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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 徒临悬崖送山河

第一章 江山飘摇两重天

有一句话,叫作暴风雨前的平静。诚然,海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又有谁知道海底下的波涛汹涌。来势汹汹的暗流潜藏在最幽深的海底,望而不见,如同那些无声而来的危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少年,将目光投射进深海,他看到的是梦想、是人生、是未来,泛着悠然荧光的大海,是那样神奇壮丽,可是少年并未沉浸在美丽中无法自拔,他总是记得,身后有一只叫作理查德·帕克的印度虎,眈眈地注视着他。危机如影随形,有时也未必是坏事,然而明知枕畔顷刻会风雨交加,却宁愿一味地在柔暖繁华里耽搁下去,那就可以说是自取灭亡了,可笑,而且无知。

南唐大保十三年,亦是后周显德二年,周世宗柴荣下了一份诏书,实际上,这是一份宣战书。在其中,柴荣详细列举了攻打南唐的理由。攻打闽楚,致使生灵涂炭,勾结契丹,甚至接收叛国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不过是柴荣想给自己的出战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南唐,不幸成为了柴荣实现野心的第一步。

柴荣以宰相李谷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以忠武节度使王彦为行营副都部署,亲自御驾出征,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直抵南唐在北疆的门户城市寿州。南唐猝不及防,匆忙备战,封远翰林承旨殷崇义为吏部尚书,以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领兵前往寿州迎战。这场战役,可想而知,一方是有备而来积蓄多时的锐部,一方则是匆匆组织起来的军队,领兵的殷崇义之前就任的还是文职,何况,另一员大将刘彦贞,为人好大喜功,又自视甚高。

虽然李璟在殷崇义出发之后,出于战略的考虑,迅速派人向辽朝皇帝耶律璟求救。他在信中建议辽国出兵南下,与南唐一起前后夹击,对付柴荣。然而从南唐出发的使者上路不久后,就被后周派出的人马截获。这条路,显然已经被斩断,李璟只好寄希望于契丹,未料,后周花重金收买刺客,行刺正出使南唐的契丹贵族,契丹国主得知消息之后,震怒之下,同南唐断了往来。

后周挑拨离间之策大获成功,一时间,曾经风光无限的南唐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很快,后周大军兵临城下。

原先驻守寿州的将领刘仁瞻是一位智勇双全的老将,形势本来是有利于南唐的。然而,刘彦贞贪功轻敌,不顾刘仁瞻的劝阻,独自出城迎战,结果战死城下,尸骨无还,唐军大败。刘仁瞻当机立断,严守城门,拒敌之外。柴荣唯恐久克不下,很快根据形势改变战略,决定暂且绕过寿州,改攻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的滁州。

滁州地势险要,临近淮水,四周环山,易守难攻,只有一条小径可通内外。对于南唐而言,这是一道天然屏障。这道屏障如果被攻破,那么京城金陵就岌岌可危了。柴荣命禁军统帅殿前都虞侯赵匡胤带兵攻城,而迎战的则是南唐名将皇甫晖。双方交战于滁州城外,自然又是一番血战。因为后周兵马不熟悉地形,第一次交战以后,周以失利告终。赵匡胤和皇甫晖两位名将初次交手之后,赵匡胤深知不是皇甫晖的对手,于是夜半亲自去拜访滁州城外,足智多谋的先生赵普。

赵普此人,学富五车,详熟兵法。赵匡胤礼贤下士、谦逊谨慎的作风令他十分感动,于是他给赵匡胤想了一个好办法。后来,赵普成为了北宋名相,被太祖赵匡胤赞为“半部《论语》治天下”。这位滁州城外的学士,正是从这次战役开始,追随赵匡胤,同时,也造就了自己一生的辉煌。赵匡胤听完赵普的良策之后茅塞顿开,当即返回军营,命令全军轻装简行,熄火行进,违令者斩。后周大军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滁州城外的小路进入了清流关口。行军者,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后周军队犹如神降,唐军在瞠目结舌之间,轰然大败。

