说咋不想啊,做梦都在想。可是……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回去了。韩笑追问,为什么不回去?德保的眼睛里就充满了温情的东西。德保说,我要攒够钱,买电脑,叫乡亲们高看我柳德保一眼。韩笑看着德保陶醉的模样,还是受到了感染,韩笑说,德保,等姐把事情处理完了,姐帮你。
帮我?德保看着韩笑。韩笑说,怎么?不相信我?德保摇头,不。
德保的头感觉有些痒,德保知道是上次被打的伤口要好了。里面长出了新肉芽,伤口愈合得很快。德保不能闲着,他要上班,他要跟领导说接电话的工作转给菊姐,菊姐需要这份工作。
德保在心里拿菊姐和韩笑做过无数次比较,其实菊姐要是穿上时髦漂亮的衣服,长得也很好看。都是一样的女人,韩笑和菊姐过着的生活却不是一样的。韩笑可以给自己一千多块钱,像没事似的,而那一千多块钱却能维持菊姐男人三个礼拜的生命。对了,要是给菊姐也穿上好看的睡衣,菊姐会不会也能迷住自己的眼睛呢?德保想着想着就笑了。德保想起了爷爷说过的话,货比货得留着,人比人得活着。不活着还能咋地?这就是命,命里注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德保知道小冯的宿舍,小冯带德保去过。德保还从小冯宿舍里的镜子里偷看过小冯换衣服。德保想,小冯自己放在门后的镜子,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小冯可是个细心的姑娘,这样的错误除非是故意的,否则是不会犯的。
德保走到小巷口的时候,发现了经理从小冯租房的院子里走了出来。德保脑子里划上了问号,经理来这里干什么呢?他怎么知道小冯住的地方呢?德保轻轻敲响了小冯的房门,里面传来小冯嗔怒的声音,小冯说,你不刚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冯衣冠不整愣在了那,门口站着德保。
小冯手忙脚乱往宿舍里让德保,德保不知道是走还是留,尴尬地站在宿舍中间。宿舍里没有人,小冯的床很凌乱。德保的脚下有一团用过的湿乎乎的白色卫生纸,很显眼地扔在那。小冯的脸潮红着,她抬脚把那团卫生纸踢到了床底下。小冯说,屋子里乱,没来得及收拾呢。这些细节都没能逃过德保的眼睛,德保说,那你收拾,我走了。
小冯说,德保,你有事吧?德保说,没啥大事,我想告诉你,明天我要上班了。小冯低头小声说知道了。德保说,我想接着去送水……小冯抬起头来,很惊喜地打断德保的话,真的?那好,我就接着在水站接电话了,经理也有这个意思。
德保被小冯的喜悦止住了话头,德保说,那好……我回去了。
德保出了小巷口,突然感觉空气显得很压抑,是那种要来雨的感觉。想着,天就真的落下了雨点,淅淅沥沥的。德保想,下了雨,老家的地就该种了,再过一段时间地里就该长出庄稼来了。
雨一直下着。
韩笑望着窗外的雨出神。在进入手术室的一瞬间,韩笑还是犹豫了。肚子里的孩子是老黄的,也是自己的。韩笑躺在手术架上,光着下身,面无表情地医生戴着胶皮手套走过来。韩笑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医生的手触摸到了自己的私处。那些冰冷的手术器械马上就要进入,就要活生生地搅碎自己的孩子……韩笑开始反抗,医生的嘴里嘟哝一句,意思是对韩笑不配合的不满。
韩笑本能地挣扎起来,医生愣了下,看韩笑。安慰韩笑说,很快就好了。韩笑大声喊着,不,你们不能这样做。医生奇怪地看韩笑。韩笑坐了起来,跳下手术台,她光着下身冲医生喊,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韩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里面孕育着幼小的生命。韩笑在最后的时刻留住了孩子,她脸色苍白地走出了医院。打出租车,扔下德保,一个人独自回家了。
淫雨绵绵,老黄三天没回家来了。韩笑从电视屏幕上看到老黄了,老黄打来电话,说工程中标了。老黄的公司赞助了这个小城的青年歌手大奖赛,老黄公司的广告语一遍又一遍地在电视上播出。老黄还要出席青年歌手的颁奖活动。老黄的兴致很高,他要韩笑也去参加颁奖。韩笑不想去,那里的熟人太多,韩笑厌倦了演艺圈子里的事情。再说,眼下自己还哪里有那样的兴致啊。
韩笑说,老黄,你抽空回来一趟,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老黄答应了,离总决赛还有两场,工程现场正在紧张动迁,为开工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韩笑一直等老黄,其间打了两次电话,老黄接了,韩笑听不清楚老黄说什么,现场的声音太嘈杂。韩笑就只顾自己说了,韩笑说,老黄,你回来不回来,我肚子里怀了你的孩子。
老黄在那边惊喜地说,真的?韩笑无力地挂断了电话。
老黄这次回来得很及时,他顶着雨回来的。进屋就迫不及待地抱起了韩笑,一个劲地说,笑笑,真的吗?真的吗?叫我亲亲。韩笑挣脱老黄的纠缠,很严肃地看着老黄。老黄被看毛了,说,怎么了?你老盯着我看什么?韩笑不说话,把医院的化验单据和手术的单据摆在老黄的面前。老黄一把抓过去看了,看完瞅韩笑。
韩笑说,我把孩子做了。
老黄的声音很低沉,老黄说,做了?为什么?
