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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上的老汉人

“本扎”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公社干部莫玛对我说,他名叫“甲尼本扎”又叫“本扎”。看他的年龄应当是七、八十岁,他自己说只有六十多岁。细问,才知他的名字叫做“陈秉章”,牧场上的人把“秉章”喊成了“本扎”。说是自从他来到了这里,这片牧场上的人就把他先把他叫做“甲本扎”,后来又叫做“甲尼本扎”或“本扎甲根”。他说,叫做“甲尼本扎”和“本扎甲根”都好,有点像当地人的名字。据公社干部莫玛说,“甲尼”和“甲根”的意思是“旧汉人”或“老汉人”。当地牧场人把共产党来了以后,派到这里工作的汉人称为“甲萨巴”,意为“新汉人”,以便同过去来这里的汉人区别开。而有人说,“本扎”这个名字在藏语里同“长官”这层意思多少有点关联,不知是不是确实,却一直没有深问过。

他说他的老家在“大重庆”、“璧山县”的有条山沟里。老家那地方热,热得不得了,当娃儿时,热了就下河沟去洗澡。说起老家,这好像是他唯一的记忆,他不止一次地讲起老家的天气热。而在这片牧场上,他是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破烂、油腻的棉布藏袍,冷和热在他那里没有了明显区分。

怎么就到了这里,路这么远,来了这里还安了家,五个儿女都已成人,难道说就没有想回“璧山”老家去看一看?对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间,已经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期。记得当时,他先伸直了脏脏的一支手指,说,给一枝烟,给一枝烟再说。

点燃了劣质的香烟,他吸得很猛,连他的脸也隐入了一团又一团的烟雾当中,此时,连他本人也有点像是遥远的历史,面目模糊不清。

那时,我只有十几岁,十几岁就出来当兵,当兵吃粮。有老乡一路,他的岁数要大点,也姓陈,都叫他“三娃子”。名字忘了,这么多年了。在哪里当兵?二十四军,刘文辉的兵嘛。才去时,队伍就驻在“铜梁”这边,后头来同刘湘打仗输了,输了就撤,一撤就撤到“邛州”这边,后头过了几年,我在的那个队伍就到了“甘孜”,说是驻防,又发不出军饷,上头要我们都到河里去,是条大河,水冷得很,去河里淘沙金。金子是捞到了,还是没有饷发。好多兄弟都跑,跑又没跑脱,追回来,打也打了,“枷”也“号”了,还是有兄弟在跑。有一天,陈三娃跑来给我说,他同其他几个兄弟都商量好了,要跑,问我敢不敢跑。二十多岁的人,啥子不敢?我就同他们跑。我们不是光跑,我们四个人拖了五条“汉阳造”跑的。不是我们几个安心要当贼娃子,这五条“汉阳造”就是路费,一条枪少说也要值十个“袁大头”。逮到了就是杀脑壳的事,年轻,没想那么多,一心想的是跑脱了就算数。

再拿枝烟给我,听我慢慢给你说。

我们不敢朝内地方向跑,朝那个方向跑的都逮回来了,杂种!九死一生,打得那个惨哟!我们就朝这边跑,心想,从这边跑,路是要转一些,但总要转出去的。跑了一天,想不到人家还是撵来了,他们撵来,还隔多远,就朝我们打枪,我们有枪也不敢还击,就只晓得跑,跑不赢别个骑的马。我看到我们一路的那几个都遭逮到了,撵我的几爷子就要跑到我当门了,老子当时想也没有想就从一个崖坎上跳下去,下头是条河沟。

你问伤到啥子没有,没有,你说是不是怪事?黑夜头,我冷醒了。身上没有伤到啥子,手脚都动得。皮子上到处都在流血,都干了,起壳壳了,血壳壳。好容易等到天亮,天亮了也不敢从河沟边走到路上去,就是顺到河水走,也不晓得是在朝哪里走。饿得要死,又看不到庄稼地,你说是庄稼地头管它是啥子,成熟不成熟,吃下去“闹”不倒人。草就不一样,到处看到的都是草,不敢乱吃。

