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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鸳锦

(一)

盛棠用餐巾擦了擦嘴,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正在吃饭的其他人立刻很知趣地放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看他,知晓紧接而来的会是他剧烈的咳嗽。

他似要将血咳出来,黏液在胸腹间滚动起伏,钻入肺部,又飞上喉管,声音不光难听,且相当影响食欲,每个听到的人都觉得恶心甚至觉得疼痛。

璟宁微微蹙眉,手悄悄抚上胸口,她有点想吐,却只得强自抑制。她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用亦真亦假的关切目光凝视盛棠,而是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天没有黑完,霞色还留着,一只灰喜鹊在窗台上跳来跳去,翅膀映着一点点忽明忽暗的夕阳的余光。

盛棠盯着她,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两天挑个时间,跟徐家人见一面。”

她回过头来,一时没反应过来父亲话中的意思。盛棠抿了口红茶,沙哑着声音道:“潘家世代清白,这件事一定要处理得妥妥当当,不能留一点口实。”

世代清白。银川听到这四个字,不禁在心里冷笑。

“那个徐德英伤好了吗?”璟暄小心地问。

银川看了一眼璟宁,说道:“还没出院,但已经无恙了。”

璟宁的嘴角轻轻往上斜了一斜,冷笑道:“这么说,你们现在可以为我讨还公道了,可算是老天爷开了眼。”

云氏闻言一吓,连忙给她使眼色。

盛棠额头的青筋顿时凸起,璟宁见到,脸上反而流露出一种戏谑的好奇,盛棠见她神情自若,浑无悲痛自责之色,顿时勃然大怒,更多了几分莫名的憎恨。真是诡异,此刻他似乎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如何疼爱这个娇女,忘记了她的美丽可爱曾多么让自己骄傲。眼前的这个女子,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他潘盛棠的羞耻,他每次心情稍微有些起伏,便总能很快将怒气转移到她身上。

盛棠指着璟宁,厉声道:“以后这里没有你的位子,给我滚开!”

璟宁一声不吭站起,银川拽住她,沉声道:“吃完饭再走。”

“你敢护着这个孽障?!”

“她是我的亲人。”银川站了起来,冰冷的眼睛直视盛棠,“父亲要撵她,我不同意。”

璟暄亦站了起来:“父亲,我也不同意。”

盛棠极怒反笑,看着云氏:“他们都要反了,你呢?”

云氏坐立不安,左顾右盼,哪里敢发一言。

璟宁缓缓垂下了头,目中泪光隐隐。

不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境况了。父亲对自己厌恶到了顶点,这样发作已不是一次两次。她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不甘的屈辱和软弱的爱怜,她能猜到母亲的顾虑。其实她也明白,一直爱护着自己的大哥与家中其他亲人是完全不同的,他有独立的事业,以后更会有他的家庭,他的生活今后未必会和自己相关。可二哥呢,母亲呢?不论从钱还是生活上,他们几乎完全依仗着已经变得无比陌生的父亲,若因为自己的任性造成潘家分崩离析,她倒是大不了撒手而去一死了之,可母亲和二哥怎么办?她死了连被他们怀念的资格也没有。

可是,假如真的可以去死,死都死了,还在乎这么多做什么?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随着他日渐老去,身边的人与事越来越不由他掌控,他毫无顾忌地发泄着怒气。璟宁并不太清楚父亲平日的生意究竟是如何运作经营的,但她和这家里所有人一样非常清楚他的为人,他像舵一样坚定务实,算盘打得很清楚,有极强的掌控欲,不论是对于人情、金钱、利益,或者面子。他现在这样,只能说明他坚如磐石的心以及他的金钱帝国,全都在瓦解。

父亲又在咒骂什么,璟宁完全听不进去了,她让自己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恍惚里,去听外面的风声,去想象银杏树的叶子慢慢变黄,落叶堆砌,踩上去会发出一种清清楚楚的破碎的声音。

然后她便清醒过来,明了自己此刻并没有死的资格,也没有恍惚的资格。她极小声地清了清嗓子,逼回一说话便可能会流下的眼泪,尽力表现出无比的谦卑和示弱:“父亲,我是您的骨肉,是您的女儿,从小到大您一直都那么疼我爱我。千错万错,您就一点都不愿意原谅我?您就不愿意给我一次改错的机会?”

盛棠蹙眉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旋即一声长叹,痛心疾首道:“改错?如果还念着这个家对你的恩情,就好好听从安排嫁到徐家去,别不明是非不知好歹。徐家世代簪缨,也算是名门,你嫁过去并不算委屈。时日长了,看你对潘家还能做多少贡献,再谈原不原谅你之类的话。”

璟宁的脸抽搐了一下,似笑似哭,盛棠看得心烦,将餐巾扔到桌上,离席而去。

“他疯了。”

这三个字,在留在桌前的人脑中都过了一遍。

璟暄愤愤地道:“我妹妹是人,不是用来交换的东西。今天牺牲她,明天就会轮到我们。绝不能听父亲的。”

听到这句话,璟宁终究还是没忍住,泪水夺眶而出,云氏握住她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来想办法吧。”银川道,“宁宁,不要害怕,有我在。”

璟宁擦了擦泪:“我不嫁给徐德英。”

“不愿嫁,就不要嫁。”银川说。

“我想离开汉口。”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璟宁唇角一翕,笑了一下。

银川心中巨震。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如此凄然无望,如此苍凉哀婉,竟像极了他死去的母亲。

