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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身处荣华覆烟云

第一章 身处荣华万顷云

在父亲李璟的众多孩子中,从嘉排行第六。按照自古以来的长子承袭制而言,从嘉是没有继位的权利的。论长论嫡,如果不是那天生异相的重瞳,帝位也不会落在他的身上。然而,对于许多人都可望而不可得的王位,从嘉是淡然的。他甚至对那个位置有着淡淡的厌倦。出生帝王之家,身处荣华富贵的万顷烟云里,又哪里抵得上寻常烟火里的温暖。

在成为南唐后主之前的李煜,更像是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于乱世的纷纭里撑着一把秀气的紫竹伞,独自远行。而那时的南唐,本来就是一个多事之秋的时节,又因为皇储之事,显得越发扑朔迷离,人心难安。

南唐是一个短暂的国家,从开国到灭亡,不过短短39个春秋。前后却经历了3个君主的统治。从开国君主李昪到中主李璟,最后到后主李煜,这祖孙三代却经历了一个可笑的变化——在治国才能上,一代不如一代。在文学才华上,反而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比一代更加辉煌灿烂。李昪生于离乱,成于离乱,最后亦是死于离乱。他一生耗尽心力,终于将江淮地区的35州经营成了一个富饶强大的国家。

直至李昪临终之际,南唐已经是一个实力和财力都格外雄厚的国家。在这片土地上并存的其他国家,都不敢轻易来犯。这位天赋奇高的君主在闭上双目时都还有一个伟大的夙愿——他欲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成熟之后出兵北伐,结束这个五代十国的局面,统一天下。然而,时光却过早地终止了他的年华,还没等到他完成夙愿,他就阖然长逝,而这个伟大的梦想也终止在了那一刻。他的长子李璟,远没有继承他的雄才伟略。

李昪明白,这个生性慈柔的长子心地并不坏,这是他的长处,亦是他的软肋。如果他身边有精明强干的人辅佐,守成不成问题,但如果四周都是些奸佞小人,情形便会变得糟糕。升元七年,李璟即位,改元为保大。成为皇帝的李璟,在最初几年,诚然是励精图治、萧规曹随的,还能知人善用、知错能改,对于良臣的劝谏,都还能够虚心接受。只是,他未能持之以恒。没过多久,由于识人不清,朝廷很快陷入了小人把持、良臣备受欺压的局面。

而此时的李璟,已再也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谏。后来,时人将当时把持朝政的冯延巳、冯延鲁、魏岑、陈觉和查文徽几人称为“五鬼”,意为他们装神弄鬼,将原本还算清明的朝政弄得乌烟瘴气。这几人本来就是一个轻浮且仗势欺人的跳梁小丑,仗着李璟的宠爱,不将满朝文武放在眼中,偏偏李璟还对他们信任有加,长此以往,国必不成国。

在“五鬼”的挑拨蛊惑之下,李璟被奉承得飘然欲仙,当真以为自己会如同父亲李昪一样,成就一番千古霸业,竟然悍然出兵闽楚地区,使得举国上下一片哀鸣。自古以来,能够纸上谈兵、侃侃而谈的人多,而能真正掌握战局占据上风的人少,李璟此人,善文而不善武。此次出兵,本来就是仗着父亲李昪仅剩的余威,纵使胜利,也不见得是李璟自己的功劳。

如同是上苍的一次戏弄。李璟出兵闽国,竟然是节节胜利。其实更多原因在于闽国内在的危机。早在保大二年,闽国就已经陷入了王位之争,王氏兄弟为了争夺王位,不惜兄弟相残,爆发内战。闽国上下,民不聊生,百姓逼于无奈,向李璟的军队打开了城门,甘愿投降,成为南唐子民。闽军横征暴敛,失道寡助,很快就只能退守建州。保大四年,唐军攻破建州,闽国末代君王王延政被押送往金陵,被李璟先后封为“羽林大将军”、“自在王”,成为阶下之囚,直至老死。唐军在闽国势如破竹,汀州、泉州、漳州等地首领先后投降,等到福州将领李仁达投降之时,李璟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不由沾沾自喜。

