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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落长河-浮生
江天雪意

第一章 疾风

(一)

“海舶几多浑莫辨,地球何处不相同。”

上海,中国乃至世界轮船航运的核心地带,世界最繁华的金融中心之一。从黄埔滩头开始,银行、信托公司、交易所鳞次栉比,除中央、交通、通商等少数几家本国银行外,几乎全是外国的银行:汇丰、麦加利、中法、正金、华比……从九江路折入,沿途尽是证券交易所,另有花旗、大通、三井德华等银行,钱庄票号更是数不胜数。连同宁波路、北京路、河南路一道,高楼云集,夜来灯火辉煌,真正名副其实的“金光闪闪”。

子昭和父亲走出汇丰银行的大楼,迈下台阶后,他回头看了看楼前的两尊雄视前方张着大口的石狮子。

道群淡淡一笑,道:“汇丰这一只大狮子,一开口就不知道在中国吞了多少钱,亏本的买卖他们是从来不做的。这一次若真要从他们手里借到了钱,可就是被狮子咬住脖子,不能轻易乱动咯。”

“那咱们干脆全部自筹,又不是没有钱,不就买几艘船吗?”

道群见儿子一派天真,不愿跟他多说忧心之事,只一边走一边告诉他一些和船业金融有关的轶事,将话题岔了开去。

烟水苍茫,轮船的汽笛声漂浮在黄浦江的上空。

暮色降临,天空好似还和白天一样明亮,但街道上已明显感觉暗了下来。华灯初上,车水马龙。道群和子昭慢悠悠走在江边,眺望江上缓慢穿梭的轮船。

“以前中国的内河航运,哪里轮得上洋人说了算。洋货要运进来,得用民船从广州起运,”道群说,鬓边的白发在晚风中轻轻飘动,霞光映在他眼中,“国贫民弱,中国不论是在政治还是经济上都不争气,几场仗打下来,从旗昌、怡和开始,到太古、日清、日邮……内行航道几乎全被洋人给占了,连远洋的航业也基本上都在洋人手里。本土的船运公司,除了招商局有政府做靠山,其他如我们大钧,还有卢老板的民生公司这样的后起之秀,无不是腹背皆困,吃尽了哑巴亏。政府不扶持,即便扶持也多是试图拿走股本,名为帮助,实则想借机收归国有,到最后我们被排挤出去不说,辛苦了几十年的家业,也说不定会被那些鸡零狗碎贪得无厌的腐败官僚挥霍破坏殆尽。”

他看着沉思的儿子:“你未来岳父说我古板固执不懂得变通,老是和洋人作对,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跟那些官僚相比,洋人们做生意至少会严守契约的规则,有一种,怎么说呢……”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形容,闭目想了想。

子昭揣摩着道:“职业精神?”

道群睁开眼睛:“没错。比如说这一次为我们进行财务核算的英国公司,他们给我们做的财务报表,事无巨细精确无比,每一项风险、利益,都给分析得条条在理。当时他们建议我从汇丰贷款,提到汇丰新大楼在上海落成之时总董蓝恩的一段话,我至今记忆尤深。”

“那个总董是怎么说的?”

“他说:‘本行不惜巨资造此华厦,实因坚信中国商务之发达无可限量,今日中国社会及政治诸多情形,虽多可悲,致受外人之干涉……倘至必需之时,则敝国虽以武力为后盾亦无不可,盖非此不足以恢复中国安全之秩序,亦为大多受害之中国人所欢迎。’”

子昭蹙眉:“他是说虽然中国的经济会有繁荣的可能,但这个国家变数很大,投资人的钱随时可能打水漂,汇丰有一个强国做依靠,一旦遇到这种风险时刻,他们会不惜以武力来保障大家的利益……嘿嘿,让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使用武力,政府跟孬种有什么区别?洋人侵占我国,还打着‘为中国人撑腰’的旗号,真是可笑至极!”

道群道:“所以说,我们这些商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孟氏既要保护和发展大钧,又要想办法不被政府或洋人控制,谈何容易。潘盛棠之所以现在跟我较这番劲,也是因为时局变化不定,他既想让洋行重视潘家,也想在航运这碗饭上给潘家多寻一双筷子。说到底,我们这些老骨头,折腾来折腾去能耗到什么时候?今后的商场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儿子,你加把劲吧!”

子昭挠挠头:“以我现在的经验和智慧,可能还是得慢慢来,而且我那未来的妻兄,看起来就很不好对付啊。”

道群沉吟道:“潘家大公子小小年纪就这般精明内敛,又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会成就大气候。这孩子……我看就连他父亲也未必压得住他。只希望今后他不要成为大钧的敌人,要不还真是很棘手的一件事。”

子昭眉毛一扬:“他虽然不好对付,但我却并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比他差的。”

“是吗?”道群不禁一笑。

子昭道:“爹,我会争气,我落后他数年,从今天起加倍努力赶上去。”

道群赞许地点点头:“好,我等着看。”

孟家在河南路有栋小宅子,一进屋,子昭便飞奔到了电话旁,给璟宁打电话。因是长途,需要接线员转接,等潘公馆的佣人去将璟宁叫来,已经好几分钟过去了。

璟宁在那一头轻轻喂了一声,子昭早等得极不耐烦,抱怨道:“总是慢吞吞的,平日里活蹦乱跳跟泥鳅一样,就接我电话的时候慢得像蜗牛。”

璟宁没接话。

他以为她在琢磨如何反唇相讥,结果她沉默许久,只解释了一句:“我在睡觉。”

“都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你还睡觉?”他很是不满,“是不是和琪琪她们疯玩去啦,回家就犯困?”

那边又是半天不吭声,他误以为断了线,提高音量喂了一声,她方慢吞吞应了句:“是的。”

他嘻嘻一笑:“想我吗?”

“想。”

“有多想?”

“很想。子昭,你别生我的气,好吗?”她微微有些哽咽。

他被这楚楚的声音搞得心软,投降道:“好了,我不怪你了,只是下次接我电话的时候得利落点,知不知道?想你想得发疯。”

“知道了。”她吸了吸鼻子,心情似乎好了些,嘱咐他注意休息,他也别有用心地叮嘱:“你要小心别中暑,天太热了,要玩的话等我回来陪你玩,这几天就乖乖在家呆着,最好哪儿也别去。”

“你回来难道天就不热了么?”她不禁笑了,语声中却依稀还有些苦涩之味,他想这一定是因为她对他相思的缘故,不免又是得意又是甜蜜,挂上电话后,嘴边的笑容许久都未散去。

接连两天,道群约着金融界和实业界的熟人吃饭,子昭知道父亲已在做最坏的打算,官价结汇的申请很可能得不到批准。尽管徐副市长对父亲很有信心地保证过,但以父亲的性格,对所有事情都会预估一个最大的风险,做足准备。可是,购船的那笔款子中的百分之十五,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万一真得靠大钧自己来解决,如何解决?

夜里,道群疲倦至极,却通宵失眠。他本有糖尿病,最近常突然间心跳加速,口唇发干,起床喝水后又会频繁小解,折腾一宿再也无法入睡。子昭见父亲日渐憔悴,无比忧心,弄了张躺椅到父亲房间,晚上就睡在那里。有时道群醒了,似有感应,子昭立刻也便醒了,给父亲端茶倒水,陪他说话放松心情。道群见儿子懂事成熟了许多,老心大慰,如此几天下来,子昭倒没能抽出时间思念璟宁。

银行的限期将近,徐祝龄从汉口打来了电话,和道群进行了一番长谈。

挂上电话后,道群陷入了许久的沉默,然后对子昭一笑道:“看来还是得靠自己了。”

“当时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子昭愤然道,“这些当官的说话不算话!”

“没有很明确地说没戏,只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推搪之意。也许他是真的有难处吧。”

“都到这时候了,若要我们自己筹钱的话,怎么筹啊?”

