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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诗话（第四卷）
袁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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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我的同年叶书山太史，在钟山执教，生平专心于经学，而且尤其熟悉《春秋》，自称是啖助、赵匡，也不值得过分称道。注译《毛诗》“佻兮达兮”一章是两男子相互取悦的诗，人都笑他。但是他写诗很有性情，有《出都》诗说：“看看到了七十古来稀，车、马、严、徐的事都已成了过去。找些好的方法来治疗老病，所要药物是当归。”“白石清泉风景十分漂亮，大道上车马纷纭。要想知道以后怎样回想春天，只有看看丰台开的芍药花。”“行色匆匆头发越来越少，骑着驴又想起刚进京城的时候。当时十分寒酸贫穷，今天回来却带有皇上赐与的书本。”
（叶书山太史名字叫作酉，祖籍是安徽省桐城。）
第二节
壬戌年，我改作金陵的官，住在王俣岩太史的家里，碰上戚晴川太守，说：“书生初次提任外边的官吏，参见长官，不习惯屈膝，匆忙间常弄出声响来。”我试了试，果然如此。就戏作诗一首说：“看惯书写惯小字，学着跪拜弄出声音来。”戚晴川有《宿承恩寺》诗，其中有句说：“瓦沟上有月影照着我孤单的床上，檐缝吹进来的凉风吹着短刀。”十分冷峭。（戚晴川名叫振鹭，是湖州人。）
第三节
舒城任自举学坡，是庄明府的记室，喜欢吟诗。一天，我拜访庄公，听书斋中高唱拍案，细细听来，是我写的诗。
庄明府出来笑着说：“幸而是任先生在大大欣赏先生的诗；如果他是大骂，又该怎么办呢？”后来任自举死了，死前有《口号别亲友》说：“六十多岁不小心作了凡人，今天欣慰地要回到仙境。今以聪明还造化，任凭牧童樵夫去诉说自己的生平。花儿在春天将尽的时候应该离树，鸟儿在冬天会发出告别的声音。说完这话我就要和神仙一块走了，迟了我就会被留在蓉城永远走不了。”
第四节
通州人李方膺字晴江，善于画梅，傲岸不训。罢官后，住在江宁项氏花园，每天与沈补萝和我一起游览名山，人送我们一个绰号：“三仙出洞”。
他写有《题画梅》说：“画梅不一定合时宜，不要怪我在花前下笔太迟。眼看千枝百条有很多的花，赏心悦目的只有两三枝。”《秋葵》中说：“萧瑟的风吹着长长的小巷，彩衣不是过去的那种黄色。到头来仍感到天恩深重，所以常常倾心向着太阳。”李晴江是滁州牧，见过醉翁亭的古梅树，就伏在地下再三参拜。他的风趣幽默到了这样的地步，实在是不容易。
第五节
上犹县令方绮亭，名求义，耳朵背了，但内心十分聪明，和人讲话，必定大声高呼，笑话百出，而自己却一本正经。
他写有《辞官归里》说：“当了三年官十分高兴忘掉了官场上的一切，老了归去仍思念那竹门草屋。带着清风坐船而去，回去时已是满头白发。不妨让白鹤为我带走行李，哪管妻子仆从说三道四。疲劳眼昏贪恋睡觉，人们误传自己的品德还像以前一样高尚。”他死后，我为他写墓志铭。
陈古渔哭他说：“不见你头发斑白地坐在茶几旁，还怀疑你又要穿着红鞋出堂来。”
第六节
我路过苏州，常住在曹家巷唐静涵的家里。这个人十分有豪杰之气，能招笼都知录事，所以我和他尤其亲近。两家的妻子女儿互相并没有厌恶争吵，就如庞公和司马德操，不知谁是主人啦。
静涵有诗句：“雨后深院里留有青苔的痕迹，小窗灯映出人影。”《花朝分韵》说：“稍微有些醉意，轻吟着诗歌，春寒十天就照上了窗纱。是昨夜楼头好雨多情，吹开了满墙的杏花。”他的小儿子七郎有《咏落花》说：“零落的花儿回不去，杨花约好了到邻居的家中。”这是好的诗句。长子湘昀住在随园，吟诗道：“小住名园又是一年，坐在石栏杆旁听流水的声音。夜深怕做回家的梦，月到南窗还没有睡着。”“小窗边闲坐夕阳西下，对此怎么不使人想家。高兴地看到荷花刚出水，一枝高的叶子一枝开放的花。”从来荷叶高出水面的，都会开花，湘昀住随园时间长了，因此知道。静涵有姬人王氏，美丽而且贤惠；每次听说我来了，必定亲自烹饪。前几年死了，我写挽联说：“落叶又添了柴草，心内悲伤元相贫穷时的媳妇；为谁又去剪发，致使陶家所有在座的客人都为她的死断肠落泪。”
第七节
元朝有人写诗说：“老了又不甘心却奈何不得镜子。”李益有《览镜》说：“纵使有人看见，也比自己看见了好。本朝郑玑尺先生说。红颜谁不爱惜，头发白了只有你先知道。”都是嫌弃镜子显出人老了。宋朝有人写道：“贫女像花一样漂亮只有镜子知道。”又说：“镜里自然应该深知平素的容貌，人间只知道看红妆。”又说：“顾影自怜，临走又合不得。”本朝高夫人有诗句说：“猛一看不知道是谁这么漂亮，细看更是自爱自怜。”这是镜子有恩于女人，而有怨于老翁。容成侯又何必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里呢？
第八节
苏州枫桥西沿塘有我的本家渔洲居士，是前明六俊的后人，爱待客能写诗，家中有渔隐园，水木明瑟。我为这个园作记，刻在石壁间。每次路过姑苏，一定要在塘下停船，和他的叔叔春锄、弟弟又恺，在灯下作剪烛长谈。他年过五十而死。有《新柳》一律说：“二月春光明媚，春风吹嫩嫩的柳树枝。烟雾中显出美好的姿态，露出的部分不胜骄羞。细腰简直不堪跳舞，眉疏淡得想要描一描。丰采神姿和谁去比，就像漂亮的姑娘刚成年，显得丰姿绰约。”
第九节
香亭弟偶然吟诗，往往说出心里想说出来的，不愧是我家里的阿连。
我三十年前，在姑苏选妾，需要的花费很少，现在动不动就是数金。香亭写有《过吴门》说：“听说你近来要选小妾，百两的聘礼还不够。还是当年吴门的行市好，一文钱也可以看到像西施那样漂亮的姑娘。”
《消夏杂咏》说：“光头赤脚在田头走过，穿着一件汁衫还觉得多。不信那场上的人不嫌热，围着红灯听笙歌。”
第十节
《南史》上讲：“以阮孝绪的门第，诸葛璩的学术，假如他们想做官，什么官不能做？却各安于隐退，这岂不是性格的原因，不可牵强吗？”近来我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尹文端公的六公子似村，一个是傅文忠公的侄子我斋。
似村考中秀才，却终日闭门吟诗；我斋虽做参领的官，司马政，而意境淡泊，不求名利。有人从都中来，朗诵他的《环溪别墅》诗说：“做官时就想着隐退可算上是个奇怪的官吏，未老先衰号半翁。”又说：“不是门前骑马过，几乎忘了自己现在做什么官。”
第十一节
长洲女子陶庆余，嫁给大司马彭公的孙子彭希洛，年二十二而死，有《琼楼吟》留于世上。有一首咏《鹦鹉》说：“一梦唤回了唐朝社稷，千秋留下了汉代的好文章。”《婢去》说：“院子自从你去后就长满了青苔，你睡的床香散梦消。不觉得帘子中摇动着树的影子，风吹来误认为是你摘花回来。”
第十二节
己卯年秋，我在扬州遇见万近蓬秀才，嘱咐我为诗《红袖添香图》题诗。近蓬年轻的时候托李砚北画此图，虚指娉婷少女，没有确切地指谁。而一个姓裘的朋友见画，惊讶地笑了，认为十分像他家中的一个婢女，于是就邀请近蓬去他家里，叫出婢女赠给他。婢女姓花。一时间为此题诗的人很多。
