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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自行车

1.

我们家住的那个村子,人们管自行车不叫自行车,叫“洋车子”。不仅是管自行车这么叫,其它很多东西也习惯在前面加上一个“洋”字。比如把火柴叫“洋火”,点灯用的火油叫“洋油”,镐头叫“洋镐”。这样的称呼一直持续很多年,我大哥是第一个管“洋车子”叫自行车的人。因此,在孩子群中就倍受瞩目。

村长家的儿子守庆不服从我大哥的领导,一直跟我大哥对着干。守庆之所以敢这么嚣张是有原因的。据我二哥分析,守庆敢这么做主要有三条,一是守庆以为自己是村长的儿子就很了不起,他一直在孩子群中以村长的接班人自居;二是他死要面子,虽然他在心里怕我们哥三个怕得要命。可作为西村的孩子领袖,守庆得生扛着跟我大哥拉硬,否则他的威信就没了;这第三点尤为重要,守庆喜欢他们西村的山妹,而大哥也一直惦念着她。这样一来,大哥就成了守庆的“情敌”了。守庆不敢后退,退一退就熊包了,山妹就瞧不起他了。

最开始看见自行车,是乡里的邮递员来村里送信。信自然要送到村长家里,这样守庆就第一个看见了。他把好消息告诉了要好的伙伴,却对东村的孩子采取严密封锁消息的手段。守庆这种卑劣的行径,引起我们东村孩子们强烈的愤慨。我大哥得到内线的报告,知道邮递员要来送信了,就率领着我们埋伏在村口的山包上“伏击”邮递员。那时候,我们全副武装,脑袋上戴着用树条编的帽子,像电影里的解放军战士。身上都有武器,是大哥用高粱杆编成的手枪。大哥带领弟兄们趴在山坡上等了两个多小时,大家都差一点中暑。我大哥眉头紧锁,像首长一样严肃地给大家鼓劲:同志们,一定要坚持住,胜利是属于我们的。大哥看了一眼二哥说:李政委,给大家来一段,鼓鼓劲!

“李政委”是我二哥,他在我们的队伍里是政委。大哥在关键时刻就这么叫我二哥,我二哥能拉会唱,还善于做思想工作。比如两个小孩子打架了,我二哥很会处理。拉过来,照准每个人的屁股一人来一脚,嘴里还骂着,小鬼,叫你淘气。二哥极有耐心,直到把两个孩子都踢“不淘气”了为止。这样,孩子的架就打不成了。这样,就深得我大哥的信任了。我大哥的队伍初建,急需像我二哥这样有办事能力的人才。于是,在今年春天的时候,我二哥被选为了“政委”。二哥强打精神,说我给大家说段歌谣吧。二哥舔了舔被毒太阳晒干巴了的嘴唇,在“阵地”上朗诵道:李山根,骑门墩,美美滋滋娶媳妇;娶媳妇干啥?点灯说话。还干啥?缝衣服缝袜。还干啥?吹灯摸妈妈。

二哥的战地宣传果然很有效果,大家都忘记了烈日的炎热,引起了一片开心的笑声。“妈妈”指的是女人的奶子,“摸妈妈”是受大孩子们耻笑的。二哥很得意,摇头晃脑地朗诵完。大哥说,很好,大家鼓掌欢迎。于是山坡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哥没有忘记是在恶劣的战场上,及时提醒我们说:注意隐蔽。有小战士报告,阵地上没有水,这样下去会挺不住的。大哥把拳头重重地砸在战壕边上,说,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一班长,带领两个战士下山找水。记住,一定要注意安全,快去快回。实际上大家都渴了,只是都在装坚强而已。一班长是我们家的邻居许长生,他听见有任务,响亮地爬起来回答:请司令员同志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许长生下了山坡不久,又跟头把势地跑了回来。许长生结巴着报告说,不……好了,司令……员同志,敌人从另一条路逃……走……了。大哥两只手马上卷成了两只圆筒状,在战壕里观察远处的小路。大哥的“望远镜”好使,果然看见一身绿的邮递员骑着一辆绿色的自行车在渐渐远去。大哥当机立断,冲我说,妈的,咱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了。吹冲锋号,大家跟我冲啊。我马上把手卷成喇叭形,冲着天空吹起来:滴滴——嗒嗒——滴!在我响亮的冲锋号声中,大哥和二哥已经带领战士们冲出了战壕,挥舞着高粱杆做的手枪向远处的自行车扑去。

自行车太快了,大家用尽了力气也没有追上邮递员。眼瞅着它在我们的视线里逐渐模糊成一个小黑点。在战后总结中,大哥沉痛地总结了这次战斗失败的教训,并为一班长举行了隆重的追悼活动。在每次战斗中,大哥都要让一些人“牺牲”。这样既体现了战斗的残酷性,也使我们的生活了充满了人情味,大家可以尽情品尝胜利的喜悦和失去战友的悲伤。一班长许长生因为先跑下山坡,又跑上山坡,力气不支,冲锋的时候被大家远远甩在身后。这样一个最先发现敌情的功臣,一旦牺牲的话,无疑是会更能引起我们的怀念和伤心的。于是,在大哥的安排下,一班长不幸中了敌人的迫击炮炮弹,头部受伤光荣牺牲了。在二哥致悼词的时候,一班长许长生被感动得试图几次起来表表决心,都被好心的战士们重新按倒再次“死”去了。

大哥代表上级领导讲了话,要大家一定化悲痛为力量,坚决彻底地粉碎守庆他们的阴谋,深入虎穴,摸清自行车到底是个什么厉害的武器。

几日后,邮递员又到西村村长家送信。那辆绿色的自行车就放在村长家门口的厕所边上。大哥马上召集了人马,浩浩荡荡地向西村进军。远远地就看见,西村碾道旁戒备森严,守庆和西村的孩子们严密封锁了这一地带。我们一出现,马上中了他们的埋伏。柴禾垛后面石头墙下面,土坷垃飕飕地飞。我吓得躲在大哥身后,不敢露头,怕子弹不长眼睛击中我。大哥气宇轩昂,在枪林弹雨中面无惧色。他一直走到碾道旁,吓得守庆的部下连连后退。大哥大义凛然,大声劝解着拿着土坷垃的敌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哥照直向那辆绿色的自行车走去,没有想到,埋伏在厕所里的女游击队队长山妹用一块土坷垃正打在大哥的脑门上。大哥被夸张地打倒在地上。

大家围拢在一起抢救大哥,好在大哥只是受了点轻伤。大哥在众人的呼唤声中,慢慢睁开眼睛。山妹急得眼泪都快淌出来了。山妹说,我只想打他肚子,哪成想枪走火把脑门子造个包。二哥大声骂着,混蛋,你这是啥枪法啊?告诉你,我们司令要是死了,我们就找你拼命。大哥用微弱的声音说,李政委,不要怪她,她也是个好同志,只是上了敌人的当。大哥的话说得感情丰富,彻底打动了山妹。从这一次为看自行车引发的战斗开始,我大哥就把山妹收编过来了。西村的孩子再有什么事情,山妹就会主动去向我大哥汇报。

我们家住的那个村子叫缸碗沟,东沟为缸,西沟为碗,中间隔了一条河。整个村子有人口大约两千多。我大哥,是第一个把洋车子叫自行车的人。

2.

关于自行车的叫法在村子里的孩子群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论,也曾一度遭到一些大人的反对。大哥说,洋车子的“洋”是外国的意思,叫洋车子就是卖国,就是崇洋媚外。大哥这个口号的提出,充分证明了他的胆略和伟大的爱国思想。可在当时,大哥并没有遇到几个真正的知音,村里的孩子没有谁会理解大哥。

我们村子里的孩子最后形成两派,一派是以守庆和山妹为代表的“洋车子”派,一派是以大哥二哥为骨干的自行车派。大哥这派,包括二哥在内的孩子都解释不出叫自行车是啥意思,你说它是一个人骑的意思吧,邮递员有时候明明在车后座上戴着人。问大哥,大哥只说,不管怎么说,叫洋车子就是卖国贼,只有叫自行车才是好名字。管他叫什么名字呢,只要大哥号召,我和二哥就得无条件的拥护支持。

那辆绿色的自行车被我们那天看了个够。二哥试图摸摸它,守庆拼死守卫,最后还把邮递员喊来了。邮递员推上绿色的家伙,猛跑两步,一只脚踩上脚蹬子,另一条腿一蹁就从后面把肥屁股甩到车座上去了。这家伙可真神气,骑着绿色的自行车把世界上的风光都抢去了。大家纳闷的是,这辆车子没有腿只有俩圆轱辘,怎么就骑着不倒,还会屁颠屁颠地跑。还有,据二哥观察发现,这个骑绿色车子的家伙,经常把村里的小媳妇带出去放风呢。有一次,还在村外的路下边杂草里,把一个小娘们放倒了。大哥问二哥,放倒后干啥了?二哥说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只看见邮递员的白屁股一拱一拱地使劲,像是在挖地里的什么东西呢。孩子们猜了半天,都猜不出来邮递员究竟在挖什么东西。

二哥作为政委,一直对山妹偷着袭击大哥的事情耿耿于怀。二哥有强烈的报复心,他一直在饲机收拾收拾山妹。二哥知道,要想彻底打败守庆这个洋车子派,必须先把山妹给收拾老实了。二哥专门召开了秘密会议,只有二哥和我还有许长生三个人参加。许长生因为已经在上一次战斗中牺牲了,所以这次不是一班长了,二哥叫他副政委。许长生对二哥封的身份提出了质疑,二哥说,让你当你就当,换外人我还不让当呢。我们家老三出生入死,整天跟着我,现在不还是普通的吹号员吗。这是组织上的信任,你懂不懂?许长生说,司令员同志都不知道,那可不行。我二哥说,这是特殊任命,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代表党和人民枪毙了你,免得你泄露组织机密。许长生就怕了,说政委,我当还不行吗。

二哥这次要执行的是刺杀西村女游击队长的任务。由我引山妹上套,他和“副政委”许长生设下埋伏圈。我很容易就把山妹惹火了,当时我像一只兔子一样从西村跑出来,后面是紧追不舍的山妹。本来有几次山妹已经不追了,我就停下来做鬼脸逗引山妹。山妹被惹火了,开始发疯一样追我,我被弄得屁滚尿流。从西村和东村之间有条河,河上还有座木板桥。因为跑得太急,我没有来得及上桥,就从河里扑腾着游过来了。山妹过了桥,进入了二哥的埋伏圈。山妹没有马上逃跑,而是冷眼看着二哥耍什么花招。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在一边看热闹。

