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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嘉兴人江浩然在江西为人做幕僚的时候，在集市上买到了一封白色信札，上面用楷书写着：“我十五岁那年才许配给夫君你，我听到的关于夫君你的情况就像不知道一样。十七岁那年正式出嫁后才得以相见，仿佛春风忽然吹拂，我的心永久地爱恋着你。两人欢欢喜喜地过了半年无奈你又要离去，千里的江山遥远绿水飘。还没能写上几句关怀的话就已愁肠寸断，泪水不断滴在了胭脂上。西江和浙江虽然只隔着一条江，就像天上牛郎织女隔着银河一样。但银河还有鹊桥相通的时候，无奈妾身我染病已是奄奄一息。只是我伤心自己未能生下孩子，空负了父母大人的期望，罪大不可赎。倘若蒙夫君垂念旧日情分，我有个妹妹已经长成可以给你做续弦。夫君你正值英年，不要再让光阴虚度而一事无成。事业没有成就岂不是有违双亲大人的意愿，就连我在黄泉之下心情也不能平静。要知道世上的事都是前生注定的，我将一颗明珠遥赠给你。不求你睹物思人，但求今世相定来世能再嫁给你。”
后面写着：“政可夫君。康熙朝癸酉年仲夏，垂死的妾身颜玉致礼。”我玩味这首诗，才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位才女。只是所说的政可这个人，不知道是谁。
二
编辑家编选近时期诗人的作品，常犯有七个毛病；那些想借此赚钱扬名的人不包括在内。大凡诗人的全集，各有各人的神韵特色，必须要通读纵览，才能确定所取舍的诗，倘若从该诗人全集中选取的几首诗，并不是他应该被选人的代表诗作，这就犯了从竹管里看天、用瓢来量海水这种眼光短浅的错误：这便是第一个毛病。《诗经》的三百多首诗歌中，忠于原则、放荡不羁、态度端正、变化多端等多种类型无所不包；如今就凭借一个人的粗浅见解，去审评那众多才子的博深才华，对于名家门派的源流演变，也没有加以探讨，只好用自己固有的眼光模式去硬套他人的作品，就像把自己的鞋子作为样本，而要去削砍别人的脚来适合它一样：这就是第二个毛病。把唐诗、宋诗截然分开，推崇杜甫或是尊重韩愈，把一些并没有联系的诗说成是出自于大家之手笔，却不能判别它们的真伪，从中采摘出精华之作：这是第三个毛病。动不动就请出纲常伦理这条法宝，对一些诗人的或劝戒、或褒扬、或讽刺的诗作，认为除非是和纲常名教有关的诗便不能选录；却不懂得那些描写采花赠花的情诗，又和纲常名教有什么关系？而古代的圣人们对这种情况也是不加删除的。宋代的儒生指责不应该把蔡文姬列入《列女传》，但在《十七史》的列传中，哪能全都是像关龙逢、比干那样的忠烈之臣呢？这些学究们一味地循规蹈矩，令人作呕：这就是第四个毛病。贪图编辑出大部头的诗集，认为全国每个省每个郡的诗人都必须选入几个人，于是到了勉强搜罗的地步，放宽了收录的条件，选择太滥：这是第五个毛病。有的编辑人本身的才智能力和诗作者相差太远，却胡乱地修改原诗，以致于点金成铁，把一首好诗变成了坏诗：这是第六个毛病。为了自己的交情而徇私，听从了他人的请求：这是第七个毛病。这最后一个毛病，我在写《随园诗话》时，也不能够免除。
三
侍读官严冬友和戏子登元关系亲密，冬友将要去陕西，没能把登元一同带去，在路上他看到一个人手持鸟笼，售卖一对相思鸟，开玩笑地题诗一首说：“睡在一起又吃在一处，什么地方配得上相思这个称号？”
四
家住山右的观察冯康斋，名廷丞，学识很是渊博，做官也以廉洁被传颂。他的夫人是我家乡的周叔大太史的女儿，也很好客。冯康斋观察曾写了一首诗：“和经过的客人谈论诗书时我经常搜肠刮肚地寻求佳句，我那贤惠的妻子御去耳环等装饰在厨房中准备酒菜。”
五
丙辰年召集各地书生应试，有一位康熙朝癸巳年的翰林院编修云南的张月槎先生，名汉，年龄已有七十多岁了，再次进入了翰林院。张先生以翰林院前辈的身份自居，而丙辰年考入的翰林们想以同年关系来对待他。彼此之间不免有些矛盾。五十年后，我到两广东部地区游玩，在封川县令彭竹林的官署中饮酒。彭竹林府上的教书先生张旭出来拜见，我一询问，知道他原来是张月槎先生的亲孙子，急忙追问张月槎先生的遗稿，他仅仅记录下《秋夜回文》这一首诗，诗中说：“烟云深处我静卧在楼阁中看到窗前的草儿上都像是凝结着愁绪，从清冷的梦境中惊醒我的目光又回到了弥漫在那几棵树上的浓浓秋意上。从悬崖断壁上望去只见四周山峰上云雾上下浮动，隔着竹帘看到水中的月亮沉下去又浮上来。几只南飞的大雁翩然落下，皎洁的月光带着一丝寒意静照在斗牛的身上。前面的路上有人在赶路回家，他手中的灯笼像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夜晚偏远小城中的灯火像星星似的连接着星空。”
我加按语说：回文诗相传是从苏若兰开始的，其实不是这样。《文心雕龙》上说：“回文诗的兴起是从道原开始的。”傅咸作有回文反复诗，温太真也作有回文诗，他们都在窦滔之前。