之后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银川在盛棠面前央告起了作用,又或者是盛棠忙于事务无心过问,和徐家见面的事并没再提起。学校开课,因新校舍尚在修建中,璟宁与刘程远住到刘家在东湖边的一处宅子里,不久方琪琪为图热闹也搬了过去。两个女友约莫知晓璟宁与子昭闹翻的事情,却不敢多问原因,璟宁自也一句不提。璟暄偶尔会过江来,给妹妹送点吃的玩的,璟宁问起大哥,璟暄道:“他负责应付父亲,父亲忙起来,就不会找事烦你。”

没课的日子,银川会让素怀过江来,接璟宁回汉口,知她不愿在家里多待,只要他有空,便会带着璟宁四处逛逛。

“好些了吗?”他总是关切地问她。

她会回答:“好了一点点。”或是给他一个微笑,但大多时候她只是面无表情装作没听见。

心情得到的舒缓与治愈,归功于刻意的遗忘与麻木。有一天黄昏,璟宁独自坐黄包车从学校跑到了轮渡码头,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心里那种空荡与针刺般的痛苦竟然消失了,码头与孟家关系紧密,以前每逢过江坐船就是她最生不如死的时刻,可现在她竟然不痛了,也不再去想那个人了。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可以后怎么办啊。漫长的人生,不确定的将来,让她茫然无绪。

当老师?做学问?连方琪琪都考虑以后即便结婚也不要耽误做学问。

程远也道:“女人一结婚,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不了了。我要留一点属于我自己的事,即便我当了别人的妻子和母亲,也不会放弃它。”

“为什么呢?”璟宁问。

“为了提醒我们自己,虽然身为女人,但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不应该仅仅是妻子或母亲。”

璟宁点头,同时发现一个残酷的现实:她失去了自己,不知道什么事才是属于自己的事。与孟子昭的恋情夭折之后,以往的兴趣爱好再也无法令她得到快乐,她甚至开始厌恶音乐,厌恶她曾深爱的钢琴。

怪谁呢?难道怪那个仿佛人间蒸发了的人吗?

一想起他,她便丢失了自己。

黄昏的江面铺着艳丽的霞光,每一艘船行过,绚丽的色彩就变幻一次,绝不会重复。璟宁假想孟子昭就在某一艘船上,他也在思念着她,于是强烈的悲伤与思念汹涌而至,让她无法呼吸。他桀骜的表情热烈的爱抚,鼻息的温暖与唇间的温馨,他满含爱恋的言辞,他的愤怒和悲伤,带着疼痛与甜蜜,在她的记忆中乱窜。

“让我见见他吧。”璟宁双手合拢,将下巴放在上面,闭目祈祷,如同当年在寄宿学校时,法国嬷嬷领着她看着圣母像时那样虔诚,她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只能祈求原本在她心中可有可无的上帝,那个看似掌管着造物命运的神秘的力量。

“求求你了,让我见见他吧,我是实在舍不得啊,我舍不得他啊,求求你了……”

江风将她的长发吹得轻轻飘动,堤坝上的栏杆浸着水汽,湿了衣袖,但璟宁并不觉得冷。远处江面传来马达声,一艘小货轮从汉口的方向开过来,依稀是子昭在夏天带她坐的那一艘。

“他会在上面吗?”

璟宁踮起了脚,睁大眼睛,想看清楚甲板上有没有人,但她只隐约看见一排排堆得好几米高的木箱子,她从系在船头作标志的蓝色小旗辨出这的确就是子昭的那艘星月货轮,一颗心怦怦乱跳,难道自己的祈求终于被上帝听到了?

小货轮并没有朝码头靠过来的意思,只在江中稍停了停,便掉头回了汉口。璟宁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热血上涌,用力挥舞手臂,大喊:“孟子昭!孟子昭!你过来!你把船开过来!”

货轮越行越远,过江的大轮船缓缓开过,正好将它遮挡住,也不知是小货轮驶得太快还是轮船太过庞然,当江面终于恢复了空旷,只余浩淼烟波时浮时沉,天色已暗,对江码头一列船舶暗沉的阴影已经糊成了一团。

璟宁急得放声大哭。她从小到大任性恣意,受尽宠爱,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从未有任何不如意之事。可如今她才发现,年少时所经的一切美好,都宛若即将食药之前的蜜糖,甜在前,苦在后,成人之后最重要的一课,没想到竟是“求而不得”。

(二)

这一年秋天,对于汉口商界来讲,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九月十日,大钧船业与民生公司共同商讨川江航线合并的消息开始陆续见诸报端,这预示着大钧很可能会因为这个利好消息,而暂时免于被恶意压价收购。

很快,孟氏将大钧在川江上的分公司全部以高价卖给了民生公司,而民生则将其在汉口的重要码头以合作使用的形式无偿转给了大钧,这条消息随着一张合照登上了汉口商界新闻的头条。照片上,孟道群父子与四川船业大鳄卢作孚坐在一张圆桌前,桌上摆着重庆的特产卤鹅,三人笑容满面,神情轻松。众人恍然,原来孟道群并未病倒,而是悄无声息地去四川寻来了一个大帮手。