二哥那时候不知道山妹和大哥的关系,阴阳怪气地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自行车派还是洋车子派的?山妹冷笑,呸了一口说,你管不着。二哥说,那好,你甘愿当洋车子派的走狗,小爷爷只好成全你了。二哥撸胳膊挽袖子做开了打架的准备工作。二哥虚张声势平时很好用的,敌人往往等不到二哥真正出手就先投降了,可今天不行,二哥忘记了今天的对手是山妹了。二哥还在装模做样的比划,山妹的两只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挥舞了起来。山妹在我们村打架是出名的,她要是挠到谁,谁就基本报废了。还有,山妹的功夫无门无派,根本不按规矩出招。整个一连掐带挠,连咬带踹,尤其是先发制人后,威力就更大。二哥就是吃了这样的亏,还没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脸上“刷拉”一下子就爬下来两条红色的蚯蚓来。二哥被山妹挠得“嗷”地一声叫起来。二哥忽略了对手,整个战斗就不占优势了。首先二哥的视线有些模糊,找不准目标。而山妹却越战越勇,两只利爪始终没有离开二哥的脑袋,她只一个回合就把不可一世的二哥挑于马下了。本来我和许长生是想给二哥加油的,看二哥被山妹打得找不着北,我俩就不知道咋办了,原来想好赞颂二哥的词就没有办法说了,都傻站着看热闹。

二哥终于缓解了局面,腾出嘴巴喊我和许长生。可二哥的整个脑袋上已经没有好地方了。而且,二哥的头发还牢牢地抓在山妹的手里。二哥抽空喊道,你们两个快点上啊。我和许长生这才如梦方醒,去解救我二哥。想不到,一个山妹收拾我们三个平时认为武功很厉害的高手还绰绰有余。山妹首先稳固了战场上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使劲拽我二哥的头发,让我二哥有劲也使不上。然后,山妹充分估计了战场上的形势,识破了胆小如鼠的我。她瞅准了凑上来的许长生,一个飞脚,许长生的鼻子就出血了。山妹下手如此狠毒,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可谓空前绝后,我愣着不敢动,生怕也被山妹来那么一脚。许长生鼻子一见血,斗志竟然被踢出来了。他使出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招法,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山妹的两只腿。许长生拼命拽腿,山妹扑通一下子就摔倒了。我二哥更惨,仍然被山妹拽着,摔倒的姿势很不雅,头发还在山妹手里掌握着。二哥绝望地喊,老三,快上啊。许长生这个时候也取得了战果,抱着山妹的腿拼命地拽,山妹的裤子被拽下了一大块,白白的肚皮露了出来。不过,我二哥和许长生的战事都很吃紧,无法看到山妹的肚皮。山妹不松开二哥是最正确的选择,一旦让二哥缓过手来,二哥是不会轻易放过山妹的,这一点山妹清楚。许长生很卖力气,尽管满脸是鼻血,样子狼狈得很。可毕竟山妹腾不出手来揍他了,许长生掌握了主动,几下子就把山妹的裤子拽到脚跟了,那时的阳光很耀眼,更耀眼的是山妹裸露的下体。

二哥对我的软弱无能深恶痛绝,要不是他在山妹的掌握之下,非得狠狠地揍我一顿不可。二哥绝望地喊,老三,还不弄她,你等啥。二哥要我弄山妹,我却不知道该咋弄。我居高临下站在倒在地上纠缠在一起的他们,情急之下突然有了尿意。想憋也憋不住了,真是不争气啊。忽然,我脑子一转,对,拿尿呲她!于是,我飞快地抽出身子下面的小鸡鸡,瞄准了山妹裸露的下体,“哗啦”就浇上了一泡热尿!当然,我二哥和许长生也没能幸免,我的尿也溅了他们一身。

这泡热尿惹了大祸,我们三个人成了丧家之犬,被我大哥带着人全村通缉。西村也不能去,守庆发誓要砸碎我们三个的嘎拉哈呢。最后,我们三个躲到铁蛋家的狗窝里了,才算缓过来一口匀乎气。狗窝里太窄,三个人挤得不行。我二哥和许长生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最不安的是我,听外面通缉我们的孩子说,山妹是自己人,刚刚加入到我们的组织。也就是说,我们把自己人给收拾了。这样一来,山妹的卧底身份被暴露了,我们的组织损失严重,我大哥一定很生气。其实,我也感觉挺委屈。这次刺杀行动基本上是山妹把我们三个给收拾了,我只撒了她一泡热尿而已。许长生最不争气,他的鼻子受伤,扳不住打了一个倒霉的喷嚏,一下子就暴露了目标。大哥在外面喊,用棍子捅出来。我们都很顽固,不出去。大哥就找来火钩,像钩死狗一样把我们一一拖了出来。我二哥和许长生还像电影里那样,喊着司令,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他们也太天真了,我大哥看了一眼裤裆被我浇得湿透了的山妹,沉痛地宣布,把这两个民族的败类拉下去就地正法,开除革命队伍。这是我大哥当司令的时候最严重的一次惩罚措施,他的脸都气青了,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随着两声孩子嘴里发出的“啪啪”声,我二哥和许长生被“枪毙”了。而且,以后再也不能和大哥他们一起玩了。大哥说到做到,能够大义灭亲,所以才能长时间的做司令。大哥很痛苦地转头向我,三桩子,你也参与了?我忙辩解说,都是许长生和二哥那两个败类让我干的。许长生坐在地上喊,不是我,是你二哥的主意。旁边的小孩骂到,闭嘴,你都被枪毙了,不能说话了。大哥不理“死人”,问我,是你撒的尿?我点头。大哥骂:下流。当时大哥骂下流的时候,我还不太懂下流是啥意思,心想,撒尿不就是往下流吗,大哥不愧是司令,说话就是有知识。大哥随即说,把这个下流的三桩子交给山妹处治。

我的遭遇比二哥和许长生要凄惨得多,好歹他俩挨了一个枪子死得也痛快,可我却要尝山妹的尿,真是恶有恶报啊。山妹跑墙后面撒出一泡热尿来,用一个破盆哩啦着端到我面前。山妹用手拽着我的耳朵,问,还坏不?我说不坏了。山妹说,服了吧?我说服了。山妹说,想不到你这么没骨气,要是战争的时候,你肯定是卖国贼狗汉奸。山妹没有跟我客气,半盆尿浇到我的脸上。我被尿骚味弄蒙了,心想她是喜欢大义凛然那类型的。我赶忙说,要杀要剐由你们,老子怕死不当共产党员。山妹扑哧一笑,改得还挺快,这半盆也给你。哗啦一声,山妹把盆里剩下的尿全倒在我脸上了。

山妹的尿随即温暖了我的全身……

3.

父亲离开我们比较早,是母亲一个人把我们弟兄三个拉扯大的。除了母亲,大哥在我和二哥面前就有了绝对的权威。二哥自从被就地正法后,一直想痛改前非再进队伍。二哥有几次,忏悔得都要痛哭流涕了,可我大哥铁石心肠一样拒绝了他。

我大哥跟我们讲二哥的时候,往往显得很忧伤的样子。他检讨说,二哥走到今天,部队也是有责任的。在这期间,村子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村长家买了全村第一辆自行车,是凤凰牌的。这样大哥的队伍就像伤了元气一样,孩子们都逐渐聚拢到守庆那边去了。守庆为此很得意,经常找我大哥挑衅。我大哥那时候已经扛起了全家过日子的重任,放了学要给牲畜割草,那些小孩子的游戏已经不去做了。

有意思的是,我大哥和守庆为了山妹又开始了明争暗斗。从后来我的一些零碎记忆来看,我大哥在争夺女人方面具有良好的悟性和天赋。例如,在他小时候把一个跟他是死对头的山妹愣是感动得泪水汪汪的,那不是本事是啥?山妹与大哥的两个弟弟有很深的仇恨,可经过大哥的调解,山妹完全信任了大哥。据说,山妹去河边洗下身被我浇上的尿骚味,是我大哥给她放的哨。

大哥对守庆的挑衅一概采取了避让的态度,这让守庆很不解。守庆这个蠢货,大哥的忍让,恰恰在说明大哥的宽宏大量,每次山妹都在旁边看着呢。大哥这样说,守庆,又不是小孩子了,别那么小心眼。守庆跟大哥是没有办法了,胆子小人马少的时候没有勇气跟我大哥斗;胆子大人马多的时候,我大哥又不跟他玩了。守庆仗着家里有自行车,时常推出来当众炫耀。守庆找到山妹说,想学骑洋车子吗?山妹大喜,因为整个村子只有守庆他爸村长会骑自行车。村长骑自行车很笨,他的一条腿略短,要先迈上腿,最好后面有人使劲助推,才能顺利上路。这样的活计一般都归守庆干,守庆像兔子一样猛往前拱,一直把村长拱得飞了起来。村长的身影才能里里歪斜地消失在村口。

大哥在路边割草,正赶上守庆推着车子到路上教山妹学车。守庆的尾巴翘的很高,先给来个示范动作。守庆那时候是村子里孩子当中,唯一一个敢骑自行车的人。他骑车的姿势不雅,动作也极其难看。车子是二八型号的,守庆个子矮,上不去车座。就是上去了,脚丫子又找不着脚蹬子了。所以守庆另外研究了一套高难动作,骑的时候先不上车子,腿不够长不要紧,就走近道。干脆从大梁中间斜伸进去,勉强够到了脚蹬子。守庆把这套动作取名叫“掏裆”,守庆“掏裆”的成功研制,大大增加了他的人气指数。不过,这套动作也有它的缺点,那就是守庆每次蹬车子的时候都蹬不了一圈,只能半圈半圈地噶哒。村长骂过守庆,说这样骑车子费车链子。守庆就一呲蒜瓣牙,虚心接受却坚决不改。村子里的人们后来都知道守庆会掏裆了,他骑到哪,哪就噶哒噶哒响,像碾子脐缺了油,闹心地叫唤。

守庆跟山妹显摆了好几圈,最后对山妹说,我给你把着,你骑。山妹不动地方,问,你有啥条件?谁都知道守庆是出名的小抠,从来不会让别人白占了便宜。守庆说,你不再跟李大桩玩了,我就教你掏裆。守庆一直把他研制的掏裆动作当做专利,一般人不轻易传授技术要领。山妹犹豫着,大哥就从路边直起身子,喊,山妹,过来,我告诉你点事。守庆看见了大哥,不高兴。催促山妹说,你快点学骑车吧。山妹不理守庆,跑过去问,啥事啊?大哥认真地说,山妹,秋天我要去乡里检查兵,我要去当解放军。