六
真州人张啸门在鸠江游玩时，看到邻船的一位女子，倚靠着小船的篷窗在叹息，和她说话，她并不回答，一幅凄惨痛苦的样子。只是见到了她的《题青罗带寄人》诗，诗中说：“小舟上一夜灯火通明，我的无限深情在灯下不好意思表达出口。东风啊，你为什么又把天空吹亮，好像拼命一样催促着我们在江上话别。”
七
咏唱历史的诗作有三种形式：一种是借着古人的往事，来抒发自己的情怀抱负。这一类的诗有左太冲的《咏史》。一种是概括史事，而通过咏叹来表达个人情思。这一类的诗有张景阳的《咏二疏》、卢子谅的《咏兰生》。一种是利用巧妙的对仗手法。这一类有李义山用“牵牛”对“驻马”，韦庄用“无忌”对“莫愁”。
八
周月东在海潮庵游玩时，得到了谢文节先生的一个小小的方砚台，砚额上刻着“桥亭卜卦砚”五个字，背面刻有元朝人程文海的铭文。周月东把它视为珍宝，每天怀抱着这块砚台睡觉；临死前，他把它赠给了查恂叔。一时间为此事题诗者很多。钱辛楣题诗说：“眼中只有这块石砚台，在江南再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看护着砚台而死去。”纪心斋题诗说：“远远胜过一片寒陵石，像栩栩如生的玉带陪伴他直到千秋万代。”
尤贡甫在真州买到了当年苏东坡用过的石铫子，可以盛下一升多的水，配有铜制的提柄，铫子上铸有一片茨菰叶，上面用篆书刻着“元韦占”两个字，大概就是周穜馈赠给苏东坡的礼物。郑炳也对此题诗一首说：“女娲炼石补天留下了古老的云气，人走开后炉上煮的茶都煮干了。”谢登隽题诗说：“不因客酒量大而自矜，唯独允许在身上深深地刻有文字。”不多久，有人买去后献给了上级。一块砚台和一个铫子，主人都给它们画了像收集成册，在艺术品之林中传播。我在扬州汪鲁佩家中的时候，见到一块宝玉，长有七寸，葵花形的头部垂着丝带，质地纯粹，宝玉中透有红色，真是三代时的宝物。可惜由于没有人题诗咏唱，整年都收藏在匣子中。可见事物也有幸运和不幸运之分。
九
前朝明代万历五年，常熟人赵文毅因弹劾张江陵。遭廷杖后被解职去守卫边疆，他朋友的庶子许国赠给他一个刻了字的犀角酒杯。大概是取神羊的一只角可以触破邪气的含意。后来流失了，中间换了好几位主人。赵文毅的五世孙王槐打听到那只犀角杯在大山东边的颜衡斋的家中收藏着，于是就赶制了一只玉环和一艘银制的小船，又请翁覃溪先生作诗咏唱，请求和颜衡斋交换那只犀角杯，没想到竟然得以完璧归赵，一时之间为此事题诗咏唱的人很多。公覃溪作了一篇七言古诗，后八句是：“颜先生微笑着把犀角杯交还给赵王槐，老人大为感动发誓一定要报答他的大恩。犀角杯很高兴它在许多年后能遇到老朋友，赵王槐哭着回到家向先祖祈告。当年赠给犀角杯纯属偶然，今天奉还它会在世上广为传扬。我要为犀角杯谱写出一首新的乐府诗，使它胜过米家那艘用虹玉做成的船。”
十
安庆人徐兰坡，少年时勤奋好学，每见到我的一些零散诗文，他都一定要抄下来。我游览黄山时，他到我船中诵读他的诗作。他在《夏夜》诗中说：“萤火虫绕着竹篱飞舞，微风轻吹送来点点荷花的芬芳。那几根倾斜着的竹子，伴着月亮的升起而把竹影映到了人的衣服上。”《偶成》诗中说：“屋旁的这棵松树经过一春的滋润后茁壮成长，在树上栖息的鸟儿还不知道自己的巢也在逐渐升高。”
他的《大观亭宴集》诗中说：“衣服上留下了一道道新旧酒痕，酒席前来往的小船往来穿梭。”此外，“绿杨深护倚楼人（青绿的白杨树用它浓浓的树荫掩映着小楼上倚窗远望的人儿）”这句七字诗也很好。
十一
平湖人张香谷和他的兄长张学支坡最为友爱。学支坡死后，香谷过了一年后也病倒了，临终前，作有“两缕清魂一同游到梅花下”的诗句。学支坡的儿子张熙河被举为孝廉，他继承了先人的遗志，在父辈的坟旁种下三百棵梅树。题诗说：“占卜吉凶后我亲自背土种树，我栽种梅花并精心爱护它我的父辈也会高兴。”真可以称得上是孝顺了。
张熙河喜爱游览名山，作有《梅花诗话》一百卷，曾到过我的随园，住了一夜后才离去。他在《登峨嵋绝顶见怀》诗中说：“峨嵋山高耸入云，即便是八月山顶仍是白雪皑皑。我手持仙人被贬下凡尘时拿的竹杖，飘然飞上了秋日的天空。从屋檐下看去星星显得特别低，往远处眺望群山好像变得非常小。白日里佛光闪现，半夜中圣灯明亮。藤萝有如五彩的大网，层层叠叠地缠绕在岩壁之上。我举目四望山中的苍茫风景，忽然想起了随园老人袁枚。这种奇丽的风景不能一同欣赏，又怎能使幽静的怀抱得到安慰和惬意呢？怎样才能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和您一同站在云端赏景。”
张熙河在峨嵋山的时候，曾见到过神灯和佛光，还曾到过净土山下，在水池中看到一种像小龙样的动物，长四寸，有五爪，他带着它刚走过雷洞坪它就死掉了。那佛光飞到了平台上，他用手一抓，原来不过是一片树叶。
十二