道群沉吟道:“万不得已是不能发行债券的,价若不高,就会被人恶意收购,这样一来,我便是将大钧船业推到了悬崖边上。不行,我得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看能不能重新找到帮手。”心力交瘁,胸口忽地一闷,重重坐倒在沙发上。

子昭大惊,担心地问:“父亲,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中午有些积食,不妨事。”道群摆摆手,见儿子双颊瘦削,黑眼圈都出来了,怜爱之意油然而起,便说,“银行既然愿意延长筹款的时间,我们该做的也做了。放你一下午的假,想去吃什么玩什么尽管去。明天我们回武汉。”

子昭的眼睛不由得一亮,道群心里暗暗叹气:唉,这庞大的家业迟早要交给他,他无忧无虑的日子总会结束,趁我这老朽之身还能挺一段时间,让这孩子轻松一天算一天吧。

就近便是城隍庙,子昭买了几块臭豆腐,边吃边走,琢磨着给璟宁买点东西,但买什么好呢?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潘家自然不缺,他溜达了几圈便没了主意,心想原来自己并不很会讨她喜欢,惹她生气倒极擅长。而一想起她生气时瞪圆眼睛含嗔带怒的可爱模样,顿觉归心似箭。人声如沸,因爱人不在身边,一切都索然无味。

恹恹地回到住处,道群坐在客厅喝茶,见他手里空空无物,眉头一蹙,说道:“快成家的人了,只知道玩,一点都不会处事。”杵着拐杖站起来,“走,我跟你出去一趟。”

子昭大惑不解:“爸爸,您就好好休息吧,天都黑了,还没吃饭,出去干什么?”

道群瞥了他一眼:“晚饭要吃,礼物也要买。让你出去玩你就真出去玩了?也不想着给你未来的妻子买点东西。”遂叫司机去开车,子昭无奈,只得跟着父亲出去。

车行至静安寺“鸿翔时装公司”门前,道群摇下车窗,见秋季最新款的服装已上橱窗,连初冬的大衣也上了架,便说道:“我给你妈妈买一件大衣,你给璟宁也买一件,女人家,喜不喜欢你买的东西另说,晓得你有这片心总是没错的。买了衣服再去趟霞飞路,看看有什么可以给你未来的岳父岳母带回去。”

子昭心中温暖,不敢多话,急忙扶父亲下车。店员殷勤招呼问候,端茶送水,拿出新款衣装的图册耐心介绍。道群说:“夏天很快就过去了,买实用些的吧。”子昭亦是这么想,朝父亲笑了笑。

道群给孟夫人挑了一件酒红色的毛料大衣,子昭则一眼相中一件紫貂,店员将大衣取来给他看,毛色细软有光,手抚过去如划入一道清凉的泉水,剪裁精致,极衬璟宁的高挑。官禁虽开,高档皮货不再算什么稀罕物,但这件衣服依旧很贵。子昭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指着一条白狐披肩道:“买这个吧。”见父亲看着自己,便笑道,“一个小姑娘家,给她买条披肩就可以了。”

道群点点头,念及之后两家的婚事还需一大笔花费,公司又处在困难中,钱是得计划着用,便没说什么。店员将披肩和大衣分别包起来,道群见儿子频频回顾,似颇有不舍之意,不禁暗暗伤感。

(二)

璟宁已经在花园坐了很久了,从太阳落山一直坐到夜幕低垂。

虫声唧唧,脚边的蚊香早已变成一圈灰烬。喷泉没有喷水,她嫌水声太吵,叫花工将水泵关掉。玫瑰谢了一大半,花床边开得最热闹的是紫茉莉,红、白、紫、黄,这是属于夜晚的花朵。她手腕上套着紫茉莉串成的花环,月光下是苍白的粉色,一如她眉间弥漫的苦涩和哀愁。

“这是我给你煮的艇仔粥,油条是现炸的。”

银川将托盘轻轻放在喷泉池边。

她抬头,清婉的脸庞被玉兰花灯照得犹如透明,呈现出一种少女不该有的脆弱疲态,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但好像远不如以前那么明亮了。

她说:“孟子昭要回来了。”

银川锁住眉心,沉下了脸,但见她神情凄然,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柔声道:“宁宁,你瘦了。”

她却带着孩子气的执拗追问:“子昭要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这也是那天她清醒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大哥哥,我该怎么办?

银川安静地看着她,以近乎残酷的冷静对她说:“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只有面对它,接受它。”

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大眼睛里迅速溢满了泪水,依旧执拗地看着他,但是慢慢地,她的嘴角开始抽搐,细弱脖颈无力地垂下,后肩露出一片皮肤,隐现一道道鞭痕。

银川蹲下,看着她:“宁宁,别难过,你并没有错。”

璟宁咬着嘴唇,胸口急促起伏几下,放声哭了出来。

“他会发疯的。他那么要强,那么要面子,我却这样羞辱了他。”她泣不成声,语气固执,“能瞒一天算一天。我会对他好,只要他念我的好,可能就不会太责怪我。我会找合适的机会向他坦承。但是现在,能瞒着他最好。”

银川勉强安慰道:“父亲不愿跟孟家撕破脸,也有挽回的意愿,即便不顾着你,为了生意,也会尽力隐瞒此事,你可以先放宽心。”

她顿时流露出欢喜之意。孩提时他为她买来香甜的栗子,或偷偷带她出去玩耍,她亦是这般表情,眯起眼睛,笑得像个甜糯的小点心。银川但觉一颗心被苦涩凿穿,手忍不住轻轻抬起,抚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但也只是轻轻一触便放下了。

“对不起,那天我不该打你的。”

想起数天前发生的事,已恍若隔世。

那一天,其实夷马街的凃公馆里还举行了一个小型晚宴,由银川主持款待日清洋行的高级管理人员,还有两个记者采访拍照。这栋洋楼即将转租出去,晚宴之后,银川带着客人们参观楼中陈设与房间布置。

楼道间通风很好,窗外浓郁的花香、湿润的雨气簇拥着飘进来,带着几分淡淡的秋凉。雨声细碎,人声嗡嗡,时不时夹杂用日语和中文表达的赞美。窗外的雨时急时缓,浓云碎片被风吹散,夜空被汉口街市的华灯映得诡异的亮,广玉兰的枝条湿漉漉的,不时拍打着雕花铜栏杆,噼啪有声。他们从一楼茶室、客厅、饭厅,再走到二楼的书房、起居室,以及卧室。李南珈在前面带路,每到一个拐角处,便提前将灯打开。

灯一盏盏亮起来,照亮走廊之中精美的壁纸和画框,南珈推开了二楼南向卧室的门,可当灯亮起的一刻,走在最前面的人全都惊到了。

床上那对衣衫不整的青年男女,也如梦初醒似的睁开了惺忪睡眼。

镁光灯砰地一闪,银川回过神,迅速转身拦住记者摁下快门的手,再往前两步将众人视线一挡,示意他们往后退一步:“不好意思,这是我之前邀请来的两位客人,看来他们还在休息。时间也不早了,诸位要不然先请回吧,房子交接的手续我们明天一早就办。南珈,给诸位先生带路,把车子安排好。”

待众人离去,银川站立着,平静地吸了口气,脸上的血色却在一点点消失,他重新推开了门。

徐德英一脸惊慌愧疚,正跪在璟宁身前,喃喃不休说着什么,璟宁蓬头散发,神情木然,听到银川的脚步声,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害怕。

银川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去,瞳仁里泛起晦色阴云,额上青筋清晰可见,他拳头紧握,指节发出咯吱响声,一向温文尔雅的他此刻脸上布满狰狞。

德英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璟宁往后瑟瑟地一缩,怯怯地道:“大哥哥,我该怎么办?我……”

银川一拳向徐德英挥去,德英猝不及防,跌坐在地,璟宁尚未回过神,面上已是火辣辣一痛,银川拽她起来,又一记狠掴,娇嫩的脸颊顿时红肿,璟宁完全被打懵了,怔怔地看着他。

银川一时说不出话,浑身都在发抖,璟宁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语气是那般痛心绝望:“潘璟宁!我打你就是打我自己,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璟宁大声呜咽,身体颤抖。

银川咬牙切齿看着她。不,她怎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他想杀了自己,却先将匕首刺向了她,那上面覆满了毒药和欲望。恨意,悔意,绝望,像狰狞的火焰烧进五脏六腑,对她所做的一切让他升腾起奇异的快感。原本就想毁了她,原本就试图毁掉这一切,要是能连自己也一同毁掉那就更好了,因为在这出戏里演得最投入的,不过只有他自己。

当他再次扬起手时,徐德英拦住了他,用冷静到诡异的眼神看着他:“璟宁没有任何错。所有的事我一个人担。”

“你担得起吗?徐德英,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信不信?”

