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松昂从藏民团转业到地方,组织上就安排他到乡上担任中队长一职。用现在的流行语言来说,松昂小伙子那真是帅呆了。身高在一米八五,剑眉入鬓,鼻正口方,更兼双眼炯炯有神,走路虎虎有风。这松昂力大无比,所有的乡上干部不论是掰手腕还是摔跤,无一不败阵。松昂正值年青,见乡上的同伴里无对手,便到牧人中去寻对手。牧场上多的是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汉子,论比力气与松昂倒是平手,可在部队上受过训练的松昂偏又多了点技巧,汉子们急得乱叫,就是没有办法取胜,几个回合的较量后,倒也心服口服。
中队长的工作也是要经常深入到农牧区基层,松昂在抓民兵训练之余,抓中心工作之余,爱好的还是同人们比试力气。松昂从不饮酒,却喜欢同饮酒的人在一起聊天、吹牛。喝了酒的人都是嘴无遮拦,海阔天空乱说一通,却也妙趣横生,旁听者一个个都觉乐趣无穷。就有那么一天,已经喝得有些醉了的一位牧场汉子,突然指着松昂问:“你敢不敢到安达牧场上去,去找细姆穷穷比一比力气?”
细姆穷穷意思是小姑娘,牧场上用来作为人名也是很常见的。要松昂不屑地抬起了他那棱角分明的下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同一个女人比力气?你是不服输呢,还是说我不会喝酒看不起我?”那醉汉道:“都不是,我是服你的,但是,你肯定比不过细姆穷穷。细姆穷穷能把两头打架的驮牛分开,有她在,下牦牛的驮子就省事了,两佰斤重的驮子,一手提一个,松昂,你要知道,那可是两头牦牛的力气。上驮子也快,一手拉住牛,另一只手轻松地就把驮子放到了牛背上,也不知道那么细小的一双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劲!”
松昂吃惊地瞪大了眼:“可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醉了的和半醉的汉子们一齐起哄:“松昂中队长,细姆穷穷那里最好还是不要去比,谁比谁输!”
见松昂还是不相信,其中一个汉子说:“那就让我来对你们讲一件事,好像是前年秋天的事了,我是路过安达,听安达的人们讲的。说是有一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明,细姆穷穷去挤牛奶,快走到拴奶牛的地方时,突然觉得不对,牛群里睡着一个黑呼呼的大家伙,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半大的熊儿子,两三佰斤重是没问题的。细姆穷穷想了想,回到帐篷拿了结实的皮绳,趁那头熊儿子还没有睡醒,把熊捆在背上背了就走。她把熊反背着,人同熊是背靠着背,那熊在她背上也不怎么挣扎,一直背到了有树林、有灌木的地方她才把那熊放下来,用皮绳抽打那头小熊,直把那头熊吆喝进了山林才回来。”
松昂听得有味,不由问:“后来呢?”
“后来,那头熊还是经常要来,来了就和牛群混在一起,时间长了,细姆穷穷也懒得再去赶它走,反正天一亮那熊就要走,连细姆穷穷家的狗也习惯了,熊一来就和那头熊亲热,又跳又叫的,好像欢喜得很。”
听着一群醉猫的七嘴八舌,松昂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细姆穷穷的形象来:那是一个高大、粗壮的女人,显得有些木讷的脸庞上整天都挂着憨憨的笑容……心里就在盘算,一定得找个时间到安达牧场去一次。松昂有点相信那女人是一个有力气的女人,还是不相信那女人有那么大的胆量,竟敢一个人去背着熊进山。
二
到了初秋的季节,机会终于来了,乡上安排松昂到安达牧场去统计一下今年的牛羊出栏率、产仔成活率。其实那不过是年年都要进行的一种预计,只是为了要填写一些上报的表格。松昂就把乡上的文书带上,又把乡上的财粮助理员也喊上,是为了把统计工作搞得更细致一点。
三人三骑马,走到安达牧场时天已黑尽。在安达牧业生产队的保管室里住了一夜,天明时把会计叫来了解情况,不知不觉中已到了中午。喝茶的时候,松昂问,那个细姆穷穷住在哪里?队长反问,是哪一个细姆穷穷?安达牧业生产队在六个叫细姆穷穷的人,最大的要七十岁了,小的呢还在吃奶。松昂说,是那个力气大的细姆穷穷,有人说她力气大得很,可是真事?