我在江宁做县令的时候，有一位胡秀才请我去饮酒，酒席间他向我出示他祖父所留、系邗江人王云所画的《甲戌胪唱图》。卷首有何义门的一首诗：“被皇帝三次召见因而声名显扬，一龙昂首领头群龙便跟着飞舞。跟随皇帝的仪仗队巡游天下，长安城城门外人山人海争先恐后地来观看。四面的青山神奇而秀美相信当中一定有寺庙和钟声，在焦循老夫子之后又涌现出胡先生这样的才子。江东的众多文人把您推为首领，意气风发怎肯输给爱睡懒觉的人？”胡先生名叫任舆，字芝山，是康熙朝甲戌年状元，还没过十年就死去了。他的同届考生高章之作诗一首哀悼说：“十年来我们没有分开过你却死在了这里，过了好几个月我仍然怀疑你的死讯不是真的。”画卷中题字的如彭定求、陈恂、杨仲讷，大部分都写了追悼缅怀他的文章。
我题诗说：“九天上天门浩荡地敞开，前代皇帝来自选拔考试众位才子。不要惊讶于南天门上吉祥的云雾出现，老臣我来自白门江。”“我也曾寻找过您写作的踪迹，仰望三十年前的科举老前辈的高人风范。人世间的美好梦境为什么醒得这么快，人生就像浮云飘逝一样。”“美丽的花园在傍晚有斜阳西照，枯老的大树无声无息地飘下落叶盖在已落的花儿上。引来了一群儿童一同拍手叫嚷，县官今日醉倒在状元郎的家中。”这是乙丑年冬天的事情。他的诗没有留下稿子，丙午年闰七月初七傍晚，我又打开欣赏这幅画卷，不免为之失落感叹。
十三
陪伴皇帝读书讲课的叶书山，常对我夸起他的同届考生陶京山的孙子名叫陶涣悦的小孩英才卓异，当时他才八九岁。长大一些后，喜爱吟诗，尤其喜好我的诗句，我的诗有一多半他都能背诵。他的《偶成》诗中说：“刚做完午课我躺卧在短床上，过了立春这个节气后白昼就逐渐长了起来。高高的屋檐朝着太阳自然难以留住残雪。小小的屋子中收藏着鲜花当然容易把芳香挽留。台阶下远处的小草刚刚返绿，路旁垂杨的枝条却还没有变青。唤来童子把炉火添旺些，午后的天气虽然温馨但傍晚时却有些凉。”此外还有一首：“屋中的人儿因为等待月升常把窗户开启，书籍是传播诗文的手段不可不读。”他为祝贺我得了儿子作诗一首说：“先生一生中所有的遗憾上天一定会弥补，老年得子还不算晚。”这几首诗都很有陆游的诗风。可惜叶书山早亡，没能见到！
十四
中州人吕公滋，字树村，在介休任县令后回家，因为侄子吕仲笃到上元任县令，于是他也来白下游览，赠我诗一首：“这个地方兼有白下三座山峰的胜景，诗作比黄初七子还工整精致。”读三妹集云：“刺绣惟妙惟肖把鸳鸯都吸引来了，因为香气重把囊蠹都熏死了。”年龄还没老就因病请求辞职回家。有人劝他复出为官，他于是作了一首《老女嫁》，诗中说：“自己织成五色的丝衣，把明亮的竹帘低低卷起绣着鸳鸯。不像小妹出嫁时，母亲热情地给她梳妆打扮。”“查看新妆扮是否合适我忽然思索起来，它和现在的式样相比很不适宜。嫁衣的肥瘦程度我凭什么来裁剪，不好意思去问邻居家年轻的小女儿。”他的《戏仲笃》诗中说：“可怜我一天天衰老，等待着你一显才华。”《潼关》诗中说：“三座山峰在天边耸立，一个骑马人在大雨中行走。”
十五
唐李揆对自己才华很是自负，他讥讽别人说：“有龙的身形凤的姿态的士人都没被选用；那些獐头鼠目的人还想去求得一官半职吗？”有人把他的用意反过来说，并赠给算命先生：“如今的相面法术和以前大不一样，我把其中的秘诀告诉大家。要想看世上的公侯将相的相貌，就要去找那些獐头鼠目的人。”
十六
我在武夷山游玩时，经过浦城，遇到知府钮大人的弟弟钮阆圃，他有三册诗集请求我评阅。其中《七夕》诗中说：“黄昏时没有人陪伴着我说牛郎织女的故事，独自对着半壁江山发愁。今晚对着卢家小楼上的月亮，莫愁女未必就不忧愁。”还有一句诗说：“星星倒映在池水中鱼儿正在蚕食鱼饵，月亮悬挂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狗儿朝着摇动的花朵狂吠着。”都是值得诵读的佳句。我下按语：“宋曾三异说：莫愁是古代的一位男子，是类似于神仙隐士的人，而不是女子。楚国的石城筑有莫愁的石像，全是男子衣冠装束。可以参见刘向的《列仙传》。”他的话虽然不合经典，但可以作为一种说法保留。就犹如龙阳君、郑樱桃，古人都把他们当做女子：此事一则可以参见《战国策》鲍注，一则可参见《十六国春秋》。
十七
锡山的秀才钱泳，字立群，家住梅里。丙午年腊月七日，居士张止原请我同游灵岩山，我和钱秀才在船中同住了两晚，谈论古文和金石学，他的学识很是渊博。他的《游西湖》诗中说：“十年来不认识去钱塘江的路，今日来到这里反而怀疑是到了梦中。山峦青绿一片让人难以区分南寺和北寺，轻舟容易在江风中扬帆往来。几湾碧水连通着仙境般的楼台，一片苍茫的云烟淹没了南宋朝的王宫。什么地方才是我家的表忠观？好几次不好意思地搔着头向渔翁询问。”“我骑着马登上了山，只见四周松林茂盛，把梵王珠宫殿映衬得越发高大。老僧人走上幽静的小路来迎接客人，少女们爬上翠绿的山去焚香许愿。登上鹫岭的高楼只见沧海辽阔，冷泉的水流很急溅起一片水雾。不如坐在三生石上，告诉游人们走的路错了。”
当天，船停泊在木渎的鹭飞桥。钱秀才去拜访他的朋友孙镜川。不久他们一同回到了船中，孙镜川一见到我就行礼，并把《小仓山房集》中的古文背得琅琅上口，也是一位奇士。
十八