未料,李仁达不过是假投降。他一面假意归顺南唐,一面却在百姓中散布谣言,致使民心离乱。其实也怨不得民心所向,闽国国民原以为唐军良善有序,于是打开城门迎接他们,没想到唐军进城之后却翻脸不认人,纵容士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为。在这样的情况下,百姓自然是怨言载道,悔不当初。消息传到李璟耳中,李璟大怒之下,当即命令陈觉率师征讨。李仁达走投无路,不得不求助于邻国吴越国主钱弘佐。出于战略考虑,也就是害怕闽国灭亡,前线失守,钱弘佐出兵福州,增援李仁达,南唐军队被两面夹击,顿时溃败,伤者不计其数,死去的士兵却有两万余人。其惨烈,不能以文字直抒。

此事一传回金陵,南唐举国震惊,刚正不阿的臣子即刻上书弹劾“五鬼”,要求李璟下旨将罪魁祸首陈觉等人斩首示众。迫于舆论,李璟不得不下旨将几人斩首,然而陈觉等人却在权相宋齐丘的营救下得以脱身。此举大大激怒了朝中清流,御史中丞江文蔚上书李璟要求严惩“五鬼”,所表内容激愤壮烈,将矛头直指君王李璟。果然,李璟勃然大怒,江文蔚被贬至江州,降为司士参军,却更加惹来众怒。为平息舆论,李璟不得不做出牺牲,他先是将陈觉、冯延鲁等人流放,继而将魏岑贬为太子洗马,将冯延巳降为太子少傅。

福州战败之后,南唐已元气大伤。李璟却没有看到其中的危机,依旧心怀壮志,梦想着有朝一日统一天下。然而,留守漳州等地的闽国将领却已经看出了南唐此时的外强中干,屡屡作乱,为保太平,李璟不得不封他们为王,让他们拥兵自重。保大九年,李璟出兵楚国,攻占潭州、鄂州等地,灭亡了楚国。此时,南唐的领土比原先扩大了一倍有余。李璟看着地图上的疆界,心中自然是极其得意——父亲未竟的事业,或许将由自己来完成,这是何等的骄傲和扬眉吐气啊。他美好的梦想还没有做完,却被军中的急报残酷打断。

此次的危机则源于一度觊觎楚国的南汉,他们趁唐军不备,暗夜偷袭,大败唐军,占领桂州。与此同时,朗州将领刘言起兵攻占潭州,未久,刘言继续联合楚国遗民,收服了楚国的大片领土。李璟的美梦被即刻打败,他壮怀激烈的梦想宣告灭亡,屡屡的打击,终于令中主李璟看清了自己的能耐。父亲说得没错,自己若能守成,就已经是最大的成就,然而自己却不听劝告,非要想着天下霸业,却造成了现在这样惨淡的局面。

两次出兵闽楚,李璟已经将父亲积累下来的财富消耗了大半,不能弥补的,就采取了重税,从百姓身上榨取。望着空空如也的国库,他终于觉得大势已去。此时的南唐已经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他哪里还有颜面去见黄泉之下的老父呢?

诚然,如果李昪还能够多活10年,以他的才能和南唐当时的国力,也未必没有统一天下的机会。然而,命运对于这个江淮之国的眷顾却实在过于短暂。当李璟即位,非但没有如李昪所愿发愤图强,而是妄自尊大时,南唐,就已经注定了要走向穷途末路。

第二章 恻然转身捻墨香

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

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

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

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

——李煜·《病起题山舍壁》

这首诗,写于三叔李景遂死后不久,为了逃避来自弘冀的猜疑和迫害,从嘉投身文学,毅然远离了金陵的纷纷扰扰。长兄弘冀,或许是李家子孙中最像祖父李昪的一位。他行事果决、刚毅、敢作敢当,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比李昪还要心狠手辣几分。至少,李昪是睿智的,亦是松弛有度的,不曾伤害自己无辜的亲人。

