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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4

俄萨格玛相信,是自己的祈祷起了作用,第二年,夏加措姆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见到了孙儿的俄萨格玛就觉得自己的病也好了,她是在她的儿子结婚后不久就感到自己的心里憋气,胸腔里隐隐作痛,而且还每天都咳嗽不止。其实,几年了,她一直就有这种身子不舒服的感觉,只是为了儿子的事,她也没有在意,她还不断告诫自己不能病。不料,她把心目中的大事—―儿子的婚事操办完不久,就病倒在床。

母亲病了,夏加措姆刚过门不久,家中又再没有其他人。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洛布泽里带着他的那帮兄弟们只出过一趟远门,而那一趟远门所做的“生意”只是让他家的牧场上多了几头牦奶牛,别的就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在卡娘、切衣这一带地方,属于洛布泽里家管辖的“科巴”人户不上一百家,所有“科巴”家的人口也不到七百人,但是在这片土地上,耕地千亩,有树林的山头、沟壑地域十分广阔,可以放牧的草场也非常宽大,最可贵的是这些草场上的草质上乘,草好,牛羊就壮实。每年得到的牛奶、酥油和牛羊肉、牛羊皮是很大一笔收入。

这些是他的爷爷贡布登留下来的基业,既有他阿妈从娘家带过来的财富,也是他的母亲好多年苦心经营的结果。洛布泽里在他母亲生病后,对自己家耕地上的收成,牧场上的收入开始有了一些了解。同时也感到要同一户一户的“科巴”打交道,要把牧场上的事,村寨里的事弄清楚,天天都要那样多的琐碎事要去过问,要去处理,管好一个家,真不是那么容易办好的事。远远没有和他的那伙兄弟在一起时那么省心、那么轻松。

洛布泽里手下的几个兄弟都是他们家“科巴”的子弟,年龄接近,脾气对味,这些人把洛布泽里既看作是主人家,也拿他当兄弟对待。静久思动,他们都来撺掇洛布泽里,说,最近某群人又在某地发了财回来,某个人又从哪里得到了什么回来了。一听到这些,洛布泽里心头就发痒,巴不得带着几个兄弟出去做“生意”。

可他不能,他看着他的阿妈一天比一天瘦弱,他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家,他到处求神问卦,到处求医求药,他一心在等待他阿妈的病好的那一天,那时,他还是会把管这个家的事又交给阿妈,他,那时就会同以前一样,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虽然不敢出远门,可是他仍然不断地叫他的弟兄们出去打探有关的事情和消息,再让他们把打听到的消息,以及远近土司头人、商旅马队的情况讲给他听。兄弟们都不清楚洛布泽里心里在怎么想,但他们却知道,洛布泽里这样做有他的理由。这么些年来,因为听任洛布泽里,他们每次出去都有收获,而当他们自己贸然去闯,十回有八次不成功,有时还会处于极其危险的状况里。他们相信洛布泽里、他们从心底里佩服洛布泽里。

洛布泽里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取名多吉然登。自从俄萨格玛膝前有了这个孙儿,精神越来越好,几乎每天,她都要同她这个孙子在一起,亲自照料孙儿的衣食起居,忙得有滋有味。孙子还不满一岁,夏加措姆的肚皮又挺了起来,俄萨格玛心里欢喜,对人就说,自己的眼力不错,早些年是她一眼就看出夏加措姆腰细臀圆,身材高大,胸部饱满,是个能生孩子的女人。现在,“瞻对聂格”家就要人丁兴旺了!

时间又过去了快半年,夏加措姆的肚皮更加引人注目,行动也越发不方便。洛布泽里没有担心过她,在他看来,夏加措姆生产,同地里收庄稼也差不多,到时收了就是。自从他看到母亲有了精神,就一直就思量着出门去。在他看来,男子汉不出门就是懦夫,不过,他先想到的还是要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他就把自己的打算、想法讲给母亲听,他说,他想学大盖土司、绕鲁土司,还有阿嘎家那样,找一个人来当他洛布泽里家的管家。不是说他洛布泽里也想同人家一样装威风,现在还没有到显示威风的时候。而是阿妈身体不好,不应当花那么多精力来管这个家。来了一年多了,看得出来,夏加措姆管家也是能干的,但她又有了身孕,进进出出也不方便。而且,他洛布泽里这个家以后也必须要有个管家才行。

听着儿子的话,俄萨格玛感到无比的欣慰,儿子真有要做一番事情的打算了,儿子在有了他自己的儿子后,一下就长大了。当管家的人选儿子也心里有数,他说,他的生死兄弟班多吉的父亲仁增洛朱,为人精明,处世待人得体周全,头脑活泛,能说会道,工于盘算。最重要的是这父子俩对洛布泽里家忠心耿耿,这么些年来的交往中有好多事都已证明。俄萨格玛心里对这人心里也有数,儿子的眼力不错!

当然,那些有钱有势的老爷们会笑话我洛布泽里,说洛布泽里家选了个管家是“科巴”!说到这里,洛布泽里眼里精光迸发,自己竟然冷笑出声,对他的阿妈说,谁说我洛布泽里就不能成为一个比那些老爷们还有权势的大土司?“科巴”又怎么不能成为人上人?