新安有个姓王的，一家人都能写诗。王葑亭的《李夫人歌》中写道：“生前能够用回头一笑留住君主的心，死时却不愿用回眸一笑来留住君主的记忆。于是知道她结交君主自有方法，擅长得宠并非只靠美丽的外表。你难道没有见到，陈皇后被打入长门冷宫终得活命，钩弋夫人以美色受宠最后不得善终。”
他的兄长王于庭，不轻易作诗，但有很多佳句。他的《病起》诗中说：“修长的翠竹好像是可怜我带病起来，它那青春的竹叶轻垂着一动不动。”《示几》诗中说：“劝诫你即便是一小段时间也一定要珍惜，到头来秋天的花儿总要被春花取代。”他的儿子名叫养中，作有《醉归》诗：“要不是老家人上前把我扶住，我昏头昏脑几乎要去敲打别人家的大门。”他的《咏虾》诗中说：“虾儿胡须像戟一样挺直双眼圆睁，连离了水的蛟龙见了它都会吃惊害怕。”他的弟弟孔祥，年仅十七岁，也作有诗句：“看到月亮升出我忙用手中的蒲扇遮掩，害怕花影会映到我的身上。”
十九
《荆楚岁时记》中把每年七月八日的雨称为洒泪雨。这个说法本来就很荒唐。但为此所作的诗不是失于笨拙，就是失于迂腐，将错就错，把假的当做真的，才有风味。只采用一种说法不仅大煞风景又索然无味。我和香亭一同写诗，忽然外甥王健庵吟成一句诗：“不了解织女牛郎分别的深意，一年哭泣一年却没有眼泪。”我们两个人都称赞这首诗的超群绝伦。
二十
马相如作有《渔父》诗，诗中说：“自从手握钓竿当了渔父后，也就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这一汪池水。一尺长的鱼儿正好可以去换酒，一叶扁舟就是我的家。傍晚晒起渔网点起炊烟，把船儿停在水中时月亮已经西斜。不求捕的鱼有多少，只爱在桃花旁闲度残生。”大有王维、孟浩然田园诗的风格。有的人传唱他的那句“描写月影赶得上三个李白，歌唱水光荡漾超过了百个苏东坡”的诗，不免有些弄巧反成拙了。
十一
福建布政使张廷枚，作有《瓶花绝句》诗，诗中写道：“垂下竹帘挡住西风，好让幽寒的花香留在这草堂之中。”我家乡的诗人沈方舟曾在他家中小住，因而他的遗稿得以保存下来。张廷枚曾经三次出使高丽。杭堇浦赠给他一首诗：“长杨羽猎旌旗招展，你三次绘制《宣和奉使图》。”
二十二
歌咏秦始皇的诗，朱排山先生说：“你何苦要把诗书都焚烧掉，刘邦和项羽都不是熟读书的文人。”进士崔念陵说：“刘邦、项羽都生长在长城以内，你白白花费了民脂民膏来筑建万里长城。”
二十三
刘介石作法请仙，他忽然在占卜用的沙盘上狂写了一首诗：“眼睛像鱼眼似的整夜突起，心却如柳枝一般终日悬垂着。十三楼上月儿明亮疾风紧吹，一个人影独自爬上楼去又走了下来。”旁边的人惊讶地说：“这是吊死鬼的诗！”到了夜里，果然有一个全身红色装扮的女子来冒犯他。刘介石急忙把沙盘坏掉，然后搬了家。
二十四
抒发情怀，假借女儿闺情最是含蓄。仲烛亭在杭州的时候，我多次把他推荐给人家做私塾先生，最后终于被推荐到了芜湖，我去信问他需要多少薪金。仲烛亭不正面回答，只给我寄来了一首《古乐府》，诗中说：“托你买江南产的绸缎做衣裙，你为什么还要问绸缎的长短尺寸呢？妾的身体你经常搂抱，大小尺寸你可以仔细考虑。”宋笠田在鸠江做县令，被罢官后，想用捐钱的方式恢复官职。我劝他不要再重入仕途。不久他做了两当的县令，因为办错了事被降职去守边，他很后悔不听从我的劝告，也像仲烛亭那样在书信之外又附了前人的《别妓》诗，诗中说：“昨日还在雕花酒楼中饮酒载歌载舞，今夜却洒泪为你远行的船儿送别。那时候我若是嫁给了一位商人，也就不会有今日天涯海角的这段相思离别苦。”一位知府想要聘请陈楚南，因为他离得太远而犹豫不决。陈楚南寄给他一首《商妇怨》，诗中说：“我的眼泪滴滴洒落把门前的江水都加满了，眺望着天边的一片孤帆我望眼欲穿。问题只在于郎君你心里想不想回家，而不在于路程远不远。”
二十五
鲍步江在《有赠》诗中说：“两炷博山香在屋中点燃，她正对着荷叶铜镜卸下晚妆。用手拨剔灯芯时一定要仔细，要留下一丝火焰供褪除衣裙时照明。”
二十六
安庆人鲁凤藻在《有赠》诗中写道：“手携一枝芳香的花树我返回故乡的小村庄，后悔不该把自己的美丽容颜和花儿相提并论。我压低声音向小姑嘱咐几句，在母亲面前千万不要提及此事。”陈梦湘在《嘲某》诗中说：“织着凤凰鸟的粉红色衣衫稍稍退色，在春寒料峭的风中飘来豆蔻草的香味。双鬓上的头发像乱云一样没有束好，日上三竿她还在那里偷偷背着人拢头发。”商宝意在《喜环娘到》的诗中写道：“生病后草药要赶紧配制，在灯前我亲自为你解下玉佩和耳环。”金台衡在《赠妓》诗中说：“春葱似的玉人手臂要把玫瑰色的葡萄酒送给我，是冷还是暖我让她的樱桃小口先尝一下。”这些诗都善于写儿女之情。
二十七
描写景物的诗有句式相同但意思却不同的。元朝人的诗中说：“竹笋在石块的挤压下斜着长出。”宋朝人的诗中说：“桥断了只得从斜刺里寻找道路。”近人刘春池写道：“晴朗的天空下，鸟儿在树上喧闹；人们为此而高兴。”鲁星村作诗一首说：“暑天里桌几竹席比人的体温还热。”啸村有诗说：“大雪中巷子都同样的整洁悦目。”星村有诗说：“遥远的江岸边的树看上去都很低矮。”这些都是句式相同但意思却全然不同的诗。也有句式不同但意思却相同的诗句，例如：“河岸越宽阔对岸的树就显得越矮”，“远处河对岸的树像是生长在浪头上”，这两句诗与“遥远的江岸边的树看上去都很低矮”这句诗意思都一样，但却丝毫不会影响到它们的妙处。
