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是一杯清酒:李煜词传
李清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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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乱世中的繁星
盛唐,一个动人的传说,夹杂着许多动人的传奇。
唐末,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一首悲欢离合的长诗。
乱世出英雄。乱世里,总有那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像是漫天的繁星,盛开了一晚又一晚。都说历史是胜利者的书写,失败者永远无法改变历史。可又有谁知道,胜利背后的繁华如同沧桑,失败背影里的欢喜悲忧。笑,固然甜美,泪,也自有动人之处。
这个漫长的故事,始于那个悲欢离合的时代。
蔡州有一位杨行密,自幼家境贫贱,但力大如牛,从军后做了步奏官。不久,因为立功而晋升队长。他的上司心生忌妒,生怕他平步青云会损害自己的利益,便怂恿长官将其调任遥远的戍边。杨行密愤然拔剑而起,自立门户,为庐州刺史。
唐末藩镇割据,所谓大唐王朝的帝王早已不复往日风光。这片国土陷入了离乱纷争,而黄河两岸的藩镇都忙于割据中原,无暇顾及江南。杨行密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趁机大幅占据江淮地区,壮大力量。
一位英雄的发家史,也是一部斑驳的血泪史。乾宁四年,朱全忠觊觎杨行密所占据的地区。那是一贯富饶的鱼米之乡,任谁都难忍心动。于是,双方进入了长年战争。这次战争,以杨行密的大获全胜而告终,他因此捍卫了自己的领土,暂时保全了一方安宁。江淮或许是那时最为从容安定的地方,温润、柔和,每个人都生活得衣食无忧。那已经是乱世里最大的幸福。
天复二年,无力家国的昭宗迫于无奈,加封杨行密为吴王,实际上是承认了他的合法地位。深知民间疾苦的杨行密在称王之后轻徭薄赋,奖励耕织,令这片土地更加安乐。好景不长的是,没过多久,励精图治的吴王杨行密便阖然长逝。
即位的是杨行密的长子杨渥。都说虎父无犬子,然而这条古训却在杨行密父子身上得到了反证。杨渥此人,荒淫无忌,酗酒好乐,将父亲积累的声望和财富肆意挥霍。杨行密所留下来的部将张灏、徐温等人苦心劝说,反而被日渐疏远。杨渥昏庸无能,导致大权旁落,当年的老臣张灏、徐温也已经生出异心,跟着这样的帝王,等于是与虎谋皮,他们的忠心非但不能实现当年的梦想,反而还会招致杀生之祸,自立门户,也就在情理之中。
天佑五年,张灏借机诛杀杨渥,事后败露,反而被徐温诛杀。一山不容二虎,在张灏死后,权力尽数落入徐温之手。或许,一切都是上苍注定。虽然长着一张温和的面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住心里的欲望,徐温注定就是一位成大事者,他的才华和他的野心都注定他不甘平凡。他将杨行密的次子杨渭送上王位,却将权力牢牢握紧,王位上的年轻人,不过是他的傀儡。
徐温步步为营,长子徐知训被留在扬州监视杨渭,养子徐知诰则在润州候命。这本来是一出如意算盘,然而徐知训却是一个骄奢放肆、狂傲不羁之人。他非但不将杨渭放在眼中,时不时出言凌辱,还任性妄为地对待杨行密留下的老臣,即使是自己的弟弟徐知诰,也被他极度轻视,这个被父亲收养的弟弟,他从未将他当作自己的弟弟,甚至一度想要杀死这个被父亲所倚重的弟弟。
徐知训这种四处树敌的性格,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战将朱瑾,时年就任行营副都统,因为家中养着的好马良驹为徐知训垂涎,险些被徐知训诛杀。这个诛杀计划走漏风声之后,朱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死了徐知训,最终朱瑾自己也为徐温的部下所杀。
天佑十六年,在徐温的逼迫下,杨渭无奈称帝,封徐温为大丞相,封徐知诰为左仆射。未久,风雨交加的懦弱帝王病逝。徐温故技重施,立当时的丹杨公杨缚为帝,然而大权依旧落在徐温手中,直至徐温病逝,情况依旧如故,只不过掌权者换成了徐知诰。
徐知诰的野心比起养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徐温还可以安于摄政的位置,徐知诰眼中却只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徐温病逝不久,徐知诰便逼迫杨缚禅让帝位给自己。这个生于贫寒的孤儿最终成为了一个王朝的主宰。或许,这是一场阴谋,亦是一场政变,而我们的故事,终于正式开幕。