山妹听了大哥的话,眼睛里散发出灿烂的光芒。山妹转身对守庆说,你自己骑吧,我要跟李大桩割草了。山妹留下了守庆一个人在路中间傻站着,一直站成了一棵缺少水分的干白菜。

大哥秋天的时候真去当兵了。

大哥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把守庆的脸都气绿了。守庆跟当村长的爹也强烈要求去参军。守庆在家里是独苗,村长的老婆舍不得放他走,守庆咋闹也没用,干瞪眼生气。大哥在村子里转了好几圈,风光得很。大哥那个时候的军礼还敬不太好,否则他早就见人就敬礼了。大哥当兵的那年十八岁,个子高,长相也俊,全村的人见大哥穿上军装变了模样,都很惊讶。山妹更不用说,瞅大哥的眼神里装满了别人看不懂的东西。山妹那时候,脸皮也薄了,有时候会红一下,像天上飘过来的彤云。大哥装模做样,在要走的时候又给大家开了一次会议,说他要投奔革命的大熔炉里去锻炼了,有一件事情他不放心,那就是关于山妹的事情。山妹的家虽然住在西村,可她一直是我们东村子的人,我走了,大家要提高警惕,千万别让敌人对她下毒手。大哥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要大家帮助他看着山妹。可我不说大哥的真正意图,他毕竟是我大哥。昨天晚上,大哥和山妹就躲在场院的黄豆垛里说话了。他们说着说着话,大哥还亲了山妹的嘴。在黑夜里,他们的嘴吧咂得滋滋响,把我的心都弄得乱七八糟。

我在场院边上听着听着就伤心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大哥一直在树立着他无私的司令员形象,想不到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山妹。

大哥走了。他当兵的目的其实是很明确的,我们村,只要出去当过几年兵,回来就能说上媳妇。男孩子只要穿上军装,就是长得再难看也招姑娘爱。大哥去当兵,真的不为报效祖国,他只为了往我脸上浇尿的山妹!单干的我二哥在我大哥走后,积极主动地拉我入伙。我先是不敢,后来我二哥叫许长生给我两块糖,我就彻底把大哥跟山妹的事情交代了。我二哥说,看见没,你们的司令是流氓,你以后就跟我们干吧。老子保准让你吃香喝辣的。我还是怕大哥回来怪我,我二哥说你怕啥,大哥要当三年兵呢,三年说不上媳妇他就得当四年,啥时候把媳妇“晃”来啥时候拉倒。许长生适时又加两块糖,我就彻底背叛了组织,死心塌地跟二哥他们替天行道了。

我二哥跟许长生是同桌,俩人学习成绩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最让我们气愤的应该是噶哒自行车穷显摆的守庆。我二哥决定先把守庆的嚣张气焰打掉,我们经过分析,发现自行车虽然很神气,可也有它致命的弱点。每天早上,守庆都要乐颠颠地把自行车夸张地推到院子外面,再回身去屋里拎一带胶皮管子的铁家伙出来。胶皮管子的一头有个铁夹子,夹住车轱辘上撅起的一个小揪揪,呼哧呼哧按铁家伙。我们就知道了,那个铁家伙叫气管子,城里的五金商店有卖的。那玩意是用来给自行车打气的,也就是说自行车跟人是一样的,没有气不行,就走不了,只有喝饱了气它才能屁颠屁颠地跑。

有了这样的重大发现,我们就想方设法去搞破坏弄没了他车胎里的气。

我有一次无意接近了守庆的自行车,仔细研究了车轱辘上的小揪揪。用手摸一下,没什么反应,再拧一下,车子“哧”地一声跑了气,把我吓够戗。屁滚尿流地往回跑。把情况报告了我二哥,我二哥去试了试,彻底把两个轱辘“试”瘪了。守庆在操场上放声大骂。后来,守庆的自行车就结束了消停的日子,它的车胎经常被人弄。不是放气,就是拔气门芯,要不就用刺给车胎扎窟窿眼。守庆后来把车子推教室窗子底下看着,上课不想着学习,光琢磨车子的事,结果期末考试没及格,被迫蹲了一级。

大哥参军走的那年山妹十五岁,十五岁的山妹已经不上学了。我们村子,女孩到了十五岁基本上都不读书了。养女儿是赔钱货,得帮家里干几年活,到了十八九岁就该出嫁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一直对山妹怀恨在心的二哥对山妹也好了起来。二哥的脸上,还有几道手指头挠出的印痕,可二哥像是把过去忘了一样,一点也不记恨山妹了。我就不行,娘说我心眼小好装事。当初往山妹身上撒尿的事情,我还记忆犹新。要不是大哥在信中要我亲自去办这件事情,我跟山妹怕是一辈子都不敢说话了。

大哥不久后就从部队来信了,信是穿绿色服装的邮递员骑着绿色自行车送来的。这个邮递员很年轻,原来的那个换掉了。那个邮递员总好带村里的娘们出去兜风,还按着娘们挖什么东西。村里男人根据我二哥的讲述就加了小心,他又挖东西的时候被抓住了。那个邮递员就换了,说是犯了作风错误。新来的邮递员很和蔼,不再只上村长一家,他骑的自行车可以让我们这些孩子看个够了。那个时候,我们都知道了自行车身上的构造。

娘让二哥念信。二哥不念,一是二哥心里对大哥存有不满,大哥本应该去干活挣钱养家的,可他偏跟娘提出来要去当兵,就图那身衣服好看了,就图山妹的笑脸了。二是我二哥认识的字不多,学的东西基本上都就饭吃了,结结巴巴根本念不了。娘就骂了我二哥,鼓励我来念信。娘用缝衣针挑了挑暗淡的灯火。灯火呼啦一下子来了精神,摇摆着身子站了起来。娘说,三桩子,你给娘念,娘明天早上给你煮个鸡蛋。我抽出大哥写来的信,是三页信纸。一页是写给全家的,大哥在半年的时间里,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会甩词了,说“想念的娘”。以前大哥不这样,大哥管娘就直截了当地叫娘,没有铺垫什么的,也不说想念。一页是写给我的,大哥说,我最亲密的战友三桩子,我知道你要给娘念信,二桩子那榆木疙瘩脑袋,根本念不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我大哥真了不得,像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呢,竟然算到我来念信了。大哥接着说,三桩子,这事是组织机密,第三页信纸是写给山妹的,你不要看,也不要给任何人看。看了要烂屁眼,给别人看了就是背叛革命。

我那天只给娘念了第一页信,大哥给我的那页,我偷着跑没有人的地方,塞嘴里吃了。这招我是从电影里学的。第三页信我没敢看,犹豫了好几天,做了很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还是给山妹送去了。

4.

山妹在她们家院子里洗衣裳,挂了花花绿绿一晒衣杆。我爬上墙头,用信纸包着一块石头,扔到了山妹的脚下。然后,我不再敢停留,蹦下墙头,狂奔而去。跑了很远没有发现山妹追来,才敢停下脚。歇息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要是山妹不看信怎么办?大哥在信里对我的千叮咛万嘱咐又在耳朵边上回响起来。不行,我还得回去一趟。

这次,我在墙头上跟山妹打了个照面。我吓得一哆嗦,脸上的尴尬把山妹逗笑了。我要跑,山妹说,站住。我的腿就哆嗦了,心想完了,她又该让我喝尿了。山妹从衣兜里摸出两块糖来,说,李大桩的信我收到了。这糖我给你买的。

我满脸通红地接过山妹递过来的糖。山妹逗我,嘿,还知道害羞了。我偷眼看山妹,其实她的脸比我还要红。山妹说,信皮呢,你晚上拿过来,我还给你两块糖。山妹的糖果很好吃,很甜的那种。娘从来舍不得给我买这样的糖果吃。受了山妹糖果的诱惑,我晚上把信皮拿给了山妹。告诉她信皮是偷出来的,娘要保存的。山妹就用笔抄了信皮,抄完再让我拿回去。山妹在夕阳里抄信皮,我坐在小河边上看着。看着看着,我发现山妹的轮廓有了变化,有了起伏。比如山妹的胸部,已经高傲地挺了起来。我知道那里面是啥,大哥临走那天就摸了那里。

山妹抄信皮,开始我不知道是咋回事。后来,从我大哥给山妹的信中,我看到有这样一句话“亲爱的山妹,你的来信我收到了。”原来,山妹是按照信皮上的地址给我大哥写了信。我看了大哥的信是受了我二哥和许长生的诱惑。我是个意志非常不坚定的人,就像山妹说的那样,要是战争年代我保准是个卖国贼或者是汉奸。没有办法,谁不喜欢好处呢?我天生就这样,见到好的东西走不动道。我经常能吃到很甜的糖果,这一反常的情况马上引起了我二哥和许长生的猜疑。我二哥跟踪追击把我堵住了。

可我二哥和许长生这俩蠢蛋,他们截获了我大哥给山妹的信也白搭,一多半的字他们都不认识。要想从头到尾读下来,还得来求我。要知道,我比他们俩小三岁,年级也要小三年,可我认识的字要比他们多,大哥骂他们榆木疙瘩脑袋就不稀奇了。我不念,我二哥和许长生也学山妹给我买糖果。开始两个人买,后来许长生不干了,说他对信里的事情不感兴趣撤伙了。我二哥一个人负担给我买糖果,每次都骂骂咧咧的不愿意。我得到了两面的好处,自然很高兴。

有几次,我大哥的信简直肉麻至极,读得我二哥脸红心跳,最后愤怒地把信撕掉了。我二哥一共撕了我大哥给山妹的四封信。每一次我二哥都给我多加了一块糖果,用来我协助他搞破坏。我二哥说,反正大哥又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那也得等到三四年后回来,到那时候早就忘了。不过,后来出了麻烦。我大哥从部队来了一封信,里面竟然只有一页信纸。我把信封都撕开了只有一页,没有给全家的,也没有给山妹的,只有给我的。大大的白纸上面只写了五个字:你这个叛徒!我脑袋“嗡”地一声响,大哥的信上盖着部队鲜红的三角形公章,我像电影里面真正的叛徒听到宣判一样,腿肚子发抖,心里怕得要命。

我二哥很得意,我大哥不再信任我了,那他的信就没有办法给山妹了。没几天,我二哥就蔫吧了。我们发现,山妹总爱上村口等邮递员来送信,她还问了邮递员来村里的时间。到那个时间她就老远地看着。邮递员很热情,不见山妹在村口,谁代转都不行。大哥给家里的信很快就减少了,而山妹每个星期都能听见邮递员老远就喊,徐山妹,有你的信!山妹在二哥愤怒的眼神中,欢快地在路上奔跑,像小鹿。

山妹每次拿到信都甜甜地笑,还要给邮递员一块糖果。我知道,那块糖果本来是属于我的,可我做了可耻的叛徒,把糖果转让出去了。更可悲的是,二哥也不给我糖果了,原因很简单,我不能继续给他念信了。有一次,山妹在路上遇见了我。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山妹突然拦住我的去路,说,三桩子,给。山妹的手上是一块糖果,我迟疑着不敢去拿。山妹说,三桩子,你吃啊,是我给你的,以后我还要做你的嫂子呢,咱们是一家人了。