初战告捷,后周大获全胜,甚至俘获了南唐名将皇甫晖,打得扬眉吐气,激昂之下,赵匡胤决定趁胜追击,率兵东进,先后攻下了南唐的东都扬州,还有扬州附近的泰州。一时间,南唐连连失守,几乎是全线退败。沉浸在歌舞升平中的南唐国主李璟,终于发现了事态的严峻性,然而,已经为时晚矣。

大势已去,南唐的江山已经风雨飘摇,再也不复当年的辉煌。而中主李璟,也失去了高高在上的姿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立誓要一统天下的君王,已经模糊在江南的暖风和满目的金碧辉煌之间。他颓然倒在金色的龙椅上,提笔,写下了屈辱的求和书:唐皇帝奉书大周皇帝,请息兵修好,愿以兄事帝,岁输货财以助军费。

作为一国之主,写下这样的文字,无异于是求饶讨好。李璟深知,自己的国家再也无力同兵强马壮的后周抗衡,在连连战败的情况下,为了保住最后的荣华富贵和父亲用血汗打下的江山,为了守护住最后渺小的太平,他放下了帝王的尊严,抛弃前尘往事里形象光辉的自己,卑微地请求对方的高抬贵手。

李璟的卑微,并未换来柴荣的丝毫同情。一心想要成为至高无上的帝王的柴荣,以为一将功成必然是万骨枯朽,他的野心里盛放不下任何怜悯,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行进的脚步。当李璟以户部侍郎钟谟和工部侍郎李德明为使,带着黄金千两,白银万两,更兼无数绫罗绸缎前来求和时,柴荣不屑一顾,断然拒绝,他想要的,何止是对方割地求和或是俯首称臣,他的野心,远远超乎李璟的想象。

后周步步紧逼,南唐束手无策,苦于无奈之下,李璟只好再一次派出使臣向后周乞和。这一次,李璟提升了使节的档次,改派右仆射孙晟和礼部尚书王崇质前往徐州,并携带上南唐愿意俯首称臣的国书。虽然柴荣依旧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但是李璟的国书却令他微微震撼。李璟在国书中表示自己愿意取消帝号,并且将寿州、濠州、四洲、楚州等6个州郡割让给后周,并且他还愿意每年供奉金银百万两,来请求柴荣的些微怜悯,给南唐留有一息生存之地。这样近乎于屈辱的条件,可以说,已经是李璟的极限了。

然而,此时的李璟,到底已经无路可退。他像是被逼到了悬崖之上,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愿意放弃一切去尝试。李璟的一生,实在太多顺遂,父亲戎马而来的天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继承了南唐大好江山。而即位之后,几乎又不曾遭遇过惊涛骇浪,除了在闽楚两地遭遇到的失败之外,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备受尊荣的南唐君王。而在柴荣眼中,这只不过是失败者无力的挣扎,这一战势如破竹,富饶的江南指日可待,他的梦想,几乎已经向他展开了洁白的羽翼。

这次的失败,太惨烈、太决绝,实力雄厚的后周,直接将当年傲视群雄的南唐溃败成落荒而逃、只求一息苟延残喘的弱者。中主李璟已经来不及后悔,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再次的谈判上。昔日荣华终成空,任何一个百年大族,都会遭受风雨的侵袭。而来自后周的这场暴风雨,让南唐往日的光辉一去不返,使李璟尝尽了屈辱和卑微的滋味,也让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李煜明白了人生浮沉的痛。

金缕衣,玉雕栏。酒入愁肠,风雨残秋。原本就潜伏着众多危机的南唐,在柴荣的千军万马下岌岌可危。锦衣的少年,慢慢地露出浅淡笑意,一如迎接着自己必然的宿命。

第二章 铁蹄峥嵘仍不屈

三年耀武群雄伏,一日回銮万国春。

南北通欢永无事,谢恩归去老陪臣。

——钟谟·《献周世宗》

钟谟,南唐名臣,曾为周世宗柴荣所软禁。而这首诗,则是写于柴荣放他归南唐之时。这位南唐的老臣,纵使是在这个时刻,也依旧惦记着“南北通欢永无事”。和平,永远是百姓最平凡的祈愿,然而在当时,几乎谁都知道,暂时的和平,不过是为了日后的战争。