弘冀却并非如此,只要是被他认定为帝位的障碍,不惜一切,他也要除掉他,以保障自己的利益。李璟深知长子的脾性,为了保全自己的亲人,将弘冀送出京城。可纵使是如此,也还是难保亲人周全。三弟李景遂,就是因为李璟自己的一句戏言,死在了弘冀送来的一杯鸠酒中。由于李景遂是中毒而死,尸身未及落棺,便已腐烂。

那年的从嘉,不过是一位柔弱的少年,却因为目睹这一幕惨状,心下凄然,日后回顾往事,也觉得心有戚戚然。帝王之家,哪里像寻常人所想的那样富贵又快活?权力、利欲,早已将原本良善的人性磨灭成了一点冰冷的余灰,寻不出一丝的暖意。他恻然转身,面向文墨与书香,开始与佛结缘,在佛理的慈柔普渡中,找寻人生的意义和平淡。

而这首《病起题山舍壁》,亦是在向自己凶残的长兄表明,自己无心帝位,他只愿当深山里悠然闲行的老翁,与红叶满阶时沾一身秋露,在幽深浓雾里筑一方竹庐,无声度过此生。李煜一生当中只写过18首诗,而这段时期就写了3首关于病的诗。显然,此时的李煜得过一场大病,病因或许来自紧咬不放的长兄李弘冀,或许来自幽幽深宫里的哀怨缠绵,这使得原本就不算健康的少年缠绵病榻。

病中生活多寂寞,纵使是身处荣华中的从嘉,触手可及的繁华,并没有给他带来些许的慰藉,这反而令他觉得冰冷,父亲忙于国事,而兄长们又为了一顶王冠自相残杀,没人记得自己还有一个病重孱弱的弟弟需要关心和温暖。或许,他们也曾暗自偷笑,小六那个傻子,竟然在这时候一病不起,父亲有那么多儿子,少一个自己就少一种威胁,赢得的概率也就更大一些。他们忘记了,病榻上的不是旁人,而正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儒家文化中的传统孝道,更应该是太平盛世的华美外衣,在这样的乱世里,还有谁记得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井然有序、合理妥帖。

自古以来,多少人丧命在那黄金宝座之下。那些人看到了坐上去的风光,看到了在那之上翻云覆雨,只手乾坤的力量,看到了普天之下泱泱王土的风云霸业,却没有看到王座下斑驳的血色,那是历朝历代积累而成的孽债,昭示着层出不穷的野心和欲望。从汉朝的“巫蛊之乱”到唐朝的“安史之乱”,再到清朝的“九龙夺嫡”,那都是因为一个位置、一顶王冠所引发的血流成河。人们总是习惯于看到胜利,却不愿看到失败的惨然。

在中国乃至是世界上的历代帝王中,几乎没有一位皇帝是在正常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从小就离开了生母,被送往陌生的宫殿,接受皇室子弟的教育和训练。他们在一场场血色的宫廷政变中成长起来,时不时就目睹残父、杀兄的惨剧,他们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变成下一个牺牲品,于是为了自保,不得不举起屠刀,成为自己之前所鄙夷或是崇拜的那类人——为了权力可以放弃和不惜一切,自己的亲人和所有,都可以牺牲与出卖。成大业者,大凡如是。他们踩着厚重的血迹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可是森冷的王座像是一张越收越紧的网,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或许,那是无辜死去的人们默然无声的诅咒。

李煜是清醒的,所以在一开始,他就选择了明哲保身。虽然他成为了南唐的亡国之君,然而总体上而言,他还是正常的。在这样的家庭中,能够长成一个正常的孩子,就可以看出,李煜实际上也拥有一副坚强的灵魂和一种坚韧的心志。哪怕他看上去只是一位柔弱淡然的少年,可是一旦望向他的双眸,就会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一味地屈从。后来,他写了一首《病中书事》,从这首诗中,我们就能看出,这小小的温柔少年也有自己的梦想。

病身坚固道情深,宴坐清香思自任。

月照静居惟捣药,门扃幽院只来禽。

庸医懒听词何取,小婢将行力未禁。

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途侵。

——李煜·《病中书事》

他知道,一味地沉溺,只会让自己更加手无缚鸡之力。尽管他只是想要一种宁静悠远的生活,可是这种生活,不过是系在上位者偶然的怜悯慈悲中,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能确保,自己的安宁能够永久沉酣?他的心中渐渐有了一缕淡薄的意识——真正无力的弱者,是连自保都无法完成的。难道他,真的要成为真正的弱者吗?

