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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丧
李铭

喜丧

一、

一座云蒙山高耸着头,横在村子前。大凌河水蜿蜒而至,来不及转弯,莽撞地一头扎过去,慌慌地再折回身来,转个弯逃窜而去……

留下一片开阔的水面,叫饮马池。

传说当年曹操东征乌桓,人困马乏。路过此地,看此处水清草肥,命令全军停下休息。曹操当时很有雅兴,骑马上了山,登高了望,诗兴大发,做了那首著名的《观沧海》。曹操走后,这地方就叫饮马池了。饮马池村子里姓曹的多,据说跟曹操有关。不过,正史野史都查过了,没有关于曹操作风不好的记录。有城里来的专家说,曹操只作短暂休整,只赐了村名和曹姓。

这事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专家也不是权威的专家。前些年要搞生态旅游,一窝蜂地挖掘可以做为旅游的项目。有个破作家就跑来住上半个月,编了本不着边际的民间故事集子。书要出来的时候,旅游局那边经过考察认为这里太偏僻,不适合搞旅游,改别处开发去了。作家的书出来后,没地方卖,着急上火患上了痔疮。去医院做手术,主刀的医生是个文学爱好者,几年前就看过作家写的朦胧诗。因为读诗太投入,还发生过给患者割痔疮的时候忘打麻醉药的事情。医生听说这事就给作家出主意,叫他去找医院的院长想办法。

作家因为痔疮,认识了离异独身的女院长曹美丽。

饮马池村曹家是大户,一多半的人家都姓曹。族里年岁最长的是曹老栓,七十四岁,身体硬朗,目光矍铄。三个孩子都在城里做事。小女儿曹美丽是医院的院长,大女儿曹美好自己开美容院。儿子曹得棉是房地产开发老板,城里有很多曹得棉开发建设的高楼大厦。这些无疑为曹老栓在家族中的地位和声望增加了重要的砝码。

曹老栓拄着檀木拐杖,在村子里遛,在饮马池边上遛。打鱼的后生就献殷勤,给曹老栓抓来最大的鲫鱼呱子。曹老栓一般不亲自拿,用檀木拐杖指家的方向。后生颠颠地跑着送回去,来年春上,曹老栓一句话,后生就能到城里曹得棉的公司打工了。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老说法,曹老栓信,他心里一直为这事害怕,孩子们都有钱,曹老栓活得滋润,生怕好日子还来不及品就到了头。

作家很快跟曹美丽产生了感情,曹美丽就跟小弟曹得棉说了出书这件事。曹得棉二话没说,把书全部包下来了,拿回饮马池分给乡亲们。还为作家搞了个新书首发式,来了很多文艺界知名人士。不久,媒体上出现很多人写的评论,都在说这本瞎编的书如何好,如何卡夫卡,如何马尔克斯。话说得很大,连脸皮厚的作家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表示,一定好好写,争取以后一定用优秀的作品鼓舞人。

作家其实心里不服曹得棉这个准小舅子。曹老栓三个孩子,俩女儿长得漂亮,儿子曹得棉长得实在不怎么样。据说,曹得棉下生的时候正是棉花收获的季节,满地雪白的棉花。曹老栓就灵机一动给这个儿子叫了曹得棉,小名棉花。

作家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曹得棉就忍不住笑了。原因是曹得棉长得实在卡通,体形还好,就是脸蛋子上的肉聚在一起,把眼睛挤得无处藏身,像没长开的棉花桃子。作家总感觉在哪见过。后来跟曹美丽一起看NBA,突然发现了准小舅子的身影。作家一直不说,不过心里一直对曹得棉不满。尤其是第二次见到曹老栓的时候,曹得棉对自己的不恭敬,更加叫作家忍无可忍。曹老栓过生日,被儿女们接到城里的酒店过。村上镇上县上的干部也来捧场。他们都是来捧曹家儿女的场,跟作家没关系。看着曹得棉春风得意的样子,作家就很失落,心里就有了小人得志奸臣当道的想法和不忿来。

曹老栓当时在酒席上评价了作家的书。曹老栓言简意赅,俩字。曹老栓说:放屁。

作家为这俩字不服。说我出的书是放屁,那就说明卡夫卡在放屁,马尔克斯在放屁,那些评论家也在放屁。在作家脸红脖子粗争论马尔克斯等人不是放屁的时候,曹得棉说话了。曹得棉先是笑,然后说,鸡巴作家。曹得棉比他爹曹老栓的评价多了两个字,可是并没有引起作家的好感,相反作家更加恼火。作家拉着准小舅子问个究竟,曹得棉就指着无线上网的电脑说,你自己看,脱光了衣服念诗,不是鸡巴作家是啥?还马尔克斯?唉……曹得棉叹息一声,在为当下文坛的风气痛心疾首。

作家反击,骂准小舅子:不准诬蔑马尔克斯。曹得棉轻蔑地一笑,我就诬蔑了,马尔克斯是什么东西,马尔克斯是老马家的败类。作家气得直哆嗦,你……你……好你个诺维斯基,没长开的小棉花桃子!

作家当时说的是气话,曹得棉怎么可以跟NBA最有价值的MVP相比?后来饮马池村子的人竟然认可了他的叫法,这是作家始料未及的。

曹老栓过完一个隆重的生日,是七十四岁的生日,高兴,打心眼里高兴。早些时候,俩女儿就回来亲自为曹老栓买了寿。一次性买了十年的。找最好的瞎子算卦,应了所有的条件,由算卦的瞎子做中介,从阎王爷那把寿买回来了。这个后来变成诺维斯基的曹得棉也开车回来,拉了一车的香和纸,雇佣了全村的妇女叠金元宝。然后把金元宝弄河套去,一把火全部烧了。据说这是给曹老栓买寿,贿赂阎王爷的钱。

这年七月,曹老栓拄着檀木拐杖,继续满村子的遛,继续去饮马池边上遛。河边用网兜鱼的后生见了曹老栓忙不迭地跑过去,把最大的一条鲫鱼给曹老栓看。曹老栓心里喜欢,脸上不带出来。饮马池河里出产的鲫鱼越来越大,曹老栓心里高兴。用檀木拐杖指家,后生就乐颠颠跑着送去。曹老栓在后面跟着,看后生把活蹦乱跳的鲫鱼放脸盆里,后生要走,曹老栓不紧不慢地说,你爹说叫你去城里学电工的事,我下秋就叫棉花收下你。后生喜得差点跌倒,忙不迭地谢了。今天曹老栓兴致很高,再说:告诉你爹,厢房那堆书都扛回去,冬天留着擀炮仗。后生再谢,曹老栓又补充说,告诉你爹,都是好纸,擀的炮仗响的脆实!

曹老栓看那条鲫鱼,没有想到鲫鱼竟然蹦了出来。曹老栓笑了,这鲫鱼肥着呢。曹老栓去抓,鲫鱼一个高蹦出了门槛子。曹老栓却没能跟着蹦出去整个身子,上身过去了,双腿没过去。曹老栓重重砸在地上,手正好摸到了那条鲫鱼呱子。曹老栓嘿嘿笑着说,我叫你跑,我叫你跑……

农历七月十八的午后,饮马池村传来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曹老栓逮着一条二斤八两的鲫鱼呱子无疾而终,享年七十四岁。

是喜丧。

二、

曹老栓的死叫饮马池村的村民都很振奋。人必有一死,曹老栓的死跟其他的人死得不一样。原因很简单,曹老栓的儿女有钱。不像别的人死,死了就死了,拉火葬场烧了回来埋上就算完事了。主人张罗的饭食也没什么讲究,丧事的饭吃不好,这边哭哭啼啼,那边的食欲肯定受到影响。曹老栓丧事的排场值得大家期待,村民们都眼巴巴地盼望着曹老栓家发生什么大事件。所以说,曹老栓的喜丧就成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农闲时节,村民们张罗丧事的兴趣就格外高涨起来。

曹老栓的生日连续几年都在城市里的酒店过的,曹老栓的儿子诺维斯基开车回来,后面还跟着两辆带空调的大巴车。每户村民家都出一个代表,拉城里酒店潇洒。这叫饮马池村的人开了眼界,回来的村民都说,曹家的祖坟冒了青烟,风水好,人家的日子那才叫日子,据参加宴会回来的乡亲说,去的那酒店门口的门都是玻璃的,贼透亮。没有门框,就是一个劲的转。如果诺维斯基不领着大家伙根本就转不出来,谁进去谁蒙。还有门口那俩丫头蛋子,咋就那么受看呢。体形曲里拐弯,衣服侧面开口,一直开到大腿根那嘎然止住。雪白雪白的,像棉花。一桌子的菜,二十几个各式盘子、碟子、碗,全饮马池村人过年也没有诺维斯基一桌子的菜丰盛。净海物,活蹦乱跳的都有,胆小的根本不敢吃。酒都不是一般的酒,散瓶的根本没地方找去,都是名贵的。你就只管喝,喝完了有小丫蛋给你倒。那些小丫蛋,水灵着呢,老也笑,笑得叫你心里发毛。干站着看你吃吃喝喝,特别有规矩。还有那茅房,比咱饮马池家家的厨房都干净,没苍蝇,没蛆虫,你这撒完尿,墙里“呲啦”一声来了水,胆小的根本不知道咋尿……

乡村的喜丧不马上火化下葬,在家里放三天是老规程了。曹老栓早就有过话,他点着檀木拐杖跟儿子诺维斯基和俩女儿说过:等我死了,好好操办。不管想啥法,也不准火化,我胆子小,怕火烧着疼。