韩笑说,不为什么,就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你生孩子的工具。
韩笑清晰地听到了老黄攥拳头的声音,老黄站起来,一字一顿地问,你听到什么了?公司的人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司机小李跟你说什么了?我马上就开除他。老黄摸出手机,拨号。韩笑忍无可忍站起来,冲老黄喊,够了,不关别人的事情,是我派人去你老家了,乡亲们都在说这件事情。
老黄停止了拨号,老黄说,那又怎么样?你是我老婆,法定的,我领结婚证的老婆,不给我生孩子给谁生?我对你太好了,你竟然背着我把孩子做掉了,你现在就给我赔礼道歉还来得及。
韩笑说,不,要赔礼道歉的是你。
老黄说,好,我不跟你吵,可我要告诉你,你这样做是会得报应的。你知道吗?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啊?你吃我的,花我的,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你对得起我吗?
韩笑说,咱们之间应该冷静思考一段时间,现在不适合谈论这些。你走吧。
老黄嘴唇在哆嗦,指着韩笑说,你要我走?这里什么是你的,哪件东西是你的?韩笑啊韩笑,我做梦都没想到你背后调查我,还给我来这手。我告诉你,你别拿自己太当回事,你的臭清高我早就受够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韩笑挣脱老黄,转身去开门。好,你不走,我走。
韩笑拉开了门,老黄一把拽住了韩笑,使劲一甩,韩笑被摔倒在客厅上。老黄上去踹了韩笑两脚,嘴里骂,臭婊子,以为老子缺你这样的贱货?我告诉你,过去我没钱,是乡巴佬,是穷光蛋,可如今老子有钱了想怎么就怎么样。
韩笑呸了一口。老黄扬手给了韩笑两个嘴巴,韩笑的嘴角流出了鲜血。老黄打得兴起,抓住韩笑的头发在地板上拖。抬脚照准韩笑的肚子踢了下去,韩笑一声惨叫,下身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睡衣……
韩笑惨然一笑,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她失败了。韩笑说,你的孩子……被你……
老黄愣了,那滩鲜血是耀眼的红……
门开了,德保扛着水桶出现了。韩笑看见了门口站着的德保,刚才的门没关,德保一推就开了。韩笑没有给德保打电话要水,韩笑不缺水。是德保自己送来的,德保是不放心,一直没韩笑的消息,那天从医院韩笑没打招呼就走了,德保一直想看看韩笑怎么样了。
德保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韩笑鲜血淋淋躺在地上,那个打人的恶魔站在那。德保的眼睛里开始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德保盯着老黄,慢慢放下水桶。老黄问,谁叫你来送水的?你想干什么?你是谁啊?