人逼急了还是有办法,也不晓得是几天了,走到一个小水沟边,看到两个“地老鼠”跑进离水沟不远的洞里去了。想了一下,就把好几个洞口都用身上的烂裤儿、烂衣裳堵起来,拿一个洞口不要堵。就去把水沟里的水用手挖一条沟引到洞里去,管用得很,才一会儿,那个没有堵塞的洞口就在冒泡泡儿,赶快跑过去。那个“地老鼠”刚从水里把脑壳冒出来,一把就抓住,抓起来就往石头上一“拌”,一下就“拌”死了。就这样,连到抓到三个“地老鼠”。哪里去找啥子火来烧?给你说,我身上连一把刀也没有,就用指甲把它们剥了,在水里边洗边吃,吃生的,吃到后来,心头就翻,想吐,没得法,还是吃。

还吃过生鱼。我给你说嘛,那天我看到河沟儿头小鱼多得很,水又不大。找到一处岔沟沟,把上游一头堵起来,不要水流来,下游这边,就把烂裤儿的裤腰用木头条条撑起,用石头在水里压好,两条裤脚扎好。然后就捡起石头往水头丢,鱼就朝还有水流的下游跑,多数当然都跑脱,我那条烂裤儿里头钻进了七、八条小鱼儿,我又是那样,用指甲剥开,坐在水边,边洗边吃。吃得发吐了,停一阵又吃。没得法,要活命。

你说咋个同老婆认到的?我那个时候,已经跑得没得个人样子了,有一天还是早晨,翻过一个小山包,就看到了一顶小小的帐篷。心里就说,是说咋个昨晚鼻子里老是有烟火气气,原来这里有人户了。正在想,还没有打定主意是不是过去要碗茶水,一条大黑狗朝我跑来。吓死人,比一条小牛儿都大,跑不动,没得法,就喊救命。来救命的就是我老婆。你不要看她现在一脸的皱纹,牙齿也掉了。年青时,这片牧场上,好多人都晓得“仁青”漂亮呢,我老婆叫“仁青娜姆”,后来我同这里有个男人打架,几乎是拼命,也是为了她。为啥子?就因为她是我老婆,不是那个人的老婆。现在?现在当然不会再打架了,大家都老了,年青时,要面子,想法不一样。

开始时还是没有想到在这里安家,想的是帮几天工,混点吃的,等身体有力气了又走。你不要看她现在是五个娃娃的妈妈,我才来她们家时,她们家人少得很,就两个人,她和她的阿妈。老阿妈人好,看见我一身都是伤痕,还到庙子里去给我找药,有吃的,也有往身上擦的。才来时,我们三个人不通话,用手比,那段时间和气得很,现在想起来也还想。对、对、对,就是你说的怀念。后来?啥子幸福不幸福,仁青我们两个就是刚认识时候还好,后来一直就吵嘴“角业”,不为别的,就为人家说仁青生的娃娃不是我的,其实是那些人乱说,你也看到了,这几个娃娃,个个都像我,都像仁青。

我这个老婆仁青是个怪人,平时我们两个不光吵,有时还打。娃娃们都好大了也还打。不打好像总有口怨气出不出去,可等到我一落难,她像头母老虎老样护我,因为有了她,我才少吃了好多亏。

你问我落啥子难?就是头些年,文化革命嘛,说我是“国民党的烂丘八”,是我身上有血债,要我说清楚,公社的干部也要我把历史讲清楚,有人还说我是隐藏在这里的特务。说啥子的都有,还问我那枝枪藏在哪里了?我身边是带了一条枪,我当时跳下崖坎后,枪也不晓得飞哪方去了。也怪我自己嘴多,给好多人都说过那条枪的事,其实,后来我自己还悄悄到那里去找过,想的是找到了可以卖几个钱,就是找不到。