病中的少年,终于发现一切都不如自己可以信赖。如狼似虎的兄长们,永远不能对他们报以希望。谁知道父亲百年之后,他们会不会撕开如今还“其乐融融”的面孔,转身冷眼以对?到那时,自己还不是一团任人揉搓的泥,都不知何处以容身。只是,从嘉徒然有这个念头,却对现在的情形无能为力。

他不是手握重兵的长兄李弘冀,也不是即将成年的兄长们,各自都拥有忠心的谋士。他的羽翼还来不及长成,他不过是靠着父亲的宠爱苟且偷生着的孩子,无力,也不敢公然反对自己悍然的兄长们。他只能将这种欲望,如果可以将这种心愿成为欲望的话,压制在心里最深处的地方,不敢让谁知晓。而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风轻云淡、清心寡欲的小小少年,不争不抢,不喜不怒。谁都不知道,此时的从嘉自己也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将会受到命运女神的垂青,从此,他的命运,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同样,那时的从嘉也不知道。终其一生,自己的生命,都是系在别人手中,任他们为所欲为。他的命运,更像是被什么在背后操纵,从未真正属于过他自己。

寂寞春深,空庭久冷。被遗忘的六皇子从嘉,在病中苦读经书。然而,沉痛的是,普渡众生的佛法并没有令这位皇子看到人生的真谛,他反而觉得人生苦短,就应该对酒当歌,及时行乐。这场病,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巨大转折,只是这个转折令他在迅速成熟的同时,也迅速走向了衰弱。当后来他继承了王位,却没有励精图治,成为中兴之主,反而大兴土木,醉生梦死,沉溺在文学和艺术的享受中不能自拔,也是不无关系的。

第三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很想知道,命运,究竟是一种多么玄妙的东西。

命运,无影无踪,无形无体。可就是这样的它,却把我们每个人都紧紧地掌握在其中,如同被包裹在密不透风的蚕茧里,光影迷离,扑朔成谜。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也有人说,命运紧握在自己的手中。可是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并不是一种消沉的说法。我只是相信,每个人都会同命运相逢,谱写一曲美丽歌声。奋然进取,固然是壮烈美丽;随遇而安,未必不是一种美好选择。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刀光剑影、匆匆来去的生活方式,或许,他们更适合走进一座幽静的山城,浅然独行在鸟语丛影里,落叶和落花都静谧无声,人生的步履就这样悠闲而沉静。

李煜,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是选择后一种生活。他是那样深刻地了解自己——自己并不是可以成就霸业的王者。就这一点而言,或许长兄弘冀比他优秀万分,尽管那是一个冷漠而凶残的兄长,却有着他永远无法企及的魄力和果断。他太优柔、太敏感,又太喜欢那些风雅的事物。那些可以令他成为文学上的君王,却无法令他足以应付政治上的各种风波。

因而,即使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取长兄而代之,然而那不过是一个备受欺凌的孩子一厢情愿的想法。实际上,他一贯以为,那个位置应该是属于长兄弘冀的,他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小小太平,不愿走出那片安宁天地,却没想到,命运并不如他所愿,硬生生地就将他推向了巨大的鸿沟,这连从嘉自己都始料未及。

他的父亲有很多孩子,从嘉排行第六,下面还有弟弟。其实这是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不是长子却备受器重,不是幼子却备受宠爱。如果不是那只重瞳,或许他也就泯然于众了,在父亲的众多儿女里,平庸寻常,默默无闻。正因为他的重瞳,却令祖父和父亲都对他关注有加。他们相信,从嘉是能够成大事的。因为古往今来,拥有重瞳的人都是天命所归,如同那位英勇的西楚霸王项羽。