“不劳你动手。”德英放开他,后退一步,从桌上拿起一把银质裁纸刀,锋利的刀刃闪着冷光,他朝璟宁看过去,微微一笑,“宁宁,不管怎样都是我害了你,徐德英对不住你!”

噗的一声轻响,小刀没进肋下,白色衬衣迅速晕出一团刺目的猩红。

命运之河是否就在此刻改变了流向?恰如窗外急坠的夜雨在黑暗中纵入江流,奔向无可逆转的苍凉。

一夕之间,自小受尽宠爱的潘璟宁,这个从不知愁为何物的千金小姐,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从天堂落入地狱的滋味。

凃公馆在大多数时间是闲置的,在里面做事的佣人也不过只有两三个,徐德英和璟宁会面那天,由于银川特意叮嘱过不要去打扰,所以佣人将午饭备好后便去了邻楼的休息室里,待下午李南珈过来安排晚宴的准备工作,饭厅里早不见了徐潘二人。这件羞耻的荒唐事被定义为当事者酒后失德的结果,但由于徐德英的自杀,伤势极重,生命垂危,潘家反而被尴尬地置于极其被动的处境。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徐家的问责或报复,一时间根本无从谈起。

璟宁被关了起来。

父亲的暴怒,母亲的抱怨,银川愤怒之下的掌掴,以及只有她自身最清楚的耻辱,令她变得沉默寡言。

一个生活在幸福家庭的孩子,当受到伤害的时候,会渴望马上投入到亲人的怀抱,让他们给予最大的安慰。这是孩童身上表现得最明显的特点,摔一跤,哭一声,亲人们便来了,给他揉一揉伤口,吻一吻他的额头,再说些安慰的话,哪怕没有改变什么,孩子也会觉得好受了许多。

可她不是这样的孩子了。曾经她也以为,在这个家里她会永远享受一个幸福的孩子拥有的所有权利,但她再不是孩子了。

她犯了致命的错,没有谁帮得了她,现在谁都可以指责她。

银川忙着善后,有时候会去医院看看徐德英的情况,更多的时候是在洋行和家之间来回跑。徐德英在抢救中,刀伤到达了肺部,随时有生命危险。盛棠一直处在震怒之中,因为有记者拿着相机在公馆外头晃来晃去,他发怒的时候潘家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尽量躲起来不敢惹他。云氏除了唉声叹气之外,便是流着泪跑去责备璟宁为何不懂得检点和分寸,为何不晓得保护自己,这么多年的教养如何就被轻易抛之脑后,迫着她说出那天的来龙去脉和诸多细节,以便找出些破绽,好用来和徐家人对质。

“徐德英糟蹋了你,别想脱了身去。”云氏恨恨地总结。

璟宁听到“糟蹋”这个词,身子猛地一抖,板着脸将手中的茶杯奋力掼到地上。

云氏简直无法理解她到这个时候还使小性儿,怒道:“怨不得阿琛打你,你真是任性得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又怎样?”璟宁尖利地说,“我再没救再下贱也是你生的!你不想着疼惜我帮助我,现在却只顾着自己的面子。我都这样了,妈妈在家里还有什么面子?!”

“疯了,这个孩子疯了。”云氏哭哭啼啼地离开女儿的房间。

璟暄也来看过她。

璟宁打开门,冷冷地道:“大哥哥已经打过我了,现在该轮到二哥哥来教训我了吗?”

他递给她一袋冰,柔声道:“敷一下脸。”

她想哭,但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流出来。

璟暄的头发留得比一般的男人要长一些,从鬓边垂下,是为了要掩住残缺不全的耳朵。有一段时间他曾试着戴一个耳罩,是那种黑色的、橡皮做的耳罩,可以牢牢固定在残存的耳廓边缘。戴了几天后他还是放弃了,那个东西像劣质货品上的商标,他就是那劣质的货品。

他看着他唯一的妹妹,她是潘家的小公主,是曾有着银铃般欢乐笑声的可爱女孩,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破损的布娃娃。但这还仅仅是开始,等待她的将是无穷无尽的难堪和痛苦。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正如当年没有任何人能安慰他一样。谁会去感激苦难,经历挫折过后的成长,只和自己的努力有关。无忧无虑充满希望的时光总有结束的一天,但还得坚强地活下去,不是吗?

璟宁关上了门,泪流满面。

“我们都废掉了。”璟暄的眼神告诉她,“更可怕的是,人生还很漫长。”

所有与孟子昭有关的回忆,曾经让她无比幸福,此刻令她痛苦不堪。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子昭解释,一想起他她就头疼得厉害。她试图摘下那枚宝石戒指,手指却肿得厉害,用尽力气也无法将戒指摘下来,只好任由它像一块烙铁一样贴紧自己,提醒她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一切都像噩梦一样。会不会真的就只是一场噩梦?无计可施之下她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不停地睡,不吃不喝,只是睡觉,或许这不过就是一场梦,醒过来以后一切都还是过去的样子,什么都没发生,她依旧是个清白的姑娘,是个幸福快乐的人。

可当她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都会恐惧地意识到,真的已经发生了。

再也无可逃避。

事情发生那天,大哥哥凶狠地将她拽回了家,他给她的那两耳光,让她暂时逃过了父亲盛怒之下的惩罚,但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她不怪大哥哥,因为他早就警告过她,要她断了德英的念想,是她自己不够坚决,为虚荣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怪罪德英。当德英自杀的时候,当他沾血的手伸向她祈求原谅的时候,她脑中一直响着大哥哥说的话:“你认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视别人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为爱你的人都是弱者,弱者的反抗是会让人招架不住的。”

而她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喜欢被他们喜欢。”

璟宁蜷缩在床上,身子颤抖,浑身都是凉的。

“你该死,你自作自受。”

她咒骂自己。

但她还是不觉得她错了。

虽然年轻,但她并不轻浮,她并不是天真冥顽到了不明白贞操重要性的程度。可她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并不是主动犯错的,她喝醉了酒,糊里糊涂和德英发生了关系,当时她没能有力量拒绝这件事发生,她的心从未往不道德的方向偏移过。不能因为德英自杀,所有人便认为她也有错。

晨光透进了窗户,照亮床前摆放的相框,里面是三年前她和哥哥们的一张合影,她穿着藕荷色套裙,脖子上的丝巾随风飞扬,她斜靠一辆新款的沃克斯豪尔DX,车里是二哥,笑着探头出来,刚回国不久的大哥背倚车头位置,沉静而温柔。那时家里还算得安宁,或许也能称得上幸福,至少她从未被忧愁所扰。拍下这张照片后不久,沃克斯豪尔换成了劳斯莱斯,紧接着父亲险些遇刺,如今家变迭生,欢声笑语早已逝如云散。

“以后怎么办呢?”璟宁怔怔地看着照片。

以后也许什么也没有,但还是要争取。

“我没错。”她坐起身来,喃喃自语,“我是被迫的,我根本没有力气反抗。错不在我。我要让自己好好的,好好地等着子昭回来。那天我除了喝酒这件事错了,其他的我都没错。我没有愧对子昭。”眼泪依旧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她倔强地用手掌不停地擦着。

突然之间,她生起了一种虚幻脆弱的意气,她想她完全有可能纠正之前的差错,只要孟子昭相信她,给她机会。从前她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依然是什么样的,她不能虚度时间,不能就这么垮掉坏掉。她要想一个办法出来,一定要找个办法,解决掉现在的难题。

而在此之前,她要先从这逼人崩溃的窘境中将自己拽出来。

于是她去了琴房。

许久没有在潘家出现的钢琴声再次响起。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个大小调,每一调都包含了前奏与赋格,这是一组她从小到大最爱的练习曲。精密排列组合的音符,是锻炼思维澄净头脑的神灵,它们会欢快地跳跃,在她的指下发出光芒。

璟宁微微闭上眼睛,一首接一首地弹,从C调开始往下弹……

有人开门走进来。她的听觉在此刻是敏锐的,立即辩出了是谁的足音。这一刹那仿佛时光已经倒流,往事悄无声息浮现,她回到了小时候,还是那个被兄长监督着勤奋练琴的小女孩。

她朝银川调皮地挤挤眼:“我弹得好吗?”