二十八
我作有一句诗：“缺少风趣的人多半是高官贵人。”一时之间想不出下联。周青原对出下联：“书桌上有琴和书的家庭一定是贫穷的人家。”吴元礼也对出一句：“十分娇贵红艳的花儿它的后代一定很稀少。”
二十九
雍正朝乙卯年春天，我和周兰坡先生在杭州制府中一同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当时的主考官是总督程元章，学使帅念祖。诗的题目是《春雪十二韵》，是因为考试当日正午下了一场雪的缘故。周兰坡先生诗中有句说：“飞雪飘落到梨花中立刻融化让人难以分辨，飞撒入梅花中同样很难认清。”
现在已是乾隆戊申年了，周先生的孙子云翮在上海做县令，请我到他的官府中，商量着出版周先生的诗集，我因此得以又重新阅读了一遍那首诗。回想起五十四年前我们一同应试时的情景，都历历在目。
三十
我正要送鲁星村出门的时候，天上大雨转眼就要落下的样子。鲁星村吟道：“雷雨声虽然还在云端响起，但狂风已把树枝吹得摇摆不定。”我为他击掌喝彩，随即让看门人把诗抄录在门前的记事簿上。鲁星村说：“我没想到袁先生喜爱诗句到了这般地步。”说罢大笑着走出去了。
三十一
我的小船停泊在滕王阁下，有一个叫孙湘的扬州书生前来拜访我，他说他仰慕我已有三十多年了，把他作的《蕉窗八咏》诗拿给我看，其中《蝇》诗中说：不要飞到那位幽雅的隐士屋中，那里的芬芳气味和你大不相称。《蝶》诗写道：“偶然因为错误跌入了金钱的劫难中，不屑追逐着青蚨（虫名，借指铜钱）一同飞舞。”孙湘是以前扬州府学中的生员，精于吟诗咏句，曾给别人管理禺荚商事，不久又后悔了，因此写诗寄托了这种心情。
三十二
我在南昌的时候，太守谢蕴山请我前去饮酒，席间他把诗作拿给我看；他在为小妾姚秀英的画像所题的诗中写道：“她最宜生男孩就像最适合春天的一朵小花，故故相偎依情真意深。两人合成一个身影，不应该仅把夫妻称为比肩人。”
谢太守有《升官图》五言诗句写得最好，其中的警句说：“众位星宿森然罗列，锦服亮丽地排列在周围。考查官制遵照三百的定例，登上贤人之位占据了一方宝地。争相排挤以进入官场，将相因此分道扬镳。功名唾手可得，推次排序后气象果然不同。手握拳头对后来者保持矜持，制胜之机在于中枢之地。偶尔可以看出成败，从何处能够谈论智慧和愚蠢。区区尺余宽的云雾，升降就在须臾之间。”
三十三
我七十岁以后，遇到酒宴中吃得太饱，就会整夜不舒服。我读到了黄莘田的一首诗：“年迈如同婴儿一样要注意饮食，贫困好似按严格的文体来作文章一样使人头痛。”我感叹他诗文立意的巧妙。但是年龄不老也就没有阅历，不能知道其妙处。陈古渔有一句诗：“老年就像名山一样只有到了那儿才知道它的真面目。”
三十四
讽刺的话语，若是使用比喻和衬托的手法，便不会太显露。英梦堂在诗中说：“桃花喜欢笑并非是无缘无故，燕子因为身轻而骄傲地高飞。”陈古渔在诗中说：“无名的草儿生长出来和雨水并没有关系，天气暖了虫儿不等春天来到就飞了出来。”这几首诗中都是另有所指的。
三十五
我在天台山游玩时，恰逢诗人张雨村外出不在家，他的儿子张秀墀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尽了主人的情谊。雨村寄来诗作，其中有“千山相连翠碧连天吸引来了大诗人，拄着拐杖经过石梁时拐杖似乎可以挑起云朵”的诗句。我读着他的《天台游稿》，一路之上寻访风景名胜，如同得到了向导。
三十六
李竹溪在广东省惠州任太守，他作有《归赠》诗：“此行我曾经路过贪泉，但我要保持我清廉的气节回去会见老朋友。”啊！李竹溪真的能够不愧此言，因此我记下了他的诗句。
三十七
严冬友曾经给我背诵厉太鸿《感旧》诗：“‘朱红色的栏杆如今已经朽烂，更何况当年倚栏幽叹的人儿？’真可以说是一往情深。”我回答说：“这首诗是有所模仿的。欧阳詹在《怀妓》诗中说：‘高高的城楼高不可见，更何况城中的人呢？’”有的人称赞苏东坡的诗：“被冰雪包围着的白玉似的小楼人在寒冷中浑身起鸡皮疙瘩，阳光照耀着银色的海面折射出炫目的光辉。”我说：“这首诗也是模仿来的。晚唐诗人裴说有诗一首：‘瘦弱的身体因寒冷而浑身起鸡皮疙瘩，生病的双眼因饥饿而产生幻觉。’”
三十八
钱竹初在《题豫让桥》诗中说：“爱护士人要爱得彻底，养马也要挖掘它的全部潜力。几捆长长的野草加上几升豆料，即便是骅骝骏马也会闭过气去。”我也曾写过《题养马图》诗，诗中说：“只用一挑青草和三升黄豆，别想让神龙般的马儿为了你不顾生死。”
三十九