文化革命一来,要我交出枪来,老天爷,我到哪里去找?这不是要我的命?公社的干部说我有枪,县上的干部就相信,他们也来给我做工作,要我把枪规规矩矩交出来,不然就要给我“戴帽子”,戴一顶“反革命”的帽子。我是吓坏了,只要给我把这顶“帽子”一戴上,这个家,我这几个娃娃就算完了,他们连走路也抬不起头来。我是真想把那条枪找到,好有立功表现,我带他们去了两次,就是我跳崖的地方,可就是找不到到那条枪。仁青就骂我,说我这是“人家杀山羊,绵羊打颤颤”,硬把没有的事往自己身上揽,是昏了头,自己给自己找事,就是“对着朝自己吹来的风撒灰,灰就会落进自己的眼里”。她对我说“脸皮本来就白,戴上黑帽子又算得了啥子;只要自己的脚板是正的,靴子歪了也不算啥子”,她说的这些话,多半是从她阿妈那里听来的,年青时不说,有了点岁数,她说起来也就一套接一套的。

我害怕,仁青真的不害怕。我给你说,人家干部们费了好大的心血,才把四面八方的人通知来开会,开我的斗争会。会场上,大家都不敢说笑,也不敢多说话,她却跑来同我站在一起,人家问我的话,她就抢着回答。她说,这么多年了,我做了啥子她都清楚,她还要反问人家干部们一些话,弄得斗争会开不下去。人家要把我关在公社的房子里想问题,她就跑来跟我住在一起,还对公社和县上的干部们说,我们俩每天夜里都必须在一起,不然就会打架吵闹。公社干部们只好把我放了出来。

你们是不知道,文化革命那几年,是我这辈子里,心头最累的几年,没有仁青,我可能现在已经是疯子了。她在那段时间也对我最体贴,白天我到公社去“坦白交待”,天天都要去,有些时候也挨打。人家打一下也是有道理的,解放前的事我说不清,再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把过去了的这些事都记下来,像你们还好,可以写字记,记不清了,翻开看了就想起来,我又不识字,说过去说过来,越说越昏。人家越听越气,不打你打哪个?夜里一回去,仁青就把酥油熬化,里面还放了红糖,趁热一喝,肚皮里都热了。她说,喝了这个就经得住打,让人家踢几脚、打几下也不怕。再说,酥油汤汤养人呢。有时,她又给我喝牛骨头汤,也说是喝了不怕打。其实人家打我,没有下死手打,不然,恐怕早就打残了,人家主要还是吓我,要我把那条枪交出来,你说,我就咋个硬是找不到那条“汉阳造”呢?找到了,不就一个钱的事情也没得了。我同仁青这么多年来吵也吵了,打也打了,但我这个人记情,人家当年收留了我,我落难,她又是那样的照顾我。说实在的,好多年前,我就晓得,我这辈子其实是离不开她了。

你说这么多年习惯了没有?没得啥子习惯不习惯的,人走到哪里也是个把自己的肚皮混饱,冷不死就成。放牛放羊跟着仁青学几天也就会了,给你说,就这个“牛厂”上的活路,牧场上的人会的我都会,他们能吃的我也都能吃,你说我习惯不习惯?不过呢,话又说回来,我就是不会用针,“牛厂”上的男人都会用针,缝缝补补,成了男人家的事,我才不做这样的事,我是个男人家。说不习惯,就只有这点。你说我那个儿子,还没有成人,就会用针,我不要他学这个,他也不听,没得法,他从小就是在这地方长大的,他是这里的人,我不是这里的人。

你说怪?啥子怪?我早给你说过,我是“璧山”人,老家不是这里。

立忠

听口音,就晓得他是一个河南人,他就说他是河南省新乡有个什么村里的人,他家在那地方是个大家族。他在这片牧场上呆的时间不长,有时他说是1961年来的,有时又说是1960年来的,反正,到这里只有20多年的时间。记得他好像也说过他的姓,是姓黄、还是姓何,口音关系,当时就没听清楚。再说,那片牧场上的人,无论大人小孩子、男人女人都叫他“立忠、立忠”,没有人记得他的姓。问他怎么来到了这里,他显得有点自豪,或者说有点骄傲。

他说他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他在朝鲜那地方同美国鬼子真刀真枪地干过仗。仗打完了,他所在的部队就到青海去建农场,地里的麦子还没长出来,种麦子的人却饿得不行了,一个农场里的人都跑,有的朝东跑,有的朝南边跑,他就是朝南边跑的,一跑就跑到了这里。开始时,他一直就是这么对这里的人说,牧场上的人一听他在朝鲜同美国鬼子打过仗,把他佩服得不得了,一来二去就让他在这里住下了。当然,这也是在他成了一个外号叫做“波佐”的女人的男人后,人们才觉得他住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