曹美丽和曹美好都表示,老爹的丧事,所有的费用他们算股。这样的宣布叫饮马池村人奔走相告。在乡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出了门子就再也不管娘家的事情了。可人家曹家的女儿偏不,显着大方大度,叫人钦佩。操办按照老的规程办,都要最高档次的。至于说到火化的事情,曹家的儿女都表示,现在全国都一个号召,不搞特殊待遇,服从新的殡葬政策。

村主任曹得旺是曹老栓本家的一个侄子。曹老栓这一死,正好给了他展示的机会。马上就要进行村委会换届选举了,村主任需要叔伯小弟诺维斯基的支持。上届的选举就好悬,要不是诺维斯基的一个电话,村主任肯定要落选的。当时的情况是,张发成鼓动老张家一帮人非要把村主任的位子拿下来。人家张发成的姐夫是养猪的专业户,声明要豁出去三十头猪来支持小舅子竞选。曹得旺就慌了,赶紧带着土特产去城里找诺维斯基。结果呢,诺维斯基在工地打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就跟叔伯哥说,你回去吧,解决了。

果真就解决了,村委会的竞争选举格外激烈,两派纠结在一起难解难分。县里来干部一锤定音,结果曹得旺就顺利当选了。诺维斯基的一个电话,把张发成姐夫的三十头肥猪打得落花流水。不管从哪论,曹得旺都觉得欠着诺维斯基的情。

先是曹家儿女的三辆车,接着是无数俩车,都陆续开进饮马池村口。饮马池村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曹得旺在村委会大喇叭里广播了,全村的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到曹老栓家集合。喜丧的大幕在乡亲们的期待中拉开了。

曹家的儿女聚齐了,先听村主任曹得旺简单介绍一下情况。曹老栓死前没有任何预兆,死时也没有任何痛苦,大家都说是前世修来的造化。这样的话诺维斯基爱听,觉得曹老栓死得很光荣伟大。没为诺维斯基这个民营企业家丢脸。诺维斯基表扬了曹得旺等人的积极表现,承诺丧事办理完毕后,会有所表示和答谢。曹得旺和乡亲们则劝导曹老栓的儿女,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曹家的俩女儿曹美丽和曹美好趴在爹的身上大哭一场,被村主任曹得旺招呼进来的几个本家媳妇连拖带拽整一边去了。哪里想到曹美丽和曹美好趁人不备,卷土重来,再次哭天抢地杀回到曹老栓身边来。还是曹得旺的一句话起了作用。曹得旺高了八度音喊:姑奶子,别哭了,眼泪掉到老爷子身上,老爷子下辈子要住漏雨的屋子。

曹美丽和曹美好都愣了下。很显然她们没有意识到她们的眼泪会危及到老爹下辈子房子的防水问题,稍微有所收敛的时候,本家媳妇蜂拥再上,这次没给曹美丽和曹美好任何反抗的机会,杀猪一样摁倒,抬院子里的阴凉去了。

诺维斯基从包里拽出三沓钱来,都是嘎嘎新的挨着号的大票。诺维斯基说,三万,你给安排着花,不够还有。曹得旺被面前的钱晃了一下,眨眨眼睛,努力镇定下来。说,按照老规程,在院子里搭灵棚,孝子贤孙要守灵。

三、

诺维斯基给算卦的瞎子打过电话,开始态度很不好。说,我们花钱买的那寿呢?我爹现在都没气了,连人工呼吸都不赶趟了。诺维斯基放下电话腔调就换了,跟俩姐姐说,咱爹大意了,以为过了七十三就没事了。人先生说,这个坎儿是指周岁,咱爹算的是虚岁。咱爹也是,一辈子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被小小的门槛子给拦住了。瞎子不愧是瞎子,不知道咋把诺维斯基的脾气整没了。

那边,几个年轻的后生已经在院子里挖出了四个深坑,在曹得旺的指挥下,埋上木柱子。有腿脚快的,已经拖了几棵松树柏树回来。都是翠绿的,在村上的林子里挑最好的拉的。灵棚顶上苫上雨布,固定好,四周衬上松柏枝,一份庄严肃穆的气氛就营造出来了。诺维斯基和曹美丽曹美好都看了,很满意。灵棚缺少一副挽联,本来打算叫镇上中学的刘老师写了。电话打过去了,很快刘老师扛着自行车来了。走得急,满脑袋是汗水。刘老师正放暑假,在老家闲着。听到电话,骑着自行车往外跑。媳妇阻拦,被刘老师一顿骂。媳妇挺委屈,刘老师就急着解释一句:头发长,见识短,拿白糖,当面碱。

媳妇很显然没听懂刘老师解释的三字经。刘老师翻山越岭往饮马池赶。路上心急,自行车翻到山沟里,自行车前梁摔断了,刘老师的大腿也蹭吐噜皮了。刘老师都没理会,扛起自行车继续赶路。刘老师想调市里的小学校上班,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学校里有门子的老师都调过去了,听人家说,城市里的老师工资高,家长还总送红包。刘老师是数学老师,听人家说到城里偷着补课,一堂客一个学生八块钱呢。我的乖乖,一个学生八块,十个学生就八十。一堂课等于买了一袋大米啊。刘老师没有门子,也不是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自身资源上没有优势,只能找找远方的亲戚曹老栓家的孩子们想办法。

原来刘老师家跟曹老栓家是表亲,以前走动的还好。后来,曹老栓跟刘老师的爹借钱。不知道是谁记错了,刘老师的爹说是三十,曹老栓说是二十八。为此两家起了争执,亲戚就从此不走动了。曹老栓家的孩子们发达以后,刘老师无数次在心里埋怨爹,每年清明节给爹上坟的时候就没好气,使劲数落:爹,你也是,干啥差那两块钱,把实在亲戚整的不走动了,这不是老实巴交没人性吗?不是我说你爹,你肯定借给人家二十八。硬要人家还三十块钱,这整的啥事啊?

刘老师会写毛笔字,谁家红白喜事都请他写礼帐。这是很风光的角色,受尊重不说。写完帐的时候还能被主人单独安排一桌,桌上坐的至少是村上的干部。曹得旺电话打过来,刘老师很激动,他隐约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甚至没有听清楚曹老栓家到底出啥事了,就一头把自行车骑进了山沟里。

进了院子,看到灵棚。刘老师赶忙掩藏起内心的喜悦来,把肩膀上的坏自行车扔了就扑进灵棚,放声大哭。一个高潮过后,才发现曹老栓的尸首并不在灵棚里,不顾劝阻,刘老师疯了般冲进屋子里,到底把曹老栓找到了。刘老师的悲伤,是当天丧事上的第二个高潮,曹美丽和曹美好哭过了,也哭没劲了,正在调养生息。对刘老师就格外关注。打听这个人是谁,曹得旺告诉姐俩,是镇上表亲老刘家的,咱该叫人家表哥呢。曹美好就“呀”了一声想起来了,问是不是当老师呢,去年秋天好像给我打过电话。

刘老师的悲伤差点又把曹美丽和曹美好的眼泪重新唤出来。她们还是把刘老师叫到跟前,表示了感谢。刘老师抽抽嗒嗒的,很不男人。这更加引起了姐俩的好感。曹美好反过来劝,问寒问暖。这时候曹得旺早等得不耐烦了,说,刘老师,抓紧时间写挽联去,都等你呢。

刘老师到院子中间,心里就打鼓了。院子中间几张长桌子对在一起,铺着两张大白纸。那毛笔拖布般大,饱蘸了黑磨汁,张牙舞爪瞅着刘老师。刘老师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笔写过这么大的字,心里没底,一想毁了,肯定写不好啊。这个字写出来估计能有粪筐那么大,自己最拿手的字是驴粪蛋那么大,过年写的对联也就一大摊牛粪大。刘老师拿着毛笔,心里发怵,心想这字写不好,旁边那掐一砖头大小手机的小眯缝眼睛就是传说中的诺维斯基吧?他是老曹家的关键人物,他不给说话,自己调动的事情就成不了啊。刘老师放声大哭的时候,偷眼看过诺维斯基,这小子始终一个表情,阴着脸好像老天爷欠他几场雨没下似的。

刘老师一想起家里的孩子上大学的钱还没张罗够,老娘卧床在家天天拿药顶着,自己的工作调动不成,悲从心来,于是将计就计,扔下毛笔继续大哭起来。为了迅速逃离是非之地,刘老师再次冲进屋子,寻找曹老栓。

挽联写不上,曹老栓的尸首已经转移到灵棚里了。这叫刘老师再次扑了空,那边人们蜂拥着挤满了灵棚,刘老师身体单薄,根本近不了身。索性坐在地上泣不成声。灵棚里安顿的挺快,曹老栓安详地躺在棺木里。棺木是早就预备好的,都是上好的红松木做的。棺木前面放上了木桌,烧上了香纸,上了贡品,点上了长命灯。曹得旺忙活一脑袋汗,转身看见刘老师坐在地上,还得落实这挽联的事情。

不管怎么劝,刘老师始终哭喊着:我那想死人的老姑父啊,你咋还说走就走了呢?摆明了一副誓死不屈坚决不从的架式。诺维斯基只好自己想办法,命令人赶紧去城里找书法家写。城里有个书法家,论字要钱,一个字三十,甭管啥字都写。

车很快就回来了,说书法家落井下石,临时涨价了,不要发票一个字三十五,要发票一个字四十了。诺维斯基喜欢艺术,从小打得一手好冰嘎,自认为达到了巅峰状态。以前看过这个书法家的字,相中了,说,妈的逼的,就这样吧。司机就拿出一张纸来说,挽联大全都在这呢,新从网上下载的,你给选一下。诺维斯基看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像芝麻:

一、挽男性联

天不留耆旧 人皆惜老成 此日骑鲸去 何年化鹤乘

壮梁悲落月 鲁殿圯灵光 海内存知已 云间涉德音

庾公楼月冷 处士里星沉 寿终德永在 人去范长存

哀慕有余恸 瞻依无尽时 百年三万日 一别几千秋

读礼悲风木 吟诗废蓼我 天下遗一老 人已足千秋

化悲痛为力量 继遗志写春秋 以正气还天地 将身心献人民

正喜春园共把盏 奈何南渍正销魂 鹤唳三更空月冷 鹃啼午夜咽风寒

鹤驾已随云影杳 鹃声犹带月光寒 平生壮志三更梦 万里西风一雁哀

翠色和云悲夜月 鸿雁声哀月一轮 事业已归前辈录 典型留与后人传

碧水青山认作主 落花啼鸟总伤神 称觞沿忆登堂事 挂剑难为过墓情

流水夕阳千古恨 凄风苦雨百年愁 何日一梦飞蝴蝶 竟使千秋泣杜鹃

……

二为挽女性联,略了。诺维斯基继续看下面的:

三、通用挽联

恩泽四海 功高九天 花凝泪痕 水放悲声

教诲永记 风范永存 常怀典范 寄托哀思

秋日鹤唳 夜月鹃啼 寿终正寝 鹤驾西归

寿高德望 子肖孙贤 千秋忠烈 百世流芳

流芳千古 光启后人 情怀旧雨 泪洒凄凉

严颜已逝 风木与悲 精神不死 风范永存

功德无量 青史永垂 名流后世 德及乡里

留芳百世 遗爱千秋 花凝泪痕 水放悲声

花落水流 兰摧玉折 悲歌动地 哀乐惊天

寿终德望在 身去音容存 功德国标彤 史芳依白云

欲祭疑君在 无语泪沾衣 哭灵心欲碎 弹泪眼将枯

典型如在目 悉思向谁宣 疼心深似海 愁绪密如罗

提耳言犹在 扪心齿欲寒 淑德标彤史 芳踪依白云

天下皆春色 吾门独素风 星离成恨事 去散奈愁何

……

诺维斯基看了半天定不下来用哪条,觉得都好。给俩姐姐看了,也定不下来,有点挑花眼了的感觉。最后诺维斯基跟司机说,你去看着办吧。司机开车就去了,到书法家那,扔硬币,硬币滚到哪条就写了哪条。挽联挂上去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挽联的下方盖了一枚书法家的章。诺维斯基很生气,这书法家想必是写字时的习惯盖章,连挽联上也不放过,完事了也来这么一下子,好像这样做才算完成了任务。诺维斯基说把那章抠下去。看看不妥,改说,妈的逼的,贴块白纸,糊上算了。

刘老师终于可以解放了,爬起来主动要求记记账目什么的。曹得旺很奇怪,认为刘老师拿一把,不肯露一手。这不写的“奠”字什么的挺好看的啊,方方正正的,一点都不塌架。

饮马池村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是村主任曹得旺支客总管。每次都能安排得有条不紊,主人家满意,客人也尽兴。可是曹老栓的丧事不同一般,曹得旺有些难以应酬。主要问题是曹老栓丧事的规模空前,这在饮马池的历史上是没有的。都说曹操当年来时,人马浩浩荡荡,可人家毕竟只是停下饮马歇脚,没有这么集中聚在一起,一呆要三天三夜。为了把丧事安排得得心应手,曹得旺把自己的苦衷跟诺维斯基请示了,要诺维斯基临时派个帮手。家里的事情曹得旺负责,外面的贵宾友人需要招待,咱小地方人哪知道礼节啊。

诺维斯基跟曹美好和曹美丽说了曹得旺的想法,作家就火线应招,成了治丧委员会的高级工作人员。作家很高兴有表现的机会,上来就三板斧。一是通往饮马池的路,坑坑洼洼,异常难走。大型的车没问题,高级的小轿车底盘低,刮车的多。作家就给诺维斯基的公司打电话,叫来了铲车和挖掘机,高就平,低就补,浩浩荡荡修起了路。这事引来了媒体的关注,一个报社记者来采访计划生育工作,正好看见这一幕,敏锐的新闻嗅觉叫他放弃了原定采访计划生育,现场写了篇《致富不忘乡亲,出资义务修路》的报道。作家非常得意,修路的进度很快,预计曹老栓去火葬场时就能躺在稳稳当当的车上去了。

二是负责采买工作。作家得心应手,作家分派几辆车,每个司机都分了烟,随叫随到。曹得旺那边要什么这边马上就能搞来,决不含糊。三是那些贵宾的接待工作,作家表现出了巨大的潜能。上档次的贵宾,白天来饮马池,晚上去城里住宾馆,都由作家安排妥当了。曹得旺不住地赞叹,觉得作家是天才。不过,很快作家就把三万中的两万三千块给花光了,曹得旺傻了眼,心想这家伙也太敢花钱了。曹得旺不知道作家的底,这家伙在作协工作,编本内部刊物,每期基本不发几篇文学作品,都是报告文学之类的。不是好大喜功的领导就是爱慕虚荣的老板,报谁谁就拿钱。还组织笔会什么的,作家花别人的钱就习惯了,胆子大,甭管菲律宾还是索马里,只要不花自己的钱,都敢去旅游采风。

好在诺维斯基舍得花钱,再次给了曹得旺三万块。为了丧事过后好交帐,曹得旺留了心眼,每笔钱都有详尽的账目。不能像作家似的,花钱没数。刘老师正好适合做这项工作,曹得旺就委以重任。刘老师做的格外仔细,每笔账都很实事求是,这叫曹得旺非常放心。期间,作家的一笔烂账转过来,刘老师据理力争,觉得不妥,死命卡住。弄得作家不高兴,去曹美丽那告状。曹美丽没来,曹美好过来。没说别的,就问了刘老师生活有没有什么困难,家里什么情况。刘老师赶紧简略地说了,尤其是自己去年秋天给曹美好打电话的事情,做了重点汇报。曹美好听了,就说,我们家老吴是教育局的主任,现在正在新西兰考察,前天刚走,你的事先别跟别人说,过段时间我们给你办了得了。

刘老师于是就更加仔细起来,抽空还到灵棚里客串一下,惊天动地哭两嗓子。

这个时候,村子里就一片素裹了。

诺维斯基说了,只要来的人,曹家就备了孝布。一个家族的都给了孝服,媳妇都给了孝衫,没过门的媳妇给蓝衫,这是乡下丧事的礼仪,也是饮马池最风光的场面。都争先恐后得这块孝布,曹老栓家就像一片秋天的棉花地,洁白一片。

给人孝布的时候,孝子要跪孝。这个规矩很讲究,来人吊唁,要肃立迎接。不管多大的辈份,只要在棺木前给老爷子行礼,孝子必须跪下回敬。送孝布孝服更有讲究。要双手捧着,背朝来宾跪下,双手举过头顶,等着人家来接。

这个工作诺维斯基做不来,原因是有很多种,比如肚子大,跪不下;比如事务太多,需要处理,根本无暇来跪送孝服;比如,诺维斯基是老板,不好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跪,有点不成体统。这件事情曹得旺想得很周全。曹得旺在灵棚搭起来后召集在家的曹氏家族同辈的兄弟们。召开了战前动员会。曹得旺说,啥叫兄弟?啥叫自己家的事?咱不能看热闹,不能叫外人看咱老曹家的热闹。对不?咱可是一个祖宗,没出五服的兄弟,棉花的事情咱们给担了!

这也是饮马池绝无仅有的,跪送孝布孝服都是诺维斯基的家族兄弟们。来人吊唁回跪礼的也是诺维斯基的家族兄弟。这场面就壮观了,进来一个吊唁者,这边呼啦一下声势浩大跪下一大群人,叫谁看了能不感动。那些跪谢的曹家兄弟各个脸上悲伤,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挺荣耀的。

村子里像过年一样,所不同的是,过年的时候要披红挂绿,曹老栓的丧事显得更加庄重一些。所有的人都在曹老栓家忙活,青壮年的有青壮年的活计,妇女有妇女的事情,孩子们放羊一样撒满了院子。曹得旺广播了,曹家预备三天的饭食,这三天家家不用开伙了。丧事的菜肴有讲究,家中没了一个老人要做单数,俩都去世了,要双数。曹家丧事的主宴定下二十二个菜啊,整个饮马池的天空里都弥漫着诱人的香味。

四、

民间是很忌讳人死时没穿上寿衣的,民间最恶毒的诅咒就是说人死的时候穿不上衣服。所以曹得旺很有经验,他是第二个知道曹老栓“不行了”的消息,除了少数几个人知道以外,其他的人都被他封锁在屋外面。而进来的几个人,都是曹家知近的。村子里人知道的消息是,曹老栓跌倒后还有口气,被人发现后,一直坚持到穿上寿衣才咽气。这是曹得旺转述的版本,大家都以这个版本为准。寿衣就在曹家的大衣柜里,曹得旺早就知道。拿出来就给老人穿上了。曹美丽和曹美好都不傻,知道曹得旺的精明。看来干部就是干部,处理事情知道分寸和尺度。

有个细节谁都没有注意。曹美丽给爹手上拴打狗饼子的时候,发现曹老栓的手里还抓着那条鲫鱼呱子不松开。曹美丽掰了几次都掰不开曹老栓的手。

拿掉那条鲫鱼呱子很费周折,屋里现成的钳子斧子啥工具都有,都用不上。这老爷子死死扣住鲫鱼,谁也抢不出来。作家端盆清水过来,把老爷子的手放进盆里。奇迹发生了,鲫鱼的尾巴动了一下。接着,老爷子的手慢慢松开了,那条鲫鱼呱子扑棱一下缓上来了气,游起来了!