我独喜欢是吴玉墀的诗说：“红楼翠被谁知有多少，如此消魂肯定是姓花。”又说：“聘钱不知若使名流敛聚，第一个要酬谢的是作画人。”二十年后，我到杭州，花姬已去世了。近蓬到船上去找我，没有见到，就留下一首诗说：“可惜花姬已早死了，带着酒却等不到你归来。”
第十三节
辛丑年秋，忽然有浙江中校官入山求见，才知道就是玉墀，字小谷，是我老乡尺凫先生的小儿子，鸥亭居士的三弟。
我年轻的时候，请假回去娶亲，在欧亭的瓶花斋喝酒，当时小谷才四岁，因此赠诗说：“园林里用心交往三十多年了，今天真的来到隐居的地方，忙于在途中问路，扣门时焦急的心情就像找一本奇书。相互问候，细细认那双明亮的眼睛，依然认出小时候的你来。”唉呀！四十多年的乡里故人，二十年前的诗中知己，彼此相隔茫茫，绝没有相见的时候，而上天必定为两人作合，文章有神，我信服了。
小谷在随园欣赏芙蓉，写五言古诗千句，因为太长，不能全记下来。托罗两峰画《板桥遗迹》，题诗说：“谈完罗家的鬼趣图，去寻找旧院里模糊的过去。芦根萧瑟像人在说话，中间有没有低语的鸳鸯？”“众香花中埋着一片绿色，一半埋在桥下一半埋在水中。艳丽的影子还残留在那里，也曾被美人在身上走过。”“这一枝繁叶婆娑像过去的朋友。经过几度板桥在此相伴。只怜生长在烟花巷里，还保持着亭亭美女的身材。游赏玩罢心里十分悲伤，又面对着微风细雨的天气，画得十分凄凉上天也有感觉，看你笔上画出的是苍茫的一片云烟。”
第十四节
我从小的时候，诗文就不喜欢写得平淡普通。
丙辰年间，各地考生云集京都，我独心折于山阴人胡天游，他字稚威。我曾说过：“我对于稚威，当老师对待；我对于元木、循初，当朋友来看待，其他人，则应该向我学习。”元木，是周大枢君。循初，是指万光泰君。稚威的骈体文，胜过徐、瘐二人，散文耻于说宋代，一概认为唐朝人写的好。诗歌学习韩愈、孟浩然，过于晦涩固执。现在记其比较简明易晓的诗，像《明妃》中所说：“天空低垂是海水西流的地方，这时候只有琵琶能代替语言。断丝枯木本来是没有感情的，犹胜人的心千百倍。”《咏谏果》说：“苦口是众人都扔我的原因，可苦后的甘甜有几人能赏识。把我在蜜里浸泡，会有很多人来吃的。”《赠某营将》说：“声音洪亮像鼓声一样急，从背影可看见枪上的红缨，剑上带血，像天狼一样竖着毛发。”这都是奇妙的诗句。
也有风韵独绝的，像《晓行》说：“梦里听见夜莺在穆陵西边叫唤，驿吏催写诗歌雨水打在身上。行人过客看见落花触动了心事，这些花都趁着早晨的风飞走了。”
丁巳年春天，我和元木、循初同在稚威的家中，夜里躺着听雨，元木赠我一首诗说：“写文章的人的家里无所不有，袁枚二十岁胆像斗一样大。”诗写得十分奇峻诡异，不能一一描述。
壬申年底，我在长安养好了病，元木又赠七言古诗，第一句是：“记得你在长安的住处，志气像秋虹一样直挂千里。诗句狂放招致风雨来，痛快地头没酒杯笑个不停。”真是我年轻时写照。
元木廷试报罢，果毅公便把他请作上宾，每次果毅公闲暇，便让他讲《通鉴》数则，也可以想见当年公卿的风雅。
元木的诗最为坚瘦，只有《咏桃花》写得相当婉丽，诗写道：“寂寞的红色枝条度着无尽的岁月，又惊叹春天的到来桃花都已盛开。五陵游客没有什么遗憾，只有渔夫最想家。”《管仲墓》说：“浪说在儒家门第耻于作五尺汉子，至今江左有几个夷吾！”
早行诗，二人用同一个韵调，而各自有自己的妙处。
梁药亭说：“鸿雁从南飞到北，人从北行向南，一时间往来于明月中。”元木说：“行人飞鸟都是为了什么事，原来都是到对岸去躲避寒冷。”
周兰坡学士胡子很多，冬天里和元木咏雪，和东坡的“尖又”韵。元木押“盐”字韵说：“长长的胡子像一棵棵的竹子，妙绝的诗句清新得超过昔昔盐。”
第十五节
我做江宁县宰的时候，俞来溪秀才赠给我一首诗说：“谁说楼前多鼓声，只听见花外有琴声。”我说：“不如宋朝人写的‘雨下过后有人耕地，明月下在村里没有狗叫。’”又有人赠我诗说：“事情到了眼前，像雪一样明亮，心中对民众像春天一样温暖。”我说：“不如我的《沭阳杂兴》说：‘监狱里怎能讲情宁愿早早结案，判决时要提防失误因此谨慎用刑。’”
第十六节
人们讲通天文的人不吉祥。四川高太史名辰，字白云，过去是岳大将军的私塾先生。曾经在金陵观察天象，说山东有事。第二年，果然有王伦叛乱。而高太史已先死了。他曾路过随园，命他的儿子拜我为师，赠给我诗说：“你的随园名声岂能是偶然的，大量的即兴创作都十分绝妙。已经知道有葛井来到勾漏，怎么会只有香山的白乐天呢。大家纷纷入座相互施礼十分风光，靠着人而立的仙鹤独自翩翩地起舞。荀香近处得以看到先辈的容颜，这足以安慰我这三十年的饥寒交迫的景况。”写有《过定军山吊武侯》一诗说：“三代人回来论证出处，在两朝之间显出他的计谋来。”
第十七节
孙过庭的《书谱》说：“学习书法的，初学先求字迹平正；进一步要求险绝，成功之后，仍旧归于平稳端正。”我认为学诗的道理，和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十八节
做人，不可以存有狂傲私心，有了这种心态则自恃个人的优点毛病就出得多，孔子之所以说“无固”、“无我”就是这个意思。
写诗，不可以没有个性，没有个性，则会出现抄袭敷衍的大弊端，韩昌黎之所以说：“用古句在诗词中一定要是从自己学问中提炼出来的。”就是这个意思。北魏人祖莹说：“文章应当出自自己的肺腑，成一家的风格，不可以寄身于别人的竹篱下。”
第十九节
诗歌如果含有眼前指点的道理是最好的。香树尚书有《题红叶》说：“一夜的霜下遍了大地，早早衰败的多是出头的枝叶。”程鱼门《观打渔》诗说：“不要怪别人束手不去帮忙，撒的最多的都是空网。”张哲士《观弈》说：“笑他敛手推棋而去后，才开始羡慕那旁边观棋的人。”
宋人有诗说：“没事时关紧门防止那些俗气的客人，喜欢清闲能有个志趣相投的人来。”哲士有《月夜》诗说：“恐怕有闲人来拜访，满院都是清凉的影子不用关门。”两诗的意思相反，但都十分有趣味。
第二十节
唐代以前，没有不熟悉精通《文选》的，不单单是杜少陵如此。韩愈、柳宗元两家的文章，浓厚的地方，都是从这里出来的。
宋朝人以八代为衰，从此一笔抹杀，而诗歌文章也从此显得平弱了。汉阳戴思任《题文选楼》说：“七步诗写出以后，谁还是敌手，《六经》以外也就传下了这本书。”
第二十一节
近代的文人以常州最多。赵怀玉字映川，能精通八家的文章。黄景仁字仲则，诗风十分接近李白。孙星衍字渊如，诗歌近昌谷。洪亮吉君字稚存，诗歌学的是韩愈、杜甫。都是这一行中优秀的。
黄景仁不幸早死，录其《前观潮行》说：“客人闷闷不乐的时候就去游览广陵，躺着看那八月时节的波涛。这样的景观实在是伟大啊，海水使人的心情也跟着升腾。龙堂上谁能分清天和地的界限，面对着茫茫无边的边界。才看清远远的银山，又觉得那红色的海岸在天外。浪涛击打着岩石的声音和岩洞石穴的声音吼叫着，就像雄雌两龙在咆哮。可以和天地共同呼吸，每潮涨潮落，盈瘦有期。像上天发怒一样掀起排山大浪，转眼太阳西下。相信那潮水把什么都冲走了，再来害怕天地间已经空荡荡的了。唱歌踏浪比不过当地的渔民，拿什么也赶不过大海边的孩童。据说这里有三千水军，至没人敢去向他们挑战。我对这些话看做儿戏，像伍员那样的英灵也难以逃避。只可以回头去摇动那越山，怎么可以因此而仇视这块地方。吴越曾几何时相互争斗。前为子胥后为文种谁见到了。潮生潮落自古就没停止过，我想停下酒杯来问一问。”《后观潮行》说：“海风卷尽江头的枯叶，沙岸上成千上万的人站立过。责怪山川忽然改变了容貌，又看见从天边掀起了潮水。鸥鸟在空中飞，船只散乱连行云都停了下来，江水也作势来迎接配合。天际露出鹅毛一样的白色，侧耳倾听雷霆风声。江流来回折了几个弯，想折潮头就像折铁一样。一折都使水珠飞溅百丈，就像在浩浩的长空里卷起千堆雪。星驰电掣望着已经远去。江塘十里高低不平。此时千家万户都屏住呼吸，但见窗户门板都在动摇。涛头遮天天色昏暗，苍茫之中又见潮水升起。前一阵平息了罗刹矶，后来又掩没了西兴树。行单影只自己愁闷，大地和我已融为了一体。愿意到世外去生活，谁知道阴阳的变幻。写罢潮诗长叹息，我回去之后就写了出来。回头听城楼彭角哀鸣，半空全是鱼龙色。”