交战双方,经过万分艰难的谈判之后,柴荣终于松口,答应放李德明和王崇质回南唐复命,要求李璟即刻写下将江北之地尽数拱手相让的国书,至于钟谟和孙晟,则被扣押为人质。李德明等人归国不久,就为谗言陷害,被李璟下令斩首示众。好不容易达成的求和也被付之东流。柴荣旋即下令后周兵马继续攻城,自己则返回京都主持朝政,南唐臣子钟谟和孙晟,亦被带回后周软禁起来。

而这厢,求和不成的李璟,命齐王李景达为诸道兵马元帅,以陈觉为监军使,领军增援寿州。这不啻于是一场困兽之斗,可是人被逼入绝境时,反而会产生难以想象的勇气。就是这样一支困顿之军,为了家国殊死抵抗,谁都知道,他们没有退路,在生死和亡国之间,他们选择将生命作为筹码,也不愿意成为亡国奴。在军臣一心御敌的情况下,形势终于有所好转。与此同时,被后周占领的淮南地区也出现了一些自发组织的义军,同唐军一起抵御外敌。在接连获胜之后,后周军队开始轻狂自大,对沦陷区的百姓也没有采取收买招抚政策,反而军纪松弛,奸淫掳掠,致使民心向背。

军民通力合作,唐军先后收复了被后周占领的失地,就在此时,陷入孤立境地的寿州却发生了一件难以逆转之事。由于久久孤立无援,寿州爆发了大面积的饥荒,而城外的敌军又坚守不去,城内士气低落,加之守将刘仁瞻病重不起,刘仁瞻幼子刘崇谏抵不过内心挣扎,趁乱想要夜逃出城,却被值夜的守军抓获,被父亲刘仁瞻大义灭亲处死。虽然寿州尚未沦陷,整座城市却已经陷入了一片低迷,仿佛大势已去。

未久,寿州监军使周延构趁着刘仁瞻病起沉疴,打开城门,向后周军队投降。那是南唐保大十五年,柴荣再度亲征淮南,显然,这次柴荣是有备而来。他带来了训练有素的水军,专门对付南唐精锐且经验丰富的水军。这次战争,由柴荣亲自上阵指挥,极大地鼓舞了后周军队的士气,双方在闽河入淮水处交战,硝烟烈烈,战士的血则鲜艳了冰冷的河水。就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却传来寿州举城投降后周的消息,唐军顿时士气衰竭,柴荣乘胜追击,仅仅在一年时间里,后周就占据了南唐江北的绝大多数土地。

后周节节胜利,而南唐节节败退。面对强大而且雄心勃勃的后周,南唐显然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不管是在军心,还是在天时地利上。江北告急的消息被火速传回金陵,李璟颓然长叹,他已经看到,所有的去路都被凶残斩断,这片曾属于自己的国土即将改弦易张,换上别人的旗号,而曾经属于自己的臣民,也即将对别人俯首称臣,或许,这其中,还有自己。痛楚之下,李璟当机立断,派出兵部侍郎陈觉渡江求和,愿意同后周划江而治,以淮水为分界,将江北的南唐领土拱手相让给后周,并且南唐将会每年都向后周进贡大量财物。

柴荣接到降表之后,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答应了李璟的乞求。经过多年戎马生涯之后,他已经明白,战争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容易,而自己曾以为可以一鼓作气攻下的南唐,事实上却是一波三折。或许,自己还需要时间来壮大实力,而后周此时的财力物力,也并不足以支撑自己一统天下,或许,也似南唐气数未尽。他亲自致书于李璟,表示自己同意了他的恳请,愿意与南唐划江而治,同时罢兵归国。柴荣还释放了被软禁在后周的南唐重臣钟谟和孙晟,赏金赐还。钟谟在归途上感慨万千,于是便写下了前面所述的那首《献周世宗》。

收到了柴荣退兵的消息,李璟顿时如释重负。几许寒暑,他还未曾试过像此时一样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他原以为,这片国土必然沦陷,没想到自己还能够保住祖上的半壁江山,出于某种微妙的感激,李璟上书后周,主动承认南唐之于后周的附属地位,并且下令撤去帝号,废除一切天子才能享受的礼节,将自己改称为“唐国主”。同时,南唐大保国号也被停用,改用后周国号“显德”。