序幕漫长而沉痛,一切都仿佛在预示着这个故事,亦是一波三折。徐知诰正式称帝之后,定都金陵,改国号为齐,追封义父徐温为“义祖”,并讽刺性地封杨缚为“让皇”,派人将杨缚送往润州软禁。
金陵前往润州,走的是水路。很难想象,一生都无权无势的杨缚在渡江时是怎样的心情。风萧萧,水烟清寒,孑然一身的废君站在船头,一时间感慨万千。
江南江北旧家乡,二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太邪亦荒凉。
烟迷远岫愁千点,雨打孤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回首细思量。
——杨缚·《渡江》
序幕在废君的凄凉里结束,李煜的传奇在废君的哀叹里开启。宿命,轮回,那些仿佛距离人生极度遥远的事情却在这个时代得到了验证。多年后,作为徐知诰后裔的李煜同样成为了亡国之君时,是否会想起,自己的先祖亦是这样从别人手中得到了江山。
为了让自己的即位更加名正言顺,徐知诰即位以唐室吴王李恪为祖,并且改姓为李,光明正大地成为了李氏王室的“后裔”。一个王朝,从开始到兴盛,到衰落,或者中兴,最后走向灭亡,如同一个人的人生,花开花谢,云起云沉,朝阳初升到夕阳落山,总会有浮沉、有起落,有悲伤如雪,也有欢喜如花的时刻。
第二章 孑然一身任飘摇
李昪,字正伦。其实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在他成为南唐的主宰之前,叫作徐知诰。
或许,在午夜梦回时,他在金炉袅袅的安神香里,记得当年的自己。往事如烟,那样轻,那样淡,却始终都挥之不去。此时此刻,已经成为一方霸主的李昪未必想要记得那个出身卑微的自己,只是存在过的事实终究无法水过无痕,雁过无声。
彭城,一座小小的江淮小城,那里的日光永远温柔,水永远清澈,人们的语气也永远和气,就算争执,也会带上几分吴侬软语的气味。他就是出生在这座默默无闻的小城里,6岁,看着自己的父亲走向死亡,8岁,送走了自己的母亲。自此,孤身一人,江湖里任意漂泊。
一个8岁的孩童,就算流浪,又能走得多远呢?他记得自己时常停留在一座寺庙里,偷偷地溜进去,躲在一方殿里,听到雨声的哀泣、钟声的孤寂。他曾以为自己的一生应该就是这样过去了。像所有流浪的孩子一样,无声无息地降生,然后又无声无息地结束。
后来,一个人来了,前呼后拥的,如同贵胄。他永远记得那人器宇轩昂的脸孔,微微垂下来,低声又不失威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生命的转折,命运在垂青自己,尽管那时的他并不了解什么才叫作命运,这是在多年颠沛流离的沉浮后才拥有的认知。他望着那张充满威严的面孔,望着那人身后恭敬而卑微的侍从,望着周围因为那人的到来而黯然失色的一切,忽然想:如果我能成为像他这样的人,不知该有多好。
不久后,他成为了义父的养子,改口叫那个将军为父亲。他还知道,义父名叫徐温,是国主杨行密最为器重的大将,而自己,也不再是无名无姓的流浪儿,他跟着徐家族谱上的排列,叫作徐知诰。
平心而言,他是不讨厌这个名字的,至少,这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又有了一个家。他还知道,当年将自己从寺庙中带走的人,就是国主杨行密,原本自己该是成为他的义子,却因为他那些亲生的孩子们的激烈反对而作罢,只能将自己转手送给义父徐温。
这桩旧事,在后来的战火里、诡谲阴谋里、沧桑烟波里、时常被他想起,那时他还叫作徐知诰,奔波在未知的宿命里,在火海里行走,在刀口上舔血。如果当年自己成为了杨行密的孩子,此后的人生会不会无须今日的坎坷?这个念头时常萦绕在脑海深处,直至他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才明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昨日的因,今日的果。若当年他不曾成为徐知诰,今日也未必会成为李昪。
因为自己的聪明伶俐,懂得察言观色,进入徐府之后的他很得徐温夫妇的喜欢。他是懂得抓住机遇的人,并且深知如何才能更好地将机遇利用好。于上,他孝顺养父养母,事必躬亲,无微不至。于断文识字上,他亦是专心致志,很快就能够吟诗作赋。于武学上,他更是苦心造诣。很快,少年老成的他成为了养父的心腹,他的出类拔萃更像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够令他获得徐温的宠爱,也令他招致了源于各方的忌妒,其中,就有徐温的长子徐知训。