第二十二节
我常对孙渊如说：“天下人中清才多，而奇才少。你，是天下的奇才。”孙渊如听后，私下十分高兴自负。
他有《登千佛楼》诗说：“城东的佛楼关闭了很多年，春去秋来外面长满了荆棘。飞磷射屋鸟儿啄着墙壁，鬼风吹檐吹断了佛像的臂膀。这儿不是坟墓也不是作过战的荒原，怎么会有厉鬼喊冤呢。灰色的狐狸捧着骨头偷看月光，阳气不足鬼神出没。迎面走廊里过来一个僧人病入膏肓，看惯了妖怪，却很奇怪会有人来。老莎出门道路很曲折，反锁穿堂屋里一片漆黑。楼前是惨淡的碧竹做的围墙，明月下有轻袖细影。从树林中滴下的残露像幽血落在台阶上，墙上的粉灰纷纷脱落长满了青苔。竹梢上朦胧看不清楚，怀疑是我晚上梦游的地方。回头记不起前生的事，看过后害怕今生也随之而去。房檐很低楼脚乱摇，惊起了洞穴中千年的乌鸦。屏声一个人站在哪儿能听见瓦片落地的声音，死去之后魂再难以招回来。远处太阳夕下树木苍茫，定下心神还感到有些恍惚。匆匆地穿过林子远离寺院，哪里再有空来这里看看。”
又有《妻病》诗说：“因为瘦了眉痕看上去很浓，病后指甲也长得很长。”这是多么哀艳的景象啊。
第二十三节
洪稚存题某官的《散赈图》说：“河水向东流是阻挡不住的，想起昨天龟鳖都到了你的堂上。做丞簿尉这样的官十分卑微，天意要把长江淮水黄河合在一起。河流冲毁城市已经半个月了，发救济粮时尉官才出来。六十岁的尉官耳朵聋了，验查大米没有错失。屋角有饿极了的狐，树底蹲着饥饿的鹰。头直摇脖子缩着已被饿了三天，闻声而来到这派米的粮仓。拿着瓢、锅和斗，看见已有上千人立在那里了。穿黄衫的小吏跑个不停，村后村前要招呼。地下都是很深的泥水，尉官是骑着一头驴来的，散完东西就挥鞭而去，不再去豪绅家要米了。淮阳太守知道了你的政绩，早晚会上报你的功劳的。你今天所做的没有多少，岂不知已救了千万百姓？”
第二十四节
裴晋公常嘲笑韩昌黎仗着他的才情，往往奔放。近代的才子，多有这种毛病。只有王梦楼太守能刚中有柔。联句中有警句，文章外有余音。
这里记录他的一首《在西潮寄都中同年》说：“星河云海十分遥远，冬去春来几经变幻。远处边疆的峰烟十分渺茫，南方的绿草使人消魂。抽脱身子我本来就懒散惯了，你还在奋翅博击。宦海沉浮岂能动我们的心，坐着小船相继都退隐山林。”“增城里有琼楼玉宇花团簇锦，在紫阁东面设有香案。梦里似乎能听音乐，归来只感到有树木摇动的风声。没有青鸟作信使捎来仙岛的消息，只见雪鸿在水烟渺茫中飞翔。近来越来越感到禅理的意境，繁华、清净都是空。”“每次面向东华扔那像玉一样的石头，相约在花下喝酒吃螺。欧梅自称是贤士豪杰聚会，苏李相互说阔别的时间太长了。一局棋居然下了六十年，在酒炉旁可以指点江山。怎么能忍受当年的往事，而对着酒杯无话可说。”“栈道一直通向天边粤海，在星光下行车先后都有光亮（去年，芷塘去四川监考，不久，竹虚也去广东监考）。吟诗高兴的是有江山相助，想要什么样的字有玉笋园来提供灵感。下过的雨一定能知道那遥远的梦，旷野之上的云彩不耐烦地越飞越高。过了年自己盖了一座名叫西湖长的亭子，占居苏堤作为我钓鱼的台子。”
第二十五节
唐朝人有诗句说：“思乡的心绪正在蔓延，却看见一只大雁飞过南楼。”
宋人有诗句说：“正想着秋天的信息来到，看见一张树叶已落在庭院之中。”古代的人和今天的人写东西，往往不谋而合。
第二十六节
吴中的诗人，除了沙斗初、张昆南外，有张玉毂，写诗工于古诗同格，在家乡渔洲处见过一面之后，就成了永远的诀别。
仅记下他的《乌夜啼》说：“透过横斜的树枝月光流进院里有乌在啼叫，窗前有一女子在独自织布。见她停下了梭子低头沉思，乌鸦是因为饥饿才在夜里啼叫。老乌十分辛苦又常忍住，小乌悲伤地叫使老乌十分怜惜。劝劝乌鸦不要高声叫，娇儿刚睡恐怕被你惊醒。”张玉觳尤其善长乐府古诗。有一个义妇袁氏因为她的丈夫行窃，劝他不听，于是投水而死。这件事和玉毂为此写的诗，都足以留传于古，可惜太长，不能完整地录下来。
第二十七节
好的句子有无心而相同的，张宝臣宗伯写《晚步》诗说：“竹枝伴着微风更适合有月光如水，荷花的叶子透出香气盛过鲜花。”厉樊榭的《游智果寺》说：“碧绿的竹叶成荫伸入寺中，荷花绕着屋门香气盛过鲜花。”王梦楼的《游曲院》说：“烟光自润并不是因为有雨，水藻都有香气并不仅仅花才有。”梁守存的《看新荷》说：“好像经过雨淋风还轻轻地吹着，没到开花的时节叶子就早已透出了香气。”
第二十八节
周幔亭有这样的诗句：“山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淡淡光芒，僧人的影子一闪就掩没在松林里。”鲁星村有诗：“万般愁绪在酒中烟消云散，诗歌之外不用一句话。”方子云有诗：“香烟飘出的篆字到屋檐就断了，水痕到岸边就没有了。”陈古渔说：“花荫拂地才感觉到了它的香气，桥倒映水中一动就没有了。”四句诗都押“无”字，都十分巧妙。前人写有《咏始皇》说：“可怜你还不到沙丘的时候，知道不知道死是什么？”尤其奇绝。
第二十九节
七夕那天，牛郎、织女双星渡河，这和“月桂”、“日乌”、“乘槎”、“化蝶”一类的传说一样，都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用来点缀词章用的。最近见蒋苕生写诗，竭力去辩驳这些事的虚妄，觉得很没有必要。我曾开他玩笑说：“譬如赞美佳人‘秀色可餐’，你必定要争论道‘人肉吃不得’，这算不上聪明。”有关高邮的露筋祠，说部书有四解。有人说：“鹿筋，是梁地地名；因为有一只鹿被蚊子所咬，露出筋骨而死了，因此有这样的名字。”又有人说：“路金，是人名，五代时的将军，在这个地方战死了，因此有这个名。”又有人说：“有远地而来的两个商人，在此分金，一个人争抢不已，一个人尽数赠给了他，这个人十分惭愧，把金放在路上就走了。后人以为他很仗义，用他的金子为他立个祠，因此叫做路金，讹传为露泾。”所说的“姑嫂躲避蚊子”，是俗间的一个传说。最近见云松观察的诗歌，极力褒扬贞节的女子，而痛贬失节的妇人，笨得和蒋苕生一样。不如孙豹人有诗句说：“黄昏时仍是独自一人，问白鸟近来怎么样了？”李少鹤有诗句说：“湖面上空仍然昏暗，门前的草已经绿了。”这和阮亭的“门外的野风吹开了白莲”的句子，同样十分高雅斯文。
第三十节
诗歌有主干而无文采，是枯木。有肉无骨是夏天的虫。有别人而没有自己，是傀儡。有声而没有韵，是瓦缶。有直无曲，是漏斗。有风格而无趣味，是土牛。
第三十一节
古代的词十分奇奥，大多不可理解，大多都是当时的方言，而流传失真。像盘庚的“吊由灵；《国语的》暇豫之吾吾”，《巾舞歌》的“来吾婴”，《伯牙》的“鸟欠钦伤宫”，古乐府的“收中吾、羊无夷、何何、吾吾”，《尚书大传》的“舟张辟雍、鸽鸽相从”，都是这样。北魏缪袭仿照这样的文体，作《尤射经》，拗涩得无法断句，让人觉得很没有意思。
第三十二节
选诗就像使用人才，门户要宽，采用却要严格。