在重瞳给从嘉带来荣耀和宠爱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如影随形的忌妒。如生和死总是相连,如阳光之下总有阴影共生。在承受意料之外的宠爱的同时,从嘉不得不接受来自各方的冷言冷语和明枪暗箭。如前文所述,他吃尽了苦头,将所有风华都隐没,把原本风清秀雅的自己变成了沉醉文学的庸人,才从长兄弘冀手中保住性命,这正是他所付出的代价。

可就在他以为就要这样终其一生的时候,弘冀却病重不起。那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战争,转瞬就击败了那位浴血而生的年轻将军。很快,这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抛下所有未完成的梦想撒手而去。死,就是那样强大,在它的面前,人人都平等如初生,不论是千古霸业的帝王,还是卑微平凡的常人。弘冀心中,一定痛恨着命运。他已经离那个位置那样接近,为了加冕的那一天,他用尽了心机,甚至毒死了自己的三叔,他羽翼丰满,连父王都已经对他无可奈何再过几年,这就将会是他的天下。可是,他再也无能为力,而他之前所有的努力,竟然都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这不啻于是命运所开的偌大的玩笑。

弘冀死后,从嘉恍然中发觉,自己成了长子,而自己前面的5个哥哥居然都已经早逝,出于各种各样的缘由。除了弘冀,他们大多在未成时年就已经夭折。命运,再一次同这个羸弱的皇室家族开了一次浩大的玩笑。排行第六的从嘉,成为了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理所应当取代弘冀,成为了南唐的太子。尽管,这并非他所愿,却容不得他不从。

当真是阴差阳错。弘冀是有心栽花花不发,而从嘉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弘冀的死,对于李璟而言,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他并不是不爱这个行事狠戾的长子,他也曾对他寄予厚望,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弘冀完成霸业,他有一种预感,如果长子即位,南唐就会发生一个巨大的转变。他对长子的疏远,不过是因为生性慈柔的他看不得那样血淋淋的事实。李璟是如此矛盾,一方面希望有一个像父亲那样雄才大略的继承人,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的孩子纯良温和,洁白得如一捧雪。因而,在长子早逝时,他只能感叹一声,南唐果真是大势已去。这位中主,再也不想在国事上有任何作为了。

他将六皇子从嘉封为太子,命他入主东宫,却将自己隐入了更深的幕后。天性中的软弱,开始更淋漓尽致地显山露水,主导了李璟的一切作为。命运,终于露出了它的一鳞半爪。它将毫无准备的从嘉送上了王座,之后却对他不闻不问,不再眷恋。20年梦里烟里的人生都已经过去,从嘉穿着九爪的蟒袍,神色莫测地望着金碧辉煌的宝座,心中百感交集。

从嘉想,为何有时候,命运总是要给予人们他们并不需要的东西,而将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送到千里之外?这个座位,真的值得这么多人流淌这么多的血,挫骨扬灰都想要占据吗?而他,一心只喜欢着文字的他,是不是真的能够承载起这个位置所带来的责任?

他并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早在少年时,从嘉就已明白福祸相生并蒂,他接受了王位所带来的荣光,也必然要接受其中的职责。只是,他能够明白,却未必意味着能够圆满。如同他的父亲李璟,他也明白自己不过是柔弱的文人,只手天下,挥斥方遒不是他所长。所以,他迷茫了,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他像是一个只是被命运推着走,毫无头绪的孩子,走到哪里,就停留在哪里。

第四章 偏安一隅,亦或葬送

中主李璟在位的几年中,由于他听信小人谗言,四处南征北讨,又屡屡失败,导致了原本丰厚的国库乍然空虚,南唐的国力也直转而下。由一个中等的强国变成了一个外强中干的国家。纵使是国力依旧雄厚时,南唐亦是强敌环伺,更何况此时国力空虚,原本就内忧外患的国家,显得更加千疮百孔。