我嘴里嚼着山妹送给我的糖果,糖果太好吃了,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了。我二哥不停地骂我,赶紧吐出来,吐啊。糖果那么好吃,我怎么能够吐得出来啊。我二哥就接着骂,我二哥做过政委,歌谣会得多。这些歌谣大多通俗易懂,简洁押韵,我二哥当时给我念的歌谣带有诅咒性质。前半句是原因,后半句是结果。他说:谗猫——掉牙。养活孩子——不会爬。我艰难地把嘴里的糖果吃掉,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跟我二哥一样,为了我大哥和山妹通信的事情而深恶痛绝的人,还有守庆那个王八蛋。守庆已经牛气哄哄地上镇上的中学读书了,而我二哥连试都没考,就灰溜溜地回家了。回家呆着也不是个事,家里缺人挣钱,我二哥就只好进了镇里的砖厂往砖窑里推砖坯子。守庆骑车去上学,二哥走着去上班。守庆从我二哥身边过去,总要把自行车的车铃按得丁零零响。我二哥生气,先是骂守庆,骂守庆的自行车。后来骂大哥,我二哥始终认为,导致他去砖厂推砖坯子的结果是因为我大哥去当兵。守庆知道山妹一直在跟我大哥通信后,放声大哭。守庆要他爹托媒人去向山妹家提亲。他爹不去,守庆就不上学。村长去说了,没有想到山妹的父母没有啥文化,却宠着山妹呢。山妹的父母说,只要我们家山妹没有意见,跟谁定亲他们都不反对。媒人跟山妹一说,山妹就笑了,说,我就想找个当兵的。守庆的梦在空中打了个旋,吧唧一声掉到地上摔十八瓣,碎了。

有一天早上,守庆从我二哥身边路过时破例没有按响自行车的车铃。守庆说,李二桩,我带你上镇里去吧。这样,我二哥和守庆就和好了,他们在一起议论最多的就是我大哥和山妹的事情。他们时常结伴去山妹家门口转悠,可惜的是山妹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三年的时间里,我大哥在军营里已经做了班长,邮递员还送来了大红的喜报。我大哥在最近来的一封信中说,春天的时候他要回来和山妹结婚,听了这样的消息,我们全家几乎都要发昏了。娘抖撒着手说,这大桩子,八字还没一撇呢,结的哪门子婚啊?我二哥说,哼,臭美!我想,他们要是结婚了,谁还能给我买糖果呢?

5.

辽西的春天春脖长,不热闹。零散开放的“号子花”太小太少,只能点缀一面山坡。而杏树花没有了周围绿色的陪衬,独自绽放显得很寂寞,也成不了气候。山和大地都还在睡着懒觉,没有谁会注意到春天的来临。

我未来的嫂子山妹那年十九岁,出落得更加好看,她经常到我们家来串门,俨然是我们李家儿媳妇的姿态。这让我和我二哥既是欢喜又是忧伤。我大哥这个人,做事总喜欢给我们惊喜。他突然间就回来了,还坐车到了城里,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回来。我大哥真是了不起,部队每个月只有不多的津贴费,四年不到,他竟然能够节省下一辆自行车的钱。看来,大哥是从刚进部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心里立下目标了。

大哥还不会骑自行车,一路上是推着回来的。从城里到我们家有五十多里路,大哥风尘仆仆,全然没有疲惫的意思。我娘在院子里喂鸡,被我大哥的突然回归弄得半天缓不过神来。我大哥对着惊鄂的娘,双腿并拢,两只脚啪地往一起嗑了一下,右手在空中划起道美丽的弧线,刷地一下就上去了。最后,手在脑袋边上有一个滞空的动作,瞬间,一个标准的军礼就诞生了。我娘身子一侧歪,被我大哥的气势差点震倒。我大哥全然不顾我娘的身体承受能力,继续他的完美表演。我大哥的声音已经变得雄浑有力了,他冲着我娘说,娘,儿子李大桩回来结婚了!

我大哥这几年出息得很大,个子更高了,模样变得更好看了。当然,最吸引人的是大哥的军礼行得好看,咋看都看不够。难怪我娘差点被一个军礼给敬倒,娘没见过大世面,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有今天。我正在猪圈门子边上撒尿,我大哥进院的表演,我一边尿着一边都看见了。我大哥也看见了撒尿的我,见我把尿彻底撒完,笑着说,二桩子,哥给你敬军礼了。大哥说着,“啪”地一声就真给我来个军礼。我娘说,那是三桩子。我大哥也愣了,嘴里嘀咕着,三桩子都长这么高了?

我大哥这次回来一共有十五天的假,我大哥说,部队很忙,根本走不开,他还有十几个新兵要带。娘稀罕不够我大哥的解放军形象,也稀罕不够我大哥新买回来的自行车。我大哥却十分着急他结婚的事情,他在信中已经跟山妹打过招呼了,主要是让我娘托媒人去山妹家提亲。我大哥告诉我娘,婚事一提就能成,象征性的找个老实人去说说就行了。我娘乐得合不拢嘴,说,那就娘亲自说去吧,还省了给媒人的打酒钱呢。我娘去提亲了,我大哥说三桩子,跟哥去学车。我大哥挂口没有提我破坏他和山妹信件的事情,看来真像我二哥说的那样,时间一长,大哥把事情忘了。我大哥叫我推着车到村里的宽敞地方学车,他见到人就敬军礼,忙得很。看我推上自行车跑了几步,然后就掏裆上了车子。我大哥急呼,小心,小心。我借了二哥的光,已经从守庆那里学会了掏裆的骑法,而守庆和我二哥个子长高了,已经不用这种蹩脚的姿势骑自行车了。我的腿很有柔韧性,掏裆也能蹬一圈。我大哥很吃惊,没有想到家里的变化也很大,连我也能“掏”着自行车飞跑了。

我大哥学骑自行车出了丑。我二哥从砖厂回来,我大哥同样给他敬了个军礼。我二哥瞅着我大哥半天才说,回来了。我二哥皮肤黝黑,肌肉发达,都是这几年在砖厂锻炼的结果。我大哥讨好地说,二桩子,学骑车吧,大哥买回来自行车了。我二哥不屑地看了一眼我大哥那辆自行车,说,我马上也去买新车了。

我大哥很尴尬,骑车的时候连摔了好几个跟头。路上的人很多,大哥一边不断地摔跟头,一边不断地敬军礼,很麻烦,也很难看。我大哥也意识到这点,这样下去,将要损害解放军的形象了。那可是大事情,马虎不得,我大哥自我解嘲地说,我基础太差,车子不走,我就没有办法上去。不言语的我二哥说,上梁上往下放,车子就走了。一句话提醒了我大哥,我大哥说那你们在这等着,我上梁上往下放。我大哥确实是心太急,三年时间又没有骑过自行车,技术要领掌握不好,没学会走却要想跑。这样常识性的错误,导致了后来的闹剧。我大哥固执地认为,解放军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要车子能够跑起来,他就能把车子骑好。

我们村前有座山梁,梁上有土路,很陡,一直通向村口。我大哥推车上梁,以解放军特有的勇气创造了我们村子的一项纪录:他是第一个能够把自行车骑到六十迈的人。我大哥就着土坡,先上了自行车,慢慢往下放。自行车开始很慢,后来顺着山路的坡快速地跑了起来。遇到沟坎,自行车像是滑雪板一样飞了起来。我勇敢的大哥驾驶着像汽车一样奔跑的自行车冲了下来。路过我身边时,车子带着巨大的风声,“嗖”地一下子就过去了。我们不知道内情,都以为是大哥嫌车速慢不够刺激,还给他加油呐喊助威。于是,我大哥快速地从我们身边一闪而过,还向我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冲向了遥远的地方。事情的实际情况是,我大哥吓得脸色刷白,耳朵边上呼呼生风,根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了。他买的这辆自行车是脚闸,大哥找不到闸在哪,他冲我喊的那句话是,快帮我拽住车!

遗憾的是我没有听见我大哥的求救,放他过去了。我大哥一路上遇见了很多乡亲,他顾不得再去敬军礼了,只是礼貌地点一下头。在小桥附近我大哥碰见了山妹。山妹是得到消息后跑来看我大哥的,想不到我大哥驾驶着自行车来接她来了。山妹害羞,本能地低下头,我大哥就这样从山妹的身边冲过去了。我大哥最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才算把自行车控制住。天黑的时候,山妹来我们家找我,要我给我大哥找身衣服。我们全家正焦急地等待大哥回来,听说我大哥还要换衣服,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后来,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我大哥把自行车拐进了河里。水的力量终于制服了奔跑的自行车,大哥全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赶来的山妹用拥抱给了我大哥无限的温暖。

我娘去给我大哥提亲不是很顺利,主要是山妹的娘嫌我们家人口多,日子穷了一些。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说儿女的婚姻大事,要仔细商量商量。娘的心情沉重起来,大哥的假期只有半个月,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大哥在河边转悠了几圈,晾干了衣服,想了很多办法。没有想到,我大哥在河边等到第三天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山妹和她的娘过桥办事,桥上的人多,不知道是谁一挤,山妹的娘不小心踏空了木板,从桥上掉进了河里。我大哥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冰冷的河水里,把山妹的娘救了上来。山妹的娘苏醒过来,见眼前站着一个威武的解放军。喜得心花怒放,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啊?我大哥故伎重演,给山妹娘敬个军礼,并且说,老大娘,我是西村子的李大桩啊。山妹娘就愣住了,被我大哥做作的表演彻底征服了。她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拖着长长鼻涕虫的大桩子,想不到出息得一表人才了。

婚事成了。山妹五天后进了我家的家门,做了我的大嫂。

我一直在怀疑我大哥的运气怎么会那么好,怎么就能在山妹娘犹豫的时候,偏偏解救了她。我去现场看过,大哥竟然老早就准备了绳子。也就是说,我大哥事先已经知道山妹的娘会掉进河里,他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事情发展的速度之快,没有等我调查清楚,他们就拜了天地。我娘让我二哥改口管山妹叫嫂子,我二哥坚持不叫。让我叫,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山妹娘掉河的事情,思想溜号了。我娘怕事情难看,偷偷给我五块钱。我看在五块钱的面子上,大声地叫了嫂子。我二哥瞪了我好几眼,一个星期没有跟我正经说话。

大哥大嫂子的新房就在我们的对面屋,大哥还有六天的假期,他们黑天就要老早进屋,不知道在忙什么。新婚的夜里,我做了全村孩子的内应,来听我大哥的墙根。好戏还没有正式上演,只听见我大哥跟我大嫂颤着声音说,歇了吧?我娘就不和时宜地出现了。我娘手里拿着笤帚疙瘩,挨个把大伙揍散了。我注意到了,全村只有我二哥和守庆两个人没有来。我回屋去睡觉,看见我二哥早早就捂着被子睡下了。开始我还以为我二哥睡着了,不久感觉我二哥在被窝里抽搭鼻子。我马上来了精神,捅几下我二哥。我二哥马上不动了,假装睡。我说,二哥,别装了,娘睡了,咱去听声吧,看大哥他们到底在干啥。我二哥把脑袋钻出被窝,冲我挤出一个字来,滚!