好长一段时间后,人们才弄清,他说他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的话是他自己编出来的瞎话。上过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的是他的哥哥,到青海去建农场也是他的哥哥。他的家乡在“大炼钢铁”后,天又不下雨,地里没有收成。好多人都饿死了,他年青,就跑出来到青海去找他的哥哥,没找到,不知怎么样就跑到了这里。

外号叫做“波佐”的这个女人很丑,牧场上的女人一般都显得很漂亮,像她那样难看的女人很少见到。她的那张脸不知为什么显得左面宽大、右面窄小,让人觉得是扭曲的。更糟糕的是,在那张脸上,眼睛、鼻子都没有摆对位置,“波佐”丑得很有名。她的外号“波佐”,就好像是说她的脸“朝外突出、肿了”。很大年纪了,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亲近过她,她也认命、习惯了。那个河南人、“立忠”到来之前,她一直同她的哥哥和嫂子住一起,分开过后,哥哥嫂嫂不仅给了她很多日常必需品,还拿了一顶小的牛毛帐篷给她,在牧场上有了帐篷就可以安家。

“波佐”在奶牛组挣工分。奶牛组里一般都不会安排有男人,男人们要做的事情是赶着驮牛、公牛到更远的地方去放牧。奶牛组的妇女们要做的事比只放公牛的男人们多得多。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挤奶,然后把奶牛放出去,然后要把酥油从奶子里提出来,然后煮奶渣,然后还得去管那些到处找奶牛妈妈想吃点奶水的小牛儿。还要准备燃料、背水、搓牛绒、搓羊毛线、织毡子,一天到晚,她们没有可以歇息的时间。“波佐”这个女人话少,只知不停地做事。有些时候,汉子们赶着驮牛从奶牛组帐篷边经过,野性十足的汉子们又是吹口哨,又是唱野歌,有时就干脆说些明明白白的挑逗性话语。奶牛组的女人们当然不会听之任之,她们会冲出帐篷,对着他们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尖声笑着、高声地回应他们,这些时候,就是牧场上很热闹的时候了。而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波佐”也是一声不响,默默地离开帐篷,去做她应该做的事情去了。

没有人说得清她是怎么样同立忠走到一起的,大家看到的只是在冬季牧人们的定居处,立忠先在“波佐”的旧帐篷旁边修了一间小土屋。墙壁是用石块和草皮垒起来的,屋顶上要用的木头,是立忠从很远的“益绒”河边捡回来的。这两个人在定居点的家既有帐篷、还有了土屋,很像样。

立忠成为了这个“牧业生产队”的一员,生产队的领导没有让他去放牛羊,而是安排他种“元根”。元根地有很大的一片,就在一个小河沟旁边。立忠种地很用力,元根年年都有很好的收成,立忠拿到了同其他男人一样多的工分,男人们都服气。这些元根,不论是根和叶子,主要是用于春天要到的时候,喂那些膘情极差的母牛。

立忠就在元根地边种萝卜。他种出来的萝卜很大,有一尺多长,生吃好甜好甜。收萝卜的时候,只要从那块地边经过,谁都能吃到。立忠在他的土屋旁边挖了一个很深的洞,萝卜收回来,除了送人的,剩余的就都放到洞里边,一直到来年开春,他都有萝卜吃。冬天的时候,他会在公社干部或县上派来的工作组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门口,从怀里拎出个大萝卜来,说:混上油,要不就和肉一起,炒炒,吃饭,好香呢。俺在老家,就这么炒。

其实,立忠在牧人中没有多少人缘,这主要是他自己造成的。牧场上有很多学名叫旱獭、当地称为“雪猪子”的动物。这种动物看上去好像很笨,其实是很灵巧的家伙。如果用枪去猎取,只要不是打中它的脑袋,它中弹以后也会迅速钻进洞去,要猎取它很难。立忠却有办法,他在它们出没的洞口,安上一个木桩,木桩上有很细的铁丝。“雪猪子”有时被圈套在了脖子上,它挣扎着朝洞里跑,活活被勒死。有的被套在肚皮上,也跑不脱,头在洞里,屁股在洞外。立忠去取他的猎物时,手里有条口袋,还有根木棒,死了的取来丢进口袋,活着的拖出来,照准头顶狠狠一棒打下去。