天气持续高温,要想放三天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情。再加上寿衣是棉的,这么一捂,估计过不了五个小时,曹老栓的肚子就得起泡,过不了晚上,尸体就得腐烂。这是摆在面前的重大课题,曹得旺不能不想到。内部会议重点就研究这个问题。先是有人建议,在尸首的周围培上冰块降温,这个方法很快遭到否定,一是需要的冰块数量太多,运输不便。二是,冰块化了以后,水流出来不好看,曹美丽和曹美好从心里上接受不了。感觉这是在海鲜市场卖死鱼一样。曹得旺提议,去镇上拉冰箱回来,把曹老栓弄冰箱里去。很快回来人说镇上就两家商店有大个冰箱,都装满了雪糕冰棍和啤酒,腾不出来地方装曹老栓。曹得旺就想出高价租回来,谁知道那家商店知道是装死人以后,临时反悔了。诺维斯基只好再次给城里的朋友打电话,这回联系明白了,殡仪馆有现成的尸体冷柜出租。

冷柜很快就运回来了,跟曹老栓的棺木并排摆上。曹得旺恍然大悟,这玩意在电视上见过,情急之下想不到这点。再说,饮马池村这么多年死的人多了去了,一辈接一辈的,谁都没有用过这东西。听说过冻肉冻鱼冻鸡鸭,谁能想到曹老栓死后也要冻一冻。赶紧把曹老栓抬到冷柜里去,躺好,调好温度,四周铺上鲜花,这下子就算布置妥当了。老爷子在里面看来挺滋润,嘴角的笑一直挂着,这里面凉快着呢,想待啥时候就待时候。

花圈这个时候就陆续摆成了长龙,先是在灵棚四周,接着是院子里,然后就排到院子外面去了。

采买的车先是拉来了猪肉,鸡蛋,海鲜和蔬菜,接着,租来的桌椅板凳,盘碗筷碟,全部到位。饮马池村男女老少都有工作,院子外面建起了临时伙房,搭起了临时的简易棚子。里面摆好了桌椅,这是来客吃饭的地方。靠山坡处就着山势搭起了锅灶,炒菜和做饭的锅都埋在这。师傅是附近的农家师傅,开始想请城里饭店的厨师,经过考虑放弃了。城里的厨师做不惯大锅灶的饭菜,还是民间的厨师顺手。

炒菜的厨师是北梁的武一铲,远近闻名,手艺出众。他炒菜惯用一特制的铲子,安个一米多长的木把,铲子磨得光亮。大铲一搅,香味扑鼻。拿手的是翻铲绝活。城里的厨师讲究的是颠勺,翻勺。武一铲讲究的是翻铲,菜下锅了,大铲先来个夜叉探海,“哧溜”一下钻到菜身下,就势一推,叫顺水推舟,菜就翻飞起来。烧火的人吓一跳,急急躲闪,那菜眼瞅着翻出锅外,却又长了眼睛一样连点油星都没溅出去,准确无误地重新落入锅中。武一铲那招翻江倒海,更是叫人眼花缭乱,大铲刷刷响,菜就撒欢一样搅成了个,铲声一止,菜香就有了,就该出锅了。再看武一铲,已经脖子上搭条手巾,接过徒弟递过来的茶杯,悠闲地品起了茶。

曹得旺过来嘱咐了,只管耍好你的大铲,主人不想节省,菜要讲究品位的做。菜量也要大,吃不够了可以添。武一铲就开了采买的菜单。这样的主人家,武一铲愿意伺候,不但展示了自己的精湛厨艺,还能多得几个赏钱。大声吩咐两个徒弟,做事要仔细些。

大徒弟是武一铲的儿子,二十岁,不愿意跟着爹做这行。十六岁就不念书了,从镇上的中学念书的时候就迷恋网络游戏,最大的志愿是做个看网吧的网管。武一铲没少为儿子操心,没少拎着大铲去网吧拎儿子。后来,认识一个开摩托车修理铺的老板,就把儿子送去修摩托车了。儿子去了不久就打电话回来,说改行搞传销去了。武一铲吓坏了,背着老婆蒸的三锅馒头,南下广州,北上漠河,行程数千里终于把儿子抓了回来。抓回来就不敢再放他出去了,武一铲到谁家炒菜,就带着儿子一起去,寸步不离。手把手调教儿子学炒菜的手艺,谁想到儿子根本不上心,打心眼里瞧不起做菜的厨子。

今天儿子痛快地答应武一铲,主动来曹老栓家做菜是有原因的。饮马池村曹得志的儿子跟武一铲的儿子同岁,到诺维斯基的公司干了两年,现在是技术员了。还混上了一个城里的女孩子做媳妇。武一铲的儿子心就活了,找技术员疏通。技术员告诉他,可以带他去建筑队里学做电工。电工的活清闲,挣钱还多。不过,必须得诺维斯基点头同意才成。武一铲的儿子就跟爹说了自己的想法。武一铲找过诺维斯基,诺维斯基那时候在工地视察。问一句,你家孩子干过电工吗?武一铲说,干倒没干过,可这小子有灵性,屁大点的时候就修好过我们家的手电筒。诺维斯基问咋修好的,武一铲实话实说,电池装颠倒了,这小子换完电池手电就来电了。

诺维斯基笑了,就把武一铲打发回来。诺维斯基说,孩子还小,再等等。

虽然没有谈成,毕竟诺维斯基有了承诺,要再等等。也算是不错的结果。武一铲和儿子就一直等。诺维斯基每年回来,武一铲和儿子都来打听,该等到时候了吧。不同的是,武一铲每次都进曹老栓家打听,儿子都是等在外面跟爹打听。爷俩每次都失望,都叫再等等。武一铲的儿子跟技术员要好,技术员第一次跟城里的女孩子同居后,回来跟武一铲的儿子神秘惊喜地说,城里的女孩子身子底下竟然长了毛呢。武一铲的儿子心里就有了思想活动,也想攻克技术员知道的难关。这样,想去城里做电工的欲望就愈加强烈了。

武一铲的儿子从此就对曹老栓家上心了。曹老栓去饮马池边上遛,武一铲的儿子就赶紧跑河边去,花钱从别处买来最大的鲫鱼呱子,等着送给曹老栓。颠颠地跑着给送回家去。曹老栓的承诺叫武一铲全家都很兴奋,武一铲拿麻袋去曹老栓家收作家的书时,发现曹老栓倒在地上,吓得他赶紧报告了曹得旺……

武一铲爷俩最担心的是,曹老栓的临终遗言不能兑现,因为曹老栓的儿女们没有听见。武一铲跟曹得旺汇报情况的时候,特意把曹老栓跟儿子说的话做了重点渲染。可惜的是曹得旺没有把这段如实汇报。武一铲知道曹老栓过世,会有自己表现的机会的。没有想到的是儿子先一步来到了曹老栓家,开始卖力气的挖坑搭建灵棚。

武一铲的儿子叫武双,此时,他扎着围裙正在阳光下切猪肉。整扇的猪肉,曹家买了四扇,好家伙,整整两头猪。武双麻利地拾掇着,先把两扇板油揭下来,放大锅里稳火炼油。这边炼着,剔骨尖刀就把猪分割开了。排骨整扇片下来,剁成寸段。用热水焯一下,去了肉腥,备用。大骨头也斩断,煮了一锅,桂皮,花椒,大料等佐料加足了,姜是大块姜,葱是大段葱,熬出的老汤可以炒菜炖菜用。肉肥瘦分开,五花的肉切成块,煮六分熟捞出来,用生抽酱油上色,放油锅里略微炸一下,肉片就起了皱纹。放冰柜里备用,刚冻上用快刀切成薄片,码放在碗里。做道乡亲们爱吃的梅菜扣肉,是武双的拿手菜。武双煮肉的时候,武一铲就看见了,知道了儿子想做梅菜扣肉。武一铲嘴上不说,心里笑一下,知道是什么叫儿子着调了,懂事了。以前,武双是坚决不做这样费时费事菜肴的。武双不理睬爹,继续自己的拿手菜制作。梅菜扣肉是客家的传统美食。特点是色泽金黄,味浓郁甜香、肥而不腻。武一铲学来后,因地制宜有自己的创新。比如根据本地的口味,重新调制了调料。比如根据主人家的富裕程度,灵活机动地掌握料的多少和贵贱。不管花多少钱做出来的梅菜扣肉,都值得乡亲们期待。武双收集了猪肉的边角余料,煮熟切成小块,用料酒酱油都腌制好了。连同梅菜一起放进碗里,然后上了大屉猛火蒸了一小时,起锅。拿起蒸好的碗,扣在盘子里,油汤沥净。拿掉碗,一盘扣肉栩栩如生摆在面前。沥出的油汤不扔掉,下锅,放切成碎块的胡萝卜丁黄瓜丁,加少量淀粉调成浓汁,往扣肉上一浇,点缀几片香菜叶,这菜就算完活了。武双今天的手脚格外麻利,几十盘扣肉在锅里蒸着,抽手帮助另外一个小徒弟收拾武昌鱼。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情,另外的小徒弟叫二毛愣。干活有点毛手毛脚,所以师傅就叫他二毛愣。二毛愣的手艺学得还处在初级阶段,没有武双的聪颖和利索。只能干些粗活重活,打打下手,给师傅拿毛巾,递茶杯。武双边收拾鱼,边给二毛愣出谜语。谜语都是套着的,先说谜面,俩字:乳罩,打一菜肴。二毛愣憋了半天,想不起来。武双就说,笨,是扣肉。二毛愣琢磨半天,觉得好玩,笑得很开心,服得很彻底。要武双再说,无双就再说,还是俩字:乳罩,这回打一社会现象。二毛愣更猜不出,主要是二毛愣不知道啥是社会现象,咋解释也没用。武双就说了谜底,是包二奶。