他都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别弹了,父亲听到会生气的。”

她扭过头,撅起嘴:“爹爹也喜欢我弹钢琴的,这个琴房还是他给我布置的呀。”

灵巧的手指不停地在琴键上飞舞着,音符流动像潺潺的泉流,她已弹到C小调的赋格曲……

“宁宁,我带你出去玩。”他哀求道。

她听到了他心碎的声音,她知道他已看到她心中的伤口,他在为她难过。

“我求你。”他像小时候一样哄她,“哥哥错了。”

“你有什么错呢?”她偏着小脸,似嗔似笑。

他眼中似有泪意在灼烧,但这并未让她觉得安慰,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打我没错,我是该打。”

她低下头,手指再次重重地敲下,但琴声却未如预期般响起,她身子一斜,被人拽了起来。

银川立刻挡在璟宁身前,却被一把推开。盛棠先是抓着璟宁的肩,可能觉得不顺手,转而攥她的手腕。他还穿着睡袍,皮肤是长夜失眠的枯黄干燥,他右手紧握一根暗栗色手杖,手杖有些年头了,是他早年间在欧洲定制的。

银川瞳孔一缩,他记得它,潘盛棠曾用它打过他的母亲。

璟宁被盛棠摔开,向前跌扑,倒向了谱架旁的钢制雕花烛台,尖利的钢刺从她手掌一直划到手腕,鲜血吧嗒吧嗒滴了下来,她痛得整个身子一矮,肘部轰地撞在琴键上。

古老的斯坦威,尽管这两年她几乎没有再弹过,但隔两天她便会亲自来擦拭,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朋友,在愤怒中发出了狰狞的轰鸣。

“不要脸的东西!下贱!”盛棠赤红的眼中怒火熊熊,挥起手杖,啪的一声抽在女儿纤弱的背脊上。

骤然而生的疼痛让璟宁浑身发颤,薄薄的衣裙被瞬间撕裂,后背肌肤皮开肉绽,血痕立现。她忍不住失声痛呼。

银川大惊,疾步趋前,当脚步迈出的那一刹那,眼中似蒙上一层薄冰,晶辉裂处尽是旧日阴霾,他看到了母亲屈辱的面容。

有一瞬的快意涌上心头,报应啊,真是报应。潘盛棠,你活该挣不脱这种羞耻的轮回。这就是你的报应。然而,在他片刻的迟疑中,盛棠的手再一次挥了下来,璟宁又受了一击。

将天然采光利用得无懈可击的琴房,慢慢吸敛着户外逐渐明朗的日光,从花园传来了清灵鸟鸣,白色纱帘在清风中徐徐飘动,这是多么美好的清晨啊。可是,钢琴可怖的轰鸣,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划开了流血的伤口。汉口鼎鼎有名的潘家,被香车珠宝霓裳以及上流社会全部的浮华装点得完美无缺,终于被劈开一道森冷的裂缝,露出了腐坏的血肉和霉变的宁静。

璟宁吃力转头,一双眸子呈现出病态的亮,她愤怒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没有能力反抗罢了,凭什么你们就觉得我做错了!我错在哪里?!”

“你竟然还敢犟嘴!身为女子就该守住贞洁,更遑论你出身在正派的潘家。”盛棠怒喝,“你这样的贱人就该浸猪笼!还没进你夫婿的家门,就学下贱女人偷汉。我潘盛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小畜生!”

这充满羞辱的咒骂远比鞭笞更要伤人,璟宁一动不动盯着父亲,不再躲避,也似乎不屑辩驳。

但这愈发激怒盛棠,女儿眼中的淡漠不屑让他想起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个女人也曾像她现在这样,嘴角牵出冷笑,嘲笑他的挫败和耻辱。

他将手高高扬起,银川扑了过去,将璟宁牢牢地护住,火炭灼烧般的痛飞快蹿到了后颈,银川颤抖了一下,终于知道怀中的人正在承受多么残酷痛苦的摧残,他拥紧了她,握住她洁白纤细的手腕,她掌侧蔓延到手掌的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将黑白相间的琴键染成诡异的殷红,也染红了他的手掌。血不断流下,银川惊惧地看璟宁,她牙关打战,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如纸。

可是一滴眼泪也没再流。

盛棠已经打红了眼,闻声进来的璟暄和云氏将他的手用力拦下,璟暄大声道:“我们都是你的骨肉,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父亲,您为什么这么铁石心肠,您的心难道不会疼吗?”

“滚开,我就当没你们这两个没出息的儿女!”

璟暄眼中全是泪水:“可我们还好好活着,这真遗憾,是不是?我们是您的孩子,这是事实,我们没出息,这也是事实。可我们错在哪里?或许我们不该是您的儿女,从一生下来便是个错误。”他颤抖着,向盛棠跪了下来,“既然如此,您为何不早说?如果打死我们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您就动手吧。杀了我们,一了百了,您再没有烦恼了。”

银川将璟宁小心拉到一旁去,回头凝视盛棠,说道:“父亲,比起责打亲骨肉,想办法应对家门外的那些事可能更为明智。要解决现在的麻烦,父亲您手中的这根棍子未必有什么用处。”

盛棠脸上阴晴不定,呼吸越来越重。他低下头,看到手杖上斑驳的血迹,它们像一团火灼烧了他的眼睛。一口气呛在喉间,盛棠抚胸大喘,终究还是松了手。

“孽障!”他切齿咒骂了一句,将手杖扔到地上。

(三)

银川将璟宁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她轻轻缩了缩,额上是豆大的汗珠。

“不要躺,先一直这么卧着,大夫马上就来了。”他用颤抖的手指拭去她不断冒出的冷汗,将她右手腕上包裹伤口的纱布紧了紧,璟宁眉头一蹙,极是痛苦,他心疼地看着她,蹲下来,往她手腕上轻轻吹气,她奋力转过脸来,充满依恋地看了他一眼,声气微弱地说:“大哥哥,你背上疼不疼?”

他双眼一时模糊,略仰起眼睛,微笑道:“我不疼。”

“我觉得背上不疼,手上疼极了。”她嘴唇直打颤,说话都在哆嗦,脸色更是惨白如纸。银川不忍卒睹,站起来去给她倒水,她以为他要走,忍痛撑起身子。

他探手稳住她的肩膀,让她重新卧下:“小栗子,要我做什么?”

她还是没有哭,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执拗:“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她疼得不停抽搐,但还是一字一句说了下去,“大哥哥,帮我瞒着这件事,别让子昭知道。我晓得你是有这样的能力的。求你了,帮帮我。我还是想和子昭在一起。”

她苦苦央求,一边求他一边哭,他只好答应她:“放心,我会尽力。”

璟宁渐渐平静下来,医生给她上了药,打了止痛针,又给银川收拾了下伤口。过了一会儿,璟宁昏睡了过去。银川一直守在她床边,背部火烧火燎地痛。不一会儿璟暄也来了,柔声道:“我陪着你们。”

“母亲呢?”

“在父亲那儿。”

银川点点头。

“大哥,谢谢你,你现在是我们最值得依靠的人了。”璟暄朝他笑笑,神情却甚为凄苦。

银川心中一痛,一时间无言以对。

璟宁发出呓语,唤着子昭的名字。璟暄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道:“如今这家里,我和她都算毁了,只剩下大哥还好好的。”

银川看了璟暄一眼,但璟暄却只是哀伤地凝视着妹妹,脑海里浮动着多年前的情景,日影缓缓西斜,那些美好的午后,那些遥远的温馨,永远成为了过去。

“我不会让璟宁毁掉的。”银川忽然说,语声低哑却郑重,璟暄没有回应他,轻轻用毛巾给璟宁擦着额头不断冒出的汗。

正是这天的傍晚,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孟子昭从上海打来了电话。

璟宁当时已经醒了,小君给她换完了药,她挣扎着起床,银川原站在门边,见状不由制止:“我会应付他。”

她坚决地摇摇头,伸足穿鞋,银川只好任由小君扶她去接电话。他就站在不远处,看到她极力压抑哭泣,褪尽血色的唇边挂着苍白笑意,这般艰难痛苦。

“我也想你,子昭。”她对那头说,甚至还笑了笑,“你回来天气就不热了吗?”