从此开始,南唐正式失去了自己的独立地位,成为了后周的附属国。而曾经的南唐君主李璟,也因为名字中的“璟”字同柴荣高祖郭璟相同,因而改成了“景”字。这不能不说,是不可悲和屈辱的。

或许,在李璟心中,在痛苦的同时也曾经庆幸,自己终究不用在成为亡国之君,日后黄泉之下与父亲相见,纵使无言以对,也胜过以亡国之君的身份面对老父。偏安一隅的代价是惨重的,虽然此后后周同南唐再也没有发生过战争,但是曾经拥有大片国土的南唐,只剩下了江南20余个州郡。作为国主的李璟,却默然接受这种耻辱,安静地走向死亡,而不是化屈辱为动力,立志东山再起。

与之相反的是,柴荣在班师回朝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他的征程。这一次,他向着北方,踏出了他的铁蹄。显德六年,三月,江南春花正好,北方却迎来了大规模的血战。柴荣领军北上,向契丹边境汹汹而行。后周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攻下了契丹三关,未久,又占领了莫州、瀛洲、宁州等地。在此之后,柴荣还欲挥师北上,一鼓作气统一北方。没想到,他壮志未遂,上苍却收回了他年轻的生命。

显德六年,六月,突发重病的柴荣终于在文武大臣的苦劝之下,放弃了他的战争计划,暂且返回京师汴梁养病,来日再徐徐图之。当他离开北境之时,他未曾想过,自己竟然会永远无法回到前线,而自己光辉伟大的梦想,终将成为一个美好的剪影,随着时日被历史模糊虚化。那一切,都是当时的柴荣无法想到的。只是一代英雄也抵不过宿命的安排,正如乌江之畔,项羽必然要输给刘邦。六月中旬,周世宗柴荣抛下了他未竟的事业,撒手而去。他一定十分怨恨命运的安排。

他丢下的除了他的梦想,还有他的寡妻幼子。这场病来得沉重而且仓促,他只来得及匆匆立下遗诏,立年仅7岁的幼子柴宗训为继承人,并且嘱咐范质、王缚、赵匡胤等心腹重臣用心辅佐幼主便阖然长逝。他临终时,只以为自己的梦想虽然没有完成,可到底还有亲生骨肉在,还有一帮忠心耿耿的臣子在,他们会辅佐幼主完成他的遗愿。这位早逝的帝王并没有怀疑心腹们的忠诚,只是他不知道,有时候忠诚,也抵不过人心的欲望。

次年,新春。新年,新气象。这句讨人欢喜的场面话,却成为了后周的末曲。后周孤儿寡妇软弱可欺,一向雄心勃勃的赵匡胤趁机发动政变,上演了一出“黄袍加身”的好剧,史称“陈桥驿兵变”。此后,赵匡胤逼迫幼弟柴宗训禅位于他。正月,赵匡胤正式黄袍加身,即位称帝,定国号为“宋”,史称“北宋”。

后周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令南唐岌岌可危的后周无声无息,兵不血刃地消失在历史之中。可是这一切,对于南唐来说都没有任何变化,唯一改变的,不过是它俯首称臣的国家改成了大宋,曾经的君主柴氏则换成了赵匡胤。这样变本加厉的软弱,纵使是命运对南唐尚且还有一丝仁慈,也终究无法阻止它走向亡国的步伐。

第三章 三千繁华终散尽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每每看到这行文字,心中总是有莫名感慨,凡尘中的种种,原来不过是梦幻泡影,所有爱恨嗔痴,最后都会化为烟尘,消失于天地。

人的生命,在宇宙中如同渺小蜉蝣,仿佛命运轻触流离,就能碾为粉末。可一个人的爱恨,情长情断,却是那样强烈,隔着遥远时空的距离,仿佛还可以震撼和崇拜。

我想,那个被命运无端推上帝位的少年,心中除了茫然不知所措之外,是否曾有过几缕连自己也不曾发觉的恨意?因为,正是这样的命运,令他成为了亡国之君,令他走向了无可挽回的悲剧。他的寂寞,他的悲伤,他的怆然离合,或许,在最初时,皆是源于这样一种啼笑皆非的命运安排。