武双感觉特别孤独,这些谜语都是在城里待的好朋友技术员告诉他的,都是新鲜事物。技术员还会编短信,都是特别好玩的那种。技术员手机里有数不清的类似短信,有一条是这样的:姐夫该了小姨子200块钱,小姨子来要帐,姐夫说,我知道你那挺紧的,我现在也憋得绷绷的,等我下秋一翻身就把你那窟窿堵上了。武双觉得特别好玩,技术员告诉他,这些都是城里的小姑娘琢磨的,老有才了。武双就越发感觉城市是那样的好来。

诺维斯基来过厨房两趟,扔下两条名贵的香烟。武一铲坚持不要,诺维斯基不答应,坚持扔下。武一铲就说给俩徒弟吧。诺维斯基出去,武一铲就从俩徒弟那把香烟要回来了。武双知道爹,这烟舍不得抽,肯定要拿到镇上的商店低价卖出去了。镇上这样的香烟好卖,那些买烟的都是干部,买烟的钱不花自己的。

诺维斯基第二次进来的时候,武一铲不失时机地把儿子拽过来,跟诺维斯基说,这就是我们家你侄子,二十了。诺维斯基看了武双一眼,没说什么就出去了。武双的性子急躁,不知道诺维斯基到底是啥态度。嘀咕说,这算咋回事啊?武一铲就笑了,很爽朗的笑,很难得的笑。武双很少能听见爹这么开心的笑,只能在曹老栓的丧事上才能听得见的笑。武一铲说,百分之八十了。

武双知道百分之八十是啥意思,是啥概念。爷俩做菜的兴致空前高涨起来,武双说,爹,我想再调整一下菜谱。

五、

快到傍黑的时候,后甸的李桂英带着鼓乐队急匆匆地来了。

李桂英本来在另外一家办喜事的人家吹奏,累够呛。这家打发姑娘出门,一早上就起来折腾,化妆化了两个小时。他们化不完,这边的鼓乐就不能停下来。这是民间的老规矩,屋里往外泼水,证明梳妆结束,鼓乐队才能停下。李桂英一直憋着一泡尿,小肚子鼓胀着难受。可是,为了场面又不能停下来。总算送走了新娘子,本来吃完饭这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主人又说必须吹完喜宴才能结束。李桂英想不吹,跟几个搭班子的人走。主人就在工钱上要扣下二十块,二十块对于四个人来说,意味着每个人少收入五块。权衡一下,还是忍了吧。

歇息的当口,李桂英出来找茅房。乡下的茅房男女公用,李桂英抢不过那些男的,去院子外面找了一处矮墙根,蹲下撒尿。这泡尿撒得很幸福,原因是憋得太久了。正撒着的时候听见有人从墙外经过,李桂英没慌慌地提了裤子起来,这是乡下女人最大众最普通的反应。李桂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怕这个。再说,尿已经撒到一半,像水库开闸放水,半道上突然截住,那得多大的意志力。

墙外是俩人,遇见了,在一起打招呼。一个骑着自行车,急匆匆的。一个问,刘老师,这是上哪?叫刘老师的急急回答着,饮马池的曹老栓没了,我去写礼帐。那人就问,你们有亲戚?刘老师答,嗯呢,是我老姑父。不跟你说话了,那边来了六个电话催我呢,知近的亲属不到场出不了殡。刘老师骑着自行车扬尘而去。

这边撒尿的李桂英激灵一下就把尿憋住了。提了裤子站起来,外面那人被李桂英吓了一跳,他不会想到身边有个女人在撒尿。李桂英急急地求证:曹老栓没了?那人惊愕地点头。李桂英感觉浑身清爽,边系裤腰带边低头看脚下撒的一多半尿,因为用力过猛,那摊尿的中心地带被呲出了一个深土坑。

李桂英跟乐队的老三、王力和得劲把好消息说了,几个人眼睛都一亮。觉得这事必须马上落实,不能叫别的乐队插手。老三是岁数最大的,基本不管事,有活了就喊他,没活了他也不着急。王力打鼓,鼓架上挂面铜锣,抽空就砸一下。他听得劲的。这个乐队基本上是得劲操办的,乐器和音响设备都是他花钱置办的。四个人,得劲拉二胡,王力打鼓打锣,老三和李桂英吹唢呐。这个鼓乐队最拿手的绝技是李桂英和老三会吹卡戏。而且能对着吹,李桂英和老三吹的《刘巧儿》是一绝。

李桂英干这个快五年了。李桂英本来是很腼腆的乡下女人,五年前男人在建筑队打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不能再干重体力活计了,孩子还在念书需要钱,得劲那时候正找人筹办鼓乐队,李桂英就狠狠心报名了。李桂英不会识谱,吹奏乐器是跟姥爷学的。姥爷是名噪一时的卡戏王,李桂英只学来了皮毛。李桂英有个秘密谁都不知道,男人摔断的腿接上了,可是裆下摔出了问题。原来生龙活虎的那东西,说啥也没有动静了。晚上面对着老实的男人,李桂英的心里翻江倒海不是滋味。

开始乡亲都传说李桂英跟得劲有那事,李桂英顶着压力挺住,女儿正在上学,分不得心。李桂英更生气的是,男人听见了外面的传言也不表态,不打不骂。生活成了一潭死水,叫李桂英透不过气来。

后来女儿很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念不起,只好读了师范专业。这样缓解了李桂英的压力。孩子也能早点下来挣钱。慢慢地,李桂英就把乡村鼓乐当成了乐趣和事业,只要唱起来,只要吹起来,心情就好受多了。一连两年,在乡亲们闲话最多的时候,李桂英和得劲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乡亲们不说闲话了,李桂英发现自己有点离不开得劲了。

得劲好乐和,人缘还好,李桂英为难的时候总要劝解劝解。每次分钱的时候,知道李桂英家的负担重,偷着给多分几十块钱。有一天去三十里地外的一家谈活,回来晚了,天下起了大雨。俩人跑一看菜园的棚子里避雨,不知道怎么,俩人就发生了那种关系。李桂英从得劲的身下爬出来,突然就感觉人生其实就是那么一回事吧。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日子每天还得过,过就好好过,过出个样子来。从这一回以后,李桂英像变了个人似的。李桂英突然变得健谈了,大方了,敢争敢讲了,在乐队的地位也急速上升。现在的很多业务基本上是李桂英谈,李桂英有这方面的才能和潜力。

跟得劲的事情后来也有过几次,不勤。欲望这东西,其实得到了,心里的最大反应是失落。因为得到而失落,李桂英体验到了这一点。都是有家有口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桂英离不了婚,男人不管你在外面做什么,都不表态。也不去过问。这样,也是李桂英收敛的原因。李桂英每天起早爬半夜的辛苦,男人默默地在家做家务,给李桂英准备一天的干净衣服,做李桂英合口的饭菜。有时候,李桂英心里发娇。抱着男人就哭,男人不说话,李桂英的心就碎了一样。

李桂英跟得劲商量了,最好的选择是最后的二十块钱要来,饮马池曹老栓的丧事咱必须攻克下来。问题在村主任曹得旺那,李桂英觉得好攻关。去年,曹得旺找过鼓乐班子,要李桂英代表饮马池去镇上参加计划生育演出。答应给四百块钱,中午管一顿饭,如果获奖了,还要再给一百块钱。李桂英和老三吹的卡戏打了头炮,获得了第一名。城里的文化局如获至宝,非说是啥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挖掘整理。李桂英不管什么非物质还是真物质,咋挖掘都成,只要你肯出钱。

曹得旺后来反悔了,获奖后的一百块钱没给李桂英。李桂英感觉上了鬼子当,找曹得旺算帐。曹得旺抽开抽屉给了李桂英二百,李桂英就不明白曹得旺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了。后来曹得旺动手动脚,李桂英特别反感。抬腿给了曹得旺一个扁踹,踹到裆下的物件了,差点给踹残废了。当时曹得旺脸色煞白,弯着腰咬牙忍着。曹得旺的老婆前年去世,一直在挑后老伴,一直对能歌擅唱的李桂英有想法。

曹得旺生气的是李桂英可以跟得劲,为什么不能跟自己。李桂英扶着曹得旺去了诊所,曹得旺底下被踹了个青包。诊所的医生问是咋整的,李桂英说不出来,曹得旺撒谎说,被驴给踢的。李桂英拿走了二百块钱,没有给曹得旺好脸子。李桂英把多要的一百块钱据为己有,李桂英觉得这是自己额外所得。曹得旺被踹了一次以后,更加对李桂英一往情深。李桂英知道跟曹得旺不会有结果,自己的男人除了裆下哪都健康,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曹得旺靠不过他。还有,跟得劲的关系怎么办?每次在一起做那件事情的时候,李桂英都感觉得劲对她感情的深。李桂英不想这些,一想脑子就发蒙。女儿毕业了,分配的原则是本着哪来的就分到哪去做老师。可是镇上的学校不缺教师,都饱和着呢。要在家等待,不知道等啥时候是个头。李桂英上面没有关系,得劲就叫李桂英找找曹得旺。曹得旺跟曹美好是本家,曹美好的男人是教育局的。李桂英一直没找,没亲没故的,就是找了曹得旺能给自己说话吗?女儿无所事事,脾气越来越不好。这叫李桂英心里很难过,只能出来不断地唱啊吹啊,好像这样生活才有了滋味。