银川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茫然,内心有什么在破碎崩塌。

深夜风雨大作。

盛棠推开银川房间的门,快步走了进去。

“徐德英已经脱离了危险。”盛棠说。

银川一凛,飞快将桌上一个什么东西往几本书下一塞,起立转身:“徐家来了电话?”

盛棠点点头,一张脸在灯光下显得无比苍老。

银川道:“记者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外头只是在传说徐德英受伤和潘家有点关系,但并没有做其他的揣测。那天的客人里大多是外国人,不认识他们。”

盛棠心烦意乱,背手举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才问了一句:“你的伤不要紧吧?”

“不要紧。”

盛棠正色道:“你每天要记得上药,现在天气热,感染了伤口会很受罪。”

受伤的人不止他一个,但盛棠一句也不提另一个人。

银川低下头,轻声说:“父亲,我们难道不应该向徐家讨个公道吗?”说话间有意无意探手摩挲身后堆叠的书册。

盛棠脸色略变,径直走到书桌前,手用力一掀,那几本书斜斜一垮,露出下面压着的一个牛皮纸袋,银川待伸手摁住已不及,盛棠打开纸袋一抖,一张照片飞了出来,掉在桌上。

盛棠拿起一看,瞳孔瞬间急缩,目中戾气如烈焰焚起,他的左手慢慢抚向胸前,看来又要开始大咳了。

银川连忙道:“父亲放心,那个记者说绝不会泄露出去。”

盛棠面上如覆严霜,目光凛冽地扫过来:“那么,你拿着这些照片做什么?”

银川脸上浮现出痛苦煎熬之色:“我很矛盾,想毁掉它,又很想让徐祝龄亲眼看看他儿子做出了何等丑事。宁宁受到玷污,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还在想,徐家现在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就不该在大钧那件事上跟我们摆架子。”

盛棠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却满满浮出一丝诡谲森冷的笑:“你说得对,潘盛棠的女儿,自然不能被人白占便宜。”

两天后,徐祝龄副市长给尚在上海等消息的孟道群打去了电话,大钧船业官价结汇一事终成泡影。

孟道群父子也比预计提早了一日回到武汉,随即,潘家收到孟家送来的退婚书,裱褙得极妥帖,由孟道群手书,最后一段写道:

“还金于山,还珠于渊。佳偶自有天成,缘尽惜之命定。”

盛棠低声念了念,将书信递给一旁坐着的云氏:“孟家很客气,无一句诋毁之言。想来也是为了顾全大家的名誉。你们将聘礼清点一下,择日原数还给人家吧。”

云氏憋着一肚子委屈去看女儿,璟宁刚上完药,正趴在床上歇着,已经从小君那儿大概听说了这件事,见母亲进来,她身子微微一动。

“不用起来。”云氏走过来坐到床边。

璟宁本就没打算坐起,不过是将头转来朝向窗户那边,因怕溽热,靡靡青丝向上顺在枕畔,她穿着一件雪青色棉布睡袍,松垮垮的,领口向后敞着,隐约露出背上已经结痂的鞭伤,涂着药水的暗红色伤痕衬着白如凝脂的肌肤,显得尤为可怖。枕边放着一串香花,是栀子和茉莉,幽幽香气混合着药水味,空气中流淌着让人窒息的悲伤。

云氏叹了口气:“也不知究竟是谁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你晓得的,别的还好,偏就是这退婚的理由,我们是不好问的。”

璟宁不搭腔也不回头,云氏悄悄探头过去瞧瞧,见女儿紧紧闭着眼睛,眼泪却顺着长长的睫毛不断渗流而下。

云氏鼻子发酸,待说点安慰她的话,一时却攒不出词儿来,只说:“事已到此,着急也好,难过也罢,都是没有用的。缓过这一段时间,再想如何挽回吧。”

璟宁的语气很平静:“难道爹爹对我有什么安排吗?”

云氏犹豫了一下,说:“徐家那边很想弥补,按你和德英这般情状,如果两家结亲,便是最好的结果。你父亲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我还是能猜到一点。”

“大哥哥呢?”

“他哪有什么意见,还不是你爹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是说他在哪里?”

“一大早就去洋行了,刚才你爹已经打电话叫他回来,现在可能在路上吧。”

“嗯。妈妈,我想吃点东西,我有些饿了。”

云氏倒是有点惊讶,但还是用很高兴的语气道:“想吃什么尽管说,瞧你瘦成这样,妈妈看着心疼。”

璟宁抬手擦了擦泪:“小君去厨房给我弄点鸡蛋羹来就好。”

小君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端着一碗蒸得极嫩的鸡蛋羹上来,璟宁缓缓坐起,将鬓边头发顺到耳边,方接过了碗,略抬眼,见母亲如怨如诉瞅着自己,倒笑了笑:“妈妈也吃点?”

云氏被她这句话顶得僵了一僵,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把竹丝扇给她轻轻扇着风:“我不吃。”

璟宁低头用勺子在碗里漫不经心地划,说:“我不热。”

云氏脸色便沉了下来,将扇子放下,起身淡淡道:“那我先下去了。”

“妈妈为什么不抱我?”璟宁忽然道。

云氏一怔。

璟宁看着她:“难道你从来都没觉得我是受到伤害的一方?妈妈,我一直在等你,哪怕你只是抱一下我,我心里也会觉得没那么难过。不过等到现在,我不想等了,也不盼着了。”她不再言语,神情里带着一种坚决。

云氏默然凝视着她,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俯下身在女儿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是妈妈不好。”

璟宁端碗的手颤了颤,眉头微锁,嘴角弯出欲哭的弧度,将头低了下去。

待母亲走后,璟宁给孟家打去了一个电话,陈伯似很讶异听到她的声音,静默了几秒钟,告诉她子昭不在,璟宁便问到哪里可以找到子昭,陈伯很和气地说:“潘小姐,抱歉得很,这段时间我家少爷并不想再见到你。”

“这是他的意愿?”

陈伯没有回答。

“请让我和他谈谈,或者见一面,不为我,您就当是为子昭好。他心里一定很不好过。”

陈伯犹豫了,这让璟宁抱了一线希望,等了须臾,听电话那头似有脚步声走近,有人在那头轻声问陈伯是谁的电话,乍听到那人的声音,璟宁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急切地攥紧了话筒,孰料咔哒一声,电话被对方挂断,再打过去便是无人回应的空茫。

不可置信。

一开始她也怀疑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件事的严重性,但即便自己真的是罪大恶极,以子昭的个性,也绝不会就这般和她断绝恩义再不相往来。

爱情向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她换了身衣服,赤足坐在镜前,一面描眉一面想。和子昭确认相爱的关系虽不久,但情意却是在年少时便已萌生的,他深爱着她,如同她深爱他一样。热恋的时间虽不久,情意缱绻热烈张扬,几将情话说尽,连体肤之温存,也不过只差那最后一步而已。

可偏偏自己在这最后一步出了大差错。

镜中的姑娘微有病容,脸颊瘦削,睫毛下有深重的青色阴影。她凝视自己描画得精致的柳眉,想起他说要为她画眉的话,哀恸如利刃般划过心间。

只要能再见到子昭,或许就还有挽回的希望,璟宁固执地想。她穿上丝袜,挑了一双最喜欢也最合脚的高跟鞋,不顾小君讶异震惊的眼神和絮叨的劝解,快步跑下楼。

银川恰恰刚回,劈面就问:“你要去哪里?”