能知道派别的来由，则自然就面广了。能知诗歌精彩的地方在哪儿，则自然就严格了。我论诗看似宽松实际严格，曾写有《口号》说：“声音由宫徽来表达要十分干脆响亮，味道只有酸咸不要紧但一定要鲜。”
第三十三节
杨文公、刘筠的诗号称是西昆体，词大多都写得十分绮丽。《宋史》说：“杨文公的正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刘筠知制诰的时候，不肯起草丁谓的复相诏书，真宗没办法，命晏元献起草。”
后来晏元献见刘筠十分惭愧，以至于以扇掩面而过。他的刚正不阿不在杨文公之下。可见“桑间”“濮上”等歌诗，未必不是贤人写的。
第三十四节
杨龟山先生说：“当今祖宗的法令，不必分元祐和熙丰。国家只要取好的实行就行了。”我听人议论诗歌爱争唐、宋，必定要用杨先生的话来教育他们。
第三十五节
从古以来，讲六书的，大多不善长书法。鸥、虞、褚、薛，不拘泥于《说文》、《凡将》。讲韵学的，大多不善长写诗。李、杜、韩、苏不局限于分音列谱。
为什么？让一切空下来，然后才能以神气孤行，一涉及注释，趣味就没有了。
第三十六节
《诗经》中的诗不写作者姓名，大概是人要直抒他的怀抱胸襟，无意于传名，因此诗写得真切可爱。
如今写诗，有意要人知道，有学问、有章法、有师承，于是诗便显得真意少而繁文多。我认为，《三百篇》中有姓名可查的，只有家父的《南山》、寺人孟子的《萋菲》、尹吉甫的《崧高》、鲁奚斯的《阅宫》而已。此外，都不知是何人写的。
第三十七节
人只知道廖廖数语的文章作者才华欠缺，却不知道喋喋不休、下笔千言的人才华更为短缺。
人只知道满口是公卿的人很俗气；却不知满口不趋向公卿的人更是俗气。我曾给一位名士写赠言说：“吟诗羞于做不知名的野流才子，要求自己行事不要做那小丈夫。”
第三十八节
阮亭诗话，说晚唐人的“布谷鸟叫春雨，杏花红了半村”一句，不如盛唐时人的“兴意将尽鸟鸣叫声也很缓慢，坐在花下长了，见落花越来越多”。我认为这不是真知灼见。阮亭的胸中，先有晚唐、盛唐的区分，因此才不知道两诗写得各有妙境。要以浑似天成这条来讲，反而觉得晚唐人写的一句更妙。
第三十九节
有人讲八股文的体例，出于唐人的试帖，毁人已经很深重了。梅式庵说：“不对。上天如果要成就一个文人或一个儒家，都不是偶然的。试看古代的文人像欧阳修、苏轼、柳宗元、韩愈，儒学家像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谁不是少年时便中科举的？要使他先得了出身，才能抛弃以前的俗学，而后才有全力去攻读实学。试看各位先生的应试文章，都不是太好，晚年得力于学习之后，才开始变得才学不凡。不然的话，他们终日用心在五言八韵、对策三条上，怎么能有足以传世的学问呢？论起在中晚年才中了科举的名人贤士，只有归熙甫一个人。然而他的古文虽然写得好，但终究脱不掉当时文章的俗气；而且终生不能写诗。这也是受俗学所拖累的一个明白的例证。”
第四十节
休宁的一个普通百姓陈浦，字楚南，相貌伟岸留着白胡子，壬辰年，和陈古渔一同来我这儿，放了一册诗就走了。
我当时没来得及读完，保存在架子上，虫蛀了一半多。庚子年春天，偶然挑出来读，原来是一个深得唐人诗风神趣的。问古渔，他说：“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我深深懊悔和这位诗人失之交臂。他的《庐山瀑布》一诗说：“在万峰之巅上喷雪，风吹得直直地从天上浇下来。长长挂着一条练子，飞下来化解成百上千的泉。松林离人很近没有松鼠，远处的山庄有袅袅升起的炊烟。因为知道这自然变化很大，从这到海不停地轮回。”
《秋月》一诗说：“秋天的月亮十分皎洁，照着悲哀的人关上门不忍看它，它却自己爬上了纸窗。”《孤雁》说：“月亮因为孤单而显得十分冰冷，夜晚因为寂静而显得漫长。”《鄱阳湖》一诗说：“江岸很宽连山也要沉入水中，天空显得很低浪涛似要上到天上。”七言古诗，像：“水面无边无际只有天空作岸，散乱的船只像乌鸦一样。”“因为要赠妾而忍痛割爱地折花，眉头拧着去入社是为了吟诗。”都写得超凡脱俗。他也有写得十分凄凉的，像《醉后题壁》说：“贫穷回到家乡没有生计，在他乡因病而卧床不起连死也很难。放眼古今有多少恨事，可怜身死之后才认识方干。”唉呀！我也是在方干死后才与他相识，能对他的诗没有愧疚吗？
第四十一节
明朝末年秦淮多有名妓，柳如是、顾横波，是最著名的。都是因为色艺俱佳而被公卿知道的，并为此而从良嫁人。而她们最后嫁的钱、龚两个尚书，又都缺乏伯夷、叔齐那样的气节。两位夫人却是礼贤爱士，侠骨义胆，阎古古被害，夫人将他藏在旁边的屋子里，最终得以逃脱。
厉樊榭有诗说：“两位女子都是十分稀有少见的，不要怪那些公卿们没有修养”这和梅庚的“横波写了许多的诗句，也都是尚书传里的人物”之句相比，更觉得含蓄深远。
第四十二节
有人问：“太白乐府中的‘元气是文康之老亲’怎样理解？”我查了资料：周合的《上云乐》说：“西方的胡人，俗称叫文康。”这是太白乐府中此句的出处。但是乐府中有很多话都解释不出来，像《乌栖曲》的“目作宴填饱，腹作宛恼饥，刀作离数僻”，语句十分古奥生僻。又说：“既死明月魄，无复玻璃魂。”“明月魄”还可以解释，但“玻璃魂”，就不可理解啦。周宣王时有《采薪歌》说：“金虎入门吸元泉。”“金虎”、“元泉”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
第四十三节
联句，开始于《式微》。刘向的《烈女传》说：“《毛诗》中的‘泥中’、‘中露’，是卫国当时的二个县的名字。《式微》诗，卫二人一起作的。”这是联句的开始。
《文心雕龙》中说：“联句要用同样的韵，这是《柏梁》所定的体制。”
第四十四节
集句，始于傅咸，傅咸有《回文反复诗》；又作过《七经诗》，其中《毛诗》一篇，都是从经书中集出的语句。这就是集句的开始。
第四十五节
诗歌文集的名字，始于东京。《隋经籍志》说：“集这个名称，是东京创制的。”这是指班史中有某人几篇文章、某人几篇诗稿而言的。后人将其编集成册的，并不是这些诗文原本自成一集的。王筠以一官为一集，江淹自己叫前后集，就是这一类型。
有一人的集子，只有一个题目，《阮步兵集》中五言诗有十八篇，四言绝句有十三篇，题目都叫作《咏怀》；应休琏有诗歌八卷，总名叫《百一诗》，这也是一个类型。
还有一种集子只写一件事，梁元帝作《燕歌行》，群臣都来和这首诗的韵，成为《燕歌行集》；唐睿宗的时候，李适送司马承祯的《还山诗》，和这首诗的有三百多人，徐彦伯编集成册，并作了序，起名叫《白云记》。这也是一个例子。
也有一本文集只用一个体裁，像崔道融的《唐诗》二卷，都是四言绝句，这又是一例。
有几个人一起唱和而编辑成集的：元、白的《因继集》；皮、陆的《松陵集》，温飞卿的《汉上题襟集》，都是这样类型的例子。
第四十六节
我曾让人铸造一个香炉，合金、银、铜三种原料来制造。炉烧制成的，金和银化在一起，银和铜化在一起，两物可合二为一，只有金和铜，各自凝结，就像君子和小人互不相容一样。因此，我在诗文道理上有所领悟。
八大家的文章，初、盛、晚唐时期的诗，是金和银，不搀和铜、锡，因此品格高贵。宋、元以后的诗文，则是金、银、铜、锡，没有不搀和的，字面欠雅驯，就被一些俗人所抛弃，连其中所含有的一点金、银也鄙视，十分可惜。我写有《哭鄂文端公》说：“魂灵随着大袷归向天朝。”
程梦湘争论说：“袷’字入礼不入诗。”我虽然一时间不能更改，但内心十分折服。