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洛布泽里在一个夜里就带着他六个兄弟出了门。一行七人,却不走在一起,而是分为了三伙,前前后后,忽而朝理塘方向走,忽而向道孚方向走,碰上的行人、牧民都传说,洛布泽里到理塘去了,班多吉这次到道孚去了。走了两天,七个人才走出了“梁茹”地界,沿着一条名为“黑黑隆巴”的山沟来到鲜水河西岸。七个人仍然分成三伙人,避开村寨、避开牧场,昼伏夜行,悄悄来到了朱倭土司的冲古地面上,七个人躲藏进一片原始森林里,睡觉歇息。

洛布泽里这次行动如此诡密,是他的兄弟们想也没有想到的。本来两天就能到达的冲古地方,走了八天才走到,吃没吃好,睡没睡好,都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他这次想干什么。洛布泽里也不多说,除了让班多吉出树林去打探之外,要别的人都好好休息,把马喂好,只说,往回走时,要在一天一夜必须赶回切衣。

原来,冲古这个地方,是打箭炉通甘孜的必经之地,来来往往,商旅马队差不多天天都有。运往甘孜的茶叶、布匹、盐巴,运到打箭炉的药材、皮张、羊毛,都要经过此地。因此,冲古一带也成为强人出没之地。朱倭、章谷等地土司,也就有了派土兵、家丁护送商旅马骡队的收入。因为有利益,这些土司对派武装保护商人骡马队的事做得很认真。敢于在此地打劫的人要么是疯狂到了极点,要么就是“艺高人胆大”。

而这一次,洛布泽里并没有想打一般过往商队的主意。商队都花了钱请土司派兵士护送,那几家土司派出的家丁或土兵,一般来说都人多势众,有刀有枪,要想在这里发一注财很难得手,得手了也难以摆脱追赶。这次,洛布泽里打的是一个不要那些土司派人护送的骡马队的主意。

这支骡马队却不同凡响,它是大名鼎鼎甘孜大金寺的骡马队。这支特殊的商队,转运的也是普通的茶叶、盐巴、药材、羊毛。因为这是寺庙的骡马队,几乎没有人想过要去打劫它的财物,谁也不敢去冒犯神佛。再说,这骡马队还有僧兵保护,那些僧兵一个个虎臂熊腰,本领出众,一色的快枪骏马。每次出门,总有四个僧兵相随,骡马队前头有两人开路,马队后面有两人断后,那些驮脚娃就跟在骡马的两边,驮脚娃里也有人肩膀上扛着明火枪、长刀一类的武器,去动这支骡马队,无异于虎口拔牙。

让洛布泽里下决心动这个骡马队,还不是那些马背、骡背上的货物。恰好就是在那些僧兵手里、用来保护货物的明火枪。他在家里呆着的时候,他的兄弟们就跑来对他讲过,大金寺那些护送商队的喇嘛兵们神气极了,他们扛着明火枪,哼着思凡的小调,一付不可一世的样子。如果能把他们的货物、最好还有他们手里的枪都给他们抢走,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洛布泽里有好几匹堪称良骏的好马,就是没有一支称心如意的好枪,一个男子汉没有一条好枪,就是想威风也威风不起来,好多事就是想办也办不成。他先后托人去买,却没有找到买枪的门路。花钱得不到的东西,就得用心思、用胆量去弄到手,现在就有这样的枪在一条路上过去了又过来,即使自己不去拿,迟早也有人会去夺取,赶早的牛能吃到有露水的嫩草,自己就是那头牛。洛布泽里心里早就开始了计划,他把这次行动筹划得详尽而周密,这不是他胆小,恰是他的过人之处。

那一天傍晚,班多吉跑回来报告,大金寺的骡马队来了。一共二十匹驮东西的骡马,一行有十个人,一个管事、五个驮脚娃。保护骡马队的还是四个喇嘛兵,两个有马,两个步行。驮的东西有茶叶、还有其它货物。他们已经在去东谷和去罗戈梁子分路地方的河沟边住下了,那地方有片杨树林,估计这时他们已经在树林边的草坪上支起了帐篷。

那四个喇嘛兵都带着枪?洛布泽里只问了这一句话。得到了班多吉肯定的回答后,就对他的几个兄弟们说,现在给马儿加一些精料,人呢,也赶快吃饱肚子,睡得着就睡一阵,等到下半夜,我们去取了枪就走!

这个骡马队里所有的人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打他们的主意,凭着寺院的名声,凭着人们对神佛的敬畏,大金寺的骡马商队在这条险象环生的茶马道上如出进无人之境,时间长了,也就少了应有的警觉。他们先让骡马在河沟里饮足水,再分别给骡子、马儿的嘴上挂一个喂料的口袋,饲料口袋里装的是不能用来磨糌粑的青稞和切得很细小的干元根。他们把骡马们圈在一起,不过是钉下几根木桩,拉上绳索,这就成了临时的马栏,骡子、马匹们并不计较,它们享受着晚餐挤在一起也成了习惯。

这一天夜里,天上有层薄云,云层后的月光透出来,让沉静大地上的一切都显得朦胧,什么都能看到,却又什么也看不清楚。半夜刚过,帐篷边的篝火熄灭了,货物驮子边的驮脚娃进入了梦乡。帐篷里的管事和几个喇嘛兵也鼾声大作。躲在树林观察了许久的洛布泽里用手式把兄弟招呼到身边,他安排道:悄悄地过去,一到了地方,一个人就用枪、用刀指着货物驮子边的那几个驮脚娃,不准他们动;一个去把那群骡马哄散赶走;三个人冲进帐篷去把里面的枪拿到手。出来后,就赶快把支撑帐篷的绳子割断,让那几个人让倒了帐篷埋住,一时不能出来。这一切,要同时开始,动作要快。洛布泽里同时叮嘱,做这些事时,每个人尽量不要说话,说话要说短话,而且要用草地语的口音。