她抬起下颌和他对视,眼光淡漠,薄施粉黛的脸庞美如明珠映目,藕荷色高领长袖旗袍显得身形婀娜窈窕,但他很清楚她这么穿是为掩饰什么。

她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在过去,那双眼睛绝对是她整张脸庞上最能表情达意的地方,但现在,那一对眸子如同两汪秋日的潭水,泛着与其韶华妙龄毫无关联的幽凉,带着一种安静却杀伤力十足的质问。

她终于不再是个单纯的小女孩。此刻她的表情与神态,尤其是那迫人的眼神,已像个十足成熟的女子。是谁让她在这么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又是谁让她无忧无虑的时光戛然而止。他怀着无可言说的复杂心绪看着她,眼里流露出痛苦,她并无耐性和他说话,直直朝外走,银川追上去拦住,璟宁用力甩手,嘴唇恚怒地颤动。

“让我陪你去。”他很快冷静下来,“我不放心你,且现在你若跟我争执,引父亲注意,便未必能出去了。”

她咬唇,将瞬间袭来的泪意压下,踏出了一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到孟家门口,璟宁下车摁响门铃,门卫将铁门打开,银川默默看着她瘦削却傲然的背影。

高树蔚然,天气虽依旧有些炎热,但风雨移易,时光已慢慢踱进秋日。

陈伯候在门厅,饱经世事的眼睛里透出怜悯,他将璟宁引至客厅坐下,倒了杯茶给她,抱歉地道:“少爷刚和老爷出去了。公司里近日的事情比较多,他很忙。”

璟宁微笑道:“那我等他回来吧,若您觉得不方便,我便到门口去等也一样。”便欲起身。陈伯道:“潘小姐稍坐,夫人马上就下来。”说罢吩咐女仆给璟宁端点心。

不一会儿,孟夫人神色温和地下楼来,璟宁的心狠狠一抽,尽量淡定起身,微笑施礼道:“伯母。”

“快坐。”孟夫人柔声道,坐到璟宁身旁,目光和缓地打量了她一番,“宁宁瘦了喔。”

璟宁尚未应声,孟夫人便紧接着蹙眉道:“傻孩子,你也不怕热,这么穿这么高的领子,还是长袖。”

璟宁笑了笑:“想着今天可能会见到伯父和伯母,还是穿庄重些好。”

孟夫人心疼道:“不怕长痱子?瞧瞧,都捂出汗了。”拿手帕欲给她擦下颌的汗水,璟宁无比羞愧,只恨不能遁地,身子缩了缩,说:“谢谢伯母,我自己来。”

孟夫人的手顺势一转,从茶几上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然后说道:“宁宁,以后你怕是不能常来我们家了。退婚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听到这句话,璟宁的心陡然一空。她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痛苦和悔恨,脸色灰白,眼圈儿也红了,但她依旧坐得挺直端正,目光锁住孟夫人的脸庞:“伯母,我对子昭并无二心。您是否能告诉我退婚的确切理由?”

孟夫人放下茶碗,严肃地道:“两家生意上有些过节,并不足以让婚约解除,婚姻是你们两个的事。宁宁,你说你对子昭并无二心,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感情里最可贵的就是信任和忠贞,这两件事紧密关联,都不应只停留于口头上。我只能说非常遗憾,子昭对你已不再信任,我们一家人对你也不再信任。解除婚约是子昭主动提出的,我和他父亲尊重他的意见。”

“伯母,实在对不起,我不相信。”璟宁说。

孟夫人淡淡地笑了,璟宁从来没有想到一向温柔慈爱的她,也会有这么寒意凛凛的笑容。

孟夫人笑道:“宁宁,你看,你也不信我了。如果没有了信任,大家就更没有相处的必要了,更何况要成为一家人?算了吧孩子。”

璟宁默了默,咬咬牙道:“我请求您劝一劝子昭,请您劝他原谅我。”

孟夫人霎时面色如冰:“你还敢提子昭。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之前又为什么如此轻浮浪荡?你知不知道子昭在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他整个人都疯了!他们坐船从上海回来,进入湖北境内,刚到芦家渡码头,便有人把一封信送上船给了他父亲,里面就有那些照片!”

“照片……”璟宁脑子里轰的一响,顿时脸如死灰。

孟夫人盯着她,脸色也相当不好看,璟宁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两道泪水流下,过了许久,她擦了擦泪,决定豁出去了,将那天的事从头到尾全数说了出来。

整个过程,孟夫人保持着沉默,郁郁地凝视璟宁,彼此立场已泾渭两分。她端详着璟宁的眼睛,这女孩子有闽南人血统,脸部线条分明,皮肤白皙,眼睛深黑,虽以谦卑的姿势坐着,神态竟颇为从容,她说着这些羞耻之事,悲伤的眼底竟然是问心无愧的坦然。这让孟夫人生气到了极点,暗想无论如何你也是铸成了大错,你害我家不光在生意上遭受巨大损失,也害我儿子心碎痛苦颜面尽失,怎能还摆出如此堂堂正正的样子?可见秉性轻浮不知羞耻!

“那你现在是如何打算的?”孟夫人问,她注意到璟宁手掌边缘狰狞的伤疤,微有些讶异。

“我父母想让我嫁到徐家去,但我对子昭一心一意,绝不愿嫁给别人。伯母,只要您和孟伯父应允,再劝一劝子昭,我们两家仍将原先的婚约维持,我一定会做个好妻子和好媳妇,用余生好好报答你们。”

孟夫人叹道:“徐家和你家这个时候为了顾全声名,肯定是不愿意张扬的,若从双方家长的角度考虑,最好的解决办法肯定是要你和徐德英结婚。我们家虽然吃了……”那个“亏”字被她及时收回,续道,“总之现在的情势,要继续之前的婚约是很不现实的。”

璟宁不愿放弃,央求道:“伯母,请帮我劝一下子昭,子昭若是犯了脾气,我会去求他原谅的。”

孟夫人声色俱厉地道:“你出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只是犯犯脾气?天下哪一个男人愿意犯这样的脾气?!”

“请原谅我口无遮拦,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夫人正色思忖片刻,说:“思前想后,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个地步了,我有个主意,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璟宁宛如捞到救命稻草,满含期待地仰望着她。

“我有个朋友,是上海的大律师,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跟徐家结亲,且实在受不了这份冤屈,我可以请他来一趟汉口帮你打官司。如果你家人不愿意,我悄悄给你钱,你也不用跟别人说。这样的案子很难不引起注意,更何况牵涉的是汉口有名望的两个家族,你到时候好好咨询一下我那朋友,看怎么样才能保护好你们的私隐。小心点为好。”

璟宁懵了,一时弄不懂她的意思。

孟夫人表情痛苦,似十分为难:“以你的情况,告徐德英强奸或诱奸应该都可以的吧……他做出这样的事来,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是得还你一个公道。”

璟宁闭了闭眼睛,再次睁目时只觉视线模糊,她慢慢站了起来,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孟夫人见她眼中包满了泪水,柔声安慰道:“想开点孩子,没有过不了的坎。”

“谢谢伯母。”璟宁已没了丝毫希望,向孟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给您添麻烦了,我先回去了。”

“宁宁,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要不就听你爹娘的话,嫁给徐德英吧。做父母的,总是为自家孩子好,徐德英家世不错,你也不吃亏。”孟夫人补了一句。

“嗯,您说得对。”璟宁道,转身往外走,竟忘了道别。

孟夫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一直站在一旁的陈伯轻声道:“潘小姐看着也挺可怜的。其实……夫人您大可不必说得这么绝。”

“她可怜,难道我的儿子不可怜?若不是因为这姑娘,孟家何至于到此雪上加霜的境地。我可怜她,谁来可怜我们家?”孟夫人冷冷地说,但眼圈儿却红了。

陈伯无言以接,摇首叹息。

璟宁在院子里停了停脚步,抬首回望二楼东侧子昭的房间,有人立在玻璃窗前,如沉在水里的影子。

她知道他在家。之前在客厅时,她隐约听到木质楼梯上方的脚步声,便猜到他应当听到了她说的话。所以她才全数坦承,只因不愿放弃这个向他坦白的机会,所以她才将羞耻痛悔、将她的悲伤无助全部告诉了他母亲,以及他。这是心甘情愿的卑微,或许仅剩下这一次机会,她必须竭尽全力地恳求。

曾有过渺茫的期待,期待他冲下楼,怒骂她或嘲讽她,但他没有。他只是坚决地用沉默审判她,他的惩罚是不给她丝毫回应。

璟宁伫立良久,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扇窗,仿佛能与子昭对视,将思念与哀伤投递过去,仿佛能寻求到些微的安慰。然而窗帘被拉上了,她的目光终还是被隔绝在外。

有云朵飘来,天光一时变得暗淡,掌心上难看的伤疤,依然留有锥心的痛。好在她再不想弹琴了。

璟宁走出孟宅,不再回头。银川本倚在车边等候,上前迎接,她脸上隐有泪痕,目中无丝毫光亮。银川早料到孟家的情形,对她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原以为这一路必和来时一样,让时间凝固于冰冷的沉默,但当汽车缓缓驶离孟宅,绕过洋房林立的街巷行至江边,璟宁却开口道:“大哥哥平日这么忙,这几天把时间耗在我的事情上,不觉得可惜吗?”