野心勃勃的赵匡胤登上大宝之后,为了天下太平,笼络周边属国。他派去专使,释放了南唐30余名战俘,表示友好。李璟决定投桃报李,派遣使臣携重礼恭贺,同时依旧承认了南唐之于大宋的属国地位。同年七月,原扬州城节度使李重发动叛乱,赵匡胤亲自领兵镇压,评判结束后,李璟竟然设宴为赵匡胤庆功,并以重金犒赏北宋三军。这无异于是开门揖盗,使得赵匡胤更加不将南唐放在眼中。二月,李璟决定迁都,原京师金陵距离淮水太近,宋朝随时可以挥军南下,覆灭整个南唐,为此,他决定放弃金陵,将都城迁往洪州。在离开金陵之前,李璟将当时还是吴王的李煜立为太子,命他在金陵监国,自己则带领文武百官,走水路迁往洪州。

从金陵到洪州,一路烟水山岚,满目青翠,端的是好山好水。然而,那些美丽的山川河流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李璟不由得颓然伤怀,他想起当初踌躇满志,一心要圆老父夙愿的自己,又想起此时孑然悲凉的清醒,只觉得惆怅不已。有时候,被逼到绝境的人,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勇气,从而反戈一击,东山再起。可这种情况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有时候,一些人却会被绝望倾盖,直至走到终途末路。显然,李璟是属于后者的。

他很快将这种愁苦消却以纸醉金迷的灿烂,迷离一颗伤怀的心,以莺歌夜舞的繁华填补失去江山的痛苦。时年,皖公山有名士史虚白冒险向李璟进言,只道是如今的南唐一如“风雨揭却屋,浑家醉不知”,希望以此能够一语惊醒梦中人,换来李璟的奋发向上。他以为,越王勾践有过比如今的南唐更屈辱的时刻,忍辱负重多年,最后依旧扬眉吐气,成为了一方霸主。南唐虽然伤了元气,可依旧富饶丰厚,民心安定,未尝没有翻身的一日。

可心怀家国的谋士,却不知道他说的这些事情、这些建议、这些希望,李璟他都明白,他只是选择了将心放逐在三千繁华里,选择了忽略那些殷切的希望以及过往的梦想。那些谏言,他无一不是以一副认真的面孔聆听,听完了也不以为怒,反而赏赐众人财帛。只是他不会清醒,他决定继续沉溺,直至死亡那一刻。

这是李璟自己选择的人生,却因为他所在的位置,同样决定了众多人的人生。这其中,也包括他所宠爱的六子李煜。

到了洪州之后,李璟下令建造宫殿,工部官员开始大兴土木,在洪州选址营造殿宇。这场苍白背后的盛世,多年后依旧有人记得当时的风光。直至明朝,还有人撰诗说:长衢通辇路,宛马竞纷纭。帝子凌风去,銮声尽日闻。杂花迎队去,御柳看行分。千载宸游地,临歧惜别君。然而,这样的盛景并没有让李璟满足,他依旧记得金陵城内,碧落深宫的穷极奢华,他开始不满洪州宫殿的“狭小”和“简陋”,而洪州到底比不上金陵的繁华,日常出行,总是多有不便。思念之情,难免要漫溢出怀。

思念金陵的并不止李璟一人,还有众多家在金陵的文武百官。他们纷纷上书,请求李璟将都城迁回金陵。当初极力建议迁都的大臣唐镐在舆论中忧惧而死,李璟也开始考虑迁回金陵的可行性。然而,没等到他作出决定,这位懦弱优柔了一生的君王就郁郁寡欢地病逝在了洪州城。李璟的一生,终于在距离金陵万里山水的地方画上了句号。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他的生,是那样柔弱怯懦,他的死,亦是这样的无声无息。

灵蹉思浩渺,老鹤忆空同。李璟的诗,也多是这样的萧条冷落,如同南唐的千里江山,仅剩残山旧水。然而,此时的李璟,终于得以解脱。他以他的一死换来了永恒的安宁,这位优柔寡断的君王终于可以不必强求自己背负着黄金枷锁,勉力坐在王座上,处处忍辱求全。他将所有的责任和耻辱、痛苦和残酷都留给了太子李煜。