李桂英犹豫了一下,还是给曹得旺挂了电话。曹得旺正在现场指挥搭建灵棚,忙得一团糟。接了电话,听出来是李桂英的,心里就明白八九分,故意卖了关子。然后说,就等着你来呢。李桂英的心里还是热了一下。

音响接好,鼓乐队很快就准备完毕。王力用鼓槌叫板,轻敲三下,鼓乐队的唢呐声响起来了。

这样,整个丧事才算完美了。

六、

晚饭吃过,是李桂英鼓乐队重点表演的时间。晚上孝子孝女还要守灵,给曹老栓烧千张纸。好在鼓乐队可以休息,曹得旺安排好了,鼓乐队三天不回家,住处都收拾好了。价钱曹得旺不讲,跟李桂英和得劲说,不会亏待你们的,不讲,看的是你们的表现,钱没有上限。讲了,挣的是死钱,反倒不好。老三还是觉得有个大略的数把握,曹得旺跟诺维斯基商量一下,大体是这么定的。三天最少不会少了一千五。老三惊得连咽几口吐沫,吹喇叭的时候走了几次神,老也用一千五除四个人。老三没念过几天书,总也除不开,觉得钱多了分钱费劲。

曹美丽和曹美好已经哭过N次,筋疲力尽了。诺维斯基眼睛熬得通红,还有三天难关没过。诺维斯基的小媳妇年龄很小,折腾得几乎休克。乡亲们的热情很高,帮着忙活完了活计,都想听李桂英和老三吹卡戏。附近像李桂英他们这样的民间鼓乐队有很多,这种形式叫“坐棚”表演,假如有两伙以上的鼓乐班子同时受雇,距离又很近,那就更有看头了,这样的形式称为“对棚”,两家的实力会立见分晓。李桂英不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原因是李桂英的班子女的少,年轻的也少,节目比较老套。李桂英的拿手绝活只有卡戏,不像那些班子,女的可以穿得很少,都能唱带荤色的二人转。没有能够唱成“对棚”,不是诺维斯基的钱不够。主要原因在曹得旺安排,一是,觉得叫那些浪不溜叽的女的一唱,气氛就不严肃了。二是,曹得旺想给李桂英一个好印象。他们的关系能够趁着曹老栓的丧事更进一层。

整个表演效果非常好。第一个高潮是在曹美丽和曹美好开始烧千张纸的时候。李桂英吹奏了一首歌曲《父亲》,这歌曹美丽和曹美好都会唱,今天听来,却不是一般的感觉了。被李桂英动情的表演彻底给感动了。于是,曹美丽和曹美好再次点唱,围观的乡亲无不跟着掉眼泪。

武一铲坚持守在现场,儿子武双也不走,只有小徒弟二毛愣回家了。武一铲喜欢听卡戏,卡戏吹现代歌曲还是第一次听过。爷俩成功安排了第一顿晚饭,收拾利索了,为第二天的做好了准备工作。曹得旺叫武一铲回去,武一铲还是悄悄留下了。就住在了伙房的棚子里,顺便看护买来的物品。武双呢,年轻,腿脚勤,曹得旺招呼在身边跑腿。刘老师的住处也安排好了,尽管他多次请命留下晚上守夜,曹得旺还是觉得应该叫他休息。刘老师的腿一直没上药,火的燎的疼。走路也一瘸一瘸的,曹得旺发现后,怕伤口感染,满处找药,找不到别的药,滴了几滴眼药水消毒,也不知道管事不管事。

在群众最多的时候,出了点小插曲。原因是曹美丽和曹美好哭不动了。这叫曹得旺有点手足无措,曹得旺没有想到,两个在城市里做了院长的妹妹,根本做不到乡村妇女满地打滚哭得死去活来的效果。可是,没有那样的效果,这样大的场面岂不衬托不住了吗?也打算继续用家族的人来哭,大老爷们肯定不能哭,那些本家的媳妇呢,人是有了,悲伤却没有。她们一个个此时吃得嘴巴油亮,肚子很饱,打着响亮的饱嗝,看李桂英的鼓乐班子表演很过瘾,要她们突然嚎啕大哭,实在是有点难度。真那么做了,也有点弄巧成拙。

曹得旺为难了。

作家凑过来说,给那个吹卡戏的钱,叫她哭,我看她嗓门不错。作家的话真救了曹得旺的驾。问曹美丽和曹美好,替哭成吗,都点头同意。半天就把姐俩整散了架,还有三天要守灵,姐俩叫苦不迭。只要花钱能替,恨不能现在就赶紧抽身回去洗个热水澡。曹得旺跟李桂英说了,李桂英很高兴。可是自己跟人家非亲非故的,去哭也不名正言顺啊。曹得旺有办法,临时叫李桂英认了曹老栓为干爹,干闺女哭爹就名正言顺了。

李桂英的一声嚎啕使曹老栓整个丧事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李桂英的一嗓子出去,饮马池的乡亲们知道了这半天来曹美好和曹美丽的哭嚎,简直是苍白无力不可同日而语的。还有刘老师装腔作势的哭,一点震撼的效果都没有。听刘老师哭,你得不到熏陶和感染,他哭得越欢,听的人越想笑。李桂英的哭是真哭,李桂英的哭不只是一种形式,李桂英的哭里是带着感情的,比曹美好和曹美丽的哭要有真内涵。

李桂英哭的最大特色是哭里带着唱,容易催情,叫观众跟着产生共鸣。这么说吧,李桂英一哭,眼窝子深的诺维斯基都承受不住了,眼圈红了起来。顺手摸手绢,顺手就摸出一沓钱来,交给曹得旺说,妈的逼的,太感人了,赏。

俩小时哭下来,李桂英粗略查了查钱,一共是一千四百块,比吹三天每个人的工钱还要多。李桂英心里咚咚打鼓,她不敢继续酝酿美好的情绪。因为她知道,美好的情绪一来,哭的效果就差了。曹美丽和曹美好都表示了感谢,看到乡亲们满意陆续散去的身影,曹家的姐妹都长出了一口气。

因为有城里的重要客人要陪,诺维斯基坐车回城了。守灵的事情由曹得旺安排,曹得旺代替诺维斯基。曹美丽和曹美好困得不行,曹得旺看出来了,就说要不叫干闺女继续守着,明天早上叫她睡觉,你们姐俩接班。这话正和姐俩的心思,姐俩商量一下,塞给李桂英八百块钱。李桂英推辞两下,还是在兜里抓到了钱。李桂英就动摇了。

李桂英知道钱不是一个人花的,刚才王力和老三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妒忌的神情。李桂英就抽空子每个人给了一百块钱。得劲不要,坚持不要。李桂英想想等事情完了再给得劲。王力和老三都接了钱。曹得旺安排好了,叫武双带得劲他们三个去休息。武双负责明天叫他们,也跟他们一起去睡了。武双表现得很踊跃,在前面带路。住的地方离曹老栓家很远,在村子南头。曹得旺说,怕影响他们休息,所以才选择家肃静的。得劲临出门的时候扫了一眼李桂英,李桂英假装没看到。

乡村的夜晚,难得的凉爽。曹老栓家的院子渐渐肃静了,只有灵棚里的烧纸忽明忽暗。李桂英一直在烧纸,腿都跪麻了。曹得旺出来,坐在边上的椅子说,不用烧了,没有人看见。咱俩一个班,一会叫人替咱。

果然,一个小时后,诺维斯基的本家兄弟来替李桂英和曹得旺。上哪休息去啊,曹得旺就带着李桂英到了院子外面的伙房。李桂英开始不想进去,后来实在是困,眼睛打架睁不开。就进去了,曹得旺已经在临时搭建的铺上躺下,看他很老实的样子,李桂英放心了,在一边也和衣躺下。没一会就睡着了,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曹得旺摸了过来。手就不老实地摸李桂英的胸部。李桂英激灵一下醒过来,拽住曹得旺的手,低声骂,畜生,你想干啥?

曹得旺嘻嘻笑,说,今天挣那么多钱,还没感谢我呢。李桂英用力按着曹得旺的手,不叫他动。警告曹得旺,拿走,再乱动,我喊人了。曹得旺严肃起来,喊人?我帮你,你还喊人?李桂英挣。曹得旺粗着气息说,你要是依了我,你家孩子分配的事情我都能给你解决了。李桂英愣了下,反抗的动作小了。

曹得旺趁机解开了李桂英的衣服扣,俩大手就罩住了李桂英的乳房。李桂英不动,说真的吗?曹得旺说,真的,我跟棉花说说,他说一句话。实在不行,我跟曹美好说,我妹夫是教育局的,你知道不知道。

李桂英当然知道。曹得旺的手越来越放肆,他已经放弃了上面,往下发展。李桂英按住,说,不行,这是死人的地方,我没心情做这个。曹得旺哄着说,我摸摸,摸摸就成。李桂英只好叫曹得旺摸,曹得旺很顺利就摸到了他想摸的的东西。李桂英浑身哆嗦一下,耐了性子叫曹得旺吭哧吭哧喘着摸。摸了一会,李桂英说行了吧?曹得旺不说话,像牛喘着,突然扑到了李桂英的身上,开始胡乱撕扯李桂英的衣服,曹得旺不再信守摸摸完事的诺言。

李桂英急了,不能就这么被曹得旺得手了。李桂英劲很大,拼死抵抗。俩人在围绕李桂英的裤子作开了文章,一个要弄下来,一个要守住,攻守转换,在简易的铺上展开了肉搏。还是曹得旺力气大,拽住了李桂英的裤子腿,没有想到李桂英会突然起脚,这次来个势大力沉的平踹。曹得旺横着被踹了出去,撞在了棚里中间隔着的石棉瓦,石棉瓦架不住如此猛烈的撞击,咔嚓断裂,那边的棚子就轰然倒了下去。