一直在旁边没有开口的会计说,是真的,细姆穷穷有劲得很,在安达这里,没有一个人有她的力气大。会计接着说,中队长,你也是知道的,在我们牛场上,人们开起玩笑来没有方寸。我给你说一件事,还是两三年前的事了。那一天,我们这里的三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商量着要试一试细姆穷穷究竟有多大力气,他们说,不怕她有多大力气,只要一接近她就去把她的皮袍下摆撩起来,那时,她肯定会什么都顾不上,就会用双手去护自己的衣服,因为牧场上的妇女一般都没有穿裤子。到时就能把她丢翻在地了。中队长,你猜怎么样,细姆穷穷不等那几个小子接近自己的身体,伸手抓住一个,好像没有用多大力气就把其中一个拖倒在地,另一个还没转身,就让细姆穷穷抓住腰带也放倒在地上,剩下一个被细姆穷穷拉住了衣领,拖过来,拦腰抱住,“忽”地一下竟把那小子举了起来,旁边正好有一堆割下来的青草,抬手就扔了过去。
松昂听得兴起,急忙问道,这个女人的帐篷在哪里?队长说,不远,就在山坡下的水沟边。
松昂一行来到细姆穷穷的帐篷前时,细姆穷穷恰好从帐篷里出来。队长说,她就是细姆穷穷。松昂大吃一惊,眼前的这个细姆穷穷竟是一个绝色美人。只见她年纪不过二十七、八,眉目清秀,身材高挑,一开口说话,那嗓音清脆如银铃轻摇。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了女性特有的温柔,完全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她哪里会同那些大力传奇联在一起?此刻,在陌生人面前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腼腆、娇羞、不安的神色来。松昂不由把怀疑的眼光从女子身上移开,转到了队长身上。队长、会计都是聪明人,两人异口同声地申辩道:中队长,就是她,大家都知道的力大无比的女人就是她,她就是细姆穷穷。
知道了松昂一行的来意,细姆穷穷涨红了脸,模样也变得更加妩媚动人,急得又摇头又摆手,连说,不行、不行,我哪里有什么力气,中队长还是不要开玩笑。殊不知,跟随松昂来的一行人这时却来了劲,一齐嚷道:要比、要比,不比摔跤也要比一比手劲,掰手腕,掰手腕!
松昂便在草地上伏了下来,伸出右手,做出了比试的架势,队长和会计就一起推细姆穷穷,不断地劝说道,比比,怕什么,人家中队长好不容易来我们安达一次!细姆穷穷万般无奈,只好把两只衣袖往腰间一扎,也伏在草地上,伸出了右手,看那架势就是经常同人掰手腕的老手!
松昂想先声夺人,猛地一把就把细姆穷穷的手捏在手里。手很小,有些粗糙,那手传递给松昂的信息却不是畏缩,而是一种自信。果然,在会计喊了一声“开始”之后,那看起来很小的手里却有一股强劲的势头迸发!只相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松昂就感到了自己的手臂有点酸麻。松昂不敢大意,全身心地用力,想把那只小手压倒在草地上。但,这谈何容易!那只小手不抖、不颤、不偏、不动,而且有随时就会发力的可能。几个观看的人一齐大喊着用力、用劲、加油,松昂哪里知道,那几个人其实是在为细姆穷穷鼓劲!
松昂大叫一声,拼尽了全身力气,想最后一搏,不想那只小手还是纹丝不动。此时的细姆穷穷也是脸涌红潮,她在凝神一会儿后徐徐地吐出一口气,吹开了拂在额头上的几根头发,微笑慢慢地出现在她的嘴角边。松昂那只大手掌晃动了,颤抖了,在那眨眼的功夫里,一下子就倒在草叶间!
伴随着松昂的一声长叹,围观的人一起大笑出声!
细姆穷穷拍拍身上的草叶站立了起来,松昂抬起头问道,你这是怎么练出来的力气,这么厉害!细姆穷穷抿嘴一笑,谁去练过?力气是自己长出来的。在奶牛又有了小牛儿后,上年生的那些半大的牛儿也要去抢奶吃,又舍不得打它们,只好一头头抱走,抱走了这头,那头又来了,半大的牛儿都是百十斤一头,一天不知要反复多少次。一头牛儿一个夏季过去怎么都要长几十斤肉,要说练就是这么练的。
松昂也站起来,突然想起那头熊,就问,那头熊现在还来不来?细姆穷穷说,来,前不久还来了,还带着它的小娃娃呢,那头小熊才惹人爱哟!