这个国家永远失去了一统天下的资格。而就在南唐每况愈下的时候,北方列强却频频崛起。塞北境内的辽朝兵强马壮,实力雄厚。而辽朝的太祖耶律德光一向对中原地区垂涎三尺。后晋国主石敬瑭为保太平而拱手相送的燕云16州,以及每年巨额的供奉,非但没有满足耶律德光的胃口,反而挑起了他的雄心壮志。

南唐保大五年,亦是石敬瑭死后5年,耶律德光出兵中原,南下攻城略地。辽军步步紧逼,瞬间控制了后晋,并且攻占了后晋都城汴梁,废除后晋末主石崇贵,将后晋皇室成员尽数软禁在辽国的建州,也就是如今的辽宁朝阳。未久,耶律德光登基为帝,仿效汉制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宣布大赦天下。

耶律德光是一个杰出的军事家,却并不是一个出众的政治家。他不懂得民心的重要性,放纵辽朝官员四处横征暴敛,引得民众怨声载道,沸沸扬扬。辽军过后的中原土地一片哀鸿,白骨遍野。这种野蛮的行径,引起了广大军民的不满,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反抗辽军。却由于没有一个正式的组织而屡屡被镇压。此时,有一些不愿意归顺辽朝的后晋官员逃离汴梁,前来投奔南唐,请求李璟出兵,赶走外族。

那的确是一个北伐的好时机。此时出兵将会是民心所向,辽朝又是被视为蛮夷的外族,所做所为更加不得民心。南唐李氏家族一贯自认为是血缘的正统,出兵是有理有据的行为,还能得到广大百姓的支持。一些目光长远的朝臣也发觉了北伐的可行性,他们上书李璟,同样恳请李璟出兵北伐。然而,对于此事,李璟也明白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是苦于有心无力——他的兵马,已经在两次战争中折损了大半。如果前去北伐,就会将所剩的兵力也都送进去。如果是胜利,那倒是无话可说,可如果失败,祖宗基业就算是尽数葬在自己的手中。他不敢冒这个险,也不愿承担此事带来的后果。如果不出兵,自己还可以偏安一隅,当一个太平皇帝,管好自己的国家就已足矣。李璟再三思量之下,还是断然否决了这个建议。

这或许是上苍给予南唐的最后一次机会。若是那时,李璟选择了出兵北伐,或许南唐的命运就会随之扭转,从嘉或许也无须成为亡国之君。然而,他终究还是放弃了这次机会,如同放弃最后一次救赎。所以,尽管在不久之后,李璟听闻耶律德光因病丧命,辽军也陆续撤回的消失后,即刻打算出兵北伐,也已经无法挽回南唐的命运。他任命忠武节度使李金全为北面行营招讨使,开始筹划这次北伐战争,后来依旧因为财力、人力的缺乏而作罢。于此,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历史的走向已经不可更改。

南唐的瞻前顾后,导致它失去了这次大好机会,也致使原后晋河东节度使刘知远趁机手握大权,接管了后晋遗留的权柄,建立了后汉。而没过多久,后汉就被后周所取代。风水轮流转,这个后周,却成为了南唐最大的隐患。这恐怕也是当年的李璟始料未及的。

机会就是这样稍纵即逝的。命运,从来不会同情失败者,也不会永远垂青胜利者。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己的努力、奋斗,以及所谓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当李璟放弃了手中的机会,他等于是放弃了自己的国家。南唐保大十二年,后周太祖郭威病逝,其养子柴荣继承帝位,成为后周的第二个皇帝,也就是历史上的世宗。

在唐朝灭亡之后,直至宋朝建立,华夏历史上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混乱期,也就是历史上所谓的“五代十国”。五代,是指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5个朝代,而十国就是指南唐等割据政权。郭威所建立的后周,是五代中最后一个朝代,最后被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取而代之,建立了宋朝,完成了那时大小政权霸主们梦寐以求的事业。