说是迟,那时快,一个手式后,七个人如饿虎扑食,一阵风似地冲了过去,一切就如洛布泽里安排进行!二十多匹马突然受到惊吓,嘶鸣着四下乱跑,醒过来的几个驮脚娃不敢起身,因为面前就有人用枪对着他们。这人身材魁梧,嘴和下巴用块布遮住了,只听他恶狠狠地说道:想死的就起来!走南闯北的驮脚娃们听得出来,那儿是地道的草地口音。

冲进帐篷,还没有等帐篷里的人睁开眼,几条汉子已把帐篷里的几支明火枪抢到了手里。一个喇嘛兵想起身,刚一动就感觉不对,原来他的脸上有把冰凉的刀子。凝神一看,他面前的人一手持枪,一手持刀,放在自己脸的刀突然离开,就见有一道寒光在帐篷里一闪。几乎就在那人转身离去的同时,如山崩地陷,帐篷倒了,管事和四个喇嘛兵让倒下的帐篷一起埋在了里面,找不到出来方向。

只听得一声呼哨,驮脚娃看到那几个人风一般地离去了。驮脚娃们这才赶紧去帮管事和喇嘛兵们从倒下的帐篷里钻出来,这时,他们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七个人骑着马,还拉了两匹光背马,从那片杨树林里冲出来,哗啦啦地趟过河沟,朝着东北边的色达草地方向狂奔而去。原来,这几个人把两匹喇嘛兵骑的、没有跑远的马儿也抢走了。

跑了一段路,转过了一个小山头,知道那些人再也看不到了,跑在前面的洛布泽里突然勒转马头,沿着小山头的一面朝西方再转南边方向走去。上了小山头,几个人看见岔路边、水沟旁边那堆篝火又燃烧起来,有火光,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人正在跑来跑去。班多吉问,他们这时还在忙什么呢?洛布泽里嗬嗬一笑,说,班多吉,假若你的马儿跑散了,你不去找呀?

洛布泽里一行沿着卡瓦拉翁雪山北侧一条山沟打马急行,这条山沟牧人没有走过,就连以打猎为生的人也很少来过。自从洛布泽里几个人发现了这条由切衣到冲古的近路以后,不止一次从这里走过,这条近路让他们一行的诡密行踪充满了神奇,他们做的好多件事也因为这条路而隐藏了起来。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梁茹”地界的一片密林里,在树木稀疏的地方,可以看到山脚下雅砻江弯弯曲曲的身影。几个人这时跳下马来,走到密林里的一处石崖下,在一个不知道内情的人绝对想不到的石头下,取出了一口烧茶用的铁锅,挪开一块石头,从地窖似的石洞里拿出了一块风干的牛肉,还有一桶上好的青稞酒。此处,原来是一处洛布泽里等人在野外的栖息地。在平时,他们就会悄悄地在此地储存一些吃食和常用的物品,以备不时之需。像这样的栖息地,在“梁茹”地面和他们常去的地方,远不止一处,只有他们知晓,旁人找不到他们的这些秘密栖息处。

浑身大汗淋淋的马儿卸下马鞍后,就在地上打滚,打滚过后就十分惬意地在林间草地上尽情地享用林间才有的肥嫩的青草。几个人一边喝茶、饮酒,一边就传看这几支让枪。四支枪都归洛布泽里所有,但他自己只用两支,其它两支,一支班多吉使用,一支亚马泽仁使用。从驮脚娃手里抢到的两支明火枪也还不错,一支归没有枪用的司泽,一支归只有一支破旧明火枪的尼玛刀登。顺手牵羊带回的两匹马就给了其他两人,这一行,每个人都得到了好处,人人心里都高兴,一桶青稞酒根本就没过瘾。

吃饱喝足后,一行人就在火堆边和衣大睡,这些日子来,今天的这一觉睡得最踏实,睡得最香。直到太阳下山了许久,身上忽然有了寒意,洛布泽里醒过来就催大家起身。他们这群人回家也有讲究,出了这片树林后,各自找条下山的路,不要如平时那样结伴而行,夜色中回去尽量不要惊动其他人。

直到天快亮时,一行人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切衣村寨,洛布泽里没有想到就在他离家的短短这几天里,他的家中发生了大变故。

5

洛布泽里壮实的儿子多吉然登还不满一岁,就歪歪倒倒到处乱跑。每天他的身后都得跟随着一个、或两个人,怕他摔跤,怕他从楼梯上、或楼顶上、窗口上摔下去。越是人们怕他去的地方,这孩子老是想去,不让去,他就耍横,又哭又闹,惹得俄萨格玛生气了,她就责备夏加措姆、训斥“科巴”家来应差的女人、小孩。好多时候,都是俄萨格玛不顾自己多病体弱的身子,亲自来照料这个不懂道理、更不讲道理的小家伙。

孩子出事那一天是早上,太阳很好,俄萨格玛牵着他孙子的小手走出了家门,她想让孩子在河边的草坝上跑一跑,她的过错就在于她把想要跟随前去的人都赶回去了,她是想不走多远就要转回家来。小孩子非常开心,在草坝上疯跑,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又跑。俄萨格玛就在他身后跟着,嘴里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也跟着跑。