我大哥的新婚很快乐,家里凑钱拉饥荒,率先在村里置了四大件,那辆自行车就是其中的一大件。他们白天不用去干活,晚上又老早睡下,想不到还是弄得很疲倦的样子。在这六天的时间里,我大哥学会了骑车,我看见我嫂子坐在我大哥的车后座上,把头贴在大哥的背上,很陶醉很幸福的样子。

我大哥要回去了,我和嫂子去车站送他。大哥很矛盾,不让我去送,给部队战友和首长带去的土特产又特别多。带着我又碍了他们的事情。我大哥就给我五块钱,叫我去车站外边转转。等我再转回来,我大哥郑重地给我的嫂子敬了个军礼。在我后来的生活中,再也没有看见过比我大哥敬军礼还要漂亮的军人。这也是我看见大哥最后一次敬军礼,接受军礼的人是我的嫂子。火车走了,载着我大哥走了。我推着自行车跟大嫂子一起回家,我只会掏裆,嫂子也刚刚学会骑车子不久。我很想戴上我嫂子飞奔,让嫂子的脸也贴上我的后背,嫂子却信不过我,怕我摔着她。我们一路走回村子,我嫂子问我二哥为什么不来送大哥,我说,我二哥想媳妇呢。我嫂子就红了一下脸,捅我一下说,瞎说。

一路上我们碰见很多熟人,都在问嫂子同一句话,回去了?嫂子也回答着同一句话,回去了。没人的时候,嫂子突然就掉泪了。

6.

从此,山妹就以嫂子的身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我大哥一走,我二哥阴沉着的脸就有了笑模样,好像跟嫂子结婚的是他而不是大哥一样。他去镇上的砖厂干活越来越卖力气,回来吃饭也特别香甜。饭菜虽然不好,可是我嫂子亲手做的。我大哥经常往家里寄信,我注意观察了,我大哥的信一到,我嫂子就最高兴,而我二哥却整个人都没有了精神。

我们家的年龄层次分布得很有意思,除了嫂子和我二哥同岁外,我们之间都差三岁。嫂子进我们家时十九岁,我嫂子比我大哥小三岁,比我大三岁。嫂子在娘家这几年,锻炼了筋骨,也学会了很多针线活,家里再有什么缝缝补补的事情,都归我嫂子干。我二哥的一件汗衫破了,我嫂子坚持让我二哥脱下来,我二哥不脱。我嫂子就拿了针线,在我们家的饭桌子旁边给二哥补。二哥红着脸,那股臭美劲就别提了。我娘上了岁数,坐在桌子旁边望着我勤劳能干的嫂子,满意地笑。只有我心里闹闹的,不知道是啥滋味。我开始越来越看我嫂子长得漂亮迷人,我二哥越来越不要脸。有几次,我怀疑他是故意把衣服弄坏的,然后让我嫂子来帮助他缝补。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真想跟我大哥告状。十五岁的我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男女之间,我二哥简直太过分了,我嫂子穿得少,两只奶子颤颤的像两只振翅欲飞的鸽子。我二哥的眼睛像长了翅膀,一趁人不注意,就贼得溜的往我嫂子身上飞。

有一天吃饭,我嫂子突然就呕吐起来。我那没安好心的二哥竟然不知道羞耻,帮助我嫂子砸背。嫂子的背是大哥的,我二哥真是胆大包天。我想阻止我二哥,可我娘笑吟吟地说,不碍事,给你嫂子倒杯水就行。我嫂子怀孕了,怀了我大哥的孩子。我二哥愣愣地站在那发傻。我心里高兴,知道我二哥彻底没有戏了。

我嫂子的肚子在一天天往起鼓,我二哥又开始沉默寡言了。我二哥有一天晚上喝酒回来,烂醉如泥,他突然喷着酒气跟我说,你看着三桩子,我早晚也买辆新车子。三桩子,不信你就看着。连嫂子都是我的。我的心就一沉,心想我二哥真是没有安好心呢。已经有了正义感的我,突然就厌恶起我二哥来。

我二哥后来真的买来了自行车,遗憾的是他买了辆二手车。是守庆原来骑的那辆,守庆在村里当会计了,谁都知道是他爹先让他过渡一下,干两年就接班。守庆又买了新的自行车,原来的自行车就张罗着卖掉。我二哥知道那辆车的脾气,守庆上学的时候戴过我二哥一段,我二哥花了三十块钱把车子买过来了。那辆车子实际上已经破旧不堪了,被二哥就不知道弄瘪过多少回了。如今,却一下子成了我二哥的车子了。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就这么有意思。就像嫂子,当年要是知道她会成为我的嫂子,我的尿就是憋死,也不会往她身上撒的。当然了,我嫂子要是知道,她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也不会把我二哥挠得遍体鳞伤了。想想真是有意思,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预知未来。我二哥曾经恨我嫂子深入骨髓,可现在呢,我亲眼看见我嫂子的缝衣针扎中了他的胳膊,他还咧嘴笑呢。嫂子时常在我大哥来信的时候跟我说,三桩子,你哥说叫你好好念书呢,不好好念书,你哥说将来不行。

我二哥的手很巧,也很爱赶新潮,一辆旧自行车值得那么收拾吗?我二哥偏不,好象在炫耀他有什么本领一样,把自行车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天三遍地擦。车梁还要包上用毛线织的外套,是我嫂子帮他织的。链盒子没有了,弄块破纸壳子绑上,脚蹬子不行,弄块木板串到脚蹬子棒上。还有更叫绝的,我二哥学习不咋地,却对带电的东西很精通,给自行车前车把上硬是安装上了两盏车灯。我二哥的创意马上引起了轰动,我嫂子都说,二桩子,赶明给嫂子的车子上也安上车灯吧。我二哥一听,马上就把自己自行车上的车灯卸下来,要给我嫂子安上。我嫂子慌了,说我跟你说着玩的,我又不上夜班,要车灯也白搭。在我和娘极力地劝说下,我二哥才算作罢。我二哥的自行车车灯,是利用了摩擦起电的工作原理制作成的,车子一跑起来,跟地面摩擦就会产生电流,车灯就会跟着亮了。

这样折腾还不够,我二哥买来一桶绿色的油漆,给自行车全身刷了一遍。我知道我二哥最羡慕邮递员绿色的自行车,可我二哥买的油漆是劣质的,时间一长就掉漆。掉还不一起掉,一疙瘩一块的,像长了烂疮一样。我二哥这次弄巧成拙,花五块钱雇我往下弄油漆。我好不容易把油漆弄干净了,我二哥赖帐不给我钱,给的话就给三块。我先把三块钱接下了,接着要那两块钱。我二哥不给,还揍了我。我就怀恨在心,发誓要揭穿他的阴谋。

我嫂子来我们家,变化最大的人是我二哥。原来他很不爱讲卫生,嫂子一来,他变得爱干净了。原来念信都吭哧,后来竟然偷偷往一小本子上写东西。问他写啥,他激灵一下把本子藏了起来。自从他得罪我以后,我就开始注意收集他的罪证。趁他不在家,我把他的本子找到了,看了几页,我就倒吸了一股冷气。这个貌似忠厚的家伙,竟然在本子里面痛恨我大哥,还深深地爱上了我嫂子。我把本子放回原处,觉得事情非常严重了。

我跟我嫂子十分含蓄地说,我二哥是个坏蛋。我嫂子咯咯地笑了,说看我们哥几个拌嘴挺有意思,都是亲兄弟,生气也不能记仇啊。我瞅着我善良的嫂子,心里百感交集。我盼望着我大哥快点回来,嫂子都算过了,我大哥复员回来,也正是我嫂子要生孩子的时间。他们要是一团聚,我二哥的那些阴谋就彻底粉碎了。这些日子我越来越看我二哥不顺眼,嫂子想吃什么,他一声不响就买来了。我就睡在他的身边,他却连眼皮都不撩我一下。我很气愤,想教训他一顿,就故意用难听的话刺激他。

我二哥的脸皮很厚,我嫂子一个人睡觉,他找借口进屋去唠嗑。我就在门外隔三分钟催一声,过五分钟喊一下。我二哥火了,过来跟我理论。我就跟他对着干,我说人嫂子还要睡觉,你过去不合适。我二哥瞪眼睛,说我的事以后你少管。我说,你做对不起大哥的事我也不管?做贼心虚的我二哥一听,疯了一样上来打我。我们俩在炕上滚做一团,我娘和我嫂子都来拉架。我和我二哥的仇疙瘩算是结成了。

我嫂子快要生了,我大哥快要回来了。美丽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村口一辆绿色的吉普车扬着尘土,在那个迷人的春天向我们家驶来。我们都以为是我大哥回来了,那车上一定坐着我威武的大哥。我嫂子更是老早就听见了车响,腆着大肚子跑了出来。只有我二哥绝望地躺在炕上,瞪眼瞅房笆想心事。吉普车里没有下来我的大哥,大哥永远不会回来了。大哥在部队里带新兵训练,一个刚入伍的新兵把拉开弦的手榴弹甩在了身后,我大哥,那个从小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司令和英雄的大哥,勇敢地扑过去,用他自己的身体保护了那个战士……

嫂子呆住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抱着大哥留下的帽子,一声不响地走回屋。然后关上房门,三天没有让人走进去。我的娘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一下子就变得疯癫了。见人就当成我大哥,硬叫人家给没出生的孩子起个好听的名字。最活跃的是我二哥,他照顾我嫂子,劝慰我娘。我冷眼看着我二哥,像看着仇敌。我二哥被我看火了,说三桩子,你还是个人吗?嫂子肚子里还有孩子,都三天水米没打牙了。就知道一个人擦车子,你还不声不响的。我冷笑一声,说二哥,这不正和你的意吗?我二哥拽住我的脖领子说,你说什么啊?我说你看看你在本子里对大哥的诅咒吧。我二哥就什么都明白了,“呜”地一声哭了,蹲在地上用力地捶他自己的头。

嫂子开始拒绝吃饭,整天不爱说话。她只一遍又一遍地擦那辆自行车。那辆自行车自从大哥走后一直没有动过。嫂子一直给大哥留着,那是见证嫂子和大哥幸福爱情的自行车,嫂子珍惜呢。我二哥向我保证,绝不再伤害我的大哥,我们的大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他是个真正的英雄,他用他自己的实际行动向我们证明了这一切。

嫂子为大哥生下一子,取名记军。嫂子要让孩子记住当过兵的大哥。我娘的病时好时犯,嫂子的事情没有人跟她商量,所有的悲伤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我大哥的牺牲,对我二哥的触动也很大,他把诅咒我大哥的那个本子当着我的面烧掉了,连同我二哥荒唐的初恋也一起烧掉了。我嫂子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我二哥的初恋跟她有关系。我嫂子是我二哥初恋故事里的女主角,在那个烧掉的本子里,嫂子是二哥心目中爱的天使。

我二哥的工做得更加勤奋了。出窑装窑,我二哥是砖厂里最能干的小伙子。他对我嫂子更加尊敬,我发现,我嫂子在院子里敞着怀奶孩子的时候,我二哥每次都低着头走过去,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偷着看两眼了。

大哥的死在嫂子的心里留下了一块深深的伤疤。没有人敢在嫂子面前再提起大哥,一提大哥的事情,嫂子的伤疤马上就被揭开了,把嫂子的心揪得鲜血淋淋。嫂子更加呵护那辆自行车了,一天三遍地擦,从不嫌麻烦。

7.