德保不说话,一步一步逼向了老黄……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谁都没有想到德保会出现,谁也不会想到德保会动手伤人。
三个月后的德保发生了蜕变,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德保的眼神里多了男人的忧郁。他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以前编织的梦想全部破碎,德保似乎没有任何准备,所有发生的事情事先好像没有任何征兆,就那么没有任何防备地发生了。对,是睡衣,是韩笑的睡衣,是血泊中的睡衣,叫德保失去了理智。
德保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外面的阳光很耀眼,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外面是自由的,德保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放松。德保甚至不知道自己出去以后该怎么走,该怎么生活。自己被劳动教养的事情老家都知道了,继父没有来,只有母亲来过一次,来就是哭一场,告诉德保出来以后别再回去了,脾气暴躁的继父会打断你的腿的。德保没有说话,透过看守所的高墙,德保看见了天空中飞翔的白鸽。
水站去不成了,德保没有脸面再回去了。德保也不愿意回去了,现在小冯不跟自己像以前那样说笑了。德保知道,小冯是在躲避经理。毕竟,一个乡村女孩子,而且长得又不是十分漂亮的女孩子,想要有份像样的工作,不付出一些代价是不行的。那自己上哪去呢?能够上哪去呢?这座城市对于在外闯荡这些年的德保而言,已经不再陌生。可是,能叫德保感觉到温暖的地方并不多。眼下的德保需要这样的一个地方,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角落。
在明媚的阳光里,德保看见了韩笑从车里走了出来。
韩笑望着午后阳光下的大男孩德保,感觉像是梦幻。是什么叫自己跟这个乡下大男孩走得如此之近。是什么叫自己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温暖的光辉,他们在一个房间里静坐,像两个疲惫的旅人,在做短暂的休息和调整。韩笑知道,他们是黑暗中两根火柴,面对着同样的寒冷和孤独,他们需要点亮它,以此来慰籍受伤的心灵。
韩笑的生活发生了重要的转变。孩子没了,而且也叫韩笑失去了再次做母亲的权力。老黄很快就出院了,很快就在全市的青年歌手大奖赛上露面了。韩笑从电视上看到的,看到了神采奕奕西服革履的老黄,看到了全国几乎一个模子里克隆出来的民营企业家的典型形象。老黄继续风光着,老黄的工程上马了,拆迁的老百姓走上了街头,在声讨老黄的一些见不得人的行径。老黄还是能摆平这一切的,韩笑知道这个男人的能力。
期间,老黄回来过。老黄喝了很多酒,他需要韩笑的道歉。而韩笑不会道歉。老黄说,笑笑,我想了,把衣服脱了。老黄的语气完全是命令式的,没有商量余地的。蛮横的,没有教养的。老黄喷着酒气说,怎么了?嫌我老了,背地里勾引上乡下的穷小子了?我告诉你韩笑,事情闹到这一步,都是你自己找的。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你把衣服脱光了,哄乐和了我,咱们还是夫妻。我老黄追你一回,说话算数,既往不咎。
韩笑忍无可忍,厌恶地咬紧牙,只说了一个字:滚!
老黄笑了,说你少跟来清高的,你不脱是吧?我还告诉你,看见唱歌的那小丫头了吧,我就叫她给我生儿子。我告诉你韩笑,你那块破地,老子还不惜得种了呢。老子当初那么卖力气追你,是跟乡亲们打赌。他们都爱听你说话的声音,我就拼命挣钱,挣到钱我要看看播音员的身子是啥样的,这样的女人生出的儿子是啥样的……
韩笑感觉到了恶心。她听不清楚这个跟自己睡觉生活这么长时间的男人后来还说了些什么。
老黄没再回来。可是韩笑在锦江川宾馆再次发现了老黄的车,而那辆车里,走出来的是那个得奖的女歌手。韩笑找老黄离婚,老黄不离。老黄觉得这样很好,老黄还说,这辈子只要韩笑还活着就别想离婚。他可以给她钱花,他还要打着他们甜蜜幸福被人议论成佳话的婚姻外衣招摇,骗取更多人的赞同和支持。
韩笑彻底绝望了。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实在是斗不过老黄。她试图缓和一下彼此间的僵持,给老黄打电话。老黄接了,要韩笑过去。韩笑进了老黄现在的住处,淋浴间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老黄介绍说,里面洗澡的是唱歌的女歌手。韩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老黄说,你脱了,在我面前赔礼道歉,我马上就叫她滚蛋。韩笑的眼泪流了出来,衣服脱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动作。老黄笑了,说笑笑,我知道你拉不下这个脸,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这也是我当初追你的原因。可现在我实在是不再觉得你新鲜了,你这一套臭清高,我受够了。你不脱是吧,我脱,你走时把门给我带上。
老黄就在韩笑的面前脱了衣服,然后在韩笑的面前进了淋浴间,里面传来女歌手夸张的叫声……
韩笑转身出来,在宾馆的门口拨通了110的报警电话。直到老黄和那个女歌手被带上了警车,韩笑才向家的方向走去。不,韩笑知道,那里的家已经不再是家了。
这个家三个月没有欢笑了,韩笑带着德保回到了家中。韩笑想为德保接风,尽管这个接风显得很凄凉。在韩笑的坚持下,德保还是去洗了澡,理了发,刮了胡子。韩笑做了菜,打开了啤酒,坐在地板上,跟德保对饮。
韩笑心疼地看着德保,德保瘦了,黑了。韩笑说,德保,在里面挨打了吗?