河岸边到处都是茁壮、茂盛的灌木丛,那么小的孩子是没有办法跨过那些茂密的灌木丛到河边去的,俄萨格玛根本没有想到会出事。走得有些快了,她突然感到胸口有些疼痛,出气有些急促,此时她特别想痛快地咳嗽几声。想着,就停下脚步,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抑起脖子咳嗽。咳嗽出声,她感到嗓子眼里有腥甜的怪味,吐出来,竟然是鲜红的血。她当时一阵发呆,心想自己的病并有好转。再看小孩,小孩也不见了。就在这时,河的对岸一个正在山坡上割草的女人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尖利的叫声,她没有听清那个女人在喊什么,只是知道,出事了,孙子出事了!心里一急,从口里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来,此时她也顾不上这些了,她一边喊着:多吉然登、多吉然登,一边就奔向河边。

就在河边的一处高坎上,有一段、只有短短的、成人跨一步的距离,竟然没有了灌木丛。小孩子就从高坎上直接掉到了河里面。她看见了小孩子在湍急的河水里起伏,她觉得自己的双腿是没有知觉地跟着河水在跑,一面就大声呼救……人们闻声赶来,然而,一切都迟了……

洛布泽里来到了他阿妈的床前,俄萨格玛已经奄奄一息。自从人们那天把她从河边抬回来,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除了时不时吐出一口鲜血时,她才动一动之外,她不吃不喝也不动,无神的双眼一直大睁着,好像是盯着天花板。洛布泽里跪在床前,大声地呼喊着阿妈、阿妈!俄萨格玛的眼珠动了一下,她似乎想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收回来,再看他儿子一眼,但她没有办到,床边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喉咙里有一阵响动,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一阵轻微的抽搐之后,突然张开了口,却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派出去的人一批又一批都回来了,人们到底没有从水里找到洛布泽里儿子的尸体,只好从庙里请来喇嘛念了几天经。在人们心目中,多吉然登还是个小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他不会有什么罪过。既然是老天爷安排他去了水里,就顺从天意,算是为他举行了水葬。

洛布泽里为他的母亲举行了隆重的天葬,天葬的地方,经过打卦,洛布泽里最后选的是在雄龙西扎嘎神山脚下一处叫“固洛塘”的草坪里。因为据瞻对家族的口碑,从祖先喜绕降村开始,那个地方就是瞻对家的人逝世后举行天葬的地方。在别的地方举行,会给瞻对家的人带来不好的名声。

整个过程都由精明的仁增洛朱管家按规矩一手操办。这让被突然变故搞得有点头昏脑胀的洛布泽里省了很多心,他有了搬家的想法,只是,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悲痛无比的人还有夏加措姆,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一个疼痛自己呵护自己的长辈,年龄也不大,好像是在一瞬间都离自己而去了。脸色阴沉的洛布泽里,这么多天来甚至没对她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她却有点担心丈夫,回为他一反常态,老是一个人坐在屋里喝酒,而过去,只要是喝酒,他总是呼朋引辈,一群人在一起吃喝打闹,她过门不久就看出来了,他的丈夫请人一起喝酒,是一个凝聚人心的办法,好些事,都是在喝酒时提出,在喝完酒后就定了下来。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洛布泽里依然显得无精打采,做任何事都没有兴趣,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闷酒,有时一呆就是一两天。夏加措姆就要管家仁增洛朱想办法,让洛布泽里振作起来。

这一年,是藏历土龙年,正是朝拜“梁茹”地方四大神山之一、雄龙西的扎嘎神山的年份。每过十二年才有这样一次机会,四面八方的人都赶来转山,因为在这个时转山朝拜一次,会胜过平常时间念了百亿次“嘛呢”经,这些日子里,雄龙西扎嘎神山下人群如潮。

这一天早上,仁增洛朱趁着送酒的机会,对正打算又要喝一天酒的洛布泽里说:雄龙西神圣的扎嘎神山脚下,是瞻对家族祖先喜绕降村的发祥地。有求必应的扎嘎神山神灵,一直是瞻对家的保护神。泽里老爷在这个外人都来朝拜、转山的年份也应该也去转山。只要到那“莲花佛藏宝”的神山里去一趟,老爷您的心情就会不一样。

仁增洛朱的话让洛布泽里心里一动,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去转过一次扎嘎神山。今年里竟然在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是应当去朝拜扎嘎神山,管家说得有理,那座神山是瞻对家的保护神,吃了菌子,不能忘了树疙瘩的恩情。

说动就动。第二天一早,陪同他去转山的班多吉、司泽二人早早就来到楼下等他。当他从班多吉手里接过那条曾经是那些喇嘛兵使用过的枪时,心情真的一下就开朗起来。这条枪,已经重新安上了白铜皮包裹、镶银的枪叉,枪管在阳光下泛出蓝幽幽的光泽。这支枪按照洛布泽里的要求,把木柄枪托锯短了一些,再不像别明火枪那样粗笨,骑在马背上再不用担心枪托会碰在马鞍上、打在马背上了,长短正合适。

到了雄龙西扎嘎神山,留下司泽陪同,洛布泽里把班多吉打发回家。他叮咛班多吉,没有事不要来找,但是如果有事,就一定要赶紧来说。洛布泽里这次转扎嘎神山,一转就是一个多月。

就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同洛布泽里相邻的两家小头人发生了冲突。这两家小头人,一位名叫绒塔,绒塔是绕鲁土司的下属;一位小头人名叫松朗,是大盖土司的下属。这两家小头人的耕地、牧场、林地好些地方相邻,有些地段如犬牙交错,为此他们的上辈就发生过多次纷争,产生过很多次打斗。终因势均力敌,哪一方也没有占到对方的便宜。两年前,绒塔的父亲过世,到了绒塔这代,却明显地显出了劣势。也是刚刚继承家业的不久松朗一心要家产在自己手里变得更大,就处心积虑来算计绒塔家。松朗这人凶狠好斗,而且工于心计。松朗提出要用一条山沟同属于绒塔家的一条山沟交换,因为这属于绒塔家的那条山沟刚好把松朗家的一片牧场分成了两处。而他要换给绒塔家的那条山沟不仅与绒塔家的地方远,而且,除了地势比较宽大,沟里土地贫瘠,牧草生长得稀稀疏疏。绒塔一直没有同意。