天佑六年,他随同徐温投身戎马,开始了他辉煌的一生。未久,年仅22岁的他被派往升州为楼船副使,制造船只、装备水军、扼守要塞。两年后,战功累累的他被提拔为升州刺史。这个源于贫寒的年轻人充分证明了自己的才华,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他的才华不仅能令他成为战争中的枭雄,也能令他成为太平盛世里的明君。
在他就任升州刺史的几年间,升州城里海晏河清,人人富足而安乐,甚少出现令朝廷头疼的事情。城中的百姓都念着他的好,纵使在他离任多年后,依旧记得他的名字。为官一方,能够有如此成就,在乱世里,已经是太不容易了。然而,羽翼渐丰的他,却令一个人渐渐惶然不安。那个人,就是他的养父徐温。
徐温想,纵使是血脉相连的父子,也曾为了权力而兵戎相见,自相残杀,更何况是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他害怕有一日,这个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孩子会抢走属于自己的一切。人都是自私的,这位久经风雨的老将开始怀疑那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惶恐在不久的将来,他们父子将会反目成仇。
为了防止这一天的到来,他毅然将徐知诰调任润州,令长子徐知训留守与润州不过一江之隔的扬州,自己则镇守升州。只是不久后,骄横跋扈的徐知训命丧黄泉,而养子徐知诰迅速出兵入了扬州城。等徐温赶回来,一切都已经晚了。他悲哀地发现,那个对自己极尽孝道的年轻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纵使离开他,也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成为一方霸主。可是他也觉得骄傲,毕竟,这个年轻人是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像是一个艺术家看到自己精心制作的艺术品,徐温在悲哀的同时也为之自豪,这种微妙的感觉,令他忽然之间微微松开了始终紧握权力的手。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未来终究要属于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力量,是日积月累的。如今声势日隆的徐知诰也并非是一蹴而就。是的,徐温的预感并没有出错,是他,暗中一直积蓄着属于自己的力量,准备在一个最好的时机里青云直上。他总是反复想起那些往事,清冷的寺庙、威严的君王、高木上扑簌飞离的鸟,万事万物都向那个人俯首称臣。他也想要这样的荣耀,他也想踏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梦想,也开始真正了解自己。
那个混迹在街市里,不知生死、不知时日,也不知何去何从的流浪儿,在那一刻开始死去,在同样一副躯体里诞生了一个未知的、新生的、强大的灵魂。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因为心中日益蓬勃的梦想而割裂,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会不同凡响。因为有了这个认知,所以他总是无比努力,他急切地需要让自己强大起来,这是他走向未来必不可少的一步,只有强大,才能令他从容行走,不疾不徐,将所有属于自己的一切都牢牢握紧。
第三章 叱咤风云一生王
关于长子徐知训的死,徐温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何事事都那样巧?是否有人精心布了一个局、撒了一个网,悄无声息地夺走了长子的生命?经过长久的思索之后,他开始怀疑义子徐知诰。毕竟,知训一死,他将会成为这场死亡最大的受益者——他的其他孩子都没有徐知诰那样深的城府,也没有他强大到连自己都暗自提防的力量,知训的死,他必然会成为自己最大的敌手。
只是木已成舟,容不得徐温再多做思考,他已经无法再控制那个从古寺里走出来的年轻人。为了表示父子感情依旧亲密无间,徐温只能顺水推舟,升徐知诰为淮南节度行军副使及内外马步都军副使,并留守扬州辅政。在傀儡君王杨渭驾崩后,各怀心事的父子俩密谋商议之后,又立了杨缚为王,依旧将军政大权紧握于手。