日子就像流水一样,把我们的大哥带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悲伤的眼泪砸进时间这条湍急的河流中,打了几个滚,就淡了。不是我们和嫂子都对大哥薄情寡意,是现实的生活要我们必须真实地面对这个世界。既然选择了活着,就得努力地活下去。心里就是有再大的悲伤,也只能选择勇敢地去面对。坚强有时候并不是人的本性,人是脆弱的动物,都是艰辛的生活把坚强一步步赶过来的。嫂子生下孩子,身体虚弱,孩子的情况也不是很好,因为伤心过度,嫂子的奶水不足,孩子饿得哇哇直叫。娘是不能指望了,她能保住自己的命就行了。

我二哥的眉头一直紧锁着,他开导我嫂子好好活下去,也警告了不想上学读书的我。大哥在最后给家里的一封信中,提到了我读书的事情。他嘱咐我嫂子和我二哥要想尽办法把我供成人。我大哥的信成了我二哥的圣旨,我知道他在向我大哥赎罪。

我的小侄子记军,不到两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要了他的小命。终日沉迷于痛苦之中的嫂子,终于醒悟过来了。孩子要是再死的话,嫂子在这个世界上就一无所有了。我嫂子终于放弃了擦我大哥买的那辆自行车了,我焦急地跑到我二哥所在的砖厂,喊我二哥一起去给孩子看病。我二哥二话没说,就把我嫂子和孩子送到了城里的医院。住院需要一大笔钱,我二哥真是个有办法的人,愣是从守庆那个吝啬鬼手里把钱借来了。我二哥后来还有了另外挣钱的本事,他把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推到村子里来,低价钱卖给了许长生。我问我二哥在哪弄的自行车,二哥说是从城里的旧物市场买的,买的便宜,回来再转手卖掉。后来,我二哥又连续几次往回推了自行车,都卖给了我们村和附近村子里的乡亲。我二哥真是个有办法的人,卖了自行车,挣了钱,我们小侄子的病就顺利治好了。

不久,我二哥就不去砖厂上班了,专门去倒卖二手的自行车。乡亲们找我二哥买自行车的络绎不绝,我二哥挣钱给记军买了奶粉,这小家伙吃得胖乎乎的。我也考上县里的高中了,这在我们村子绝对是一件新闻。我们村从来没有直接考上高中的学生,连守庆当初都是走了后门才去上学的。守庆在村子里已经接了他爹的班,如愿以尝做了村长了。去镇里上班路很远,我想要二哥那辆装有车灯的自行车。我二哥舍不得给我,要他倒卖的二手车,他也舍不得给我。我嫂子就把我大哥买的那辆车推了出来。嫂子说,三桩子,这辆车子就送给你吧,反正我也没有用了,你骑着它要好好上学。

我和二哥都激动得很,我们激动的不仅仅是嫂子的情意,而是嫂子终于从大哥的影子里走出来了。那辆自行车跑起来,嫂子的日子又变得充实起来了。那些个日子,我们家的气氛很压抑,这主要源于村子里一些人的议论,嫂子改嫁是迟早的事情,她要是走了,离开这个家的话,家不就散板了吗?我和二哥认真地问过嫂子这个问题,嫂子犹豫了一下,说三桩子,你就好好学吧,嫂子不会离开这个家的。我走了,娘咋办?你们哥俩咋办?

媒人后来总往我们家跑,当然,媒人来是躲着我们哥俩的。我和二哥在家的话,媒人就不敢来。这里面竟然还有给村长守庆提亲的。难怪守庆这个家伙一直没有结婚呢,敢情是在等着我嫂子呢。我嫂子的态度很明白,守庆想提亲门都没有,大哥跟守庆不对付,嫂子要是改嫁给守庆,嫂子怕九泉之下的大哥受不了。嫂子的拒绝大大挫伤了村长守庆的自尊心,他有一天趁我们家没有男人,竟然找上门来。先是好言相劝,表达他从小的心愿。我嫂子一边喂孩子,一边把院门关上了。当了一年多村长的守庆已经把他爹那点嚣张全学会了,他从院墙上强行跳入院子。抱住了我嫂子,还把一张臭嘴往我嫂子的脸上拱。我嫂子奋力反抗,我二哥回家来,正好听见嫂子的喊叫。顾不得打开在里面插上的院门,也从墙上跳进来。二哥把守庆按在地上一顿暴打。听见声音出来的我娘,端起泔水瓢,给守庆泼了两瓢。

守庆把脑袋上的烂白菜叶子摘干净了,说二桩子,好好,你敢跟我作对,别忘了你还从我这借钱没有还呢。我二哥上去又给了守庆一脚,说,牲畜,滚,你的钱明天我就还你。第二天,我二哥真的把欠守庆的钱还给了他,二哥的自行车卖得不少,还钱很轻松。我嫂子从这件事以后,开始恢复了以前对我二哥的关心,我又开始看见我嫂子给我二哥缝补衣服了。当然,我嫂子也给我缝补衣服,只是我一看到嫂子给二哥缝的时候,心里就不是滋味。觉得给二哥缝和给我缝不是一回事。

守庆是村长,他咽不下我二哥揍他的这口气。不知道他是咋知道我二哥卖自行车的秘密的,他把二哥举报了。那年的冬天,外面飘着大雪,我在炕头上温习功课,我嫂子在外屋做饭,我二哥抱着我们的侄子玩耍,公安局的警车开进了院子。娘跑进门来,说大桩子回来了,快去接你大哥去啊。我们都知道娘说的是疯话,大哥已经死了四年了。让我惊愕的是,透过窗户,我看见两个警察向屋子扑了过来。我二哥把孩子交给我嫂子,说,你们别怕,是找我的。我二哥一个人走到院子里,伸出手,“喀嚓”一声响,警察把手铐子戴在了我二哥的手腕子上。那时候院子里静极了,只有雪花在飘舞。我们全家都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二哥,我二哥转身冲我说,三桩子,好好念书,别让哥惦念啊。我的鼻子一酸,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二哥叫我名字有无数次,只有这次让我的心动了一下,是异样的一动。我的嫂子醒悟过来,扑过去拉住一个警察,不要他们带走我二哥。嫂子恢复了以前的力气,警察没有办法制服她。这时候,又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把嫂子按住了。嫂子望着远去的警车,坐在雪地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嫂子已经明白了我二哥那些自行车的来历了。

我二哥毁了,帮助盗窃自行车团伙销赃,被判了三年的劳改,还在县城召开了批判大会。我二哥也站在那群光脑袋里,脖子上挂着块木牌子。村子里已经骂声一片了,那些买我二哥自行车的人,都被追究了责任。自行车没收,还要交罚款。我家院子里聚集了一群要帐的人,生性胆小的我不敢去面对那些红了眼睛的乡亲。只有嫂子在前面扛着,嫂子说,二桩子坑你们的钱我来还,可是你们得给我时间,我得去挣钱还你们。

我嫂子为了帮助我二哥还债,去镇上的饭店里洗盘子打工。嫂子把记军交给她娘带,我跟嫂子每天骑一辆自行车去镇上。嫂子本来可以住在饭店的,可家里还有疯癫的娘,早上还得给我做饭。嫂子只能来回地跑。每次都是嫂子进饭店,我进学校。有好几次,我发现嫂子一直把我送进学校,她才转身进那家饭店。好在那家饭店的老板是嫂子的一个娘家亲戚,他没有难为嫂子,嫂子一直在他那里打工。

晚上,嫂子下班很晚,我就站在饭店外边借着灯光看书。嫂子出来,坚持要戴着我回家。嫂子在前边蹬自行车,身子一晃一晃的。慢慢地,就把我的视线晃模糊了。有一次,我大了胆子跟嫂子说,嫂子,你改嫁吧。嫂子没有减慢速度,回头说,三桩子,你懂事了,我刚来你们家那阵,你就知道要糖吃。我没有被嫂子的回答搪塞过去,我接着说,嫂子,你这样多累啊。嫂子不说话了,自行车在乡间的小路上飞驰。

我从后面突然抱住了嫂子,我说,嫂子,要不你嫁给我吧。嫂子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没有动。我的手在前边搂到了嫂子的肚子,嫂子的衣服穿得不多,我感觉到了那里的温暖。嫂子喊一声,三桩子,你放手!嫂子下了车子,哭了。

我扎撒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嫂子哭了一会儿,说,三桩子,你咋能有这样的心思呢?你大哥嘱咐你的话你都忘了吗?我无地自容,坐在嫂子的车后座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嫂子突然说,三桩子,累了就靠一会儿吧。

我把头贴在了嫂子的背上。嫂子出汗了,一股温润的汗香让我沉醉。我的眼泪打湿了嫂子的衣裳,我感觉那天的我是最幸福的。田野在朦胧的夜色中后退,嫂子载着我在地球上一个叫缸碗沟的村庄幸福地生活着。

8.