绒塔家的几头牛在这一天走进了属于松朗家的草地,松朗那天刚好在那片牧场上。就叫手下的人去把那几头牛赶过来,捆倒在地,然后让人把几头牛的牛尾全割了,割完了再让人哄赶回绒塔家的地盘。在“梁茹”和其它地方一样,把别人家的牛尾巴割去,不仅是表示根本就没有把这家人放在眼里的轻蔑,更含有很重的羞辱对方的意思。

为绒塔家放牧的几户“科巴”气不过,便与松朗家的放牧人发生了冲突、打斗。事情闹大了,就要由两家主人出来论长短。在绕鲁土司和大盖土司两边大管家的主持下,双方展开了唇枪舌剑的争吵。结果是厉鬼也怕恶人,两家土司的大管家只让松朗对绒塔道歉就算了,打伤了人的事情怎么办也没有下文。谈判完了,没有带随从的绒塔忍气吞声沿着雅砻江朝下游的家里走去,江的对岸松朗带着两个随从也在往上游的家里走去。恶棍松朗就在江对岸大声嘲讽绒塔,要绒塔走慢一些。他喊道:你还是走慢一些好,走快了说不定一回去正撞上你老婆跟别人正在床上,那个人一生气会把你绒塔打个半死!还不如等那人走了以后再回去。

绒塔听在耳里,气在心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绒塔娶的女人就是当年根都地方出名的美人洛布志玛。绒塔爱她爱得发疯,绒塔的阿爸就用二十支山羊、十头犏奶牛把洛布志玛给他娶了回来。娶回来这么长的时间了,洛布志玛一直没能生下一个小孩儿,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就出来了。有人说,这个绒塔根本就有没那个本事,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说是绒塔曾经把一个女人按倒在一片树林里,先是惊惶失措的女人不干,到后来那位女人不动了,却在关键时刻,绒塔却垂头丧气站起来跑了,因为他不行。更为恶毒的说法则是指向了洛布志玛,人们说她的相好多得如青稞地里的野燕麦,走不了几步就会看到一株。说她的身子白天黑夜都没有空闲,男人们一个刚走,另一个又上了,她能生下小孩来?大路上走路的人多了,连草也不生。

绒塔不敢回话,他是真的不行。不论他在洛布志玛身上怎么折腾,他还是不知道洛布志玛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但他心头清楚,自从他把洛布志玛娶回来后,洛布志玛就再也没有机会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因为他就如她的影子,她走一步他也要跟着她,他一直害怕她会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绒塔打马狂奔,他真的相信就在他离开家的这个半天时间里,洛布志玛会跑到野外去,跑到别的男人的怀抱里去。被他抽打得狂暴起来的马儿,发疯似的在雅砻江边的崎岖山路上拼命奔跑,马蹄声、马儿跑动时给山路带来的震动,惊得灌木丛里一群竹鸡不再摇摇摆摆地行走,而是展开了不善飞翔的短翅膀,朝四下里乱飞。正在全神贯注奔跑的马儿,不清楚眼前是什么东西在乱飞,更不明白那一阵“卟卟”乱响是那些短翅膀发出的声响。马儿吓呆了,它发出了惊恐的嘶鸣,它想停步,前腿猛然腾空。一心在赶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绒塔就在那一刹那间从马背上掉下来,意外的是他的左脚却套在马蹬子里,此时,瘦小的绒塔几乎是悬空吊了起来。

马儿把两条前腿放回到地上,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撞击它的左面肋骨,这一惊更是让它浑身发抖,便撩开四腿没命地朝前飞奔。悲剧就这样发生了,万幸的是,马儿还知道朝家里的方向跑,不然,最后很可能连一个全尸也不会有。当人们制服了疯狂的马儿,绒塔已经早就没有气了。他死了,有人觉得他还是很可怜,可好些男人却不以为然,一个男子汉会从马背上摔下来,让马儿拖死,这样的男人还能算是男人?

绒塔是个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他家的几户亲戚只是普通的人户,没有人对他家的家业可以支配。洛布志玛一夜里成为了一份小头人家业的主人。她做梦也没有想过,现在,与别人家交换草场这样的大事会要自己出来说话。绒塔的丧事刚办完,松朗家又带信来,这回,松朗提出的条件好像更加优惠,是用他家的两条山沟来换他一直想换的那片草场。洛布志玛的娘家人,也是普通的“科巴”人户,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可他们也很清醒,虽然在数量上看好像占到了便宜,可换回来的那两条山沟,距离远不说,周围是另外好几户头人的山林、草场,以后还不知又要发生些什么样的事。娘家人也拿不定主意,想到的仅是请土司老爷家出面做主。而两家的土司老爷却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洛布志玛有时真想说出这样的话来:山林、耕地、牧场,谁想要,谁就来拿去好了,我还是回到根都去。当一辈子“科巴”人户的穷女儿,也比过这样的日子强。可,她到底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来,娘家人把现在由她来管理的这份家产看得很重,而她自己也知道,没有了这份家产,不是没有地位的事,很可能吃和穿有一天也会出问题。他的娘家如果有份家产,也就不会把她嫁给绒塔,让自己来这里活守寡、受活罪。