明里暗里,父子俩几度交手。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弥盖了暗中的惊涛骇浪。几度来去,徐温都落了下风,他真正知道了养子的利害之处,那是一头看似温驯却野性十足的老虎,只可惜这么多年来,他却一无所知,以为那只是一只漂亮而乖巧的花猫,随便丢块肉就能够令他死心塌地地追随自己。
那是在真正的战争中成长起来的虎,不畏刀山火海,也不惧枪林弹雨。他心思缜密,谨慎而大胆,几乎没有可以任人攻击的软肋。他可以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威严而服食丹药,使自己原本乌黑的两鬓斑点苍白。这样的人,如果是朋友,那是很好的,可如果被他当作敌人,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徐温开始慢慢地意识到这一点,可是此时的他,已经垂垂老矣,不再复当年的风光,若有人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只有苦笑着:有心无力。
因为这个年轻人,不仅拥有军中至高的声望,还拥有民心。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从困顿潦倒中走出来的徐知诰并没有因为自己后来的富贵而遗忘了民生疾苦。在辅政时,他真正为江南的百姓做了一些好事。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只要百姓真正受益了,天下太平了,那就值得后人铭记、青史镌刻。
战争留下的创伤难以愈合,可幸存下来的人们都需要衣食住行。为了弥补战乱带来的伤痛,他下令遣散宫中歌伎,节省开支,同时开放山川河流,让百姓渔猎樵采,自给自足,并且实行轻徭薄赋的政策,努力将经济水平恢复到战前。他推行的政策令百姓获益,却同样损害了许多名门贵胄的利益,他们开始反对这种政策的实行。他力排众议,决然推行,不出10年,江淮地区就恢复了当年的繁华。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徐知诰深谙这个道理,若要走向成功,自己最大的助力依旧是源于军中。他当了多年的将军,早已做到了爱兵如子,只要他身在军中,就会同战士们同甘共苦,纵使是炎炎夏日,他在巡视军队时,也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地位便贪图享受、安于逸乐。有多少祸端就藏在那颗安于享受的心里,他明白,因此从不骄矜放纵。
对于战死的士兵,徐知诰命令下属四处查访,给予其家属3年俸禄的补恤,对于家境贫寒的士兵,他亦是多次赏赐金银。他的这种行为,极大地提高了自己在军中的声望。那是一种无形的财富与权力,并不是虎符或者官印就能够奠定的,这需要一点一滴地积累,才能有厚积薄发的一日。集民心、军心与一身的年轻人已经成为了吴国最引人瞩目的青年才俊,许多怀才不遇的谋士奔走吴国,就是因为声名在外的徐知诰。
这其中,有江左才高八斗的韩熙载,有为日后的南唐创下一朝纲纪的江文蔚,还有常梦锡、李金全、卢文进等风采卓绝的名士或英勇小将。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了南唐基石,为这个王朝开创了一片新天地,而他们也成为了南唐的元老人物。徐知诰对这些前来投奔自己的文臣武将都是异常优待和珍惜的,他礼贤下士、知人善用,从不拒绝对方的要求。能有“伯乐”如是,身为臣子的,又复何求呢?后来韩熙载曾写诗称颂说:
仆本江北人,今做江南客。
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
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
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
——韩熙载·《感怀诗二章奉使中原署馆壁》
谁曾想,当年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当真能够成就一方霸业,开创一个崭新的王朝。这个梦,徐知诰时常做,却从来不敢奢望那会是真的。功败垂成,古往今来,江河涛涛,有多少英雄就败在这4个字上,他们都距离那个梦想那样近,可是有多少能够梦想成真?他不敢往深处去想胜利,却知道失败的下场。有太多人跟着他,压上了生命为赌注,这个筹码太大,他不能输,也输不起,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却继续向前走着。