近世之人的怀古诗作，有不少非常好，但不能一一抄录。例如光禄大夫沈子大的《赤壁》诗：“人们都惊讶于吴蜀联军借东风火攻大败北岸的曹军，可曾知道汉朝皇族的后代刘备在南岸的军队中。”太史杜紫纶在《戏马台》诗中写道：“就算旧有的土地全部被刘邦占据了，还会有这座戏马台陪伴着项羽。”侍郎王麟照在《平原村》中写道：“八王之乱时兵荒马乱已不分君臣，在两晋的诗文中要数陆机、陆云两兄弟。晚节不保想起战场上的风吹鹤唳真是不堪回首，听说老朋友已经吟诵了莼菜汤。”姜西溟在《乌江诗》中说：“告别虞姬的歌声唱尽怪怨天亡项羽，乌江旧战场上潮水落下沙滩平静。虽然有千里广阔的江东可作为根据地，但项羽却羞于去见江东父老，东吴、东晋、宋、齐、梁、陈这六个国家都凭借它而固若金汤。”
四十
绿营军观察刘廷玑，号葛庄，是康熙朝年间的诗人，有的人嫌他的诗有些轻浮俏皮，但诗中洋溢着性情灵气，这一点却不可被磨灭。他在《渔家》诗中说：“渔民们一家一户都有一只打鱼船，他们之间互相结亲长期生活在水面上。这家有十三岁的女儿，那家有十五岁的青年，天天见面时都害羞地低下了头。”《偶成》诗中写道：“悠闲的花儿只能在悠闲中欣赏，把它采折回家就不新鲜了。”
四十一
太史沈椒园所居住的烂面胡同，和汤叶亭（汤西崖）少宰的故居相邻。丁巳年，我在他家小住，记录下了他的《秋夜》诗，诗中说：“偶然小病我闲坐在小厅中，好几次看到飞动的萤火虫勾起了我的思乡情。阴雨中天井中的树木也在凉风中抖动，在夜里我听到了秋风带雨的萧瑟声。”
四十二
平民百姓史青溪在诗中说：“从古到今多情的人总会白白地给自己带来怨恨，美好的梦境历来是最容易被惊醒的。”我反着他的意思作诗一首：“如果只是希望不要有好梦出现，反而会觉得还是醒来的时候最安全。”唐朝人有一首《咏梦》诗，诗中说：“刚开始还以为就是真的，仔细一想方知道原来是一场空。”
四十三
宋牧仲在苏州任巡抚的时候，给唐六如修建坟墓。宗伯韩慕庐题诗说：“在以前有唐衢常为他痛哭，如今只有宋玉来给你修墓招魂。”民间传说李太白为了去捉水中的月亮而被淹死。李孚青在《题太白楼》诗中说：“脱离人世仍然是回到仙界去，撒开手还是把月亮放了回来。”我下按语：《宋史》中有唐寅这个人，名叫伯虎，也在《文苑传》中。
四十四
蒲城人雷国楫，字松舟，撰写有《龙山诗话》二卷，在松江县做县丞；作有“云朵在天上飘行落花在水中漂荡，劲风吹过草儿在山坡上起伏不定”的诗句。彭芝亭先生赠给他一首诗，诗中说：“身居官府吟诗在思想上能不同凡响，编写风雅的诗作和我辈一争高下。和吴会山的朋友们情深意切，骑着马一身风尘仆仆，还带着函谷关上的云彩。凭吊古事多次怀念杨伯起，谈论诗作应该是继承了杜司勋的风格。书箱中剑气隐隐像是有双龙跳跃，移到江头观赏落日的余辉。”
四十五
凡是诗文中带有倔强不驯服气息的，那么作者一定不是个好文人。张元曾作《咏雪》诗一首，诗中说：“和三百万玉龙刚刚打完，只见残败丢弃的龙鳞片甲满天飞舞。”他在《咏鹰》诗中说：“有心去捉那月亮上的玉兔，于是更向白云深处高飞。”当时韩琦、范仲淹任经略使，嫌弃他献诗有自我吹捧的意思，于是丢弃了他的诗并且不任用他。张元于是便投奔了西夏国王元吴，成为北宋的一大祸患。
后来，岳飞领兵驻扎的地方，对江面严加封锁。有一个叫毛国英的人前来献诗一首：“沉重的铁锁把大江拦腰截断，战船的桅杆上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即便是禹门有千尺高，把蛟龙放下来也冲不破这严密的封锁。”岳飞笑着说：“这个人是张元一类的人。赶快召见他，要有礼貌地接待他。”
四十六
咏唱飞雪的佳句有：缪雪庄的“卷起竹帘只见树上雪花飘落，吹熄蜡烛发现窗外一片洁白如同明月当空一般。”章智千的“旅客们躺在床上惊奇地看着月亮，童子清扫着台阶上的雪并堆成了小山的形状”。陈明卿的“雪花填平了世上高低不平崎岖蜿蜒的道路，把寒冷带进了人间的富贵人家”。这几首诗都是前人所未曾写过的。
四十七
写游玩山景的诗作，贵在写出亲临其境的感受。陶庭珍在《盘豆驿》中说：“丛山峻岭就如同破烂的衣服一样，人们就像虱虫一样沿着衣缝向上爬。在狭窄的山路上左拐右拐，想走快些却又不敢放纵自己的脚步。”沈石田在《天平山》诗中说：“登至山顶极目眺望时山风疾吹恰好扶住人的身体，谈笑间云雾就飘入了人的嘴中。沿山路向上径直爬去时忽又向左拐去，山路看似被堵住时一旁又露出一条小道。”洪稚存在《林屋洞》诗中说：“山洞盘旋着像旋涡一样深入，又像一口倒扣的大锅让人不能仰望。洞中稍有亮光人们便因为看清了来时的崎岖道路而害怕，摸黑前行时又被面前虚幻的景象所吓倒。紧挨游人身体的急流如同飞箭似地流下，在小路上蜿蜓前行才知道了蛇的弯曲。我不惜嘴脸被水打湿，惊讶于这前后呼应的声音。”梅岑在《极乐峰》诗中说：“脚下的碎石随着脚步在滚动，危险的山路容不得游人迈开步伐。拄着竹杖我为只有这一个支撑而发愁，拉紧葛藤等待走过峭壁。想要停下来地势又不允许，想继续向前又感到害怕。”万柘坡在《盘山》诗中说：“青翠的群山向客人们露出了笑脸，像马头那样向游人点头作揖。当中的主峰高耸到云雾深处，旁边的山峰也威严地鱼贯而立。