卢作孚的民生公司,是川江上声势渐起的一条巨龙,早在与孟氏合作之前,他便着手收购川江上零散的航运公司,所谓化整为零,这些小公司将财产以高价卖给民生,卢作孚眉毛都不抖一下,照单全收,而原来公司的人员也全部接收,量才录用,如此一来不禁扩张了势力,也得了人心。这一次收购孟氏在川江的分公司,显然是雪中送炭拉了孟氏一把,让大钧获得了资金用来救急,同时在汉口的码头上也减少了消耗,增加了库存。民生从孟氏获得差不多十五艘轮船,其川江上最大的对手日清、怡和等洋行立刻由盈转亏。数十年来,由这些洋行掀起的商战开始至今,川江航运这只“肥鹅”,终于由中国的航运公司独吃了,这算是民生公司和大钧船业在困境中艰难挥出的一记重拳。

一天,银川去了一趟武昌,将孟道群欲在私宅设宴款待卢作孚的消息告诉了璟宁。

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这是学校最安静的一个地段,众花渐凋,唯桂花开得密密簇簇,珞珈山近在眼前,密林高耸,蓊蓊郁郁地映着爽净的蓝天,秋叶五色缤纷。

银川道:“刘家、方家等华商都接到了邀请,程远和琪琪她们肯定会去玩的,你何不跟着一块儿?那个人肯定在。”

璟宁没说话,眼睛却闪闪发光。

银川将手中纸袋子递给她:“这是在你学校附近买的面窝,还是热的,你吃一个吧。”

璟宁觉得发腻:“我吃过饭了,你吃吧。”

银川点点头,用油纸托着,三两口就吞嚼了一个,吃完一个又拿起一个,璟宁微笑道:“连吃相都没有了,洋场出的是绅士,可不是鲁丈夫哦。”

“从起床到现在跑了四五个地方,一口东西没吃。”

“这么拼命干什么,是生意重要还是身体更重要?”

“你开心更重要。”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璟宁忽然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儿,移了移身子,坐远了一点,四围只剩风吹树叶的声音。银川低下头,慢慢将纸袋揉成一团,捏在手中。

两人沉默了许久,银川瞥了璟宁一眼,轻声道:“宁宁,你今天的衣服很好看。”

璟宁一笑,低头抚了抚藕色衣襟,那上面绣着一小朵黄水仙:“是佟夫人给我做的。”

“佟夫人?”

“嗯,就是上次吃饭时遇到的佟爷的夫人啊,抱着个小娃娃,你认得她的呀。”

“哦,”银川恍然大悟,又觉得甚是奇怪,“你们俩怎能谈得到一块儿?”

璟宁微笑道:“她想识字,又对我们学校好奇,来找我,我就带她四处逛了逛。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儿,比我还小两岁,却勤快懂事多了,手又巧,模样也好,还开了一家成衣店。”

银川忍不住道:“她怎么能跟你比?”

一阵风吹过来,桂花纷纷落下,璟宁将落在身上的桂花扫在手掌里,随意拿手绢包着,站了起来:“大哥哥,我一会儿还有课呢。”

“哦,我也有事要忙。”银川亦站起。

她送他到西门,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酸楚。

就像背后长了眼睛,知道她在目送他,他转过身来,朝她摆了摆手:

“回去吧,别耽误上课。”

“谢谢你……告诉我那个消息,总之……一直以来……谢谢你,大哥哥。”

银川不耐烦道:“说这些做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璟宁坦言以告,目光澄澈清明,“从小到大,你对我那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而一直以来我的任性给你带来的许多麻烦……我也不知道如何偿还。”

努力构筑的坚定,正在被她一点点击碎,他突然有了一种想放弃的冲动。其实那牢牢盘踞的执念,那不可言说的痛苦,若真能放下,又未尝不好。

他凝视着她的小脸,轻声说:“你不必跟我说客气话,而且我也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现在只要你能高兴,怎么都好。”

次日下午,璟宁坐轮渡回到了汉口。

孟家晚宴结束,酒会刚开始不久,她算着时间到孟家门外,程远已在院子里等候。

“子昭在吗?”璟宁快步走到女友身前。

“跟我哥他们聊着天呢。”程远拉着璟宁的手,两人并肩往大厅走去,“一会儿有舞会,全是年轻人,长辈们都换地方了。”

璟宁嗯了一声,程远觉得她的手很凉,忍不住说道:“不晓得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但想着你的性子,你不说我们也就不问。今天孟子昭看起来有点怪,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得不得了,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就算他现在是大钧的总经理又如何,毛头小子一个,有什么好神气的呢?宁宁,是不是他在你面前耍威风,被你看不惯,你们便吵架啦?”

“不是,他没跟我耍威风。”

“我听我爹讲,孟家最近挺不容易的,生意上遇到很多困难,今天子昭再怎么跋扈你也别跟他闹,体谅他一点,等他缓过劲儿来,会念你的好。”

“我不会跟他闹的。”

“他若委屈你,你也别理他。”

“我不怕委屈。”

程远满腹狐疑地看着璟宁,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由这娇小姐说出来的。璟宁抿着嘴唇往客厅看去,灯火明亮,在衣香鬓影中寻到了孟子昭。他果真神采奕奕,脸颊红润,英气逼人,穿着笔挺的洋服,头发梳得光光的,不时放声大笑,极为开心的样子。璟宁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惧意。

他肯定早就知道她会来,不光如此,他现在在排斥她。

“子昭!”她鼓起勇气快步朝他走过去,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勇气,令她以这么一种欢欣振奋的语气喊他的名字。子昭身边的人都是他们熟识的几个朋友,见她过来,都退开几步,笑道:“这下好了,管你的人来了,我们得识趣让一让。”

子昭笑道:“是知道我一会儿会赢钱,认怂想溜吧?”倒也不待那几位回应,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满脸都是笑,“哦,你来了?”