大一点的“雪猪子”皮,一张可以卖二元钱,最小的,一张也可以卖五角钱,立忠到公社贸易小组去卖这些皮子,都要选人少的时候,可人们还是都晓得他这个人“杀生”,背地里都说他不得好死,转世后要变成“雪猪子”,让那些转世变成人的“雪猪子”用木棒打死他,他今生打杀得越多,以后他要挨棒打、被打死的次数也越多。牧场上的人甚至迁怒于“波佐”,说她是一个“女鬼”,是她招来了立忠这样凶恶的家伙,只有“鬼”才能同立忠这样凶恶的东西住在一起。

可人们又都在暗中羡慕立忠手边有闲钱。自从他和“波佐”在一起后,他们买茶叶盐巴,从来没有向谁借过钱,他们俩倒是常把钱借给别人用。而且他还有钱去做一些牧场人们想也没有想到要去做的事。有一次,不知立忠到县上去做什么事,回来给“波佐”买回不知是一瓶、还是一盒擦脸用的东西,那东西很香,人抹在脸上,好远就闻得到。奶牛组那些妇女、姑娘们都要来往脸皮上、身上抹。奶牛组那顶大帐篷四周,好几天一直飘荡着时浓时淡的香气,惹得那些路过的男人走到这里竟然忘记了走路,仰着头,用鼻子去捕捉空气里让他们心跳的气味。

“波佐”一胎生下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牧场上的人天性善良,最喜欢小孩子。丑女人也生小孩了,这件事,让这片牧场上的人们都高兴,好多年了,这片牧场上都没有女人养过双胎,而且还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可是人们还是有看不惯的事,因为“波佐”那天生产时,立忠居然一直就在她身边。这个举动,让牧场上的男男女女都很吃惊,因为人人都清楚,女人生小孩子是件不干净的事,那个时候,男人是不应当在旁边的。人们说,怪不得人们不喜欢这俩口子,怪不得这俩口子的运气一直不好。在人们眼里,立忠那天是疯了,不仅守在“波佐”身边,而当两个小孩子哭出声来后,他就跑出门来,面对着东方的一座山头跪下去,大声地喊着他的祖先人,说,立忠现在也是有儿有女了,祖先人要保佑这对儿女平平安安长大,立忠那天哭得泪如泉涌,害得“波佐”放下刚出生的儿女来劝他、拉他进屋。

“光宗”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木凳子上面写下了“张光宗”三个字,说,我姓张、名光宗。接着又说,到这里后,我还给自己重新取了个名字,洛朱,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吧?十多岁,刚来这地头就为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就是学生的意思,还在那个时候,我就晓得,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论干什么事,都得重头学起,不当学生当什么?

这人说话有个习惯,总是喜欢反问听他说话的人,却也不要人家真的回答他,而他的反问,又总是带了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让刚与他接触的人感到有些不舒服。问完了,他又会自己接着说下去。不简单的是,这个人无论是说藏话、还是说汉话,都显得十分自然、流利,不像牧场别的那些老汉人,要不把汉话忘记了,说起来前言不搭后语;要不就是在牧场上生活了几乎一辈子,说起藏话来还是结结巴巴。“光宗”的经历没有其他老汉人那么坎坷,没有那么苦,甚至可以说一辈子都是春风得意。

他说他的祖籍在“雕门”,那个地方产茶叶。祖上有几亩薄田、还有几垅“茶树”,可以过日子,他的父亲望子成龙,才五岁,就要他去读“人之初”。还不到十五岁,也是按照父亲的愿望,张光宗就去了一个“茶行”当小伙计,会打算盘,又认得字,在“茶行”里没有干粗话、重活。