德保摇摇头,说,没,他们对我挺好的。
韩笑内疚地说,都怪姐,要不是为了姐,你的梦就该实现了。
德保轻轻叹口气,德保说,我妈说都是命。姐,你信命吗?
韩笑喝口酒摇头说,不知道。
德保认真地说,我信命,就像我该送水,你该喝我送的水。就像菊姐的男人得病,我们都健康地活着,这就是命,没有办法改变。
韩笑愣了下,菊姐的名字从德保的嘴里说出来,韩笑就愣了下。是啊,要不是这个菊姐偷走了自己家的钱,那么德保就不会卷进自己的家庭和婚姻里。韩笑走神了,韩笑想到了,要不是德保把事情调查清楚了,自己在这个房间里一起喝酒的应该是老黄。德保打断了韩笑的思绪,德保说,姐,你怎么了?
韩笑回过神来,望着德保说,没事了,喝酒。
德保说,不喝了,我喝多了。
韩笑说,德保,是姐毁了你的梦,姐还你。你说,你想要什么?
德保就呆住了,愣了半天说,姐,我想看你穿睡衣的样子。
韩笑从房间里出来,德保的目光就迷离了。韩笑是穿着新睡衣出来的,她就站在德保的面前。德保直起身子,半跪在地板上,韩笑用目光鼓励了德保。德保颤抖着抱住了韩笑的双腿。德保把身子紧紧贴在了韩笑的腿上,短暂的停顿以后,他们还是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先是韩笑抱紧了德保的头,德保的呼吸急促起来,德保颤抖着拉下了睡裤,揭开了女人的秘密。德保看见以后,像看到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仔细地欣赏着。
德保没有把韩笑放倒,突然呜呜地哭泣起来。就伏在韩笑的下面,韩笑清晰地感觉到了德保的起伏。她就那么站立着感受着德保的战栗。他们久久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韩笑双腿都站麻了。韩笑很想将时间定格,定格在她向一个纯真的大男孩裸露着下体,裸露着心灵的一瞬间。他们需要彼此的帮扶,需要用对方来取暖。
德保慢慢平静下来,慢慢把脸从韩笑的下身移开,慢慢帮韩笑拉上了睡裤。他起来,开门走了。韩笑在阳光的包围下,无力地瘫坐在了地板上。
他们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屋里,一片阳光照耀着一片狼藉。
德保的网吧正式开业了。
韩笑帮助德保实现了梦想,守着那么多电脑工作,一直是德保最想要的。乡村回不去了,德保只能继续在都市把梦做下去。网吧在市郊的一角,是韩笑帮助德保选的地方。说好了,网吧由韩笑投资,德保负责管理,俩人都有股的。
网吧是临街的门市房,最里面隔开,放一张床,是德保的住处。网吧的生意很火,德保一个人忙不过来,韩笑又不能经常过来。韩笑不在乎网吧的生意好坏,她只在乎德保快乐不快乐。毕竟,是自己毁了这个孩子的梦,韩笑想自己重新帮助他把梦想实现。
德保那些日子,整天睡眠少,打不起精神来。韩笑就叫他自己雇用一个人,后来听德保说人雇来了。韩笑过来看见那个人了,是水站送水的姑娘小冯。
德保本来没有想到找小冯,是小冯给德保打来了电话,要德保去救她。德保放下电话就赶到了水站,人不在。跑小冯的宿舍才知道,经理的老婆拘禁了小冯。小冯跟经理上床的事情败露,经理是个怕老婆的男人。被堵在了床上,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小冯身上。经理的老婆就纠集很多亲戚,逼小冯交待,并且写下了勾引男人的说明书,还要小冯脱光了衣服在院子里站着。小冯趁人不备,才给德保打了电话。
小冯扑到了德保的怀里就哭了起来。水站开除了小冯,德保想去找经理算帐。可是小冯不让,经理的老婆拍摄了小冯的裸体照片,还要去法院告小冯。小冯现在害怕得很,这件事情要是传到家里去,乡下的父亲和母亲一定会跟她断绝关系的。父母都是要脸的人,他们受不了女儿的名声不好。德保说,那你就吃亏算了?小冯只会哭泣,不吃亏还能赚到便宜不成?一个乡村女孩子怎么能跟城里的女人斗?小冯认了,跟着德保离开了水站。
德保就把小冯带到了网吧,叫小冯跟自己一起看网吧。