韶光流逝,似水流年而去。当年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时机已经足够成熟,而自己也不能够再等待下去。那些忠心耿耿的谋士早已布好了局,将他推上“众望所归”的位置,不论是朝中,还是在野外的舆论当中。那一年,金陵城开始流传一首民谣: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李花结子可怜在,不似杨花了无期。“杨花”暗蕴杨行密家族的杨,而李姓,便是徐知诰日后改名的姓氏,亦是大唐王朝的姓氏。杨花落,李花灼灼其华,预示着杨家的衰落和李氏的兴盛。
如今,一切都已经成熟,江南两岸的百姓也在期盼着徐知诰的登基为帝。只要能够令他们安居乐业,换一个人来当皇帝也未尝不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徐知诰的即位似乎已经是“顺势而为”的事情,若是不这样做,反而显得有些矫情。
未久,徐知诰即位,旋即改名李昪,开创了南唐。过往的那些硝烟和风流属于杨氏和徐家的辉煌,终于被雨打风吹去,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落幕,而属于李昪及其子孙的时代才刚刚开始。那位从孤儿成为名将、良臣,最后成为一方霸主的李昪,不仅军功卓著,更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
在他的统治下,南唐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兴盛。在这片3000里的富饶国土上,从武义元年到升元七年,他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使当时的南唐成为了“十国”中的佼佼者。若是他能够活得再久一些,或许南唐就不会覆灭,历史也就不会是我们如今所看到的这个模样。只是,生命再长,也会有终点。
这位叱咤风云了一生的帝王,时至弥留,依旧放心不下家国大业,紧握着长子李璟的手殷殷嘱咐:汝业守成,宜善交邻国。以保社稷!他是那样牵挂着自己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一片江山,也牵挂着自己的那些孩子们,他们生于安乐,几乎都未曾吃过苦,那些孩子,只要能够守成,就已经是他最大的满足。只可惜,纵使是这样低微的心愿,李昪的子孙后人也未曾实现。若是黄泉下有英魂,不知他的双目可曾瞑目。
第四章 前世今生,夜未央
悠悠历史长河中,每个人都是一颗细小的微尘。掂起生命的重量,于个人记忆是载不动的俗世情愁,于变幻时空却是眨眼间的红尘梦醒。
从出生到死亡,芸芸众生都在自己的故事王国中沉沉浮浮。最后这些故事被历史这张残酷的筛子抛去了大多数,只留下了几段佳话,几声叹息。
南唐升元元年,东方国度最浪漫的七夕夜里,空气温暖,草木飘香。天上搭起鹊桥,牛郎与织女含泪相见。人间张灯结彩,善男与信女诚意祈祷。一位浪漫的皇帝也在此时睁开了望向这世界的第一眼。
彼时,古城金陵热闹喧嚣。在高高的王府高墙之后,在富丽堂皇的宅院之中,在忙忙碌碌的仆人之间,一个男婴瓜熟蒂落,发出一阵清脆激越的婴啼。夜未央,烟火正艳,他寻到了最浪漫的时间点,忘了前世,款款走向今生。
这个小小的婴儿,就是吴王李景通的第六个儿子——千古词坛的“南面王”,也是后来的南唐亡国君主李煜。
吴王李景通,正是李知浩嫡长子的身份,李知浩此时虽然还没有称帝,但以天下兵马大元帅身份坐镇金陵的他,在事实上已经掌握了朝政。而按照帝王家千古信奉的嫡长子继承制,李景通是想当然的未来皇储。
除了身份上的根正苗红,历史也赋予其一个神秘的传说。据说李知浩曾经在一日午睡时,梦见飞龙从天而降,它遍身金鳞,喷着云雾,由升元殿的西楹直奔大殿破窗而入。醒来后,李知浩感到这像是某种神秘的预示,便派身边的人前去查看。不久,侍卫回禀,在升元殿中看见了皇长子李景通,正倚着西楹仰望雕梁画栋。
这种巧合让李知浩陷入深思,所谓“天子”,就是上天指定的金龙化身,莫非这梦中的征兆,就是要授传天意吗?思前想后,李知浩决定在未来要顺从上天的安排,将天下传给长子李景通。
再说七月初七这天,李景通正在书房挑灯夜读,忽听房外脚步忙乱,这时清脆的敲门声响起,一个侍女疾步进来,用激动的语气禀报:“恭喜王爷又得一贵子!夫人请您拨冗为新生儿命名。”
李景通闻言喜形于色,连忙放下手中的书本,激动地站起身来。虽然这已经是他的第六个儿子,但是为人父的喜悦还是满满地溢在心间。他轻捻胡须,微笑地望着那个侍女,说:“此乃大喜讯,府内又添男丁。赶快回去侍候好夫人的身子,名字待我斟酌后奏请父亲。”