这片牧场上当年有个名叫“多登”的小头人,多登精明过人,善于做生意。由于他有自己的骡马队,他买茶叶一般都直接到“雕门”一带茶叶的产地去,少了中间一些环节,他做的茶叶生意总比别的茶商获利要多。在同张光宗所在的“茶行”交道过程中,认识了张光宗。多登身边又需要一个会记账、会打算盘的人,就问光宗愿意不愿意来自己身边。张光宗也有想走南闯北的心愿,一拍即合,光宗就跟了多登,那年还不到十七岁。

天有不测风云,多登的骡马队在光宗来第二年却遭“娘绒”强人的抢劫,多登在枪战里丢了性命。光宗那一趟没有前去,消息传来,光宗如丧家之犬,急急忙忙朝“雕门”家里跑。半路上却被多登的两个弟弟、带着家里的人追了回来,回为多登的妹妹肚子里,这时已经有了光宗的小孩子。多登虽然不在人世,但他的名字和影响还在,何况他的家族在这片牧场上依然声威赫赫,这使光宗不敢再有跑回“雕门”去的想法。

有好些汉人在牧场上安家,对方配偶都是家境贫寒、人口稀少的人户,张光宗却成了一户人口众多,颇有权势人户家中一员。旁人看来,这就是求之不得的事。光宗却要另立门户,而多登的亲妹妹却也支持他。两口子就成了十来头牛、三十多只羊、一顶帐篷的主人。两年后,光宗的第二个儿子出生时,老婆却一病不起,丢下他竟自走了。光宗还没有从悲痛中醒过来,两个小孩子的舅舅强行把两个小孩子接走了。回为自己的小孩儿在这里,光宗就没有了一走了之的念头,三天两头去找多登的两个弟弟理论,常常被打得头破血流,以至反目成仇,这片牧场上的人都了解这个情况。

每年到了秋末初冬时节,这片牧场上的人就会带上酥油、奶渣到距离最近的农区去换些青稞回来。有时,是农区的人带着青稞来换酥油,牛肉。交往多了,也就相互信任,来来往往,就像走亲戚。光宗三十出头那年,他就从农区带回来了他的第二个妻子。解放后成立牧业生产队时,他又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是一户六口之家的当家人。

成立了牧业生产队,牛羊都要集中来放,人们做没做事用记工分来体现,年终每个人、每户人有多少收入都要先把账算清。能做好这件事的、一个现成的人,在这片牧场上就是光宗了。可工作组不放心,已经带着全家都跑了的多登的两个弟弟,怎么说也是张光宗曾经的舅子,是亲戚,何况他的两个亲生儿子也是跟着跑了的,有消息说,现在就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可牧场上的人都出来证明,张光宗早同那家人分开了,虽然说是亲戚,早成了仇敌。人们证明说张光宗也是“贫下中牧”。工作组调查了又调查,情况基本属实。再说,在这样的地方,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懂得打算盘、又识字的理想人选呢?张光宗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光宗一下就威风起来。因为一个生产队除了队长,就是他说话算数,再说,生产队长自己也不识字,不会算账,都得听光宗的。一年下来,一个人、一家人应该得到多少酥油、多少现金,都在光宗那个本子上。牧场上的人们都有了那种感觉,这就是,光宗可以想给他们多少就是多少,如果不想给他们,光宗也是办得到的。他把那个算盘敲得“哔哔叭叭”一阵乱响,然后低头在账本上看上一阵,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人们看到了光宗就有意无意地点头哈腰,光宗叫他们去做点事,一点也不敢拖泥带水,办没办成,都要赶快回话。张光宗,在那样的时候,总要想起那个人高马大的多登,当年那人也是这么威风的。只是多登动不动就敢打人,光宗不敢打人。

文化革命中,还是有人又提出来,要提高警惕性,不能让坏人掌权,其实就是说张光宗同跑到境外的多登家属是亲戚,当生产队的会计不合适。但是每当有人说这话时,另一个声音更大,好多人都出来证明说,人家光宗当年就与那家人划清了界线。有人说,其实不是说张光宗有问题,而是说应该叫那个年青的记分员来接替张光宗做的事,毕竟,光宗快是六十的人了。反对的人说,那个年青的记分员只会写“12345”,算盘也不会打,认得的汉字没有张光宗认得的那么多,藏文也不会,还是光宗稳当。