韩笑过来看德保,德保正好出去了。韩笑就进了德保的卧室,韩笑看到了在床上睡觉的小冯。小冯的睡姿很放肆,一条腿压着被子,她只穿了一条裤头。韩笑愣了下,马上转身出来。德保回来就把事情跟韩笑解释了。德保和小冯轮流看着网吧,睡觉也是轮流着睡。
韩笑看着脸红的德保,心里有了股温暖的东西在涌动。这个大男孩,还不会说谎,韩笑相信他。自从上次德保看见了韩笑的身体,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没在一起缠绵,也不再说这样的话题。这样的情感叫两个人有时会有些尴尬,彼此没有什么承诺,韩笑知道那都是不可能的。尤其看到小冯的睡姿以后,韩笑还是清醒的知道,自己跟德保实在是不能走到一起的。毕竟,自己比德保大了很多。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是生活的轨迹发生了变化,使他们在某一点上有了交汇。等到一切正常了,交汇点迟早会分开的。
韩笑重新去工作了。继续去音乐频道,继续跟那些音乐做伴。偶尔去看望一次德保,看望这个怀揣梦想的乡村男孩。她不忍看见喧嚣的俗事改变德保的纯真。老黄跟那个女歌手混到了一起,老黄的事业正是如日中天。上次,老黄被110带走,很快交了罚款就放出来了。老黄打电话给韩笑,告诉她很好。
女歌手被电视台选中了,她在那里上班。韩笑知道是老黄的力量在起作用。电视台跟电台在一个大楼里,韩笑有几次看见老黄的车在门口等,一如过去等自己一样,使那个女歌手受到了公主般的礼遇。在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情,韩笑知道是老黄做的。
一天,韩笑刚下节目,导播就打手势,叫她赶紧出直播间。韩笑出来,才知道门口一个老太太在连哭带喊,非要见自己。说是韩笑勾引了她的儿子。韩笑很纳闷,跑出去看了,真有个乡下来的女人,坐在楼下门口数落,周围有很多人在议论纷纷。韩笑过去问了,那女人是德保的母亲。她是来求韩笑放过她年轻的儿子的……韩笑的眼睛里燃烧起了怒火,她到处找这个该死的老黄,这样的毒计未免太过恶毒了。韩笑劝走了德保的妈妈,说自己有家庭,跟德保什么事都没有。一再保证,德保的妈妈才算不闹了。
晚上下班,韩笑看到了老黄熟悉的车停在门口。韩笑就把事先准备好的半桶油漆拿了出来,走近老黄的车子,慢慢把油漆浇到车上。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离谱了。电视台的网站里,竟然贴出了韩笑的裸体照片来。韩笑开始还不信,打开电脑看了,脑袋立时就大了。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就是自己。韩笑想起来了,刚结婚的时候,有一天老黄非要拍摄,那时候他们刚做完爱,韩笑就配合拍摄了。韩笑知道这些私密照片一直在老黄的笔记本电脑里,韩笑给设了密码了。能传播到网上,肯定是老黄泄漏了密码,那个女歌手暗地里给贴到网上的。
事情弄得一时难以收场,整个广电系统的人几乎全部知道了。韩笑变得沉默了,她不爱说话。还能说什么呢,门口的保安都在指着韩笑的背影说事,韩笑不能继续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韩笑知道自己找不到理想的天堂,通往天堂的路上没有鲜花。韩笑厌倦了这一切。
韩笑去看了德保的网吧,德保生活得很快乐,有小冯在这,德保恢复了往日的朝气。看来,德保还不知道她母亲来电视台闹的事情,韩笑也没有说。在德保这吃了饭,德保向韩笑汇报这个月的收入。韩笑明显看出了小冯的不满。韩笑走的时候,小冯一直送出很远。
韩笑知道小冯有话要说,小冯果然说了。小冯说,你别跟我争德保行吗?你们俩不合适。韩笑莫明其妙看着这个姑娘。小冯说,是我偷着告诉德保的妈妈的。