行人走在山路上几乎踩到了山下的树梢，飞翔着的鸟儿险些碰到了游人的鞋。后面的人紧跟着前面的人走，前面的人却不停地用脚试探着路。”宗介帆在《磨盘山》诗中说：“看上去分明只有一丈多宽其实却有一里多，原来指点着的一片平地偏偏往下涌落成陡坡。东转西转看上去好像是迷了路，朋友的呼应声已经很近了但仍要等很久才能见到人。中央石块耸立组成了牛宫的形状，四角上层层山峦像是个大鱼篓。甚至怀疑前面要走的路就是来时走过的路，几次担心迷路想退回去。来到这个地方我敢说肱骨已经折断了三次，站立在峰顶我立即感到有如九曲回肠胸中无比舒畅。”沈树本在《磨盘山》诗中说：“回头望去已然不见了进山时的路，口，我们已经完全进入了这座山。山路蜿蜒转得我头晕眼花，绕了几个大圈后我便心中紧张起来。刚想向左走一会儿路又往右拐，正想向上攀登却要先向下移动。平缓的山坡幸好有几丈宽，狭窄的小道却仅有分寸之宽。鞭梢、帽影和虫蚊都在马车窗上出现，马儿拉着车子就像蛇绕着树爬那样行进。天空忽阴忽晴太阳时前时后，风儿也在车的前后无规律地刮着。前面的山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十里远，高也不会超过一万多步。但我从早晨卯时走到下午酉时还是没走完，自壮年跋涉到老年也还是没爬过去。”
四十八
我经常劝诫作诗的人，千万不要轻易作七言古诗。为什么呢？是恐怕能力小而任务太重了，就好比是秦武王举鼎，有把膑骨折断的危险。七言古诗中，长短句尤其不可轻易写作。为什么呢？古乐府诗中音节看似无规律其实恰恰是有规律的，轻易去写恐怕会像康昆仑学弹琴，有三分琵琶的味道，又有七分古筝弦乐的旋律，全然没有琴的韵味，这就是原因。刚开始学诗，应当先学古代的民歌，再学近体诗，这样学起来才会容易些。倘若先学近体诗，再学古代民歌，这种情形也会很难。就像学习书法的人，先学习楷书，后学习行草，这也是必然的方法。杭堇浦先生教导学生多作五言排律，他说：“五言排律诗讲求对仗，因此不得不花费心思去作。它又讲求典雅，学习者不得不去学习诗书和历史。但如果只作那种五言八韵的‘赋得体’诗，则你一辈子也不会有进步。”
四十九
汤扩祖在《春雨》诗中说：“一夜雨声把行客从梦中唤醒，黑夜里春风吹雨潇潇。也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雨，只知道撑小渔船时都已碰着了木板桥。”庄廷延在《听雨》诗中说：“带着梅花香的风儿吹落了绵绵细雨，我躺在空空的屋子中静静地掩上了门。一夜过后沧浪亭畔的水，料想应该把供钓鱼用的石块淹没。”两首诗很相似，都很有天然的情趣。
五十
有一位中丞，自称平生不喜好名声。我打趣地说：“人之所以和禽兽有区别，就在于他的喜好名声。孔子说：‘君子抛弃仁义，难道是厌恶成名吗？’他又说：‘君子最怕人死了但却没有名声流传于世。’像孔子这样的大圣人尚且这么看重名声，后世的人不喜好名声却另有所好，就会像庸俗鄙陋的人侍奉君主，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屈悔翁在诗中说：“才子们大多好色，神仙不喜好名声。”这句诗不如司空表圣说得好：“名声能使人不朽于世而瞧不起神仙，追求道理到了忘记俗事的时候就接近了佛学的境界。”高东井在《赠方子云》诗中说：“从来穷人都爱挽留客人，却没有庸俗的人能够理解为何要喜好名声。”
五十一
王次回的诗，往往能打动人的内心。我年老却没有儿子，来访的宾客朋友，动辄便询问此事，表面是关心我，但我却很讨厌，作了一首诗说：“厌恶听别人询问我有没有生了儿子，这些琐碎小事和你们无关。逍遥公就被儿孙所累，未必有我这般闲云野鹤自由自在。”后来见到了王次回的诗，诗中说：“最讨厌别人当面追问我，尊夫人什么时候生孩子？”我评论女子的美貌都以肤色如凝脂为主要标准，次回也有诗一首说：“从来那些国色天香的女子的肌肤上都闪着白玉的光芒，白天看上去常常怀疑她们是在月光下。”
五十二
《爱日斋丛谈》中说：“《琵琶记》是为明朝初年一个叫王四的人抛弃了妻子而创作的。明太祖朱元璋很讨厌他，就把他发配到了海外，致使蔡伯喈这样的贤人，遭受了如此的恶名声。”却不知南宋时，有一首诗讽刺高宗说：“田间的小路上一位盲女心中没有其他的愁和恨，只是抱着琵琶弹着婉约的曲子诉说着赵家王朝。”陆游也说过：“谁能管得了死后的是是非非，沿着小村听到琵琶女在唱着蔡中郎的故事。”似乎《琵琶记》故事在宋朝时就已经有了。
五十三
厉太鸿的《宋诗纪事》中，博采众书，广征博引。我阅读了《北盟会编》，为《宋诗纪事》补充了没有收录采用的诗，例如：徽宗在五国城时所作的一首诗，诗中说：“吃螃蟹有愧于平定燕地的日子，舔尝苦胆是为了不要忘记在莒县的那段时间。”李若水在诗中说：“鼓楼中的五声鼓响把我从漫游千里的梦中唤醒，做一次官影响了我一生的声誉。”宇文虚中在诗中说：“听说黄河西边设立了管理机构，自认为可以为养肥汉北的羊群起作用。”这些都是好的诗句。大金国皇帝完颜亮在《中秋无月词》中说：“只恨我的剑锋不快，想把天上的紫云斩断，见到嫦娥婀娜多姿的体态。”诗中很有些咄咄逼人的豪迈气势。