她语带讥讽,银川听了却有隐约的愉快,柔声说:“一点也不可惜。小栗子,先不回家,你陪我吃晚饭吧。”

她听不得这个旧时爱称,转头去看窗外掠过的行人和远处浑浊的江流。

(四)

车在江边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经过一排高高的悬铃木,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外停下。进门绕过太湖石平叠的假山石笋,是一个两进的庭院,花厅四面留有廊柱,柱间设有供人休息的鹅颈椅,汉瓶型漏窗上的冰裂纹图案筛出屋内灯火。一位男侍者着白衫黑裤,站在正门前迎接,向银川礼貌问好:“潘先生来了。”又向璟宁行了个礼。

歇山屋顶使厅堂显得十分轩敞,前厅未设隔扇,让室内更无闭塞之感,大堂摆置两张大桌,并未有客人在座,东西两侧各有房间,房间与房间并不相通,在每间屋门前辟有恰好距离的过道。西侧雅间似已被客人包下,时有笑谈声传出,东侧两间屋子倒是空的。

侍者掀帘步入,站到一侧,请银川和璟宁进入屋内,房间很宽敞,正北窗下摆榉木香案,斗彩花瓶插着时花,三面墙上俱挂有书画:红果山水,花鸟雪景,松竹梅兰。璟宁一路看来,虽然心情极差,但也觉得这饭庄清雅有致,与寻常食肆截然不同。

待坐下,银川对璟宁道:“这儿鱼菜做得好,房间也干净,是一个朋友名下的会所,平日里只招待商界人士。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在重新装潢,早就带你来了。”

璟宁托着腮,恹恹地嗯了一声。

侍者很快呈上花生瓜子、蜜饯点心,又端来热茶给二人斟上。银川点了一份瓠子炖骨汤,青笋鳝鱼,几道蒸菜,问鱼鲜有什么,侍者笑道:“进了一条三十斤的江鲤。”

“我们两人可吃不完,光一个鱼头就能做成两大锅菜。这样吧,你让大师傅拣两条才鱼,炒个鱼片,弄个豆腐,再包点饺子来。”

侍者应了,退下。

璟宁漫不经心喝着茶。

银川又将侍者唤进来,点了份清炒南瓜尖。等待上菜的时间里,他抓了一把瓜子,剥好了放进面前的小碟中,也许是想让她忆起过去快乐的时光,他将瓜子仁拼成了一朵小花,微笑道:“还记得吗?每次你不高兴的时候,我要么去给你买甜栗子、卤鸡爪子,要么就给你剥瓜子,用瓜子仁拼成小动物、小花的模样,你一见,眼泪就收住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早过了用吃的就可以哄开心的年纪。”

银川依旧温和浅笑:“那也得吃啊。吃好了,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去爱去恨,有力气去生气去伤心。”

璟宁看着碟子里的小小花朵,眼中有晶莹泪光闪过:“大哥哥,我曾指望过你的,虽然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一直以为你会帮我。”

“对不起。”他的笑容渐渐淡去,“那天虽及时阻止,有一个记者还是拍下了照片,虽然很模糊,但足以能辨清你和那人的样貌。我不想瞒你,留下它原是决定以此和徐家对质,哪怕将来打官司也能做一个凭证。”

“既然照片在你手中,为何又被孟家人看到?”

银川惊愕道:“孟家人看到了?怎么可能!我只是将它交给了父亲……”他突然止口,思忖片刻,然后犹疑地摇首,“不,父亲不可能将照片给孟家,他绝不会甘心在孟家人面前自毁清誉。”

璟宁苦笑:“自毁清誉……没错,我荡检逾闲,足以让他引为奇耻。”

银川沉默须臾,说道:“小栗子,出身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个人命运或多或少会和商场上的事发生联系,这是我们的不幸,你必须认清这个事实。我想告诉你,从小到大,你是我最珍视的人,不论你身上发生什么事,不论别人怎么看你,我对你的心都和以往并无一丝分别。”

璟宁泪水盈眶,但极力克制,咬唇不语。

银川顿了顿,慢慢告诉她孟潘两家在生意上存在的冲突,表面和平下的针锋相对,洋行如何联手对以大钧为代表的中国船业进行价格冲击,大钧如何受到了重创。

“倘若你和孟子昭结了婚,婚后遭遇两家利益上不可调和的矛盾,那时的难堪与痛苦,比之现在的伤心应甚于百倍。平心而论,我认为婚约在此时取消并没有什么坏处。更何况……”他顿了顿,还是续道,“更何况孟家也似乎没有理由接受一位婚前失贞的媳妇。”

璟宁像被戳了一刀,抖了一抖,银川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孟家在长沙、张家港、宁波甚至天津的办事处已经陆续撤销,亏损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早在去年就已经有了征兆,洋行之所以在此刻选择攻击,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孟伯父很强势,不惜和洋行两败俱伤,短期内,洋行确实胜算难料。在我们普惠洋行之中,潘家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总部随时都可能撤去父亲总办的位置,为了保住这个位置,父亲必然会尽力想办法为洋行解决孟氏这个难题。我揣测,父亲将照片交给徐市长,无非就是要让徐市长放弃对大钧的支持,但至于为什么照片又跑到了孟家人手里,这个还真……”

“别说了。”璟宁颤声道,眼里充满着戒备与伤心。

“宁宁,我很心疼你,但却不会对你做无谓的安慰。”银川看着手中的花生,咬了咬嘴唇,“你也许很想知道孟子昭现在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惶恐地看着他,银川叹了口气,说道:“回到汉口后,孟子昭的身份已是大钧的总经理,他人虽机敏,但毫无商场经验,却在此时接过了大担子,在大钧担任最紧要的职务,有人猜测可能是孟老先生那儿有了意外发生,但孟家把消息封得很紧,谁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又或许这只是大钧为了搅乱对手的判断而放出的烟雾。不管怎么说,孟子昭现在面临着极大的压力,你又何必再给他增加烦恼。”

璟宁落泪道:“是我害了他,害了他们家,怨不得他不原谅我。”

银川递给她一张手帕,轻声道:“看你这样,我很不好受。”

“我现在还能为子昭做点什么吗?他的个性非常要强,如果不是被我伤透了,他绝不会连一句话都不说便跟我决裂。”她满脑子依旧还是孟子昭,“我能做什么来弥补?只要能帮到他,哪怕只能帮到一点点。大哥哥,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了!”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苍白的脸上满含着期待和无助,他将手从她手中轻轻挣脱,淡淡道:“此刻说决裂未免太早,或许他只是想将孟家的事处理好后再考虑你们的事情。如果你真想帮他,不妨给他一点时间,为他减轻一点压力。这样对他对你都好。”

璟宁怔怔不语。

菜陆续上桌,银川盛了一碗汤,放到璟宁面前,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璟宁动也不动,直直坐着,只觉得时间漫长得让人绝望。

“人生为什么会这么苦,我以前竟然毫不觉得。”

银川一笑:“苦又怎样?再苦也得好好活下去。人活一辈子,又不一定是为了享福。”

“那为了什么?”她凄然问。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灼灼:“对于我来说,是为了在一起……和我在乎的人。哪怕历经苦难和煎熬,哪怕前方有万般艰难险阻,哪怕一生痛彻心扉,哪怕这‘在一起’只是一个虚词,和她仅仅不过是一起同在这苦难的人世间罢了,但也要一心一意爱着她,念着她,即便不能拥有她,也得走好每一步,活好每一天。只要她在,就有希望在,活下去就有了意义。”

她有点震惊,因他话中透露出的绝望和固执,心中升腾起无数的疑问,连带他适才向她投递来的眼神亦让她万分疑惑。这陌生的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令她深为不安,但连日数重打击使得她不愿深想下去。

银川转开话题,微笑道:“我给你重新盛碗汤吧。”

清夜寂寂,树声幽微,隐隐有小儿吵嚷和妇人温柔安抚之声,原来隔壁的包厢也来了客人。银川和璟宁临走时在大堂见到佟春江,其身边有一苗条小妇人,极年轻,怀里抱着个胖娃娃,噙着笑,容光照人。佟春江和一中年男人谈着话,少妇不时轻声插两句嘴,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那人哈哈大笑,说:“佟先生,这么有趣的太太是从哪儿讨来的呀?”