乍一听到他的声音,简直如在梦中,她怔怔看着他的眼睛,他眼中没有丝毫笑意。

子昭转身叫来侍者,从托盘里取了一小碟蛋糕给她。璟宁接过,轻声道:“子昭,我们谈谈吧。”

他冷淡地道:“还有什么可谈的呢?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

她的心一沉。

“有些事你并不清楚,我们能换个地方说吗?这里不合适。”

“我倒觉得挺合适的。还是你认为你要说的话,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这一如既往的尖利刻薄,倒些许缓和了一点她心中的痛苦,她随他走出大厅,走进楼道西侧的小厅,那是平时孟夫人喝下午茶的地方,陈伯很敏捷地跟了过来,子昭本拟关门,见陈伯背身而立,不远不近站在门口,便将门敞着,转身对璟宁道:“有什么就说吧。我还要招待客人。”

她将蛋糕碟放在一张小桌上,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孟子昭,我的心从没有变过,一直没有变。”

他蹙了蹙眉,目光变得幽深:“那对不住了,我的心变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在给你们家那张纸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上面怎么写的,我就是怎么想的,就是那个意思。”

“我不相信。”

“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今天我没有任何想跟你作对的意思,也不想和你在这儿争执。”他压低了声音,“我找不出时间和精力在这里跟你演恩恩怨怨的戏码。”

她眼圈儿登时就红了,泪水盈盈,表情却执拗坚硬:“之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就不作数了吗?”

子昭看着她,笑了一下:“谁先不作数的?”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一寸寸凌迟着她的骄傲,但她倔强地为自己辩驳,她向他伸出了手,以恳求的姿势:“那件事的发生并非出自我的意愿。我只能说我很后悔,恨不得死。可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凝视着她,眼中有光芒在浮动,然后他叹息了一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其实他的手也是凉的,也和她一样在轻轻颤抖。肌肤相触的这一瞬,璟宁觉得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烟消云散。

“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子昭轻声问,摩挲着她掌心的伤痕。

“被烛台刮的。”

“一定很疼吧。”

她吸了吸鼻子,微笑道:“现在不疼了。”

“那就是了。长痛不如短痛,什么伤都会好的。就当是一起做了一场梦吧。”

她愣住了,不可置信看着他,子昭飞快地放开了她,说:“回家去吧。”

他知道她不会撒泼吵闹,因为她是那般要强。但他离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她面向他直直站立着,眼神一如既往的任性单纯,一如既往的倨傲,但满脸都是泪,无声的泪,其实泪水的流动何尝是有声音的?但他感受到那一颗颗珠泪滚落时的孤独和寂静,如同堕入虚空,探手四围,却寻求不到一丝一毫的依附。见他看过来,她将嘴角扬起,依旧是她独有的不认输的表情。

然后她就朝他奔了过来,那一刻子昭觉得血液好像从脚底直窜上了脑门。璟宁跑到他身前,擦了擦眼泪,用一种近乎偏执的语气道:“就一天,孟子昭,就陪我一天。”

“你究竟要我怎样!”他咬牙切齿地说。

“明天十一点,在我学校西门等我,你如果不来,我就去跳东湖一了百了。”

“爱跳不跳!”

“姓孟的臭小子,我说到做到你信不信?反正我下课后就会去那儿找你,你要是迟到了或是不来,我就去死。”

他气急败坏:“都他妈打算寻死了,你还上什么课!我还得等你上完课!什么道理!”

“我就是喜欢,你管不着!”

他瞪着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被一种极为复杂的感觉激得啼笑皆非。璟宁斜斜瞥了他一眼,雪白的小脸在灯光下粉雕玉琢,子昭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这小妞现在竟然是这么一副胜利的表情。

荒谬!

他嘴唇刚刚一动,璟宁已转身走出了门。

(三)

次日,没有早一分钟,也没有晚一分钟,孟子昭准时出现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璟宁已经先到了一会儿,亭亭地隐在树荫下,穿着灰色薄羊毛大衣,雪青色的长袖连衣裙,她刻意打扮过,脚上的一双白色高跟鞋看起来也是崭新的。光亮的头发披在她肩上,风吹得额发纷舞,她也懒得去撩。

“跑什么?额头上都出汗了。”璟宁说,递给子昭手帕,他并不接,问:“去哪儿?”

她将头偏了偏,看着远处的湖水:“我们就从这儿绕过去,沿着湖边走走。”说着伸手就要挽他的手臂,子昭退后一步,躲开了。

璟宁冷笑道:“嫌脏还是怎么?”