六经中的文字，尚且不可以搀入诗中，何况别的昵？刘禹锡不敢题“糕”字，这就是刘禹锡写出唐诗的原因。东坡嘲笑刘禹锡不题“糕”字不算豪杰，这就是苏东坡为什么只能代表宋诗的风格。人们不能在这些地方分别唐宋，而只从含蓄或刻露的地方去区分唐诗、宋诗，却不知《三百篇》中，含浑的固然多，刻露的也不少。这就是那些模仿唐诗的人之所以堕入平庸的原因所在啊。
第四十七节
没有题目的诗，是天籁；有题目的诗，是人籁。
天籁容易对仗工整，人籁则难以工整。《三百篇》、《古诗十九首》，都是无题的作品，后人取诗中头一两个字为题目，于是就独绝千古。
汉、魏以后，有了题目后才有诗歌，性情渐渐松散。到了唐代有五言八韵的试贴，用格律来作限制，而离性情越来越远。而且有“赋得”等名目，以诗为诗，就像以水洗水，没有一点意思。从此，诗道每况愈下。我小时候有诗句说：“花如果有子就不是真正绝妙的美丽颜色，诗写到不用题目是神化之工。”可以大略看出我的意思是什么。
第四十八节
秦涧泉修撰将要去朝考，到关庙去求签，得一句说：“静下来好好扪心自问。”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朝考的题目是《松柏有心赋》。他整篇忘了押“心”字韵。总裁将它列为上等之作，被皇上看出来了，他们就各自谢罪。皇上笑着说：“状元中有无心之赋，考官中有无眼的人。”据载，宋莒公考试《德车结旌赋》，也忘了押“结”字韵。他上《谢表》说：“惊天动地的波浪之中，撑船的人忘了木浆；震天地的战鼓声中，战士忘了带弓箭。”
第四十九节
香亭为南阳县宰时，大将军明瑞公的弟弟叫仁的，领军征讨西川，路过他的宰邑，在没有到的前三天，就飞羽传书给香亭，官府上下都大吃一惊，拆开一看，原来是一首诗，说：“双丁二陆闻名已很长时间了，今日要在路上相逢。寄问南阳的贤令尹，是不是和子才一样风流？”唉呀！我和明仁公根本没见过面，承蒙他欣赏我到这种地步。他在京都的时候，托付尹似村去向我要诗，我写在扇子上寄过去了，而这时公已死在军中，因此我哭他说：“刚刚从北方寄去写在扇子上的诗，配弓箭的人已死在西征之中。”
第五十节
襄城的刘芳草先生，名叫青芝，是雍正丁未年的翰林。和兄长青藜感情很好，修有江村七一轩住在一起。所谓“七一”，是依照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之意，多了一弟，因此叫“七一”。先生刚入词馆，就请假回去探望兄长。
座主沈近思挽留他说：“读罢你给张仪封的信和王丰川的信，知道你有经济之才，为什么说要回去呢？”先生读他兄长寄过来的诗说：“今生不尽享团圆的快乐，哪有来生不会结束的情？”沈近思因为爱怜而答应了他。
丙辰年秋天，同年的好友张雄图在僧寺中给我引见先生，鬓发都已变白了，德容还是十分惹人注目。秀水布衣张庚为他立传。当初，先生赠佩玉给张庚，以作别离的信物。后来传来噩耗，张庚以佩玉为灵位十分伤心地哭祭刘芳草先生。
第五十一节
有人朗诵诗句说：“鸟声穿过树林已到了中午，隔着竹帘灯光下有人读书。”问：“这是谁的诗句？”我说：“像宋、元名家的。”那个人说：“不对，是近人李松圃写的。”
第五十二节
云南蒙化有一个陈把总，名叫翼叔，写有《即景》一诗说：“斜挂在空中的月亮看上去比树还低，远处的山峰却高于天空。”《从军》诗说：“壮士从来都是有热血的，秋天深了也不用寄来防寒的衣服。”有这样的才华，却隐没在军队中，可叹啊！（陈翼叔开凿了一个山洞，命令儿子说等他死后就将他藏在洞中，然后将洞封死）
第五十三节
广东的珠娘都十分丑陋可恶，没有一个可取的。我偶然和龙文弟上了她们的船，十分没趣，问：“叫什么？”龙文笑着说：“都叫春色。”我又问：“为什么会有这样好听的名字？”说：“春色恼人睡不成觉。”
第五十四节
唐殷瑶选《河岳英灵集》，不选杜甫的诗；高仲武选《中兴间气集》，不选李白的诗。这就是所谓各有各的志趣啊。
第五十五节
吴中多有闺秀之人。崔夫人的儿子景俨，娶了庄素馨，能写诗，却早死了。夫人出钱为她刊印了《蒙楚阁遗草》。《咏蝉》诗说：“在风里吟唱，双翅单薄，喝露水长大一身轻便。”《新月》说：“西风卷着小院门里的帘子，到了黄昏洁净的台阶十分阴凉。弯弯的月亮挂在半天中，疑是嫦娥指爪留下的痕迹。”洪稚存为她写墓志铭说：“景俨因为你的死而十分伤心，屡次写诗来祭吊你。两天之内，不想见那黄昏，《三百篇》中，删去了《蒙楚》。”
鼓希涑孝廉的妻子顾韫玉，也是能写诗但却早死了。写有《咏白燕》说：“银剪轻风送来微微的寒意，飞来飞去带着一些柳絮，惊讶还有残春的痕迹。哪知道暂时住在林子里，还要在枝头看那飞扬的雪花。”《舟行》说：“鸟儿鸣叫着使人知道月亮升上来了，狗叫声说明离村子已经很近很近了。”
第五十六节
味道甜自然口感好，但是甜过头了却令人作呕；味苦口感自然不好，但是稍稍有点苦自然耐人寻味。
能知道既甜又鲜，就是不俗气；先苦后来又转甜，就不会让人厌烦。凡是作诗献给公卿的，颂扬不如规劝。
我有一句诗说：“厌恶香味所以点燃皂夹，若烦了就想要一点蒿芹来改改味道。”
第五十七节
古代没有画像，这些东西起源于汉武梁祠里画的名贤烈女之像。而今天的庸夫俗子，都有一张行乐图。古代没有别号，起源于史卫王，纨绔子弟，创下“云麓”、“十洲”这样的别号，互相称许。而今天的市井少年，都有一个别字。
要题诗的成千上万，我不得已，随手应酬，曾写有《口号》说：“别号叫非古，题图的诗不能留存。”偶然翻看全集，存留的还有不少；可见割爱不容易。但是存下来的诗，也不过是十分之一二罢了。
第五十八节
东坡说：“一写诗就是这个诗，肯定不是好诗人。”这句话说得很妙。但是要知道作这首诗而定然不是这首诗，则更不是诗人。妙处总是在旁见侧出，显露主题，看着不像这首诗，其实恰恰是这首诗。
古代写梅花的诗佳作很多，冯钝吟说：“羡慕西溪水清绝无双，冰刚刚融化就见它已盛开。”这真是前人未写过。我写《咏芦花》诗，十分像他的这一首，刘霞裳说：“知不知道杨花十分羡慕你，一生都不知道什么叫春愁。”我不觉失色。
金寿门画了一枝杏花，在旁边题诗说：“上林街上红雨飘落马蹄生香，墙内的树枝墙外开花。只有杏花十分得意，三年后又见状元郎回来了。”咏梅而想到了冰，咏芦花而想到了杨花，咏杏花而想到了状元，都是想得很远，又怎能不是好诗句呢？
第五十九节
我家藏有古剌水一罐，上面刻着：“永乐六年，古剌国熬造，重一斤十三两。”五十年来，分量和原来的一样。
打开来，见它发香味，色黄而浓，里面都是用黄金包着：才知道水经过百年而分量不减，是金生水的缘故。
《池北偶谈》中载：“左萝石写《咏古剌水》说：‘瓶中的古剌水，是文后来年制造的。列皇喝着祖上留下的东西，味道和从前一样甘美’。”
又说：“再次拜访尝这种水，含到嘴里不忍咽下去。”古刺水可以喝，明朝人的《宫词》说：“听说新人沐浴完，只留下一杯古剌水在那里。”似乎宫人佳人没有沐浴身体的水。
厉太鸿有诗说：“一身罗衣永不消失，香气扑鼻表示与你的恩情结束了。”又似乎是熏洒衣服用的。三君子，不知从何处考证？严分宜回家的时候，家中有十三罐古剌水，别人都感到十分惊奇。由此可知这水是多么贵重啊。
第六十节
骨董家相传，雨过天青色瓷器，始见于紫世宗时。按：晚唐时就有这种瓷器了。陆龟蒙有诗说：“九天风露下越地的窑门打开，但见有很多的翠色瓷已烧了出来，放出多彩的光芒。”
第六十一节