张光宗成了这片牧场上的不倒翁,队长换了好几轮,他一直都是手握实权的会计,永远是人见人畏,哪个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可还是有不如人意的事情要发生,那一年,张光宗的老婆回农区老家探亲,却在公路上出了车祸。据说是她横穿公路,让大汽车撞倒了。张光宗带上已经各自成家的几个孩子赶去时,她已经悄然逝去,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没有看到张光宗有多大的悲痛,他的第一个妻子逝世时,他的悲哀是这片牧场上人们都见到的,可这次没有。才过去了半年,他居然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也是从农区来的女子到公社来登记,说他要同这个年轻的姑娘结婚。公社干部就劝告他不要这样,这个女子还没有他的儿女年龄大,这样不好,也不会幸福。熟悉他的干部就半开玩笑地说他,这是“拉命债”。他不服气,说:有志男儿娶九妻,就是连上这个一起算,他也才娶了三个老婆,男人一辈子,这算什么?公社干部问那个女孩子的想法,女孩子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自愿,自己就是愿意跟着他,他年纪大,不关别人的事,就是登记不了也不要紧,反正要同光宗住在一起。

劝说没有起到作用,公社干部只好把证明开给了张光宗和这个年轻的女子,他们俩就住进了一间帐篷。张光宗的儿女们见了那个女子也不见别扭,当然,“阿妈”是不会叫的,都是直呼其名,这个年轻的女子同光宗的儿女们相处,也显得自然、大方,看上去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和睦、快活。

又过去了一些年。尽管乡上、县上的干部们说,是承包,不是分牛、分羊。可牧场上的人还是坚持认为,这是要把牛羊分到各家各户喂养了,都在暗地里盘算自家能分到手的牛羊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就在这时节,张光宗出了事,他让一个山那边来的牧场汉子杀了一刀,杀在肚皮上,幸好杀得不深,没有性命危险。但是他到底上了年纪,躺在家里好多日子都出不了门,他的老婆没日没夜地照顾他,他还天天又闹又骂。后来公安局抓到了那汉子,汉子说,刀是张光宗的,一把小刀。那天他和光宗的老婆婆在一起,他来了,拿起那把小刀冲进帐篷里来的。汉子说,由于当时是光着身子,衣服又恰好被冲进来的光宗踏在脚下,去抓衣服,老汉不松开脚,还用刀乱刺。情急之下,一把夺过刀,顺势给了老汉一下子,没有敢用力,一心想的是赶快离开。

让张光宗伤心的是他的那几个儿女,他要儿女们去找那汉子“算账”,在张光宗看来,不论公安局怎么处理了这件事,由自己带着儿女们去重新清算了才可以算是了结。可他的儿女却很吃惊,他们说:如果你老人家还年青,有人偷了你的老婆,当然要去“算账”的,可你现在年龄这么大了,还同两个年青人计较这些事,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何况这样的事多得很,那么认真就没有道理了。光宗说,那是你们的阿妈呢。儿女们更吃惊了,说,她不是我们的阿妈,她怎么成了我们的阿妈?

在儿女们的心目中,张光宗是真的老了,而且老得昏了头,是一个糊里糊涂的老汉。张光宗却知道自己没有糊涂,他就想不通,他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的儿女明白,自己的妻子不论怎么年青还是你们的长辈这个道理。

张光宗真的老了,说话显得重复、罗嗦。他说,我这个人活了一大把年纪,就明白一件事,这就是就知道了,牧场上的人和自己、和自己老家的人只有一件事能想到一起去,这就是有点文化吃得开,有人抬举你。你说是不是?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好多事想不明白,这牧场上的人和不是牧场上的人,好多事情上为什么就是没有一样的想法?那怕他就是你的儿女,只要他生在牧场上,长在牧场上,他的想法就跟你不一样。你说是不是?张宗光老汉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迷茫,口气里更是充满了疑问。 RLRToPQWDCr63+ynJrqPnFLbaQ7gxVb4fJBdDu0W5aeW9lYi17R1IohwoQAdsNQ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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