隔壁传来一声惊叫:救命啊,地震了。

是厨师武一铲。

七、

武双起得很早,早饭还好将就,关键是中午的饭菜需要提前准备。武双发现武一铲的额头上贴了创可贴,问爹是咋回事。武一铲支吾两声,等于没说一样。武一铲忙着修理伙房的棚子,拿八号线加固。

曹得旺在院子里巡视,早上的空气清新,也很肃静。李桂英不紧不慢地烧着纸,这个时候不用哭,曹美丽和曹美好刚起床,过来换班。曹美丽和曹美好对李桂英显得亲热,看李桂英憔悴的面庞,知道是熬夜脱水折腾的。曹美丽就拿出一个化妆盒作为纪念品送给李桂英,李桂英打开看了,是套装系列的,几个瓶瓶,都很精致的造型。李桂英不好意思,说这得七八十块钱才能买来吧,我怎么能要这么贵重的东西啊?曹美丽被李桂英的话逗笑了,说这是正宗的韩国货,好几千呢。

李桂英心里暗暗叫,我的娘啊。李桂英家里用的化妆品都是从镇上买来的,没有超过二十块钱的。李桂英小心翼翼把化妆品收好,李桂英想,拿镇上的商店卖出去,不知道他们识不识货。价钱给不到一百,干脆就留着给女儿用。女儿已经越来越好美了,跟自己也越来越不爱交流了。想起女儿,马上就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李桂英抬眼看曹得旺,曹得旺很坦然自若,比比划划的,一点也看不出用手摸自己下身时候的轻浮。李桂英轻轻叹了一口气。探出这口气,李桂英就感觉舒服了。最近,李桂英总习惯叹气,叹完了就好像卸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一样。李桂英想,趁着客人来的少,抓紧找个地方睡一觉。看曹家姐妹的亲热,今天哭丧的事情还是归自己负责。哭就哭吧,无奈的生活值得哭的地方太多了。哭出来,就把满天的阴云哭散了。男人的抚慰没有,女儿的理解没有,都很平淡的,像清汤寡水的熬白菜。哭吧,把心里的委屈哭出来,再说,人家给了你哭的钱。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李桂英觉得自己应该对得起它。

李桂英一觉起来,已经是中午了。曹家的丧事办得正是酣畅的时候。急急地起来,洗把脸。从那家出来,奔曹老栓家去。鼓乐队在呜呜咽咽地吹奏着,很显然少了李桂英,就缺少了人气。李桂英想,等办完这个事,自己出钱再置办一套好的音响设备,还要吸收新鲜血液,招一个年轻点的女人加盟。这个事情,得跟得劲商量。

李桂英进院,得劲其实第一个就看见了。得劲一边拉二胡,一边一直瞄着院门。李桂英一出现,得劲就发现了。发现了得劲也不露声色,继续拉他的二胡。李桂英表现得很自然,取了自己的喇叭,调音。曹得旺是第二个发现李桂英走进来的,曹得旺过来笑嘻嘻地问,睡得好吗?

李桂英瞪一眼曹得旺,眼睛里的内容很复杂。

刘老师是第三个看见李桂英进来的人。很显然,刘老师没有得劲和曹得旺那么随和,刘老师甚至感觉到了厌恶。刘老师是认识李桂英的。刘老师家的菜园子在村外的山里,为了看护蔬菜,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下完一场大雨后,刘老师去查看菜园是否受到损失。老远就看见李桂英和得劲从棚子里出来。俩人的大脚印子,歪歪扭扭地沿着菜园向北而去。期间,还穿越了茄子地,踩倒了两棵紫茄子秧。刘老师很气愤,在棚子里发现了凌乱的现场,刘老师就第一个向外界传递了李桂英和得劲不正经的传言。后来的一些传闻,都是与刘老师最初的版本是分不开的。

昨天,李桂英一进来刘老师就发现了。赶紧在曹得旺面前讲李桂英的不是。哪里想到,话还没说几句,曹得旺就翻了脸。训斥了刘老师,刘老师的工作调动还得求曹得旺从中说好话,不好掰扯,只好不作声了。李桂英哭的时候,对刘老师来讲是个挑衅。在李桂英没来之前,刘老师的哭是很有市场的。李桂英一张嘴,刘老师就感觉到了危机。

诺维斯基的钱该有上千块吧,给李桂英的时候,刘老师是看见的。期间,李桂英也看见了刘老师。李桂英本来想说句话的。李桂英打心眼里感谢刘老师,毕竟是刘老师在自己撒尿的时候,第一个把曹老栓死的消息传播开来的。可是,刘老师的眼睛掠过了李桂英,叫李桂英感觉有些不舒服。李桂英想,牛气啥?我又不求不借你的。

刘老师觉得自己是曹家的亲属,没有必要主动搭理一个风骚女人。诺维斯基给李桂英钱,刘老师的心里有了很强烈的活动。刘老师不是贪钱,主要是觉得李桂英不配一下子得那么多收入。事情是刘老师无法阻止的,李桂英就在刘老师的眼皮底下,由破鞋变成了曹老栓的干女儿。比自己的亲属身份还要近了一层。刘老师非常气愤,觉得应该给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一点颜色看看。

陆续开始有人随礼,刘老师还是被震惊了一下。看着曹家的儿女花钱如水,刘老师直劲心疼。可是礼帐一写,不得了啊。刘老师有些恍惚,那些城里来的人,基本上车到,进院,行个礼,慰问一下,打听去火葬场的时间,然后到礼帐桌子边上随礼,饭都不吃就坐车走人。三百五百是小数,三千两千是一般,刘老师写字的手有些哆嗦了。礼帐写了半本,钱已经收到十几万。刘老师心里说,我要是能收这么多钱,我也使劲操办。谁不愿意粉擦到脸上,钱花到明处。

刘老师原来心里核计的随五十块钱的计划只好改变,咬牙决定,这回随一百。钱还没拿出来,李桂英却先他一步随了二百元。这叫刘老师很恼火,觉得李桂英这是跟自己挑衅。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就是相中了你的一副破嗓子,临时叫你嚎两声吗,给根棒槌很真当针了。

李桂英不瞅刘老师,只递过来二百元钱。等着刘老师写名字。刘老师那一刹那心里是上火的,一个跟曹家互不相干的人都随了二百,自己这个亲属怎么随?刘老师看李桂英不走,只好拿毛笔刷刷写了名字。李桂英的怒火就上来了。

李桂英指着礼帐上写的李桂英三个字,说,你这不是埋汰人吗?还做老师呢,是个人吗你?

刘老师在礼帐上写的不是李桂英的男人名字,写的是李桂英。刘老师有些昏了头了,乡村的规程是即使这家死了男人,随礼的帐单上都一律写上男人的名字。女人的名字上台面,还有另外一层寓意,那就是这家的男人不中用,被女人戴了绿帽子。李桂英愤怒了,李桂英觉得这比往她头上泼粪水还要严重。明摆着这是侮辱人,李桂英当然不干。

刘老师说,你嘴巴干净点,你站了半天,也没说写你男人的名字,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男人。刘老师的话更加激怒了李桂英,李桂英隔着桌子就抓住了刘老师的脖领子,非要拽他找曹得旺讨要说法。刘老师当然不能就范,顾不得斯文,也隔着桌子薅住李桂英的衣服往回挣。俩人就纠缠在一起,李桂英看刘老师真跟自己动手,觉得应该先下手为强,松开刘老师的脖领子,直接拽住了头发。桌子被带倒了,俩人开始在院子里上演了争斗。

很多乡亲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都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插曲,缓解了整个院子里的悲伤气氛。诺维斯基坐着车回来了,从俩人面前经过,激战正酣。诺维斯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是丧事上必备的活动,没说啥,转身进屋了。曹得旺在安排事情,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幕。诺维斯基说,乡下的令太多,妈的逼的,女的还能跟男人摔跤。曹得旺就愣了,赶紧往外跑。大喊一声,住手。俩人争得正激烈,根本不住手。曹得旺跑过来,低声说,你们的事还想不想办了?