三
在返回乡上的路途上,松昂还在叹息,说,以后再不能到处去找人比试力气了,就像老话说的:山外有山,能人可是到处都有,就像这个细姆穷穷,谁会想到在牧场深处那样一个女子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细姆穷穷真是了不得!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大半年。从那次以后,松昂就没有去过安达牧场。有一天下午,乡上的院落里突然来了一个人,松昂一看,原来是安达牧业生产队的那位队长。几句话后自然又提起了那位力大无比的细姆穷穷。不料,队长的脸色一下子竟凝重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用哽咽的嗓门说:她出事了,她救了一条牛皮船上的四个人啦。松昂听了队长的叙述,心里不仅难过,更多的是在心里对那位了不起的女人充满了崇敬……
原来,事情发生在从夏季牧场朝冬季牧场搬迁的时候。安达牧场分布在雅砻江的两岸,每年,搬迁牧场都要都要横渡雅砻江,大畜从水里赶过去,人和物资还有绵羊等小畜就要用牛皮船运过去。来来回回,费时间也费力气。这一次,就在所有的牛羊和东西都运过江之后,天色已经有些晚了。等了差不多大半天的细姆穷穷和留在江这边的人才上了牛皮船。因为老船家身体不舒服,没有来,划船的是老船家的儿子。人们上了那条才缝制好不久的牛皮船,小船家也累了,不想再来一个来回,就有了偷懒的心思。他把一条已经破旧了、有些漏水的牛皮船用绳索系在装满了人的牛皮船的船帮上。那是想把那条破船弄过江去缝缝补补后明年再用。
人多了几个,船家划起来有些吃力,后面又拖着一条破船。牛皮船行至江心,忽地起了风。江风一阵紧似一阵,牛皮船几乎是顺流在漂浮,划了好长时间也靠不到岸边。船上坐着的人有点沉不住气了,有人开始乱动。小船家一面奋力划船一边就大声喊叫,要大家不要乱动。谁知这时,后面那条破船已经在进水了,水越积越多,前面装着人的牛皮船被那条破船拖着,越发动弹不了。而江风却更大了,江面上明显地涌起了波浪。船上的人已经沉不住气了,不知不觉中每个人都在活动自己的身体,牛皮船摇晃着,在波涛上起伏。
小船家的双臂突感一阵酸痛,那船就一下子退回到了江流的中心,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映,装着人的牛皮船猛地一下倾覆了,有人尖叫着落进了水里,有人却连叫了没叫出声就掉进了江里。细姆穷穷也掉进了水中,同其他落水者一样,她也不会游泳,求生的本能使她同别人一起拼命地用手、用脚在急流中拍打,努力使自己不沉到水底去。更危险的是有几个人竟被牛皮船盖住了,盖在下面的人又不时用手去抓那牛皮船,那船就始终在他们头上盖着。
细姆穷穷本能地朝岸边扑打,她的脚突然触到了河底,她这才有机会回头朝江中心望了一下。那条底朝天的牛皮船下有人在又喊又叫,船底下伸出来的手拍打的水花溅了老高。细姆穷穷转身就朝牛皮船走去,她忘了是在水里,一下子就沉入了水中,她猛地向上一跃,让头从水里露了出来,她手脚并用在水里一起扑腾,直扑那条牛皮船。就在一阵水浪把那条牛皮船推过来时,细姆穷穷一把就抓住了船边,她又忘了自己是在水里,用去拉那船,自己又一次沉进了水里,但她一下又从水里冒了出来,一支手拍打着水,另一支手就用力地拖那条船。奇迹还真出现了,她一支手真还把那条船拉来翻了个面。那几个人不知怎么都抓住了船帮,船又朝急流漂去,细姆穷穷急了,一面在水里挣扎,一面朝那几个见了天日的人大声喊着:朝这边来、朝这边来……
不会游泳的细姆穷穷在水里拖着那船、拖着死死抓住船帮的几个人拼命朝岸边扑腾。牛皮船离开了急流,细姆穷穷却再一次沉入了水里,在岸上的人看得很清楚,她已喊不出声,她只是在挣扎、在水里拼命扑腾,就在她即将沉入水里的那一刹,她用她那支有着无穷力气的手,把那条船狠狠地朝着水浅的地方猛带了一把;那几个死死抓住船帮不放的人那也都感到了,就在她即将沉入水里的那一刹,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船、让他们的脚一下就踩到了江底的石块……
听完了安达牧业生产队队长的述说,松昂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你说,你说,这样一个有着神力的女子、又有着渡母心肠的女子不是神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