宋人有词说：“斜阳什么地方最使人消魂？楼上的黄昏，马上的黄昏。”陈古渔的《咏月》诗说：“闺中的少妇和身在关山的游子，她在楼上睡不着，他在马上遥望。”
《清波杂志·咏望后月》说：“昨夜三更以后，嫦娥掉下了她的玉簪。冯夷不敢接受，捧出碧波一样的心。”本朝杨文叔先生的《（咏十六夜月》说：“不要说十五月亮圆好，十六晚的婵娟更是可怜可受。”
《玉壶清话·咏新月》说：“初一初二初三初四，月亮像娥眉一样单薄。等到十五的晚上，我再让你看我的正面。”近人方子云《咏新月》说：“就像绣房中将要出嫁的女子，知道与爱人团圆的日子在不久以后。”心思的巧妙，谁说今人不如古人？
第六十二节
前朝广东惠州有苏神童写有《咏月》诗三十首。其中最好的，如《初一月》说：“初一时候气朔盈虚，为什么嫦娥一点儿也看不见？可是说它没有它又分明存在，十分像天上的一幅太极图。”
《初二月》说：“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去了，且看那清冷的月亮升起来。嫦娥是不是懒于梳妆？一夜的工夫娥眉都画不全。”
《初三月》说：“太阳落下，城池的门半掩着，望望城西已是黄昏了。什么人伸出披云的手，错把青天抓了一道痕。”
《初四月》说：“城门关闭的第一声禁鼓已经敲响了，忽然看见新月挂在树林梢上。谁家的宝镜藏在盒子里，盒子盖太小露出一些光芒来。”
《十八月》说：“这是十八的美好夜晚，镜子虽然不圆了但仍发出光辉。劝君喝酒停杯等待一刻，二鼓刚敲它便会爬上你的窗子。”
《二十一月》说：“破镜为什么会少半边？精光四射的半边似乎在寻找什么。弓弦拉得太满像什么，正是弯弓准备射箭的时候。”
《二十二月》说：“三更半夜人未入眠，残月今夜正是下弦。如果有人即将远行要早早起床，月亮会伴他到五更的时候。”神童十四岁就死了。有人问：“什么时候还会有神童？”回答说：“五百年之后。”
第六十三节
吴云岩殿撰在潮州迷恋着一个妓女，妓女拿着纸要一首诗，吴云岩题了一绝说：“雪白的纸被你轻轻地捧着，穿着绣满花的鞋子站在筵席前。不要惊讶老坡会忍俊不禁，都是因为看见了海棠花。”这个妓女于是身价倍增，人们呼她为“状元嫂”。
第六十四节
谭默斋进士在岭南执教，他的同年谢兴士新娶了一个宠妾，不肯告诉给别人。谭默斋寄诗去嘲笑他，说：“玉一样的手指红红的嘴唇还有乌黑的头发，善于吹拉弹唱。一定知道她深得夫人的宠爱，卷起帘子常让太傅看。”谢笑着说：“既然我家里有这样的故事，怎敢不自首？”谭默斋写有《楚庭稗珠录》，都是游玩贵州、广东的心得感受。自己写序说：“有人到了南海捕得一尺多长的大蚁，用盐渍了带回来给别人看以示夸耀。东坡喜欢吃蚝，告诉儿子不要告诉别人，怕有公卿也打算谪来南海，夺了他的口福。我写这本书，当大蚁一样来夸给别人看，不学东坡嘴馋，怕人夺了他的口福。”他的文章写得十分隽永（谭默斋名萃）。
第六十五节
杜云川太史送周震夫到天长，仆人马匹都已出发，写一首《口号》诗说：“虽然招寻有约但怎样才能尝愿呢？话还未说完就要匆匆离去。在花前坐了一会只嫌日光太短，”到了第四句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才迅速下笔说：“坐着船一帆风顺到达天长。”真是巧妙的对句啊！
第六十六节
诗难以写真实的情愿，先有性情而后才谈到真实；否则就是敷衍成文。诗歌要想淡雅是很难的，先有学问而后才能达到雅的境界；否则诗就显得粗俗不堪。
太白斗酒诗百篇，东坡的嬉笑怒骂，都成文章，不过是一时兴致得来的语句，不能因词而害了意境。若引以为真，则两家的文集，就该顶破房子了，又为什么仅存下这么少呢？而且可以精选出来的，也不过是十之五六。
人怎么可以恃才而放旷呢？糜和芑都是好谷物，但必须加以舂揄扬簸，才可以食用；精纯的铜，是好的金属，也必须千锤万灌加工铸造，才可以成器。
第六十七节
同样都是用典故，有适合近体诗的，有适合古体诗的，有对近古体诗都适宜的，有对近古体诗都不适合的。用典就好像往水中放盐，只尝到盐的味道，看不见盐的踪影。用乖僻的典故就像是请生人入座，必须先问名探姓，令人生厌。宋人乔子旷喜爱用偏僻的典故，人称“孤穴诗人”，应当以此为戒，有人称赞我的诗说：“专门来写性情，不得已才用典故，不分门户，是无心却自然而然地合上了唐诗的韵味。”虽没他夸的这么好，但我也经常勉励自己继续加倍地努力。
第六十八节
高青丘嘲笑说古人是写诗，而现在的人是描诗。描诗，就像手工做的假花一样，就是所谓的优孟衣冠，是诗中的伪善者。譬如学杜甫而竟然和杜甫一样，学习韩愈竟然和韩愈一样了：人为什么不看真的韩愈、杜甫的诗，而去看假的韩愈、杜甫的诗呢？孔子学习周公，不如王莽学得像，孟子学孔子，不如王通学得像。唐代的李义山、白香山、杜牧之、韩昌黎，都是学习杜甫的诗，而现在他们的诗集，都是别树一帜。杜甫所佩服的，不过是庾信、鲍照两位诗人；而他们的文集风格也根本不相似。萧子显说：“要是没有一些新的变化，就不能取代过去的伟人。”陆放翁说：“文章切记不要去抄过去的句子。”黄山谷说：“文章切记不要跟在别人的后边。”这都是提醒别人的名言。《渔隐丛话》里笑欧阳修公“像三馆画笔，专门替古代人写貌传神。”这就是嫌欧阳公的诗描画太过。五亭山人《嘲鹦鹉》说：“虽然偷捡了别人的齿牙余慧，哪知道与别人雷同是可羞耻的。”又说：“怎如像流莺一样百般婉转啼鸣，最真实优秀的还是自成一家的声音。”
第六十九节
人没有不具备五官及各种零件的，为什么夸男人说他像宋玉，夸女人说她像西施？韩昌黎《答刘正夫》说：“你家中的各种各样东西，都有用途；但是你所珍爱的，一定是不同寻常的东西。”皇甫持正也说：“虎豹的花纹肯定显著，而珠玉的光华也一定会耀眼。”由此可以知道色彩的华贵，像尧舜一样的圣人，可以有山龙藻火一样的光华；如仙佛一样淡静的神人，有琼楼玉宇这样的美称。那些敲击瓦器当音乐，身披短褐衣服的人，终究成不了名家。
第七十节
老学究论诗，必定先有一番装门面的话：作文章、必定说要通篇贯联；论诗歌、必定说要含蓄。这就像店铺的招牌，和货物的好坏没有关系。《三百篇》中有联系的，像“在近处要服侍父亲，远处要事奉君主”就是。有没有关系的，像“可以多认识些关于鸟兽草木这样的学问”。含蓄的，像“心底可鉴，母亲为儿子而操劳”。有说得明明白白的，像“扔给豺虎”、“扔给有吴”就是这样的句子。
第七十一节
钟惺、谭元春论诗简直入了魔，李崆峒（梦阳）写诗爱落入俗套。然而他们的一些优美的诗句，是不能被掩盖的。钟说：“子侄越来越对我好而知道自己越来越老了，对江山无缘无故有感情从心底产生。”《慰人下第》说：“像你这样的人用不着再谋求富贵，俗人才重视这些科举功名。”都写得十分好。李崆峒的《游黄曾岭》说：“站在黄曾岭上离天很近，旧的题诗应该都被紫色的青苔所覆盖。”《舟饮》说：“贪数岸上的花草，喝酒不记杯数，江雨已下而自己还不合得走。”《舂暮》说：“荷花因为天热而擎起了绿伞，柳树因为天暖和了而抛弃了棉絮。”都写得有风味，不像平时的诗，写得俗气。
第七十二节
乙未年冬天，我在苏州太守孔南溪同年的酒宴上，一直长谈到深夜，我屡次要告辞，而孔都苦苦挽留，说：“和你小坐而谈胜过你走后再写信。”我为这句诗而感动，问是谁写的，他说：“这是任大椿进士写的《别友》诗啊。首句是：‘无言便是离别时的泪水。’”
第七十三节
人有一生下来就十分潇洒的，这和学问深浅没有关系。傅玉笥先生有诗句说：“莺花一日要经历整个春天的风光，有一种人天生风流旷放。”
第七十四节