他猛地将她拽近身旁,恨恨道:“别逼我发火!”她的胳膊被他攥得发痛,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借势靠在他肩头,惹得从西门进出的学生频频侧目,子昭沉着脸想推开她,却怎么也没狠下这心,她像一枚浮萍顽强地附在青石之上,那么单薄那么瘦,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跑。

默默走了一会儿,路边梧桐树上鸟雀喳喳,干枯的果子落在地上,子昭终究找了个机会将手臂从璟宁的纠缠中抽了出来。她轻声道:“孟子昭,今天我们能不能和以前一样要好,装装样子也行,就当是应付我也行。”

没有得到他的回应,璟宁侧过头去,眼前是清晰开阔的湖面,映着高大的悬铃木和枫树、榆树,时光恍惚回到夏日的赵氏花园,但时已不再,人也已经变了。他和她都很清楚。

璟宁说:“磨山那边的银杏叶一定黄了。”

子昭依旧沉默。

她不管他,接着说下去:“要是在大晴天,可以有一点风,风不能太大,让银杏叶金灿灿的一片片地落下来,那样才最好看。我其实不太喜欢秋天,风吹得让人心里难受。”

“嗯。听你的。”他终于开口。

璟宁不解地抬起头,子昭俯视着她的脸庞,说:“听你的,今天我们就像之前一样要好。”

她展颜一笑,重重地点头。子昭的心一抽,被那一双明眸中的盈盈泪意深深刺痛。

不知道走了多远,路上已看不到什么行人,满耳都是湖水拍岸的声音和鸟语声,清新的水汽和植物的香气弥漫四周,放眼望去,只有几艘渔船停在湖中央,小小的几弯阴影,隐隐约约,晃晃悠悠,就仿佛凭空被放置在那里的虚浮的布景。接近正午,阳光终于突破云层,湖色变得苍茫缥缈。璟宁望着远处山峦安静的曲线,小嘴微斜,露出晶亮的牙齿,好像在笑,又或许是想到了什么。

子昭的手动了动,片刻后,抄进了衣兜里。

“孟子昭,我的手很冷,怎么办?”她捕捉到他的反应,没有放过他。

“好,那我们就找个地方吃点热的东西。”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回应,她是想让他拉着她的手。璟宁眼中终于掠过沉沉的失望,缓缓低下了头。

两人就在湖边渔村找了个小饭馆,让店家煨了罐鸡汤,做了红烧鱼。璟宁细嚼慢咽,挑鱼刺挑得分外小心,子昭看着极不耐烦,将鱼脸肉熟练地一分,夹起来放在她碗里。她一声不吭地吃,吃得很慢,就像是在拖时间。没吃两口,子昭看了看表,起身说道:“我去把车开过来,你先慢慢吃。”

她脸上渐渐布满阴云,子昭懒得多话,径自离去,走回大学的北门取了车,又沿着从环湖的公路开回小饭馆,这么一来一回,花了快半个小时。

璟宁已经吃完了,独自立在湖边,裹紧了大衣,雪白纤细的手指捂着领口,长发被风吹得飘飘扬扬。他还没走近,她已察觉,转过身来,俏脸苍白,乌黑的眼珠子里满是嘲讽:“就等着你摊牌呢。一天都还没过完,想说话不算话了吗?”

“你下午不上课?我送你回去吧。”

“我现在又不想上课了。退学也可以。”

“你没必要这样。”

“是啊,以前你上赶着追求我,现在我倒贴着来缠你,你得意了吧?”

子昭嗤地一笑,眼神却十分幽凉:“我可没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潘璟宁,你这两天的表现,太不像你的作风。”

“我就是这样,想怎样便怎样。”

“你想怎样我并不想管,也不想关心。”

“我知道你不关心。见你这红光满面的样子,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关心过谁,你只关心你自己。”

子昭平静地看着她,缓缓道:“没错,我的确只关心我自己。”

“那一开始为什么要答应我?为什么还是来了?”

“好歹我们也算一起长大,做朋友总可以的。走吧,我送你回去,你要回学校还是回家?”

璟宁清了清嗓子:“我没福气当你的朋友。我自己走。”

子昭看着她:“别犟了,陪你来自当送你回去。”

“没必要!你滚!”

子昭蹙眉,却还是笑了笑:“你还是老样子,行,想怎样就怎样吧!”

璟宁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过去:“还给你。”

子昭看了一下,红色的丝绒盒子,像一团火烧着眼睛。他接过,想也没想就扔进了湖里,淡淡道:“你不要的破烂玩意儿,我拿来做什么?”

璟宁转头看着湖水,涟漪一圈圈散开,她看着看着,一滴泪落了下来。

子昭转身就走,大概走了十余步,就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这声音他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忘。那种绝望,空洞,夺人魂魄的声音,化成了尖锐的痛,直扎进了心底。他返身冲到湖边,波纹凌乱地荡着,暗沉的湖水已然将璟宁吞噬。

“潘璟宁!”他嘶声呼喊,纵身跃入湖中。

就像是掉进梦魇,虚虚实实地撕缠,刺骨的寒意,冰凉的窒息,浑浊的光。她就这么藐视他,明明知道她是他的命,偏要轻贱自己,明明知道她死了他也活不了,偏要死给他看。他拽到了她的手,那只柔软的小手不再用力抓住他了,她决定放弃他了。该死的家伙,他简直恨透了她,却又深深觉察到了她的痛,体会到她的苦。是的,他恨她,但他更恨自己,是他将她逼成了这样。

璟宁身上的大衣湿透了,身子极沉,子昭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她托起来,饭馆的老板和一个伙计闻声跑过来帮忙,将璟宁拖上岸,再将他拉起来。

子昭跌坐在地,看着那可怜的人儿像条濒死的鱼蜷缩在地上,但还好,她尚留有一丝微弱的呼吸,子昭回过神,双手用力摁压她的胸口,将嘴唇印在她冰凉的唇上,呼唤她。

“醒醒,你快醒醒!潘璟宁!醒过来!”