侍女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告退。李景通望向窗外的月亮,感觉它也心意相通地望着自己,并轻轻为它唱起了一首银色的歌。他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窗外的月光与窗内的烛光遥遥呼应,把他的美丽心情投在墙壁上。
良久,这个认真的父亲忽然眉头舒展,喃喃自语:“今宵适乃七夕佳节,吾儿在此吉日良辰降生,为父祝愿他终生幸福,诸事如意,就为他命名‘从嘉’,让他一切从‘嘉’吧。”在父亲的祝福下,在所有人的呵护中,从嘉离开了母亲温暖的堡垒,来到这世间。
从嘉的故事有个传奇的开篇,不仅关乎降生时间。当家人们相继抱起这个可爱的初生儿,细细端详起来时,才发现他竟是天生异相。天庭饱满、双颊丰腴,前面两颗门牙合二为一,其中一只眼睛有两颗瞳仁。
在古代的玄学中,从嘉的面相正是“骈齿重瞳”,是世间稀有的贵人相。在旧史书的记载中,周朝的周武王便是如此,还有那勇猛非凡的项羽霸王,难怪人人皆道这是非凡之相。李府上下到处洋溢着喜气。也因为如此,从嘉字又为重光。
这时候谁也不曾想到,似乎有着双瞳的男子都有着悲惨的结局,项羽是这样,李煜也是这样,最终被迫服毒自尽。他的死和他的一生,都是那么悲壮。
从嘉的“骈齿重瞳”很快传成了佳话,人人都言这是天命之所向。李知浩得知后十分欢喜,家里不仅人丁兴旺,又沾了吉利的喜气,这让他更加坚定了登上皇位的信心。从嘉出生3个月后,李知浩毅然逼迫吴王退位,自己如愿以偿登上了皇帝宝座。
李知浩登基后提倡节俭。但是李府终究从王府一跃成为皇家宅院,从嘉有了世上最好的锦衣玉食,连奶娘和丫鬟都经过了精挑细选。他的童年,是在精心的呵护下开始的,是在世人的艳羡目光下度过的。
骈齿重瞳的样貌已经让从嘉备受重视,虽然他只是父亲的第六个儿子,谈不上继位的机会,但仍有人暗地里认为,那是冥冥中的命定。
从嘉从小聪明懂事,尤其对诗文颇有天赋。7岁时,就能对着皇帝爷爷背诵曹植的《燕歌行》。更惊人的是,他不仅能够背诵,同时也能理解其中的深意,李知浩对这个孙子愈发宠爱有加。
也就是在从嘉跨进人生第七个年头的这一年,他成长的家庭发生了巨变,二月,祖父李知浩病逝,父亲李景通继位,是为中主,改元为保大元年。
从嘉与5个哥哥一起摇身变为皇子,可这不是美丽故事的开端,却是悲伤故事的序曲。生在帝王家的无奈叹息开始呼出,刻在青花瓷上的前尘往事渐渐浮现。
第五章 奈何错生帝王家
李煜,字从嘉。记起这个名字,人们往往会一声长叹。就算只是粗通文墨的人,也知道那是历史上的南唐后主,善琴棋书画,奈何错生了帝王家。人们总是用“错生”这样一个词形容他的一生和命运,然而李煜的一生,难道当真只是一场错,惹来万般怜惜沧桑?
一切,都有可以追溯的渊源。如果李煜不曾诞生在这样的家庭中,就不会有这样的际遇,也不会有机会接受那么好的教育,更不会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或许,我们的文坛上就少了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词人,也少了一位可悲、可叹,却也可敬的君王。出生于帝王家,是李煜的不幸,亦是他的幸运,爱恨不过一念之差,幸或不幸,也只是一线之隔。
记得李煜的父亲李景通亦是一位文采风流的皇帝,只不过南唐未曾灭亡在他手中,他在史书上,在人们的记忆中,更多地是以“李煜的父亲”这样的身份现身。其实李璟的词也写得极好,清雅温和,颇有文人之风。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李璟·《浣溪纱》
这首被传诵得最多的词,比起儿子李煜的作品,也不见得逊色多少。李氏家族,一向都是极富有文学气息的。而南唐温润的气候,或许更多地柔润了这个家庭。不仅父亲李璟文学修养深厚,祖父李昪亦是善于诗词。在这样的家庭出生,孩子要么成为八面玲珑的政客,要么会成为温柔清秀的文人。显然,李煜成为了后者。
从嘉是李璟的第六个儿子,也就是说,他的上头还有5个哥哥。在李璟登基为帝之后,6个孩子都成为了皇子龙裔,地位也越发尊贵。然而,这种变化,并没有给年幼的从嘉带来多大的欢喜,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街市里一个普通的孩子,可以清贫,却团结而欢乐,挨打了有哥哥为自己出头,受伤了也有父亲柔声安慰。可他知道,那触手可及的梦,实际上是遥不可及的。他是南唐君王的儿子,不管是谁见到他,都会毕恭毕敬地唤一声“六皇子”。