严冬友最喜爱陈梅岑的“锄草时生怕伤着了新长上来的竹笋，偶然翻检残书看到了过去的诗”一句；认为闲中锄地，翻卷，都是常有的事情。
第七十五节
张南华先生画白头鸟立在桃花上，题诗人为难了。李玉洲先生题诗说：“桃花红满三千岁，青鸟飞来也熬白了头。”
第七十六节
程鱼门胡须很多，新娶小妾，尹璞斋公子写贺诗戏弄他说：“像鸟啼一样地呼唤一声红袖女郎走近来，过来一个胡须三尺多长的老头。”文端公笑着说：“阿三该打。”
第七十七节
熊蔗泉观察写《咏兰》诗说：“伴我一个春天消磨过长长白日，我垂帘一个月用不着烧香。”我以为这二句写的不是兰花，但又的确是兰花。
第七十八节
桐城孙容克《题采石》诗说：“从古到今江山都清闲不得，一半属于名士一半属于英雄。”这一指的是李白，一指的是常开平。虞山陈见复先生写《过桐城》诗说：“弥天险手是高人笔下的景物，像这样的普通村庄大有人在。”这一指的是姚广孝，一指的是李公麟。
第七十九节
方问亭制府栽种棉花，招幕府来吟诗，多的吟有几十韵。桐城马苏臣说：“我只有两韵。”提笔写道：“五月棉花开花，八月棉花干熟。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方公兴奋地击节赞叹不已。常州杨公子捂一联说：“谁知道在姹紫嫣红之外，还有一种造福人类、为苍生做衣被的花呢。”
第八十节
我的同年舒瞻，字云亭，做平湖县宰，招待我的家乡诗人施竹田、厉樊榭诸君，流连唱和，极尽一时之盛况。同时，杭州太守鄂筠亭先生在西湖做祭礼，名流士人都云集而来，各有诗作。临离别时，布衣诗人丁敬送客人失声痛哭。云亭写成一首《偶成》诗，说：“芳草青青送人离去的马蹄声阵阵响起，垂杨深深隐隐显出画楼来。流莺珍惜春光将去，衔住飞花不忍开口啼叫。”鄂公写《修禊序》说：“诗，是先王的教诲。山水有清音，这是国家的好事。没有人唱和音调便十分孤单，有人唱和则声势就起来了。我怎么能拘泥于俗吏的规矩呢？这是依照兰亭序所写的。”唉呀！像这样贤能的令尹、太守，哪里能再找到？（鄂公名敏，皇上为他改名叫乐舜）
第八十一节
丙辰年入京都，一时间在官绅中，所能见到的前辈很少。只有翁霁堂照曾见过毛西河、朱竹坨，谢皆人芳莲曾见了阮亭。谢皆人的诗风调和雅，就像人站在春风之中。阮亭有《香祖笔记》，因此自称为香祖，他的诗淡雅高洁，而诗路却很窄小。尚茶洋将他的诗比作盆景诗。《溪村早起》说：“早起看杏花是白的，喂了牛之后主人就出门了。野田大都挨着水，柳树深茂之处即为村庄。这里住的人都是种庄稼的，相互间都是弟兄。炊烟还没有散去，林鸟在朝晖中乱叫。”他的弟子王继祖字敬亭能传下他这一派。写有《晓起》说：“早晨起来到河边，没有人一路十分清净。淡淡的烟绕着翠竹，微微露水衬出花的亮光。梁上的燕子梳理着新长上来的羽毛，林中有乌鸦哺乳的声音。偶然忘了梳洗，却性情别致得了诗句。”敬亭和我同时主持甲子科举乡试，在闱中读他的《过古墓》诗说：“古墓参差不齐地竖立在那里，荒郊的乌鸦站立在华表上。当时埋葬的时候，车马来往是多么的拥挤！”我不觉得这诗有多好，王继祖笑着说：“你暂且闭上眼睛想一想。”
敬亭做泰州牧，被太守杨重英弹劾，免职后，写《游朝阳洞》诗说：“古老的山洞在那悬崖上，藤萝挂在石门外。白云在洞中时不时出入，露水打湿了僧人的衣服。”《雨过》说：“阴云刚下过雨，另外半边天就有夕阳照射。闲站在豆棚底下，看蜻蜓去了又来。”
第八十二节
常州人陈明善，字亦园，住在乡里，十分富有，家有园亭，喜爱吟诗。写有《种蔬》诗说：“悠闲时种下了半畦菜，绿叶纷然触目可见。天酬劳我这小小的勤快，盘中菜随我想要。”也是十分清丽有才。锡山邵辰焕住在他家里，写有《柳枝词》说：“前边溪水有烟有雨，后溪却天气晴朗，桃叶桃根习惯于迎来送去。谁像那小红桥边的柳树，清明时节系住我的画船。”亦园一天忽然有了做官的志向，把他的田地都卖了，到远方做官，家业荡然无存，园亭也卖给了别人。我为他读白居易的诗说：“我有一句话你应该记住，世间自讨苦吃的人还是有很多的。”
第八十三节
诗征兆着作者的身份，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庄容可没有发达的时候，写《咏蚕》说：“躲在网中有所等待，吐出的丝已经不一般。”后来果然中状元并做官做到亚相。唐郭代公郭元振写《咏井》诗说：“一口井挡在重要的路上，为的是帮助来往的人。”也是这种意境。齐次风宗伯，十二岁时写《登巾子山》说：“江水和天空连在一起发出白光，人烟充满大地。站在巾山上望去，东瓯一览无余显得很小。”龙霖太史改官为令。《咏大树》说：“只要它能盖住地，何必一定要长得高大参天。”陆双桥贫困的时候，写《有感》诗说：“老马还怀有千里的志向，没人发现枯死的桐木枉为制作乐器的好材料。”
第八十四节
马难翰观察，字墨麟，嘉兴人，相貌普通，但抱负却很大。中了康熙辛丑年进士，内大臣前来验看的时候，大家都跪着，而他不。九门提督隆科多呵斥他，他夷然不动。隆科多转而笑着说：“不料一个小个男人，竟有这样的风骨。”马公说：“区区一次跪，还不能体现维翰的风骨啊。”隆科多对他十分惊讶。从部郎升任四川建昌道。得罪了某位总督，直接被告到了部科，被逮捕送往京都，刚好逢上新皇帝登极，授予他江南常镇道一职。在京都的时候，我以晚辈的身份和他相见，承蒙他叫我们“三异人”，另外两个人，是尚廷枫君和万光泰君。马维翰公写《南行漫兴》说：“西方都说在南方无法生存，说它是刀山火海都不过分。”《咏梅》诗说：“雅静纯洁花开如笑，既使没有人欣赏，它也始终如一地开着。”他的心胸之广可以想见。他和卢雅雨同年进士出身，一时号称“南马北卢”。死后，卢哭着说：“作为前辈楷模像北斗星一样消失了，中原旗鼓少了南方一支劲旅。”
第八十五节
眼前想要说的话，往往被别人先说了。我冬天上山，看见桕树子一颗颗的，误认为是梅的花蕊，想要赋诗，偶然读到江岷山太守的诗说：“偶然看到桕树子在树梢头发白，怀疑是江南的白色梅花。”杭堇浦诗说：“成千上万的桕树都长出了桕子，我便把它们当做花看了一路。”这就是眼前的景被别人说过了。我晚年喜欢游玩，所到的黄山、白岳、罗浮、匡庐、天台、雁宕、南岳、桂林、武夷、丹霞，觉得山水各自争奇斗艳，没有重复的。读门生邵玘的诗说：“探访秘密搜求珍奇兴趣没有穷尽，山直插天空水连着苍天。比较山水就像在品评山水画一样，画稿没有一幅是相同的。”才知道我的心意又被别人说啦。
第八十六节
商宝意先生写《咏菜花》诗说：“小朵的菜花很适合插在村妇的头上，细细的香气簇拥着牧童的衣裳。”他的同乡刘鸣玉翻新他的意思说：“半亩地的菜花只让名士来欣赏，一生也插不上美人的头发。”刘鸣玉和童二树、陈芝园，号称“越中三子”。
第八十七节
《宋诗纪事》中记载：“有叫罗颖的，写《题汉高祖庙》说：‘果然是你大度，能容得下辟阳侯。’夜里梦见高祖召见并责怪他，不久就病死了。”多么令人惊异啊！果真有这种事，那么伪造《天宝遗事》的人，唐明皇为什么不杀了他以惩其罪呢？
第八十八节
论诗要分开唐、宋，判别中期、晚期，我不喜欢这样。尝举例盛唐时贺知章的《咏柳》诗说：“不知这么细的叶子是谁剪出来的，二月的春风像剪刀一样。”初唐的张谓之写《安乐公主山庄》诗说：“灵泉凿刻巧妙就像织女织出的彩锦一样，孝顺的竹笋能长在花公主的枝旁。”都雕刻得十分精致，与中唐、晚唐的诗又有什么区别？杜甫的“影子受到碧绿清水的勾引，风儿嫉妒红花倒着吹”。“老妻在纸上画了一盘棋局，小儿子把针扭成钩鱼钩。”琐碎极了，你会说它是宋诗吧？不单单是这些，施肩吾的《古乐府》说：“三更风就像切断好梦的刀，万般忧愁都化成了绕肠的线。”像这样雕刻，刚好是在晚唐以前，不在行的人不知道这诗的出处，必定会认为是宋、元后期的诗。