二哥提前释放回来了。

那天我们家里吃饺子,嫂子还清了外债,全家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我和娘包,嫂子熟练地擀饺子皮,记军在外屋烧水。我二哥扛个简易的破包进屋了,我娘说,大桩子回来了,快点接你大哥。

我看清楚了,那是我二哥,一脸的胡子,一脸的疲惫,像是在黑夜里跋涉了一百天的样子。二哥把包往炕上一丢,说了句,我回来了,整点吃的。

我二哥这次回来,彻底改造好了。原来那种强悍和霸气一点都找不到影子了,而我在这两年多的锻炼中,我的柔弱性格也变了。原来怯懦的我,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我嫂子说,你们哥俩的性格可是来了个大调个。那天我二哥没有先洗脸洗手,几乎吃光了盖帘上所有的饺子。我和我嫂子都瞪大了眼睛,看我二哥狼吞虎咽的吃相。我二哥从此就开始做了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与事无争,不与任何人计较。我想,我二哥在里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他是被管“畏”了。

我二哥二十六岁,就在我的心中过早的衰老了。想想我二哥这人真是可怜,不就是蹲了两年多大狱,怎么就一蹶不振了呢?命运对我们家实在是不公平,怎么就把大哥的生命带走了,怎么就把二哥的锐气磨没了呢?人要是失去了他本来的锐气,不就是衰老的象征吗?我们村的村长守庆,那个被我大哥和二哥都痛打过的家伙,听说我二哥回来了,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呢。要知道,村长怕过谁啊?我二哥第二天就去了村长家,守庆吓得浑身筛糠,说话都强打精神,他以为我二哥是来报复他举报二哥卖自行车的事。可我二哥真是窝囊透顶了,他竟然求守庆给他找点活干!他竟然去求了守庆!吓得守庆好半天缓不过神来,以前的老虎怎么突然就驯服了,守庆怕有诈,试了几次,知道我二哥是真的窝囊了。守庆就扬兴了,守庆就翘尾巴了,守庆就敢冲我二哥发号施令了。

我二哥开始去生产队出工,老实得一脚踹不出个响屁来。有一次,守庆还仗着胆子给了我二哥一个嘴巴。我二哥都没有敢还手打守庆一下。我在学校上学,是听我们邻居许长生说起这件事的,问二哥,二哥还不说。实在问急了,就说,村长是在跟我闹着玩的。我气不过,拎着镰刀找守庆算帐。守庆爬上房顶,才算躲开了一场灾难。我拉着我二哥站在守庆家的院子里。我冲房顶上的守庆说,守庆,你给我二哥陪礼道歉!你要敢再欺负我二哥,看我不削了你的脑袋!守庆吓堆了,连说告饶的话。我得胜往家走,身后找不着我二哥了。回去一看,我二哥正给守庆那个王八蛋下跪求情呢。二哥啊二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守庆从此就压在二哥的脖子上,要二哥干什么,二哥就干什么。守庆恨我,又不敢惹我,就使劲折磨二哥。我没有了办法,索性不再管这个不争气的二哥。

大我三岁的二哥先后相了几门亲事,都黄了。黄的原因很简单,都嫌我二哥蹲过大狱。我二哥一直到了三十多岁也没有说上媳妇,嫂子跟着很着急。我二哥后来破罐子破摔,干脆不再去相亲了。我忍不住问了我二哥的打算,我二哥吭哧了半天,突然神秘地对我说,三桩子,你跟嫂子说说?那是半夜,我二哥眼睛里冒着蓝光,活像一只妖精。他钻出他自己的破行李卷跟我说的这番话。我说,说啥,你自己的事你都不上心。我二哥说,咋不上心,我身上有污点,人家不得意我啊。我纳闷,那你让我找嫂子说啥?我二哥卷了一只旱烟,掐掉烟脑袋,冒出一句,你看,我跟嫂子就乎了咋样?我恨不得照准了我二哥的脸来上重重的一拳,真是恬不知耻!我不说话,我二哥在被子里鼓捣一大气,摸出五块钱来,塞给我说,哥给你五块钱,你去跟嫂子说说。操,我粗鲁地骂,李二桩,你当我还是孩子,拿钱就能买通我?好啊,这么多年了,你的心思还没断啊!我二哥一看,事说炸了,翻过身去说,不行拉倒,别大喊大叫的,睡觉。我气不过,骂了我二哥半宿。我二哥睡得很香甜,早上睁开眼睛见我还在骂,问,咋?还没睡啊?我那话你就当狗放屁了。

嫂子改嫁的事终于摆到了议程之上了,柏木山沟有家人家不错,嫂子的娘家妈都给相看了。那家的家境很好也愿意让嫂子带着孩子进门。家里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只有娘还挺快乐,逢人就讲大哥明天就要回来了。

嫂子趁我礼拜天,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一起了。嫂子突然说,我跟大伙商量个事,我跟二桩子就乎了得了。我可耻的二哥“哧溜”一声就出溜到炕沿下面去了。我二哥在脚底下挣扎着说,这事我没有意见。我知道,嫂子舍不得这个家,放心不下娘,怕记军到那头受气,怕没有人供我读书。嫂子,你就是再善良,也用不着拿自己的幸福做抵押啊,我那个三脚踹不出响屁来的二哥,会让你失望的。嫂子不这么想,嫂子说,三桩子,嫂子知道你的心,你二哥倒卖自行车,是为了我和孩子啊。再说,嫂子在饭店干活,乡亲们不理解呢。

嫂子跟我二哥结婚了,仍然是我的嫂子,只是由大嫂子变成了二嫂子。我二哥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娘的病犯了,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沉沉地睡在我的身边。那屋已经没有了动静,只有两根红色的蜡烛从门缝里投射出微弱的光来。还有我二哥的呼噜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我睡不着,怎么努力也没有用处,我想嫂子会不会也睡不着呢?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流了泪水?怎么会是这样啊,我的嫂子。

半夜,我出去解手,看见嫂子站在我们家院子里的枣树下面。我没有惊动她,返回了屋。我把自己捂在被子里面,体验了我二哥在我大哥新婚那天晚上的滋味。嫂子这样做,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我的初恋就这样破灭了,破灭得那样悲壮,破灭得那样完美。以后,除了对嫂子的尊重,我不会再有对她的爱恋了。

我二哥的生活里从此充满了阳光,他整个人过得很有精神。只是到外边,经常受欺负。我已经无暇顾及二哥的事了,我落榜了。打着行李卷一个人回来了。嫂子和二哥都支持我再复习一年,可我知道,家里到哪去凑足学费啊。我的嫂子肚子里怀了二哥的孩子,冬天的时候要生产,家里再多了一口人的话,本来就勉强度日的生活该怎么办啊?

那年冬天,我和二哥一起到生产队出工。村里要修水库,晚上要搞大会战,全村能劳动的人都得参加。村长守庆那时候可以总揽一切大权了,他经常趁我不在二哥身边侮辱二哥,我二哥一概逆来顺受的忍让着。有一次,我二哥要请假回家,守庆就当众取笑我二哥,嘿,哥俩弄一个,真是好兄弟啊。怪不得当初我想弄弄,你拼命地跟我干,原来是想自己留着啊。我二哥在乡亲们的哄笑里不言语。只等着守庆开口放行。守庆一字一顿地问,我问你李二桩,你回去是想弄山妹了吧?我正好听见守庆叫嫂子的名字,山妹这个名字已经被我们忘记很多年了,在最近这几年中,我们只知道嫂子,不记得山妹了。守庆这么说,是在我的耳朵边上炸响了一个炸雷。我停住脚步,往下听。守庆说,李二桩,只要你说,你回家是去弄山妹了,我就放你回去。

我二哥涨红了整张脸,刚要鼓足勇气说的时候,他看见了愤怒的我。我说,二哥,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守庆要溜,我拎起铁锹就追了过去。我二哥拼死抱住了我。我骂,守庆,你过来,看我不劈死你个杂种。守庆这个杂种懂得策略了,他不跟我硬拼,却故意给我出难题。分活的时候,要我下到坑底去挖泥。我坚决不去,守庆就给镇上打电话,说我破坏社会主义建设,要警察来抓我。我的二哥吓坏了,到守庆那求情,还背着我讲嫂子和他在被窝里的事。守庆很得意,就让我二哥代替我去挖泥。我二哥下到坑里面,几个小时后就出事了。我二哥被石头砸在坑下面,浑身是血,人事不醒。

我丧失了理智,到底把守庆拍了一铁锹。守庆的肋条喀嚓喀嚓断裂了三根,我被镇上的派出所抓走了。好在派出所的所长是我大哥一个部队的战友,经过调解我被释放出来。我二哥从那天起,却永远昏迷不醒了。我嫂子为我二哥又生了孩子,是一个男孩。我二哥一直是这个样子,就那么躺着,真的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纠葛了。娘看着满头是血的二哥被抬了回来,不知道是咋了,好像受了刺激,病突然好了起来。不过,她一直认为她只有两个儿子,昏迷不醒的是大哥,我成了她的二儿子,那个三桩子从娘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

嫂子在我二哥往医院拉的途中几次昏倒,她真是苦命的人,靠谁都靠不住。本来是想跟老实的二哥平静地过一辈子,不想去经受风雨的嫂子,却再次体验了悲痛和残酷。二哥成了一个废人,不死不活地面对嫂子,折磨嫂子。

9.

我是在一天早上起来看到嫂子又去收拾那辆快要散了架子的自行车的。

嫂子收拾得很认真,我悄悄地走过去,对嫂子说,嫂子你别怕,家里还有我。嫂子抬头看见我,笑了。我看出嫂子的笑是凄楚的笑。嫂子说,三桩子,我想去镇上开饭馆,你给我帮忙行吗?可我能帮你干什么呢?嫂子见我犹豫,笑了,说她在镇里饭店打工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做饭做菜。还有,嫂子想开家粗粮馆。嫂子看好了,镇上南来北往的客人很多,都是外地客,他们稀罕咱农家的饭菜呢。

嫂子变了。变得有魄力了。她去信用社贷款,一个专门经营农家饭菜的小饭馆开业了。原来不大爱说话的嫂子,渐渐泼辣大方了。小饭馆开业不久,嫂子就开始赢利了。嫂子有了固定的客源,他们都说嫂子的饭菜做得好吃呢,都说嫂子会来事呢。我一直帮助嫂子料理饭馆的事情,买菜,粗重活计都是我来干。嫂子后来把孩子接到镇上的学校上学了,把娘和二哥也接到镇上的饭店。嫂子在饭店后面盖了间小房,全家人相依为命生活在这里。

嫂子左右逢源,饭馆的生意十分火暴。有些客人,跟嫂子说话很大胆,时常拿一些荤得很的笑话来打趣,嫂子虽然红了脸,可她还是跟他们打闹成了一片。这个在嫂子的屁股上掐一把,那个冲冷子摸一把嫂子的胳膊和胸脯,嫂子都能接受得了。每在这个时候,我就默默地躲出去,坐在门口,看路上过往的行人。嫂子闹够了,出来看见我。嫂子叹息一声,说,三桩子,你会瞧不起嫂子吧?我低头不言语,嫂子这样做也是无奈的,客人来饭馆里吃饭,大多数也是看了嫂子的脸蛋和身段才来的。就是言语过分点,也并没有把嫂子怎么样。嫂子最头疼的是镇上的干部还有能够管着饭馆的领导,什么工商税务卫生防疫,要是都按照程序办下来的话得不少钱,嫂子负担不起,就找关系。请他们吃饭,吃一顿,有些钱就可以免了。这个道理嫂子懂。嫂子办事很干脆,有气魄。这些人都愿意听嫂子说话,往嫂子的饭馆领人,成全嫂子的生意,也借机跟嫂子打几下情骂几句俏。