建隆二年,李煜从他的父亲手中接过了南唐微弱的权柄,在风雨之中登上了那个荆棘遍布的黄金宝座。那年,他只有25岁。这位年轻的君王像他的父亲一样,温柔而顺从,对于政治上弄权之事全无概念,一心留恋琴棋书画,艺术造诣极高。后世总是对他在政治上的无能颇有微词,可是他们也浑然忘记了,这个一心只有诗词的年轻人并不是自己主动求来的王位,相反,他是被宿命戏弄,无奈之中身不由己地坐上了这个位置。如果非要说是谁的错,李煜没有错,错的是可笑的宿命。

他也有不像父亲的地方。李璟还曾有过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只是这个梦,无声消失在种种挫折失败里。李璟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梦,或许这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个奢侈的存在,作为一个仰仗强国一念之间而生存的属国国主,他哪里有勇气去奢望一个永远都不可能会实现的梦。他无心天下,却并不代表心怀天下的人愿意让他做一个太平君主。在赵匡胤心中,南唐迟早会属于大宋,而李煜,不过是一个任人鱼肉的懦弱者。

强者能够得到强者的敬重,弱者却无法得到强者的同情。李煜的悲哀里,或许也有过这个原因。这个南唐文弱的君王,在即位之初,就被赵匡胤定义为“弱者”。新皇即位,南唐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礼,文武朝拜,天下大赦。按照礼仪安排,礼部在宫门前立起一只金鸡,以绛绳系住,口中衔七尺绛幡。这原本只是一个微小的细节,却为赵匡胤所知。赵匡胤大怒,即刻传召南唐进奏使陆昭符,质问他一个属国国主,为何登基大典,所用的竟然是天子才能用的金鸡。

一场战争似乎顷刻而来,所幸陆昭符能言善辩,见机行事,将金鸡说成“怪鸟”,这才令赵匡胤转怒微笑,令一场弥天大祸消弭于无形。虽然赵匡胤怒气已消,消息传回国内,李煜到底寝食难安,于是亲自提笔,给赵匡胤写了一封《即位上宋太祖表》。书中言辞恳切,恭敬而谦卑,一如寄人篱下毫无自尊的仆童,处处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

通过此事,城府极深的赵匡胤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年轻的南唐国主亦是一个柔弱谨慎的上位者。于是,李煜的恭敬非但没有令赵匡胤见好就收,反而导致对方步步紧逼,贪得无厌。仗着国力雄厚,赵匡胤对南唐各种强取豪夺,落井下石。李煜深知北宋正是乘人之危,然而国道衰微,终究只能忍气吞声。

当整个国家的存亡都不过在他人的一念之间,纵使是血性男儿也只能暂且作罢,更何况那是心性慈柔的文人,在他成长的世界里,最大的灾难不过是源于长兄的阴谋暗算,这甚至没有给他带来实质性的灾难。只懂得吟风弄月的文人却成为了一国之君,可以想象,这是李煜的悲哀,亦是南唐的悲哀。

心如明镜又如何,残忍的是通透一切,却发觉自己无能为力。李璟,在这样的矛盾之中走向了死亡,他的儿子,也终将在如此可笑的命运中重蹈覆辙,将一颗心沉浸于温软红尘,忘却俗世纷扰,在风雨飘摇的国度固守一人的渺小世界,成为词中独一无二的帝王,亦成为国事上可恨可怜的亡国之君。

第四章 家国残破今犹在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相见欢》

李煜的很多诗词都十分脍炙人口,如《虞美人》,如《相见欢》,就连小小孩童都能够出口吟诵。可那些天真无忧的孩子在背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和“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时,又哪里能够明白李煜当年落笔时的凄凉怆然。万千愁绪化作笔墨烟云,也不过留下这么几行文字,可下笔时,一定犹如千钧重。于是此刻,低声轻吟,亦觉得苍凉。

历史上最悲哀的文人莫过于李煜。在他的面前,怀才不遇的愤懑、仕途坎坷的惶然、国破家亡的伤感都变得苍白。还有什么悲哀的事能够比得上从一国之君沦为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的阶下之囚。