第八十九节
元微之写《自嘲》诗说：“饭来张口像神鸦一样。”姚武功有《某寺》诗说：“没有斋饭时，鸽子看着僧人。”这两句都是传神之笔。
第九十节
《古乐府》说：“羞涩不已假装要牵着同伴。”五个字写尽了小女儿情态。唐朝诗人因此而有“放语高声和同伴游戏，希望郎君能听到我的笑声。”其他的像：“从来不下马，故意让头发斜身上”；“一个人在房间里害怕，眉毛长了在镜子里忧愁”；“秘密约会临走时又胆怯了，写封信传寄又太难了”，都不愧是深得古人男思女恋的诗意。近来杨子捂公对有一联说：“蹒跚而行浑身无力，不倚栏杆就一定要倚着别人。”
第九十一节
唐朝人写《咏小女》诗说：“见了爹也不认识，反回去拉着娘的衣襟。”这是刻画小女儿的神情。“头发盖了一侧的眉毛，小花插在头髻的旁边。”这是描写小女的容貌。“学说话时不停地问，牵着大人的衣裳一步也不离开。”这是指小女儿的神态。“爱拿爸爸的笔墨，闲了就跟母亲学裁缝。”这是描写小女的憨厚可爱，惹人爱怜。
第九十二节
苏东坡的诗，有才华而无情感，多意趣而少韵味。这是因为他天分很高，而学问功底稍浅。有起势而无结句，多阳刚而少阴柔，这正验证了他成名很早而晚年穷困啊。
第九十三节
离别诗写得最好的，像：“路途很长难以计算时日，寄封信要一年那么长。没有活着回来的想法，始终思念分别前的情景。醉中忘了自己要旅居他乡，还想着和送行的人一起回去。”这都读来让人落泪。又有宋人诗说：“自从西窗分手已经四年多了，千里写信问候片言只语对我也是安慰。若要和生死离别相比，不同的只是多了含泪写成的一封信。”
第九十四节
唐朝人写《女坟湖》诗说：“应该是离魂不能成双对，至今沙滩上也少有鸳鸯。”宋朝人写《青楼》诗说：“和郎君一起酣然入梦完全忘了天亮，公鸡也流连忘晓不肯啼叫。”
第九十五节
陆钅弋说：“大凡人作诗，手中拿着题目，心中一定有一种供给应付的语言，老生常谈，不用想就能说出来。如果想成名家，一定要谢绝那些泛泛而交的朋友，将杂乱都驱走了，然后才能精心独运，独出新裁。等到写成以后，又一定要它浑为一体，没有修饰的痕迹，这才称得上是成功的作品。”
我见史书上说孟浩然苦吟诗歌，紧皱眉头，皱得眉毛都脱落了。王维构思，竟致走进了醋瓮。说起来真够难的。今天读他们的诗作，从容典雅，写得天衣无缝；深入浅出，才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唐朝人有诗句说：“苦吟诗像僧人入定一样，得了诗句好比僧人修行成功一样高兴。”
第九十六节
溧阳相公做大司寇的时候，奉皇上旨意教习庶吉士，到了任上，而此科的状元庄容可因为在南书房，因此不和诸翰林一块来迎接。史公愤怒地说“我坐了二十年的南书房，不应该以这种态度来对待我。”将要奏请皇上召他过来。彭芝庭侍讲为他委婉开脱，于是和好如初。彭芝庭本未来是史公的弟子，而庄容可又是彭公的弟子。庄容可献诗说：“按理自然应该侍站在你的布帐中，蓬山没有来因此才没有去。”
溧阳公上课，出了《春日即事》的题目。同年管水初作一联说：“雨三点的春雨正逢寒食时节，二十四番花信风正吹到杏花。”溧阳公评定为第一，同学的溧人称他为“管杏花”。
阳公七十寿辰的时候，某庶常献上百韵诗，公读后，笑着说：“把我当题目，也应该写得百韵，可惜诗中没有一句是精彩的，都是祝福的虚浮话，我不敢领情。”这是溧阳公总督八省、兼统领六卿的缘故。记得许佩璜刺史有诗句说：“三朝元老裴中令，百岁诗篇卫武公。”我有诗句说：“是南宫六一先生的宝座，面向北站着三千弟子。”都被溧阳公认可了。
第九十七节
我一直不喜欢杜甫的《秋兴》八首，而世上粗浅的人，都往往赞叹，奉为标准。他们不知道杜甫有大海阔地一样的才华，他的诗妙绝的地方不容易看出来：这八首诗，不过是一时兴致来了随手写的，并不是最好的。如果说“一系”，说“两开”，说“还泛泛”，说“故飞飞”，都显得习气太重，毫无意义。就像韩昌黎的“蔓涎触角可以伸缩，鸟来啄时便缩到了坚硬的壳子里。”和一夕谈的“春蛙翻身像一个宽宽的‘出’字，蚯蚓死了像一个写得太长的紫色的‘之’字”有什么区别。今天的人如果把这些诗句拿来当做学杜甫、韩愈的标准，是误入歧途啊。有学究说：“人如果能按《论语》上说的做一句，便是圣人。”有纨绔子弟笑着说：“我已身体力行了三句，恐怕还不是圣人。”问他是哪几句，他说是：“吃饭不厌其烦地要精重，鱼肉要切得越细越好，狐皮是越厚越值钱。”听的人大笑起来。
第九十八节
我常教育别人：古风，要学李白、杜甫、韩愈、苏轼四大家，近体，要学中唐、晚唐、宋朝、元朝的各个名家。
有人问为什么。我说：“李白、杜甫、韩愈、苏轼四个人的才气太大，不屑于细致入微，用音乐奏出来，音节上也很多不太和谐的。中唐、晚唐的名家，诗作有许多都是清脆可歌。”
第九十九节
在《高惠功臣表》里，班氏用“符”和“昭”押韵。在《西南夷两粤赞》里，班氏以“区”和“骄”押韵。王歧公为人作碑铭，都仿照这两个例子。
第一百节
蔡孝廉有一青衣戏子许翠龄，长得如一个绝色美女，不幸早死。许翠龄的记性特别好，曾经路过染坊，开玩笑烧了染坊的记事簿。坊主十分吃惊，翠龄笑着拿出笔一一默写了出来：某家染什么颜色，及其价值多少，都丝毫不差。
主人失去许翠龄，写诗哭挽说：“看见她的仆人还在不由地双泪横流，一灯之下似乎看见她的魂灵又回来了。”
最初的时候，蔡孝廉在苏州安方伯幕中请神，有女仙刘碧环下降，赠诗说：“升落已定你也无须忧伤，他日便是长安道上的人。”孝廉十分高兴，以为是东野的“看遍长安花”的意思。后来竟死于陕西。
一百零一
福建有一个叫点点的歌童，长相柔媚能写文章。
有客人要行酒令，要一句唐诗，一句曲牌名，他自己先说：“闲看儿童捉柳花。《合手拿》。”点点应声说：“有约不来过夜半。《奴心怒》。”
点点又唱着：“柳下惠风和。”满座的人都张不开口了，认为这是没有对句的对子。
一百零二
我已选了杨次也、李啸村的《竹枝》词，自认为十分绝妙了。近来又得程望川的《扬州竹枝》词说：“准备明天参拜梵宫，痴痴的心情和别人不一样。彻底熏香连衣服都香透了，故意站在上风吸引别人的注意。”“精巧的发髻分开两边的头发刚刚盘好，穿着薄薄的棉衣上面绣满蝴蝶。临走时顾影自怜忽生恼恨。袖底是什么人泼上了一些酒痕。”“长旗在绕着香炉飘动，一级一级地登上台阶跪拜上方。从这里下去苔藓很滑，我扶着小妹，小妹扶着母亲。”“绣花的帘子下飘着轻轻的烟雾，特意跑到客人面前炫耀。忽然听见后舱有人叫好，扭过头去看后边来的是什么人的船。”
这四首写的都是眼前的事，而文笔十分详尽传神，十分可爱。望川名叫宗洛，是桐城人。
一百零三
吴地民俗中以六月二十四日为荷花的生日，士女可以出游。徐郎斋作《竹枝词》说：“在荷花和微风面前暑气消失了，荷花荡口绿水流。今天是荷花的生日，郎君和我的船齐头并进。这一天太阳十分炎热，龙船旗帜都变得焕然一新。东家女子笑西家女子，桥上人看桥下的人。”“葑门的城门前有一个湖，湖水发出一片白茫茫的光。年年的今天都是荷花的生日，要看荷花却一朵也没有。”“丹阳的段郎做官十分清廉，天然诗句自然成。很奇怪郎君面容长得像荷花一样，原来郎君是荷花生日那天出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