俩人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

刘老师很显然吃了亏,问题是曹得旺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明显有替李桂英说话的倾向。刘老师啥话也不说了,当场改了礼帐,写上了李桂英男人的名字。李桂英胜利地回到鼓乐队班子里,三个人都不说话。李桂英激战的时候,王力和老三都试图过去拉架或者帮忙。得劲不言语,俩人瞅瞅就没动。李桂英回来,衣衫凌乱,本来想得到支持。得劲抓过王力的鼓槌,在鼓边上叫板。接着,老三的唢呐就响了起来。李桂英迟疑一下,跟着吹了起来。

武一铲在做饭的空当,亲眼目睹了刘老师和李桂英的打架过程。曹得旺沉着脸进厨房的时候,武一铲就讨好地把刘老师告了一状。武一铲脑袋上还贴着创可贴,不能揭下来。脑袋门子被木板砸了一下,破皮了,正冒黄水呢。武一铲觉轻,那边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曹得旺摸李桂英的时候,武一铲大气都不敢出,要不是曹得旺撞了过来,武一铲是不会出声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还能怎么样呢,这里是曹老栓的喜丧,其他的人都是配角。

吃饭的时候,曹得旺经过李桂英的身边,小声说,棉花答应帮你问问了,孩子的事情你别上火。就这一句,李桂英差点把眼泪掉出来。李桂英大口扒拉饭,掩饰自己的情绪。跟刘老师打架以后,李桂英心里的委屈,特别想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可是,李桂英知道,这个地方不是自己耍性子的地方。李桂英就趁着曹家姐妹再次没力气哭的时候,去哭了一场曹老栓。院子里的客人来来往往,都被李桂英的真挚感动了,眼窝浅的,眼泪也被李桂英哭了下来。

晚上还是这样值班,有了头天晚上的教训,李桂英坚决不去棚子里睡觉。困的实在抬不起头来,就坐在椅子上,趴在装曹老栓的冰柜上睡一会儿。李桂英觉得,跟着死人在一起睡,远比跟着活人要安全。曹得旺几次来劝,说我真不的了。李桂英还是不肯。李桂英不休息,曹得旺就陪着。最后李桂英说,只要孩子安排了,我李桂英说话算话,你想咋都成。曹得旺很惊喜,点头说,好好,我也说话算话。帮你。李桂英烧着纸说,孩子头天上班,你就在家等我,我晌午去家,你铺上新褥子被子等我。

曹得旺满意地回到棚子里睡觉。半夜的时候,两块大砖头砸了进来,没砸着曹得旺,一块掉锅里了,锅被砸出了窟窿,震天的响。一块砸石棉瓦上了,石棉瓦砸酥了。曹得旺再也没了睡意,知道两块砖头是冲着自己来的。是谁呢?刘老师?得劲?都不像,要不是张发成的小舅子,为了选举的事情……

三天时间,饮马池整个村子沉浸在热闹的气氛中。

山那边的墓地已经挖好了“场子”,这是曹老栓的新家,火化完了,就把曹老栓埋到这来。火化政策已经实行很多年了,执行得很坚决。谁死了都得烧掉。镇上来干部做宣传了,说是节约土地。其实,饮马池这边的土地没节省,人是烧了,棺材照样做,照样埋起坟头。除了棺材里面是空的,其他的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场子”在曹老栓去世的下午就挖好了,跟曹老栓的老伴合葬。所有参与“打场子”的人按照惯例都在现场吃住待命。饭菜下面有人送来,还有啤酒白酒,晚上搭了帐篷,给曹老栓守着“场子”。几个人在山上吃住,没事了就打扑克。

按照老的规程,曹老栓的丧事办得很圆满。

殡仪馆的车终于来了,从殡仪馆雇佣来了军乐队,为曹老栓送行。送走曹老栓的时候,包括曹得旺的乡亲们都被挡在了外面。整个灵棚被罩上了黑纱,按照规矩,死人是不能见阳光的。曹家的儿女要最后看一眼老爹,美容师在进行最后的梳妆打扮。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殡仪馆的人才把曹老栓装在一个包裹着黄色缎子的盒子里抬走了。

两个小时后,曹老栓的骨灰装在一块布里,诺维斯基捧了回来。进灵棚的棺材前,把骨灰撒进了棺材。曹美丽往棺材里面放上了新买的一款手机,曹美丽想得周到,想跟天堂里的爹保持联系,想了就打个电话给爹。作家一直眼馋这款手机,心里对曹美丽不满,觉得自己的地位不如死去的曹老栓。

诺维斯基头顶陶盆,曹得旺一声喊:起——棺——了!

诺维斯基就把盆子摔得四分五裂。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山上进发……

八、

曹老栓的丧事轰轰烈烈地办完了,的确是喜丧。

李桂英的鼓乐队得到了两千块钱的工钱,超出了开始给的大略数字,也创了鼓乐班收入的新纪录。收拾完乐器准备回去了,曹得旺给安排了农用车。得劲他们三个坚持骑自行车回去,不肯坐车。四个人推着车子,在大河套里往家走。李桂英就把置办音响设备的想法说了,王力和老三都瞅得劲,谁也没表态。李桂英就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李桂英说得劲,你们有啥事瞒着我?得劲说,我们三个商量好了,水浅养不了你这条大鱼。以后咱各走各的,你自己张罗班子吧。李桂英有点吃惊,说,我咋了?我咋惹你们了?啊?我哭了,我哭了靠的是我会哭。王力和老三骑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骑远了。得劲沉着脸说,对,你卖自己的哭是你自己的事,你卖自己的脸也是你自己的事,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我们是穷,是没有办法才成立鼓乐班的,可是我们有脸哩。不能啥都卖吧?

李桂英急了,得劲,你把话说明白点,我卖啥了?得劲说,你卖啥了你自己知道。李桂英就“哇”地一声哭了。自行车扔在路边,坐在地上不走了,说,没有良心的得劲,你上我身上的时候咋说的?啊?我五年多啊,除了你得劲,没叫别的男人上过身啊。

得劲本来想走,看李桂英哭。支上自行车,回来拉李桂英。俩人就抱在一起哭了起来。得劲软了口气说,先回去,这几天怪累的。李桂英的眼泪弄湿了得劲的衣服。得劲哄着,俩人像生完气和好的小两口,继续在大河套里走。李桂英走着,数落着得劲,心里却发虚地想:万一孩子上班了,还去曹得旺家吗?

正走着,一辆农用车冒着白烟呼呼地从身边过去,快得像箭。过了十几米远,一辆自行车掉了下来,吓了李桂英和得劲一跳。农用车停下来,车上蹦下来刘老师,跑过来捡自行车,本来车梁就摔断了,现在更是摔成了散部件。刘老师不用正眼瞅李桂英,划拉自行车部件扔车上走了。

李桂英问得劲,晚上的砖头是你扔的?

得劲说,不是。

李桂英说,不是你,就是刘老师,我猜没外人。知道你小心眼子。

九、

作家和曹美丽张罗结婚,没有得到诺维斯基的同意。曹美丽和作家的婚礼,在曹老栓没死之前就定下了日期。办完曹老栓的丧事,作家想抓紧把婚礼办了。诺维斯基过来说,老爹没过一百天呢,谁也不能结婚办喜事。作家很气愤。诺维斯基说了,妈的逼的,敢办,办我就把你们的婚礼给砸了。

曹美丽想想也是,叫作家耐心再等等。

作家很生气,说婚礼的喜帖都发了,还怎么等?曹美丽做工作,说再补发一张,说明情况。见作家郁郁寡欢,曹美丽就暗示作家晚上可以住下来。作家就很惊喜。别看是二婚,曹美丽封建得很,没跟作家上床呢。只要能上床过夫妻生活,作家也不在乎啥时候结婚。

作家这天晚上就留在曹美丽的家里。曹美丽去浴室洗澡,作家探头探脑看了,曹美丽就开了浴室的门,叫作家看个够。作家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等曹美丽洗,身体的某个部位就蛮不讲理的硬了起来。为了缓解欲望的煎熬,无聊的作家就摁曹美丽的手机玩。无意间看到了给曹老栓陪葬的新款手机号来。作家心里心疼,不自主地就按了号码。手机里是彩铃声,响了一段,作家挂了。没意思再拨,再听。这次的反应叫作家吓出了一身白毛汗,手机竟然有人接了!

而且是个女的,女的问:你在哪啊?装,装,赶紧给我回来!

作家哆嗦着把手机挂了。蹦地下就闯进了浴室,里面热气腾腾的,地上很滑,作家直接就滑了进来。声音都变了,曹美丽看着作家,看着作家虎虎生风的硬东西,以为作家等不及了,嗔怒。作家结巴了,说不明白。这个时候,扔在床上的手机又响了。曹美丽问,谁的电话?作家颤着声音说,你爹,在那面找了个女的……

曹美丽仔细看了手机号,真是爹的。手机一个月前就埋进了棺材,怎么突然就有人接了?曹美丽赶紧给曹美好和诺维斯基打电话。不一会俩人都赶来了,他们商量什么作家不知道。诺维斯基看浴室里的水还温着,看作家裤子前开门鼓鼓地支着,啥都明白了。瞪作家一眼,关上了卧室的门商量事。夜逍遥洗浴城的小姐沙沙几次给曹美丽打电话,问老歪上哪去了,白玩我半个月,就给个破手机。曹美丽说,那手机三千多呢。沙沙说放屁,糊弄谁啊,蹲劳务市场的还能买得起好几千的手机?曹美丽只好关了自己的手机。

诺维斯基想起来了,抬棺材的人都是雇来的,在劳务市场花钱找的,老歪也在那伙民工当中。

作家这么一受惊吓,啥心思都没有了。为了这还去了一趟医院,挂了男性病门诊,在外面排号。医生叫到他的时候问,咋了,你也软?是一直软还是软的快?作家就哭丧着脸说,我这不是一直软,也不是软的快,是一直硬。老也不消肿似的。

十、

诺维斯基和曹家姐俩连夜回了趟饮马池。

诺维斯基找曹得旺商量事情,说,我做个奇怪的梦,我爹说里面热,棺材太捂了,踢开了缝隙,你们上山把土回填上。

曹得旺听诺维斯基的安排,找了刘老师、武一铲和武双。半夜的时候,几个人上了山。到坟地一看,棺材露了出来,棺材是开着的。曹得旺觉得诺维斯基神了,梦真准。武双胆大,往棺材里照手电,吓得“妈呀”一声,脸都白了。

几个人都看见了,里面没有曹老栓的骨灰,是曹老栓完整无损地躺在那。

曹得旺缓和了半天,见多识广地跟三个人说,都什么也没看见,抓紧干活。刘老师和武一铲爷俩都忙不迭地点头。

远处的山顶露出了鱼肚白,饮马池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个月前,那场热闹的喜丧已经没有了痕迹。 zHIA+Ivt//hBYRHAVbUjZ3CZvIQGPlw/bM07j+iPMR0iDeXeuOLuXwFjR2p83Pr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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