韩笑点头说,我明白了。韩笑看一眼小冯,说,你要好好待德保,德保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已经不多了。还有,你别动别的心眼,动了,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韩笑一直笑着说的,小冯却从韩笑的眼神里感觉到了寒冷,她哆嗦了一下,小声答应,嗯。
午后的阳光,缓缓地流淌着。可是,这座城市里奔忙的男女们,有谁会感觉到它的流动和温暖呢。韩笑穿上新的睡衣,在阳光里懒懒地站着,站累了,躺下。她困了,老黄一会要回来取衣物,他要彻底跟韩笑分手了。韩笑此刻什么都不想了,她只想睡觉。只想闻闻被子上阳光的味道,那种味道很好闻,有一种醉人的馨香。直到她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韩笑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于是,一声爆炸像一朵美丽的花在梦里绽放开来。
警方很快调查了这起事件。
警察很快找到了韩笑服下的安眠葯瓶,也看到了打开的煤气阀门。这是一起自杀事件,还是一场谋杀案件,或者是一场事故,警方还不能给出答案。因为在这场爆炸中,还死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不是老黄,老黄刚要上楼的时候爆炸就发生了。老黄看到自己家的窗玻璃像冻碎了一样哗哗的掉了下来,周围的楼在抖,老黄当时吓傻了,赶紧报警。那个人不是德保和小冯,发生爆炸的时候,德保和小冯正在网吧里忙活,工商局来检查,因为有未成年人上网,人家要没收四台电脑主机,德保和小冯正在交涉。
那个人是个女的,手里还有韩笑家的钥匙。当时,她开门以后,应该是闻到了浓烈的煤气味道,可她还是打亮了房间里的灯,结果导致了爆炸。她也在这次爆炸中丧生。
德保是在电视里看到爆炸的事情的,网吧关门两天整顿。德保躺在床上看电视,小冯就挤了上来。德保说这不行。小冯就哭了,说你嫌我。德保说不是。小冯说,你跟韩笑不合适,她是城里人,你养不住。德保说,咱俩的事情你家里人同意吗?小冯说,我想开了,就跟你了,不再动别的心眼了。城里人的心眼比咱多,韩笑说的没错,你是好人。
小冯说着就上床了。德保没有准备,小冯的手很麻利,俩人就很快就酝酿好了情绪。这个时候,电视上演出了韩笑家爆炸的画面。德保的动作就定格了。
德保和小冯一直陪护在韩笑的床前。老黄不可能来照顾的,老黄已经跟韩笑办理了离婚手续,接受一次警方调查以后就没再来过医院。韩笑重度烧伤,一直昏迷着。警方询问了德保,问他是韩笑的什么人。德保说是弟弟,不是亲弟弟胜过亲弟弟,警方弄糊涂了。
警方最想知道那个烧死在韩笑家的女人是谁。德保走在走廊里,看到一个护士手里拿着一串钥匙,突然想到了菊姐。德保赶紧去问护士,菊姐已经出院了,问菊姐男人的病情,同病室的人告诉他。菊姐的男人每周都要化疗一次,已经担负不起医药费了。他们放弃了治疗,出院回家了。
警方根据德保提供的线索,很快证实,那个烧死的女人就是菊姐。菊姐拿走了韩笑家的钥匙,这次回去是干什么去了呢?警方在菊姐的手里发现了一枚金戒指,那是韩笑的。德保想到了,菊姐放弃了给男人治病,拿了那枚偷来的金戒指,想悄悄送回去,可是一开门,遭遇了爆炸。
人的一生处处存在爆炸,有些是事先有预知的,有些是突然发生的,有些是命里注定的。
韩笑还没有醒,她已经不能穿衣服了。全身水泡难看得很,德保一直守护着。给韩笑慢慢擦拭,其实,已经无从下手了。几个月前,德保看到韩笑的身体时,是那样的生动和饱满,是那样的健康充满活力,可现在,一切美丽都变成了沼泽。
小冯拉德保去走廊说话。
小冯说,德保,赶紧走吧,韩笑跟咱们非亲非故的,咱不能管啊。医生说没什么希望,还需要很多钱呢。你不能总在这,被警察盯住就不好脱身了,你到底想怎么办啊?
德保看了小冯半天,慢慢蹲下身子,突然呜呜哭起来。小冯慌了,拉德保。德保说,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冯抚摸着德保的头,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