转完神山回家的路上,洛布泽里饶有兴趣地听着班多吉有声有色的讲述,眼前不断浮现洛布志玛那撩人心魄的笑容。洛布志玛嫁到绒塔家,他是知道的,当时心里就若有所失。她和绒塔的那些传闻,他是听说过的,那些传闻对他也有鼓动,好几次,他甚至真想去找洛布志玛偷情,可他到底没有去。夏加措姆再丑陋,可她还是阿嘎的女儿,万一阿嘎家知道他与已经嫁人的一个女人有往来,对他今后想做的事没有好处。何况,他也接受了夏加措姆,他同她在一起时,他甚至觉得她既漂亮又温柔,更重要的是他看出了,夏加措姆是一个懂得自己心思、明白事理的女人。

而现在,现在洛布志玛已经没有男人了。没有男人的女人可以嫁人,男人也可以娶她,而不需要偷偷摸摸。一个想法,在洛布泽里的大脑里慢慢越来越清晰。那片曾经在绒塔名份下的领地可以成为自己的,洛布志玛这个女人也可以成为自己的,那里所有的财产也会成为自己的。这是祖先积德,是老天把这样一个时机给了自己,想把把这块肉吃下肚子的人不知还有多少,洛布泽里,你不能落在了别人后面,后悔是没有用处的。

想到这里,他对班多吉和司泽说,我们的马儿是不是快要睡着了?说毕,他把骏马的头高高拉起来,双腿用蹬紧马蹬子,把手里的马鞭挥了一下,却并没有抽打在马儿身上,三匹马如箭离弦,飞腾而去。

6

松朗又派人给洛布志玛送来了口信,大意是说如果洛布志玛还嫌两条山沟换一条山沟不够的话,可以提出自己的想法。还说,松朗家想换那条山沟是真心的,那怕吃亏也要换。带口信的人说,松朗想到洛布志玛这里来当面谈,如果洛布志玛到愿意到他那里去谈,他更是欢迎。

面对松朗咄咄逼人的作法,洛布志玛一筹莫展。她想不出怎么对付松朗的办法,好几次请来了娘家的人,每次都商量到半夜,商量了好多次,也没有商量出一个好的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让松朗再等,等自己想好了再说。可是,在那条沟里放牧的人早就来说过了,松朗家已经把他家的牛羊赶进了那条山沟,逢人就说那条山沟是他们松朗老爷家的了。

这天早晨,洛布志玛起来的很迟。她已经习惯于在这座楼房里有属于绒塔家的“科巴”们对她的服侍。懒懒地、草草地梳洗完毕,正想坐下喝茶,为她烧茶的女人跑来说,切衣的洛布泽里老爷来到了楼下,说一定要见见洛布志玛。他来了!他怎么来了?她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可她的心里头在那瞬间有了一种甜的感觉,那是她脑子里又闪出了他们俩在根都时的那些见面。同时,也涌出了酸楚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不过是靴子底下那一把垫靴底的草,他垫过了,抓出来扔掉就是了。更多的还是一种苦的味道,她心里真苦,自从嫁给了绒塔,她的那种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洛布志玛头脑里其实不是空白,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好多事来。

直到那个女人问,让不让他进门?她才明白,又要面对这个男人了,又要面对这个嘴里甜得蜜糖,转眼又把说过的话丢在一边的男人了。这时,老屋的木楼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陌生、沉重的脚步声让洛布志玛心里一阵发慌,那脚步不慌不忙,那么自信,就像是走在他自己的家里。

洛布志玛刚站起来,洛布泽里已来到了她的面前。洛布志玛急忙叫那个女人出去,去重新烧一壶茶来,茶要浓。女人一哈腰就退了出去。洛布泽里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顺手就交给了她。她慌乱地接过,挂在了房屋的柱子上。她面前站着一个成熟了的真正男子汉,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当年稚气、调皮的神态。摘下帽子后,她看到,英姿勃勃的他披散在肩头的浓密的黑发依然弯卷,一边耳朵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象牙骨制的耳环,他的目光还是那么灼人。脸庞上,经过修整的连鬓胡须更是在展示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

洛布泽里这时也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进入他梦里的女人就在眼前,她惊慌的神色,让洛布泽里想起有一次在山林里见到的一头受到惊吓的小鹿。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张人人见了都止不住心猿意马的五官还是那么迷人,依然苗条却越发丰满的身材让洛布泽里忍不住咂响了舌头,说,天啦,你比那时更漂亮呀,我的仙女!

志玛这名字含义就是仙女,洛布泽里的嘴巴就是这么甜。听他这么喊了一声,洛布志玛真想就扑入他的怀里,抱着他好好地大哭一场,把这些年的经历、委曲、甚至还有思念都朝他倾述。可是,洛布志玛毕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她在学会了忍耐的同时也学会了克制。

她问他,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

为了你,为了保护你。洛布泽里定下神,满脸认真地回答说。不等到洛布志玛再问,他一口气地说了下去:你们家与松朗家的草场那件事,人人心里都清楚,你们家占理。人们都不出来说公道话,是怕得罪松朗家。我不怕,但是当你的丈夫没有仙逝的时候,我又能做什么呢?哪个男人会让自己的妻子受别人的气?现在仙逝的还没有走好远,松朗家就来逼你。换了别人,我也不会这样有气,因为是你,我才决心站出来。你遇上了这样的事,现在我不出来护着你,我心里会好过吗?