他尊贵的血统异于常人的重瞳,招致了最初的祸端——那源于他的兄长,李璟的长子弘冀。年长从嘉6岁的弘冀,16岁就被父亲封为燕王,那是一个极其难以捉摸的人。沉默寡言的背后隐藏着极深的城府,并且能够当机立断、心狠手辣,某些时刻,像极了祖父李昪。温和的父亲李璟并不特别喜欢这位长子,虽然他战功卓著,为南唐江山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但弘冀一意孤行,狠毒凶残的性格,却是李璟最为厌恶的。
为了确保自己的皇位,弘冀甚至毒死了自己的三叔,也就是晋王李景遂。起因不过是李璟有一次无意中提起自己打算将皇位传给晋王,弘冀就生生毒死了他。这桩血案,最终成为了宫廷秘闻,被掩埋在风沙里,多年后,血迹都已经干涸,然而却在当年还是个孩童的李煜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他是那样恐惧着那个手段残忍的长兄,又是那样明白,这位兄长在除去三叔之后,已经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他渴望的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家庭,已经成为了一个泡影,他只能将自己隐匿在文学的身后,沉溺在所谓的“靡靡之音”里,用弘冀素来不以为然的事物来掩饰自己——他不过是一个除了文墨一无所长的幼弟,那些朝廷上的风云变幻,他不关心,也不愿意关心。
渐渐地,那个被祖父和父亲曾寄予厚望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甘于寂寞的男子。他生活在一片离政治十分遥远的天地里,心平气和地写着自己的词,悄无声息地作着自己的画。他最喜欢的不是金碧辉煌的享受,他更愿意安静地徜徉在萧萧的竹林里,听细雨打落,看碧叶飘零。皇室的阴谋诡计,同这个少年再无关系,他只求有一日悄然归隐。那时,李煜将自己的号改为钟隐,别号莲峰居士。分明可以惊才绝艳的少年,却过早地心如死水。
都说孤寂难熬。可之于从嘉而言,那是上苍给自己最好的礼物,他可以在孤寂里,细细地聆听年华流逝的声音,默默地享受时光的静谧和美好,这种欢愉时刻,是父王无法了解的,也是弘冀终其一生都无法体味的。他渴望着天大地大,自己能够驾一叶扁舟,任江水自流,远遁红尘,悄然归隐。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晚唐的李义山是这样写下的,他追逐着这样安静的生活方式,殊不知,那也是遥不可及的泡影。
这种生活,或许在刚开始的时候,文学不过是李煜掩饰自己的一张面具,然而时光渐长,文学却变成了他的情之所钟。他开始深刻地爱上了它,最终也以它永远地留在了历史之上,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煜·《渔夫》
这是李煜在内供奉卫贤所作的《春江钓叟图》上的题词,看得出,他是何等羡慕那样的生活。平凡、自由,来去自如,除却生与死,没有什么能够控制脚步的方向。他也只是想做一位小小的钓鱼翁,哪怕风餐露宿,哪怕跋涉千山与万水,只要能够恣意驰骋于碧涛雪浪里,顺春风漂泊,任明月冷落,喝一口劣质的酒,唱一曲跑调的歌。
除却诗词,李煜的书画亦是双绝。他的书法初临柳公权,继而临欧阳询等人,然而他最喜欢和尊崇的还是晋时卫夫人的书法,受她的影响也是最深。总体上而言,李煜的书法是博采众家之长,糅合万端变化而自成一脉的,后来这种字体被称为“金错刀”,以瘦硬、风骨俊朗见长。后人形容这种字体“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针钉”。只可惜的是,在千年流转的时光中,从嘉的书法早已失传,他的墨宝也散失无踪,后人已经无法再看到“金错刀”卓绝的风采,正如无法看到他的悲伤痛苦、欢乐忧愁。
从嘉的画也并非凡品。如同他的书法,他的画亦是清瘦绝伦、遒劲沧桑,这种画法被称为“铁钩锁”,意为生冷瘦硬,又别有韵味。其实他能够入画的事物并不拘于一格,不管是人物还是山水,都能够成为他笔下栩栩如生的景象。只是这些笔墨丹青,有的在南唐灭亡时被他自己付之一炬,有的则流散在浩瀚的时光里,实为憾事。
最初的从嘉,选择了那样一条隐晦的归隐之路,他以为,自己或许就要如此了断一生了,当一个闲散逍遥的王爷偶尔同两三墨客济济一堂,痛饮长歌。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好,至少他可以安然终老,纵使国破家亡,他也不会被背负上“亡国之君”的罪名。他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就是那如同沉水的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