他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腿是软的,手却更加用力,怕她疼,却更害怕她不再醒过来。几分钟后,璟宁用力几声长咳,吐出了呛进腹里的水,急促地喘息起来。好心的饭馆老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棉布被面,递给子昭:“湖水很冷,赶紧给姑娘擦擦。”子昭颤着手接过,将璟宁湿透的大衣脱下,用被面把她裹着,将她扶起来拥在怀里。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指指点点地议论:“造孽哦。”

“富贵人家的小伢,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有吃有穿的还要寻死……”

璟宁浑然不在意,皱着眉头,双手握成拳抵在自己胸口,呻吟道:“我心口痛……子昭,我的鞋也掉了,是新的鞋子……”

子昭牙关打着战,眼睛通红地吼道:“潘璟宁,你怎么这么混账!怎么能这样对我,真是个混账女人!”

璟宁扬起脸,欣赏他的表情,小嘴微微一撇:“讨厌鬼,就知道你绷不住。”

他想扇她一巴掌,手抬起,却久久打不下来,狠狠吸了一口气,将她拽得站起,璟宁光着一双脚,被他踉踉跄跄地拖着走,一直拖上了车。

汽车一路疾驰,绕来绕去,似行在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璟宁靠在座椅上,浑身因寒冷筛糠似的抖,脸上却有一道道热流划过,是眼泪不停地落下来。汽车驶上一个斜坡,再向一侧一转,停下。她被他推推搡搡地弄进一栋小洋楼中,他就像根本不管她会不会痛,用力拖着她,拽着她,璟宁一开始一声不吭,往里走了几步,忽然用力挣扎,偏偏倒倒往外跑,子昭三两步就赶上去,脸色铁青,将她拦腰一抱大步上楼。

只剩下喘息声与擂鼓般的心跳。

他踢开一间屋子的门,厚重的窗帘被震动得飞起一角,阳光火一样烧在窗上。他将她扔到床上,不待她起身,扑过去压住。他要惩罚她,也惩罚自己,但到最后却化作了炽热的吻,释放出积蓄已久的怨恨,和对她的歉意、爱恋和追悔。

屋里很冷,她的身体也很冷,但很快就被他烘热了。他捧着她的脸,望着她,两眼熠熠闪光,然后他低下头,温柔地吮吸她脸上的泪,宛如畅饮爱的甘醇。是的,他爱她,透过了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他爱她,爱她任性的身体,顽强的灵魂。所有童年的往事、青春的快乐沛然作雨,扑面而来,她朝他仰起脸,手指伸到了他的纽扣上,他捉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放进他的衬衣里,滑过了他光滑紧实的皮肤。她将他抱住,抚摸着他的肌肤,那般用力,甚至能抚摸到他骨骼的轮廓。他贴在她肩头的嘴猛地压紧,然后,他轻轻褪去了她的衣服。

多么难以置信,多么的陌生,又多么的熟悉,就像早已经彼此拥有过,千遍万遍。

“子昭……”她哽咽着摩挲他的脸庞,身体因筋疲力尽而加剧的痛楚,消解于他的爱抚。

“你知道你是我的命,所以就这样蔑视我!”他喃喃道,湿润的眼睫触碰着她的颈窝,他知道她会任由他摆布,就像他任由情感拓开了一切束缚。

完完全全地结合,就像从未有过分离,连灵魂都共属于彼此。这一刻她变成了柔软却又不可摧毁的藤蔓,将他严密地缠绕包裹,他则是摇撼的烈风,怎么也不肯停歇。同样年轻的身体,他如此强硬,她却这般柔软,他们天生一对,他们彼此拥有,享受着这跌宕与晕眩,让愉悦与痛苦电火流光般在身体里交替窜动。他凝望她布满红晕的脸庞,看到她整个人都被光芒点亮起来,是那般皎洁娇艳,他选择紧攥着那光芒不放,直到与内心的欲望达成完全的和解。

窗外又在下雨了,雨声是那般节奏平稳,那般轻柔。雨声浸透进了这场癫狂,再侵入了他们的梦中,像一台收音机,短暂的白噪音之后,响起了让人释放的旋律。

火柴轻响,随着火光飘来一缕淡淡的硫黄味。

“该死!”他低低骂了一句。

璟宁睁开睡眼一瞧,微光中,子昭裹着张薄毯子蹲在壁炉旁小声地倒腾着,炉中木柴似乎早受了潮,他弄了半天才点着,木柴燃烧,噼啪有声,终于散发出温暖的热气,他这才满意地站起来。

璟宁心里甜蜜又酸楚,但见他的模样实在有些滑稽,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子昭转过身,胳膊不小心在壁炉的角上撞了一下,痛得脸一皱,他将肩上的毯子摔到一边,斥道:“一见我受罪就开心,这世上再没人比这潘小妞对我更狠!”向她走过去,裸露的身躯在柔和灯光映照下健美挺拔,璟宁赶紧背过身,咕哝道:“能让孟大少爷受罪,说明我本事不小,我当然开心得不……啊!”她尖叫了一声,原来子昭噌地钻进了被子,将胸膛紧贴在她背后,又将冷冰冰的手捂在她胸口,璟宁挣扎,子昭紧箍不放,她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用下巴揉她的头发,叹息道:“你啊。”

“子昭,我们说话吧。”她轻声说,“一直说到天亮。”

他抚了抚她的肩:“我累了。”