亡国之后的李煜被软禁在汴梁,每每宋王有欢宴,就召来李煜,令他写一首赞颂的词,歌颂太平,也歌颂帝王的大恩大德,俨然是赵氏的御用文人。其实他写或不写,都是二话,更重要的是他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以一个亡国君主的身份,只需如此,就足够让席上的帝王沾沾得意。这是胜利者的骄傲,亦是失败者的耻辱。

可即位伊始的李煜,并不能预知到自己日后的悲惨凄凉。那时的他,虽然卑微,却依旧是一国之主,在自己的国家,也算得上是万人之上。他在即位之后,碰到的第一个棘手难题,是父亲谥号一事。按照惯例,生前成为过帝王的人,死后追封的谥号都应该是以帝王身份落葬的。然而,李璟生前就已经主动向后周削去了自己的帝号,要是李煜想要恢复李璟的帝号,也必须向北宋请旨追封。

如果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这根本不会成为一个难题,只需由礼部拟定谥号,再由李煜下旨追封即可。然而,当时的南唐已经是北宋的附属国,李煜只能丧权辱国地上书赵匡胤,请求他恢复父亲的帝号。这在赵匡胤眼中,不过是一件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他念在李璟生前安分守己的份上,追封李璟为“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庙号“元宗”,陵号“顺陵”。

李煜松了口气,开始着手李璟陵寝修筑一事。虽然李璟生前留下遗诏,令李煜节俭行事。李煜却不愿老父冷清落葬,大肆修筑陵墓。李璟的“顺陵”修筑在李昪“钦陵”的西侧,据报告,这座豪华的陵墓长二十余米,宽十余米。李煜已经极尽国力来修筑“顺陵”,然而由于南唐的国力已经大不如前,跟实力雄厚时修筑的“钦陵”相比,无论是规格上还是质量上,都远远逊于钦陵。

在李璟落葬之时,赵匡胤为了笼络南唐,派来一个末流官员带来3000匹绢衣食安慰。而在赵匡胤的母亲昭宪皇太后落葬时,李煜却派遣户部侍郎等人携带厚礼前往汴梁。不论是官员品级,还是资费上来说,都显示出南唐的卑微地位。地位的卑微,李煜心知肚明,可为了苟延残喘,他只能屡屡上贡巨额财物来换取一息尚存。有资料显示,仅仅是建隆三年,南唐就向北宋进贡了3次,仅六月那次,就有绫罗绸缎万余匹,银一万两,金2000两。

本来就已经空虚的国库,哪里经得起这样的亏空。李昪留下的富饶江山,在李璟和李煜的手中已经是入不敷出。为了填补巨额亏空,李煜只能巧立名目,增加税收,同时以铁换铜,弥补国库。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只能度过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久而久之,就会成为一个恶性循环,何况,赵匡胤的野心,又岂是丰厚的财帛就可以填满的?

赵匡胤所梦寐以求的并不是金银财宝,而是江南一带富饶广袤的土地。他曾经公开说过:凡克城寨,止籍其器甲,刍粮,悉以财币分给将士。吾欲所得者,其土地耳。李煜的谦恭和卑微,步步退让,无法满足赵匡胤的凌云壮志,经过多日的商议之后,赵匡胤决定先南后北,先取北汉,然后一步步统一全国。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历史总是有其规律,东汉之后三国鼎立,之后司马家族完成了统一大业,多年后,魏晋南北朝后隋朝统一了天下。而这次,历史选择了由北宋来完成这个“合”。建隆三年,赵匡胤开始了他的大业,浩浩荡荡的统一战争就此展开了帷幕。他的第一步,选取了力量弱小的荆南。虽然荆南只有3个州的辖地,却处在南唐和后蜀两个大国之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乾德元年,赵匡胤率军一举攻克了荆南,斩断了南唐和后蜀之间的联系,并以此作为渠道,将势力渗入了江南一带。

第二个目标,就是荆南附近的后蜀。当时的后蜀是一个财力雄厚却在政治上极端昏庸的国家,赵匡胤选择后蜀作为第二个目标,是综合了多方面思虑的。乾德二年,赵匡胤的探子截获了后蜀联络北汉一起对付北宋的文书,赵匡胤因此找到了借口,即刻召集兵马出师后蜀。远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被封为西州行营前军兵马都部署,武信军节度使崔彦进从旁协助,两人率领3万大军沿着蜀道南下,短短月余就攻克了无数城池,其中包括利州、绵州等后蜀军事重地。