自从嫁到了这个家,这么些年了,她从来就没有听到过这样暖心窝的话,洛布志玛差不多就要放声大哭起来。是送茶进来的女人又让她稳住了神,她打发走了那个女人,自己亲手为洛布泽里斟上了茶,坐下,叹口气,把自己碰到的麻烦细细地述说了一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在近一段时间来一直睡得很不好,早上起来就显得这样脸色发白,没有精神。她一直发愁,不知怎么样给松朗家回话。

洛布泽里把茶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说,没有什么不好回话的。你找人给他带口信,就说不行,不换,除非把你松朗家所有的家产都拿来。

可是,他还会又想出别的花招来,说不定他会仗着他家里人多势众强行霸占呢?洛布志玛真就是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形。

洛布泽里笑了,说,志玛,我的仙女,你忘记了有句话了。那句话说,任你狐狸有九十九条诡计,我猎人只有拉开弓箭的一条规矩。不管他怎么来说,不管他说什么,你只认定一点:不答应。说到他来强占……洛布泽里沉吟了一下,接着说,让你的领地上的“科巴”家,每户出一个人,只要有人承头,组织起来同他家对着干。只要你不怕他了,他就不敢强来。

可谁来承头、谁来领着他们去同松朗家对抗呢?洛布志玛心里好像有了点底气,她认真地思考着这个男人为她出的主意。但她知道她那胆小的父兄不行,她死去的丈夫家里又再没有别的男人了。

我来!洛布泽里“霍”地站起来,好像刚刚下定决心。他有点语无伦次对洛布志玛说道,我在娘卡、切衣也有人。他松朗家有什么本事,我也心里有数。我只要把我的手下的人带几个来,就让他死了这条心。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有好多朋友,可我还不会劳驾我的朋友们,就我身边的几个人就够了。我手下的那几个人,别说在上、下瞻对,就是“梁茹”地界外也是大名鼎鼎,没有怕死的。

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能难住他的事,这个男人就是能吹散漫空乌云的狂风,洛布志玛看到了,在自己的头顶上原来依然阳光灿烂。这样的男人才是一个女人的靠山,这样的男人才配叫男子汉。洛布志玛心里涌起一阵柔情,在心里深情地呼唤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

洛布泽里好像洞悉洛布志玛在想什么。忽然一把抓住了洛布志玛的手,说,志玛,我的仙女,你娶了我吧!现在你已经没有男人了,让我来给你当男人。要知道,我们本来就应该住在一屋的。

女人娶男人,在“梁茹”地面和其它地方都有,其实就是男人到女家入赘。因为是“娶”,其规矩和习惯同男人娶女人一样,一样有提亲、下聘礼、举行婚礼的过程。可是洛布泽里在切衣有家有室,有妻子女儿,自己能娶他吗?志玛一时糊涂起来,有这样的事吗?

洛布泽里却胸有成竹,说,我回到切衣,我就是娶了老婆的男人,我到了你这里,就是你娶的男人。我,不能丢了切衣的家业,丢了妻子和女儿。你娶了我以后,我也可以名正言顺来帮你管理、照料这里。再说,以我的名声,在“上、下瞻对”谁还敢对我的这两处家怀有非分的想法?

说话期间,洛布泽里已经把志玛拉到了自己的怀里,洛布志玛一点反抗、挣扎的余地也没有,男子汉身上特有的汗水气味让志玛一阵眩晕,而那强壮有力的双手搂住她的腰、让她感到窒息。她浑身无力,连话也说不出来,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脸躲开他那钢针似的胡须。

幸好,正在此时,楼梯上传来了有人走动的声响。

上楼来的还是那个“科巴”家来主人家应差的女人,她是来看一看楼上的两个人是不是需要重新换一壶热茶。

洛布泽里没有在志玛那里停留很久,喝了几碗茶,就匆匆离去。这让志玛对那个女人发了一阵火,那女人感到委曲,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洛布泽里走后的第二天,松朗又派了个人来送口信。送口信的人在听了洛布志玛几句话后大吃一惊。这女人同上次见面居然完全不同了,她的派头一下就变成了一方领地上的女主人,不仅显得那么自信,而且还显示出了一付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说话间,竟暗含好多对松朗家的嘲讽。比如,她说把自己家的祖业拿去换别人家的东西,那是败家子才做的事,她洛布志玛不会那样做。她的那处草场给座金山也不换,松朗家有几座金山呀?

几天以后,洛布泽里真的让他手下那位名叫亚玛泽仁的人带着两个人来了,来了以后就请洛布志玛把她那里挑选出来的人集合一起,说是为了保护那条山沟要先进行训练。其实也没有用很长时间,亚玛泽不过是把这些人聚在一起让这些人看他打靶,然后就让那些人用各自的明火枪,在一条水沟边朝几块石头放了一阵枪。然而,这消息却传得很快,还不到下午,松朗就听说了,洛布志玛正在组织人马来保护她的那片牧场。松朗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有这样的决断,而且还有这样大的决心。松朗突然犹豫起来,他还真没有想过用武力的事情。

同这件事一起到处传的,还有洛布志玛要娶洛布泽里这件事,还说提亲的人就是洛布志玛的父亲,这几天正在准备聘礼,过不多久就要举行婚礼。虽然人人都是“听说”,对于听说的东西人们都喜欢传播。对这个传言,不同的人群看法不同,有人觉得不可信,有人觉得荒唐。还是有很多的人相信,这些相信这条传闻的人认为,洛布泽里自小就行为乖戾,靠凶狠好斗、打家劫舍混出了名声,当上了阿嘎老爷家的女婿才有了今天。可他并不是真正喜欢阿嘎老爷的那个女儿,而那个洛布志玛正是他年青时的相好。