佟春江眉毛一扬,笑道:“地里挖出来的。”

少妇似嗔似笑,下巴蹭了蹭娃娃的小脸蛋:“你爹又在胡说了,咱们赏他个耳刮子。”舞着孩子的小手作势打过去,佟春江瞪起眼睛,假装怒道:“好小子,敢打你老子,雷劈你屁股。”

“打了再说!”

佟春江将孩子一把夺过,小娃娃扭动着,将小身子探向母亲那边,佟春江一偏头,这才见到银川与璟宁,笑了笑:“哟,潘少爷,好巧啊。”

银川笑着走过去打招呼,璟宁原拟避开,但见那孩子雪球般可爱,忍不住也跟了过去。

儿子被交还到少妇手中,佟春江向银川拱手一礼,又朝璟宁点了点头算作招呼,他夫人似和银川见过面,笑问道:“这是潘太太吗?”

银川还未答,璟宁已快速地道:“我是他妹妹。”

佟夫人红了脸:“原来是潘小姐,真是抱歉。”璟宁将脸冷冷偏向一旁,没应声。

银川向另一人问好,转身对璟宁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璟宁点点头,三个男人走到院子里说话。

小娃娃在佟夫人怀中,吮着小手看璟宁,大眼睛滴溜溜如两丸黑水晶,璟宁伸手指在他胖胖的脸蛋上触了触,只觉得滑不溜手。

佟夫人说:“他已经一岁半啦。”语气里是带着试探的友好,璟宁嗯了一声。

佟夫人清澈的眼睛里有丝羞怯的光芒在跳跃,将孩子放到大桌上,抬着他的小胳膊,让他学习走路,样子既像个幸福的母亲又像天真的少女。璟宁本有些恼她刚才冒失的言语,但看到她娇美快乐的笑容,生起好感,也就不做计较了。

佟夫人问璟宁是否还在念书,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她表现出毫不掩饰的羡慕。璟宁并不知晓她的家世背景,从她质朴的神态隐约猜到她可能出身贫寒,没受过什么教育,想来嫁给那年长她许多岁的江湖人物,也多半是出于生活所迫,不禁起了怜意,安慰她道:“等你的孩子长大一些,不用亲自带了,你还是可以进学堂的。”又说,“我也快开学了,到时候帮你打听打听合适的课程,你有时间也可以来旁听一下的。”

佟夫人大喜,连连道谢,问道:“潘小姐是在武昌读的大学吗?”

“嗯,很好找的,就在东湖边的珞珈山下。”

“太好啦!那我以后过江去找你!”

听到“过江”二字,璟宁心中一痛,勉强笑了笑,说:“好啊。”

佟夫人极是开心,笑盈盈地道:“我有家成衣店在怡和村附近,潘小姐有空就去店里坐坐,我给你做衣服穿。”

“那可不敢当。”

“千万别跟我客气,一定要来啊!”

璟宁心念一动,问:“佟先生为什么说你是从地里挖出来的?”

小妇人俏丽的脸庞上很快掠过一缕阴云,她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佟春江,目中有泪光一闪,垂首道:“我曾被族人活埋,我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对我很好。”

璟宁惊得说不出话。这时小娃娃猛地扑到佟夫人怀里,含糊地喊着妈妈,佟夫人用手帕子给他擦小嘴旁的口水,面上渐渐浮起安宁和喜悦。

璟宁出了会儿神,忽然感叹了一句:“看来真是这样,只要好好活下去就会有希望。你瞧你现在过得多好。我也不能放弃。”

佟夫人没太听明白,但还是含笑点了点头。

清朗的月光洒进院落,太湖石边,一株杉树筛下婆娑树影,庭中花草披靡,饶富情致。

与佟春江和银川谈话的商人名叫周嗣冲,是富兴银号的副总经理。这是家颇有来头的银号,成立于民国元年的河南开封,创办人是豫中金融大鳄许云章,曾代理过国外洋行的一些出口业务,但主业以汇兑为主。富兴银号北通平津,南至宁沪,东到新浦,西达渝州,店员超过八百人,在汉口、上海和天津等地都有它的分号。不过,民国十九年前后,官僚金融资本陆续进入内地,民营的银号屡屡遭遇打压和排挤,富兴内部也出现了危机,流动资金极缺,恰好在不久前,又发生了一次挤兑,银号内伤非常严重。周嗣冲此番来是因得到消息,有人打算在汉口分号注入巨资。

事情是悄悄进行的,出资人将最初的接洽事宜委托给了佟春江,周嗣冲揣测此人或许也是帮会中人,因而极为小心,生怕出现法律的瑕疵,被政府捉到把柄。不过从出资方拟定的最初合同看来,资金是从麦加利银行的户头上转来的,并无问题,出资人似乎也具备非常丰富的金融知识,可以肯定,其背后有老道的行家做参谋。

周嗣冲到汉口的第一天,是银川做东和佟春江一起招待他吃的接风饭,地点正是在这个名为“与奇斋”的小会所。周嗣冲早就听过潘家大少爷的名号,不光如此,他的胞弟周嗣涔还是银川在牛津大学的同窗,一聊起来更是投缘。银川优雅从容的谈吐,沉稳的气质让周嗣冲印象深刻,见他和佟春江关系似乎非常熟络,周嗣冲料定这个温润如玉却不失精明的公子哥儿必然和此次注资有关系,但人家既然没挑明,他也就只能装糊涂。

此时,三人在院子里聊了聊商界的一些轶闻趣事,周嗣冲笑道:“我弟弟私下里常夸小潘先生有赚钱的天赋,说当年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潘先生还有机会经营副业。”

银川扑哧一笑:“周先生快别提,我现在想起来脸都要红。”

佟春江莞尔道:“一个学生在异国他乡究竟怎么做生意,我倒想听听。”

周嗣冲笑道:“小潘先生在伦敦收购了一个磨坊,每年会购进黄豆,磨成豆浆卖给中国的留学生。我当时一听就乐得不行,觉得这青年真是有意思,如此另辟蹊径。”

银川笑道:“我父亲当时虽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靠洋行的助学金生活,还是挺宽裕的。当时有一个士绅家的磨坊空置着,我便借了点钱把它盘下来,转租给农户当仓库,磨盘倒是闲了下来,不用也可惜,才有了请人磨豆浆一说,倒不是为了挣钱,一点豆浆能挣几个钱?都给自己和几个朋友喝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周嗣冲看了看表,道:“时间不早了,我先行告退一步,佟爷,后续的事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佟春江和银川将他送到院外,待周嗣冲上车离去,佟春江意味深长地道:“与奇斋招待了这么多贵客,每个人都对菜品赞叹有加,更对它的老板很感兴趣。我也很好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位神秘的郑老板?”

银川往花厅内看了一眼,璟宁正从佟夫人手中将小娃娃接过,抱在怀里逗弄,唇角微翘,神色温柔。

银川心中涌上无穷烦恼,脱口道:“我也希望想见到他,越快越好。”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门外走进两人,当先一个是佟春江近身随从刘五,快步上前,向银川抱拳一礼,又凑近佟春江低声说了几句话,银川转头看向刘五身后的那人,只见他身材秀拔,站在假山旁,脸庞被假山的阴影挡住,目光清朗,从脸部轮廓看来,是一非常英俊的年轻人,可惜从未见过,不知他究竟什么来路。佟春江脸色微变,对银川笑道:“我去招待一下故人,先不陪潘大少了。”又道,“我妻子朋友不多,看样子和潘小姐很谈得来,不妨让她们多聊一会儿,熟络熟络。”

银川笑着点点头:“那我进去再喝口茶去。”

佟春江颔首一礼,目送银川进了屋,方朝那年轻人走去。 hxWvKm2N5EKhWuvRkhKfnL5TU3Q0VxU45ihodMLC+Lp8xCw9f/mfmDhgOaBpbD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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