她便转身,伏在他胸膛乖乖阖上眼睛:“那就睡觉。”

他摸摸她长长的睫毛,说:“我回来的当天,去找过徐德英。”

璟宁没吭声,只是身子颤抖得厉害,子昭低头,吻她背部依旧隐约可见的疤痕:“潘璟宁,我从来就不管你究竟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我要的是你的心。说这话你也别想歪了去,我的意思是你的人和心我都爱,不管怎样都爱的,从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爱,爱了这么多年了啊。”

她咬着嘴唇,泪水浸湿了他的胸膛。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满含痛苦:“我去找徐德英,不是为了要他证明什么。我只是很生气,我恨徐德英害了你,也恨我自己没有保护好你。我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这就简直就是个笑话。我非但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为你讨还公道,反而伤了你的心。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可是我真的无能为力。”

(四)

他不会忘记那一天,急怒攻心,理智燃尽,他要去找徐德英拼命,几乎想也没想便将阻拦自己的父亲用力推开,明明听到老人跌倒在地的闷响,他就是狠心得连头都没有回。

他也不会忘记徐德英镇定异常的眼神。其实也可以理解,这个刚从鬼门关挺过来的人,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害怕他?徐德英从病床上坐起身子,脸上毫无愧色,淡定得像个绝对的胜利者,即便当自己冲过来扼住他的脖子,让他完全无法呼吸的时候,他眼中的神色也没有丝毫改变。

“你这个混蛋!你怎么不死?!”子昭目眦欲裂。

徐家的下人扑过来将他拖开,徐德英涨得紫红的脸方重新回到失血的惨白,他扶住床边输液的钢架,用力喘气道:“如果能让时间回转,我倒宁可自己死了,只要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时至今日我还能做什么?我不会再死了,我只会面对现实。”

子昭颤声道:“你算计她,害了她。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她只会恨你。面对现实,什么现实?你毁了她,知道吗?混蛋!”

“孟子昭,我根本不在乎她恨不恨我,我如果已经得到了她,只会好好守护她。而你呢?除了到我这儿闹,还能做什么?你撇下你孟家的一摊麻烦事,到我这儿闹有什么用?”

这瘫坐于病床的男人,满眼刻薄不屑,一脸犀利嘲讽,哪里是当年那个木讷老实、任人欺凌的可怜虫?他吩咐拦住子昭的几个人退下,叫站在一旁吓得抖抖索索的小护士离开,待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艰难地弯下身子,从床边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牛皮包,掏出一叠纸,然后向子昭用力一抛。

纸页飘飘扬扬落在身前,子昭只低头看了一眼,便如万刀剜心。

德英道:“我家想尽一切办法截住所有可能外放消息的通道,才让这件事能够销声匿迹,不被人乱做文章。我的声誉不值一文,可她那么骄傲,那么要强,怎么受得了报纸泼脏水。是,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有罪,但是孟子昭,我拼尽全力去弥补了,以求不再造成更坏的后果。因为我爱璟宁,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爱她!孟子昭,你不配跟我争,你不配,不配!”他的嘴唇因胸腔急促的起伏变成病态的青色,气急败坏,声音越来越大,“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会放弃她,家族、金钱、事业,你们会为了这些放弃她,但我不会!你们都不配得到她!全都不配!”

他胸下的伤口浸出了血,而在他剧烈的咳嗽时,口中亦喷溅出鲜红的液体,染得雪白的被子点点斑斑。

子昭捏紧了拳头,身子发颤,德英继续冷笑:

“孟子昭,以前你多么威风,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我告诉你,你就是一个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一点屁用也没有!你能为璟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拍下照片的记者,就是你打过的那个日本人?你都不晓得他有多得意,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你的未婚妻和我做了丑事!你也去找他吗?像今天这样,冲过来打冲过来骂?你这个没用的废物纨绔!”

“住口!”子昭脸色苍白,生平第一次,在面对这个从小就被自己轻视的人,他心中充满了挫败感。

德英道:“你说是我算计了璟宁,但我要说,是命运算计了我们所有人。你不能做主,璟宁不能,我也不能。这是命!我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不再让她受到伤害,我忍住不去找她,不去求她宽恕,潘家对徐家开出的条件再狠,我拼了命也会满足他们。子昭,你不能再为璟宁做什么了,潘家一心要替洋行击垮你们孟家,这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你们怎么可能还会成为一家人?”

“你究竟想说什么?”

“是潘家人授意那个日本人寄出来的照片,孟家徐家几乎同时收到,起的作用各不相同,但都会对潘家有利。说到底,还是洋行在算计我们中国人,一家的私事,变成了商场争斗的道具。潘家捏准了我们两家人的心,料定我们各自会做些什么:你会阵脚大乱,让孟家雪上加霜,我呢?徐家被人捉住把柄,为了顾全名誉,我们自然会为了璟宁,像狗一样任潘家驱使。利字当头,有些人为了利益不惜牺牲亲人的名节声誉,以前我不信,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看在了眼里。孟子昭,若说后悔,我唯一后悔就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利用了璟宁对我的同情,让我和她都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说着说着,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子昭颤声道:“我不相信。”

“随你信不信。我也可以告诉你,璟宁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德英神色惨然地摇着头,“我根本没有想过,喝下那两杯酒,我就铸成了大错。”

子昭闭了闭眼,觉得心是空的。

在没回家之前,子昭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失败者,回到家后,他发现他成了一个罪人。

父亲在他离开的时候昏倒了,是他让父亲摔倒在地的。

道群病重的消息被孟家人死死守着,不敢向外泄露一丝半点,子昭硬着头皮代替父亲处理大钧的事务,数日后道群的病情终于好转,子昭眼见着老父憔悴不堪的病容,万分痛悔,跪在了床边。

道群浑浊的眼中露出泪意,只含含糊糊地说:“我不怪你……”

子昭流下泪来。孟夫人看着他,脸色黯淡,目意却十分坚定:“你父亲不怪你,我也不怪你。但是昭昭,现在你错了,你不该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哭不会让你父亲好起来。陈伯,把笔墨拿来。”

“不……”他忽然无比惶然,想哀求,却知此刻自己没有哀求的资格,只道,“宁宁是无辜的!”