嫂子的那辆自行车还归我骑,我骑着它买米买菜,嫂子已经没有闲暇时间去擦它了。嫂子还有二哥需要照料,嫂子听说像我二哥这样的病,要到山上采中草药熬成药水每天熏洗,会有疗效的。嫂子后来真的去山里采药了,那天我招待完两桌客人,找不到嫂子了。天又黑了下来,我害怕嫂子迷路,打了手电去接嫂子。嫂子回来了,就坐在我们村子的河边上。我跑过去叫嫂子,嫂子说,这两年太忙太累了,看到河边上肃静,想坐一会儿,坐下就不想起来了。她说她在琢磨,人究竟在为了啥活着。我不知道跟嫂子说些啥,嫂子突然就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给你二哥熬药去。

嫂子认真地给二哥熬药,认真地给二哥擦洗身子。有时候看嫂子实在太累了,我就去山上采药。药材不好找,我就应付一下了事。怕嫂子觉察出来,我就弄了点芹菜叶子什么的对付一下,熬出的药水也是有很浓的颜色的。嫂子有一天,发现了我的不认真。她没有说话,默默地把药倒掉了。我尴尬的站在嫂子身后,嫂子说,三桩子,你们可是一奶同胞。我说,嫂子,没有用了,我二哥是废人了,不死不活的折磨人,还不如死了呢。嫂子惊讶地看着我,说,三桩子,以后你不用去采药了。

嫂子仍然坚持去山上菜药,真的不再让我去了。嫂子给我安排了另外的任务,她要我去学校复习,再次参加考试。我怎么能让嫂子挣钱供我呢?还有,我都快到三十的人了,还念什么书啊。我不去,嫂子生气了,几天不理睬我。我终于打听到我们村的小学要招一名民办教师,只要能当上民办教师,凭我高中的文化底子,过几年参加转正考试就好办了。我动了心思,可报名这关我又犯愁了,村长守庆卡着我,学校的校长听守庆的。守庆跟校长说了,我是个危险分子,打架斗殴无恶不作,要这样的人当老师怎么能教育好孩子?我想想守庆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己以前做的事情也的确不够当老师的标准,何况还要经过考试,报名的人又特别多,连许长生都报了。我把这件事就放下了。

没有想到,我嫂子知道了这件事,嫂子说,报名费我给你交,你去考吧。我知道守庆不会放过我,嫂子说,我去找守庆说说去。嫂子买了很多礼品去找守庆了,我阻止不了嫂子,嫂子向守庆服软,都是为了我的前途。嫂子那天回来得很晚,样子很疲惫。我在饭馆门口坐着,嫂子远远地向我走来。我观察嫂子的脸色。嫂子勉强笑了笑,说,三桩子,温习功课吧,守庆答应不再追究你了。守庆怎么就不追究我了呢?守庆恨不能砸碎了我的骨头,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我呢?

守庆真的没有阻止我,我顺利地参加了考试,那些题目都是我学过的,我很快就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嫂子为了我安心读书,要我搬出了饭馆到学校住。她那里太嘈杂,太不适合学习。嫂子的负担一下子就加重了。为了帮助嫂子,我还是时常过来帮助嫂子忙活。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下决心离开了嫂子的饭馆。

那天我们放学后,我到嫂子的饭馆里,看见几个男客人正在纠缠嫂子。其中一个客人,非要嫂子陪他睡觉不可。我怒不可遏,冲上前去,拽住那家伙的脖领子往外拖。那家伙骂骂咧咧,说你们村长能干我也能干,我也给钱啊。嫂子的脸色刷白,说你胡说什么?那家伙说,别跟我装,我告诉你,守庆把你上了,全镇的人都知道了。

嫂子关上了饭馆的门,眼泪刷刷往下淌。我说嫂子,是真的吗?嫂子说,你别听他胡说,嫂子知道分寸,赶快回去教你的课去。我找了守庆,守庆冷笑着告诉我,你要是不想当老师了,你就动一下我。守庆这样说,就等于承认了他占了嫂子的便宜。我的吐沫在喉咙里咕噜了几下,然后费劲地咽了下去。我没有动守庆一手指头,不是不敢。我在想,我打了守庆的话,那嫂子的亏就吃得没有任何意义了。守庆见我不敢动他,笑着说,我以为山妹的身子有多金贵呢,还不是稀松稀松的没意思,听说还是你拿尿浇的。

我颤抖着,把自己的舌头尖都快咬破了……

10.

我很快就转成正式老师了,那个时候,我嫂子的名声也逐渐臭了起来。镇里传的都是嫂子不正经的话,可我知道,嫂子是干净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嫂子是干净的。我再也没有了勇气走进嫂子的饭馆,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善良的嫂子。

转眼间,也到了我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我和学校的音乐老师有了感情,那音乐老师是我们村的,叫马小娟,比我小三岁。前几年从我们村考进了城里的音乐学院,毕业非要回来当老师。我跟马小娟搞对象,还有另外的原因。因为,马小娟是守庆的亲妹妹。我就是想做守庆的妹夫。

守庆知道这个消息后,差点气出了精神病,他非要妹妹跟我黄。嫁给谁他都不反对,就是不能嫁给三桩子。马小娟很单纯,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这样阻止我们好,我就告诉她守庆跟我嫂子的事情。马小娟彻底跟她禽兽不如的哥哥断绝了关系。守庆终于知道了我当初没有动手收拾他的厉害了,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时机,为我的嫂子报仇。马小娟跟我有了一次性关系,那次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我不知道我是在爱她,还是在恨她,那是一次搀杂着爱和恨的冲动。

嫂子的饭馆后来出事了,嫂子的生意日渐衰落。来的客人都知道了嫂子的事情,都想跟嫂子那样。嫂子不干,扫兴的客人就不来了。嫂子最后还是听了别人的劝,引来了两个很风骚的服务员。结果,服务员趁嫂子不在家接客,被派出所抓住了。嫂子的饭馆上了电视,被查封了一段时间。嫂子后来才知道,她是上了邻居的当了,那两个服务小姐是受了雇佣才这么做的。

嫂子变得坚强了,她竟然重新又开起了一家饭馆。嫂子的举动很惊人,这在我们镇里可是头号的新闻。自从我知道嫂子跟守庆的事后,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嫂子了。嫂子胖了,是那种中年女人都有的胖。我去饭馆看她,她留我吃了饭。

嫂子见我还骑着那辆自行车来的,很是惊讶。那辆自行车,有钱后的嫂子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了。嫂子如今骑的是一辆踏板摩托车,有人说,是城里的一个大款给嫂子买的。我说,这车子真抗造,还是我大哥买的呢。嫂子一下子惆怅起来,说三桩子,人就是命,天注定的,想挣也挣不了。我说嫂子,日子闹好了,孩子都大了,我二哥又那样,你也该找个主了。嫂子说是啊,我跟娘商量商量再说吧。

娘的主意叫我很难堪,也叫我很惊讶,娘要我娶了嫂子。这样的决定要是早几年,我会考虑的,可现在不行。我不同意,我跟马小娟已经确定了关系,还有了一次那样的生活。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嫂子也同意我娘的提议。哥哥的病治不好,嫁出去没有人照顾他的饮食,一旦没有人照顾,那二哥的生命就会终止了。我嫂子跟我娘说,就是我年龄大些,亏了三桩子了。我娘说,女大三,抱金砖,你对我们家有恩呢。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年寒假,我娘和我嫂子联手导演了一出闹剧。我和我嫂子被迫“成亲”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我娘拿一条绳子出来说,二桩子,你不想让娘死吧。我蒙了。我嫂子平静地说,兄弟,嫂子跟你就乎了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嫂子和娘解释,嫂子说,你是为了我跟守庆的事,还记着呢?我摇头,娘就把我推进门,还拿走了我和嫂子身上的衣服,门从外边锁上了,我和嫂子赤身裸体钻进了同一个被窝。我浑身颤抖,不敢去碰嫂子的身子。嫂子说,你嫌我?我说,不,嫂子,你知道吗?我一直是爱着你的,不光是我,我大哥和我二哥都爱着你,你是个值得我们哥三个爱的人。嫂子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咱这个家考虑的,我是女人,你二哥那个样子,我啥时候才能熬到头。我说嫂子,我跟马小娟都那个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你和娘不该就这么逼我成亲的。嫂子的身子,我从来没有嫌过。嫂子愣了,半天才说,兄弟,我终于懂了,我考虑得太简单了,你也长大了。

嫂子下了地,就那样光着身子开了房间门。

那个寒假是那样的寒冷,我和嫂子做起了假夫妻,娘的病不能经受打击,她认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她一直监督着我和嫂子的同居生活。马小娟调到大西北支教去了,走后才给我来了信。她说,她从我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股寒冷,我的内心挂着一层薄冰,我们之间的事情要重新冷静下来考虑考虑。她还说,我拼命压着她的时候,我喊了好几次嫂子的名字……

我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冲到了老家的那座小桥上。我静静地坐在河边上,思绪乱得很。耳朵边上又响起了大哥带领我们冲锋陷阵的喊声,又响起二哥唱童谣的声音。

我在桥头看见了嫂子,嫂子也很惊讶。她是回我们老屋的,在那里,她和大哥有了幸福的开始。嫂子骑着摩托车,她问,你在这干什么?我说是来寻梦。嫂子说,看你多好,还能有梦寻。我考虑好了,咱们还是跟娘讲清楚了吧。我说,嫂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这样……过吧。嫂子的脸泛起潮红,嫂子说,嫂子不想连累你。

记军在桥的那头喊,娘,三叔,我二大爷醒过来了,娘叫你们快回去呢。我和嫂子都一惊。嫂子说,你快点上摩托车,我来戴你,咱回家吧。我说,不,嫂子,还是你来骑自行车戴我吧。

我坐在嫂子的自行车后座上,突然就把头贴在了嫂子的背上,我真想让时间从此静止下来,永远都这样,就让我和嫂子在幸福的自行车上定格。我的二哥,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醒来啊……

嫂子按了一下车铃,铃声很清脆,在静寂的夜色中传出很远。

我在心里叫了一声:山妹嫂子…… QEuGRBphX34uzfNjUuL6iODJ/tyF9xLyBQBS+lPDLlBH6WLbO46A+87/c2rBHW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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