接着,大军直抵后蜀都城成都府,赵匡胤又派江宁节度使刘光义沿长江南下,从后方包围成都,后蜀国主孟昶迫于无奈,命宰相李昊撰写降表,举国投降于赵匡胤。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后蜀就不复存在。

后蜀灭亡之后,赵匡胤在接下来该如何动作这个问题上,很是费神地思考了一番。经过多日的密谋商讨,他依旧在南唐、吴越、南汉等国之间举棋不定。就在这时候,因为南汉的不自量力,这个问题迎刃而解。开宝三年,南汉末帝刘鋹派兵进犯已经变成北宋辖地的道州,这刚好给予赵匡胤一个正大光明的出兵借口。在赵匡胤接到道州刺史王继勋的加急信件之后,北宋旋即决定出兵征战。

临行之前,赵匡胤考虑到北宋与南汉毕竟路途遥远,战线拉得过长,对自己到底是有害无利。于是在群臣商议下,赵匡胤决定“先礼后兵”,令李煜致信刘鋹,要刘鋹给这次的出兵作乱一个说法,同时归还当年刘鋹的父亲刘晟抢走的原楚国桂州、郴州、贺州等地。接到赵匡胤的命令之后,李煜感到十分为难,他虽然醉心文学,却也明白,如今赵匡胤雄心勃勃,蠢蠢欲动,迟早要将天下尽数收入囊中,随着荆南后蜀等国的接连沦陷,南唐、南汉已经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关系,如果南汉亡国,赵匡胤的铁蹄或许顷刻之间就会覆盖南唐全境。

可若是不写,说不定自己就会沦为北宋的下一个阶下之囚。李煜思索了许久,终于决定采取“先公后私”的政策,先按照赵匡胤的要求,写了一封国书给刘鋹,希望他能够按照赵匡胤的要求去做,化干戈为玉帛。

然而,这封出于善意的劝谏却被刘鋹置之度外。南汉末帝刘鋹是一个昏庸暴虐的君王,他行事放肆,荒淫无度,整日在后宫之中专宠一位叫作“媚珠”的后妃,导致朝政落在宦官手中。整个南汉,举国上下怨声沸沸。刘鋹的倒行逆施,纵使不是赵匡胤出征,迟早也会自取灭亡。李煜深知这个道理,然而,南唐、南汉终究是存亡相依的关系,他不忍心看着刘鋹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于是,私底下,李煜又命江南才子潘佑暗中修书一份,苦苦劝说刘鋹小不忍则乱大谋,暂且向赵匡胤俯首称臣,而今日的隐忍和耻辱,不过是为了留得青山在,以待来日东山再起。没想到,刘鋹收到来信之后却十分震怒,直言李煜厚颜无耻,为虎作伥,刘鋹扣留了来使,并修书南唐,决意与南唐绝交。

李煜仁至义尽,无奈之下,只好将几封书信都上交给赵匡胤。赵匡胤见信之后,顿时勃然大怒,当即命潘美为桂州道行营都部署,出征南汉。宋军两路夹击,接连攻下了桂州、昭州、连州等地。次年二月,南汉宣告灭亡。这个山川秀美、民风淳朴的国家,终于也成为了历史。

对此,李煜黯然神伤。狡兔死,走狗烹。他想,随着这些国家一个个灭亡,下一个,或许就是他的南唐了吧。兔死狐悲,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君主,月夜里辗转难眠,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惶恐。他是那样害怕,片刻之后就会有人匆忙而来,告诉他宋军已经压境。历史总是在不断嬗变,他已经无比准确地预测到,赵匡胤将会是天命所归、成就霸业的那个王者。他心惊肉跳地等待着那一天的来临,阴影挥之不去,迷蒙上了这残破的山河家国。 EWujpYdXTELQpvsNNIH99BzYWfE9kywK5selQAyYFoX8h30I5s3i20J9OH75jK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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