五十四
作诗可以快却不能慢，这也是才子们的一个毛病。心余在《贺熊涤斋重赴琼林》诗中说：“昔日身穿官袍人们都夸他美丽秀气，今天披上白色披风越发显出他的精神焕发。”我对他说：“熊涤斋先生相貌美丽秀气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怎么会知道呢？去琼林是不用身穿白色披风的。”心余说道：“我明知这一句诗写得草率，但却不能再构思下去了。先生您何不作首诗给我做示范呢？”我答应了。半个月后，我作成了一首七言绝句。心余看后认为是首好诗。我于是拿出了纸篓中作废诗稿给他看，说：“这首诗我已改写了七遍了。”心余感叹地说：“我今天才知道先生您作诗竟是如此的刻苦用功，这第七次的修改稿果然要比前五六次的诗稿高明得多。”我因此又吟成了一首诗：“做事从知道后悔才会去追求学习，写诗到了能够放慢速度的人才真是人才。”
五十五
黄莘田在《重赴鹿鸣》诗中说：“我以前栽种的桂树使我得以沐浴在新香中，它为老主人再次开放。月宫虽然不是玄都观，但我也要学刘郎去了又来。”“云雾缭绕月光普照的台阶上人儿在做什么？是谁在伴着《霓裳曲》歌唱罗衣？当然不免要被山中的猿猴和仙鹤埋怨，因为连日来这座小山上笙萧歌曲不断。”
五十六
《全唐诗》中凡是和尚道士神仙等人的诗都没什么好诗。倒不如那些被认为是山魈鬼才的精怪们往往能写出佳句。
五十七
诗人的文笔过于豪迈，往往就会在表达言情上有所不足；喜好引用典故的，也会犯同样的毛病。好比哀悼死者的诗，必须要写得情意缠绵婉转，方称得上合体之作。苏东坡为朝云而含泪写下的诗，如同嚼蜡一般没什么味道：因为他的文笔刚阳豪迈却不善于温柔言情。阮亭的《悼亡妻》诗中，满纸的空洞话语，是因为他使用了太多的文绉绉的典故而使真情实意被掩盖了。近来太史杭堇浦的《悼亡妾》诗，远比不上樊榭先生，现摘录几首作些比较。厉樊榭《哭月上》诗中说：“过去的七年就像一场短促的梦，往事历历在目触动了我满怀的哀思。你执笔写诗时自称是我的弟子，我生病时你又撒着花陪伴着像病维摩似的我。半扇屏风的凉影遮盖着你低低的发髻，几缕春风吹动了你薄薄的罗裙。今日我到书房之中想再次寻找你的踪影，不禁我的双鬓为你生出了白发。”“漫无目的的风儿把花信捎到梅花边，是谁说你的娥眉不再完整。来的时候我们共摇双桨你容颜似玉，你梳妆用的镜奁不再使用后月光如烟朦胧。你排行第三常把自己比做清溪妹，这个最小的姑娘遇到了白石仙。小楼上的碧玉栏杆我一一重新倚靠，追忆那美好的岁月我怎能忍受断肠相思之苦！一病中你轻倚绣枕静坐在秋夜中，听遍江城中遥远的更漏声。你已经知道薄弱的命运是被药物耽搁了，不惜带着忧愁去描绘残淡的妆梳。烦闷时听凭盲女弹唱词话，病危时请尼姑们作法祈祷神妖。几度气若游丝我俩提前作了诀别，滴滴泪珠混着雨滴洒落在芭蕉叶上。”“薄情郎年年都外出游历，你眺望着海西尽头的一片孤帆。我快回家时你设想着要笑着迎出大门，临离别前镜中的你转眼满脸愁云。为解渴频繁地烦劳你沏茶，怕冷又重新把炉火点燃。春天来临时你是如此憔悴，还记得你独卧枫树下的情景吗？”
廖古檀在《悼亡》诗中说：“合欢花的花瓣在轻轻的尘土上委谢，边城中风雨连天不见春日。带病站在小窗前苦苦回忆，脸上脂粉的消褪记录了遗下的真实。”商宝意在《哭环娘》诗中说：“等待出嫁的年龄时娉婷多姿的你小住在城市中，曾因为嫌弃那个富贵的人家而推却了聘礼。”“还给我一生中清净的身体，欠你数行滂沱泪流。”宝山人黄燮鼎在《悼亡》诗中写道：“祭奠你的酒不多是因为熟知你的酒量，没能很好的埋葬你请原谅我的贫穷。”这些都是抒发感情的千古绝唱。
杭堇浦先生的诗作，要算《岭南集》是他一生写作高峰期的代表作。他在《题陈元孝遗像》诗中写道：“南村是晋朝的处士，汐社是宋朝的遗民。你是从江湖中归来的游客，今后将在天地间自由生活。在竹堂中吟诗歌唱暮日小雨，山鬼哭泣在萧索的清晨。不要到崖门去，那儿的寒风刮得正紧。”“秋日的深井边长满了苔藓和小花，荒废的草庐上虚幻的蒸汽在升腾。今后的命运是飞黄腾达还是隐居虽然还不清楚，但对国家人民的忧患之情依旧。手拄拐杖并不是因为老迈，裁剪衣服只是向僧人们请教学习。这一分悲凉的怀古伤感之情，又岂是屈原、梁鸿两人能比得上的。”“鸟巢翻倒鸟蛋仍然完好无缺，老天爷本来就是最公道的。很久不读《蓼莪》篇了，薇菜蕨菜也都应该被采空了。在劫难逃你的魂已升天，家中仍祭奠你这位鬼魂中的英杰。留下了齐身高的著作，在九泉之下可以告慰你的父亲。”“袁粲怎能没有传人，嵇康也有儿子继承父业。古人中有谁能和你媲美，真实的历史又怎会欺骗我？寂寞时只有欣赏图画，心中的苍凉感也只对写诗有好处。胸怀才智又能谈论世事，还给这个时代一幅凄绝的画卷。”这种诗，写得悲凉而又雄壮，这恐怕又不是厉樊榭、商宝意所能写得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