柴荣原本是太祖郭威的内侄,后被收为养子,改名为郭荣,继位后改回柴姓。郭威病逝时,柴荣正值壮年,正是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年纪,他不甘于只是做一个守成的太平君主,而怀着统一天下的梦想,要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王朝。于是,柴荣开始养精蓄锐,怀着“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壮志雄心。然而,当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柴荣却迟疑了。他无法抉择自己的雄图霸业究竟从哪里开始理出头绪,是从南至北,还是从北至南?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久久无法决断。

一日早朝之后,丞相范质、王缚、李谷等心腹大臣被召见入内密谈。君臣相见,所谈的就是一统家国之事。柴荣所烦恼的,是天下始终不曾太平,南唐、后蜀、契丹以及北汉等割据政权,这些政权,都令他食不能安,夜不能寐。他下令几位大臣,以《为君难为为臣不易论》和《开边策》为题,为他的统一大业献计献策。

臣子们绞尽脑汁,交上了40余篇文章。柴荣挑灯夜读之后,却觉得大多只是应付的平庸之作,隔靴搔痒的多,有真知灼见的却少,唯有比部郎中臣王朴的一篇《平边策》令他茅塞顿开,恍然大悟。这片文章,首先是指出了唐末以来大小政权纷纷割据称王的缘由,接着论说要想统一天下,必须选贤任能、有赏有罚、恩威并重、轻徭薄赋,这样才能强兵富国。最重要的是,王朴还在文章中写明了他建议的战争策略——后周可以先出兵南唐,在江淮线上四处轻扰,致使南唐兵力分散。等到南唐精疲力尽之时,断然举兵南下,南渡长江,直捣黄龙。南唐是南方各个政权的核心,如果后周可以率先攻破南唐,后蜀等国必然不攻自破。

这篇文章直令柴荣拍案叫绝正中了他的下怀,他当即召见王朴,密谈之下,只觉得此人目光长远,能够掌控大局,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未久,王朴被擢升为枢密使,得到了柴荣的重用,随后,柴荣又召见群臣,制订了整个出战计划——先易后难,先南后北。

王朴此人,是历史上的一个传奇,亦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文臣之一。他能够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可以说,正是此人,帮着周世宗屡战屡胜。他的忠诚同样换来了周世宗柴荣的信赖有加,在他病逝之后,柴荣痛失良臣,悲恸之下将他的画像悬于功臣阁内,受万世千秋景仰。据说,宋太祖赵匡胤即位之后,无意间在功臣阁看到王朴的画像,都不由悚然而立,肃然起敬。旁人询问为何,太祖只道是:倘若此人尚在人间,朕不得此御袍也。纵使是一朝开国皇帝,亦是对他尊崇三分。后周能够得此良臣,相比之南唐的“五鬼”之臣,或许又是一种宿命的注定。

当后周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着如何攻占南唐时,南唐上下,却是一无所知,依旧以为天下太平,人人安宁,仿佛这个国家永远不会遭到任何威胁和战火。这个国家的臣民和君主,都已经陷入了过久的沉静里,莺歌燕舞里陶醉,墨香烛影里抒怀,他们的斗志,仿佛已经被那些失败消磨殆尽,他们还不知晓,危险正悄然滋长,他们的好梦,很快就要被残忍地破灭。

三千里繁华,数十年安定,转眼之间,即将成为泡影。而我始终不知,当年身为太子的李煜,对这些内忧外患,当真是一无所知吗?以他的天资聪颖,想必早已有所感知。他的灵心用在诗词上,成了文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若是他能够将他的才华用于政治,或许南唐还拥有扭转乾坤的机会。然而,他一直是沉默着,沉默着,遨游于词山墨海,品一抹红袖添香,弹一曲情深缘浅。他像一个固执到极致的孩童,独自守着内心的防线,惘然而惆怅,只以为,只要有强大的内心,就可以无惧人世的任何沧桑。 RQqX/NEY27HEv99Dq5EtNP8Vxi0L6pQJVMhZXXvNuUnjsf5ib6bQHwBDNszVd+h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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