“无辜?”孟夫人平静地说,“什么是无辜?你长这么大,读了这么多书,快替妈妈解释一下它的意思。你觉得害得父亲现在这样,你算不算得上无辜?害得船业少了顶梁柱,你算不算无辜?没错,我和你爸爸都不怪你,但我们的谅解与你是否无辜是两码事。昭昭,现在你告诉我,潘璟宁哪里无辜了?”

说话间,陈伯已将纸顺好,研完墨,润了笔递给孟夫人。孟夫人沉思片刻,轻轻抬腕,退婚书是需要郑重书写的,孟家只有她能写出与道群神似的笔迹,下笔之前,她无比平静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自然知道这一刻他的心会有多痛,清楚自己即将落下的每一笔都将如锋刃刺入儿子的心。但她毫无选择。

孟夫人叹了口气,凝视面如死灰的长子,说道:“昭昭,你要记住,人的一生会为许多事操心,但作为一个男子汉,必须要在这些事里挑出重点。我希望你能懂得舍弃。”

子昭不懂什么叫舍弃,他知道自己不会舍弃,但不得不拒绝见璟宁,拒绝听她忏悔,拒绝给她机会,在拒绝她的时候,他被迫放弃了那个已成过去的自己,放弃了那个飞扬跋扈的傻子。

此时,当她就在他怀中,肌肤的温度是如此真实,他那些细如纤毫的挣扎和不得已,他的负疚与罪愆,如何说与她听?

灯光昏黄,子昭仰面看着天花板,黯然地说:“以前的我,为了你把一切抛下都不会觉得可惜。可现在……宁宁,你就像一个我无法再向往的奢侈品。”

璟宁将眼角的泪水擦了擦,打断了他的话:“孟子昭,倘若你能原谅我,我会比以往更爱你,倘若你不爱我了,我会非常难过,但这不会让我死。我看重你对我的信任,但如果你觉得我下贱卑微,无法容忍我的污点,即便我再不舍得,我也会强迫自己放弃。”

他怒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什么时候觉得你下贱卑微?”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会对你死缠烂打。”

他坐起身,蹙起了眉。

“孟子昭,我知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你不知道!”他愤然说。

璟宁也坐了起来,手环绕过去,拥着他:“你想说,你担负着责任,担负着家业。你的父母兄弟,大钧那么多员工,他们全都需要你。如果现在为了我抛下他们,你会看不起你自己,你觉得我也不会真正爱那样的你。”

她早就看进了他的心。如此理智决断,这般条理清晰,让他惊叹,又无限地伤感。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她揽入怀中。

“冷不冷?”

“不冷。”

“潘璟宁,下午你说冷,我很后悔没有抱你,后悔没有握你的手。”

“我知道你后悔。”

“你什么都知道。”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是的。”她轻声说,“我什么都知道。”

木地板上放着一盆蝴蝶兰,紫红色花瓣因缺水微微卷曲,紫藤覆盖了窗外的红砖墙柱,到春天会开满花朵。这栋房子原是孟家准备给他们俩做新房的,为的是方便璟宁在武昌这边读书。然而婚约取消,自然也就没有再继续添置新物件。不过子昭在武昌的码头这边工作的时候,偶尔也会住在这里。

璟宁抬头凝望他,显得温顺又谦卑:“我现在很知足了。”

“我不知足。我不想和你分开。”

“子昭,为了知道你的心,我就像个赌徒押上了所有的自尊和勇气,这是我最后的一次任性,我是懂得见好就收的。从今以后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至于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只要同在这人世间,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就不算分开。”

他的双臂滑过她的后背,手抚摸她的脸庞,将她拉近:“潘璟宁,你比我想象的更坚强也更现实。”

“只有这样你才会更爱我,才会更舍不得我,只有这样你才会更有出息。”她的泪水晶晶亮亮,嘴角却带着笑,“我不过是在成全我自己。”

这话说得毅然又凄凉,他捧起她的脸,正色道:“去你家求婚的时候,我发过誓,‘天地可证,此情不渝’,退婚是我暂时屈从母命不得已为之。但潘璟宁你给我记住,我对你的感情至死不会变。我会为我们的将来努力,我会为你努力。”

“嗯。”她脸上满是光彩。

他亲了亲她的脸,想起他们吵吵闹闹却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心中酸楚难言不可抑制。薄暮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摇晃着,璟宁探手朝窗户的方向调皮地抓了抓,她轻声笑起来,是那般欢喜,就像能抓住一掌心的希望。 xd0iYh4+iUFYNLbCUsL2UU7ixMlFrZaw+anA9IlHyh3BheKOMrpUEz0NH+rXOP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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