消息传到洛布志玛耳里,她开始有些吃惊,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竟然会先让人们来议论。后来,她却暗暗地欢喜起来,因为有一天,洛布泽里真的到了她的楼房里,人们就不会大惊小怪,说三道四了。对这件传闻她要做的事就是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

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夏加措姆,夏加措姆只是反问了一句:真的吗?然后没有再说什么,人们从她的表情神色中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人们都以为夏加措姆不会把这件事当成真的。因为她是阿嘎老爷爷女儿,她一定相信洛布泽里不敢这样做。

除了洛布泽里,没有人知道把“洛布志玛要娶洛布泽里”消息“先传出去,让人们先惊讶,然后就会麻木”的主意,竟是夏加措姆出的。那天夜里,洛布泽里将自己想通过婚娶的方式,把绒塔家那块领地弄到自己名下的想法说给了夏加措姆听。当时,夏加措姆正在给女儿松翁拉姆喂奶。听了丈夫的话,夏加措姆好半天没有吱声,洛布泽里有些不耐烦,正想生气,夏加措姆开了口,问他,除了她,还会不会再把别的女人娶回来?

洛布泽里发誓说再也不会有了。措姆说,你在外面有多少个女人我不管,可你要知道,家里女人多了,有时会有很多麻烦,男人即使想做点事情也没有精力去做。我在我娘家时,这样的事我是看到的。你也一定知道,我阿爸年青时不也是一个雄心勃勃人吗?可后来,为了解决家中的事情,常常是一整天连门也出不了。连我的阿妈一起,阿爸有五个妻子,虽然在一个屋里住着,可她们牵挂的还是各自的娘家,一个娘家就有一股势力。你想想看,我阿爸能怎么办?哪里还能顾上去做别的事?

洛布泽里没有想到,从来不多言多语的夏加措姆竟是如此有心计,看事情是这样的透彻。一种敬重之情油然而生,看来,自己的作为也早让她看透。只是她没有说出来,真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给自己娶的妻子,和自己的母亲一样聪慧。只是自己的母亲做事张扬,锋芒毕露,而妻子却如一眼深井,想看穿,不容易。想到这里,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他对夏加措姆说,他爱洛布志玛是真的,想把那片土地、人口变在自己名下也是真的。

夏加措姆听了他的话,又是好长时间没有说活。洛布泽里这次没有着急,喝着茶,静静地等。措姆到底又开了口,她说,今晚是她嫁给他这么长时间来最高兴的一天,不为别的,就因为自己的丈夫把心里话讲给自己听了。她说自己小时候就听说过:背上有金鞍的马儿,即使马儿再不好,人们也要另眼相看,天生丑陋的女人,有个能干的男人,人们也要对她尊敬。她是真心愿意洛布泽里能有所作为,她也跟着沾光。丈夫所做的一切,她都能理解,对自己再不好自己也能忍受,想要的只是丈夫的真话。她愿意尽自己的能耐来为丈夫的事情出一把力,因为,她早就在去世的婆婆前发过誓的。

这时女儿松翁拉姆吃饱了奶,静静地睡着了。夏加措姆刚把女儿放下,没有防备,洛布泽里像条饿狼一样,突然猛扑过来,把她紧紧地抱住……就在那天夜里,夏加措姆教他,先把洛布志玛要娶他的消息传播出去,让人们先说、先谈,等到他们说得没兴趣了,你就到她那里去……夏加措姆紧紧地抱着洛布泽里,用一种酸楚的语气、喃喃地说道,她真的很好看,我是个男人也会去要她……洛布泽里也把夏加措姆紧紧抱住,不停地说,一样,你们都一样,我都爱……

就如洛布泽里的估计一样,松朗听到洛布志玛在做用武力保护那条山沟的准备,就再也没有来提起交换草场的事。而且。松朗不仅知道洛布志玛在做准备,他还知道洛布泽里派了人在教洛布志玛手下的人打枪。松朗不想同洛布泽里冲突,因为洛布泽里不仅什么样的事都干得出来,而且不择手段,让吃了亏的人防不胜防。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事情上,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用怎么样的方式下手。“上、下瞻对”的小头人们对洛布泽里都采取了敬而远之的作法,松朗也是这样。

可是坏运气却还是降落在松朗的头上,他家最大的一片牧场在一个夜里遭到抢劫。那是一伙干这样的事非常老练的强盗。天刚黑断,他们来了,脸上都蒙着布,很少开口说话,一来就先把帐篷里的几个男女全捆了起来,然后把支帐篷木杆拿掉,把绳子割断,把人们都埋在帐篷里出不来。他们趁着夜色,把五十多头牛全赶走了。松朗接到被抢的口信,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那些人费了一个晚上、一个上午的时间,才从帐篷里钻出来,把身上的绳索弄开,然后跑了好远的路来报信。虽然松朗心里怀疑,可没有证据,他不能说出是谁干的。他只好叫手下人暗中去查,去打听消息。消息一个多月后才来了,据说,他家的那群牛卖到了很远的罗科马,而卖牛的人们却是一个叫“木绒”地方的几条汉子。那些汉子却说,他们不过是在做转手买卖,他们是从章谷地方几个手里买到了这些牛的。松朗傻了眼,自己丢牛的事已经成为了一件没法查清的事了,只好作罢。

如夏加措姆估计的那样,一个月后洛布泽里到洛布志玛那里去时,人们都觉得这是件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人大惊小怪,没有人觉得意外。婚礼完全按照女方娶男人的规矩来办,依然显得隆重,处处都做得一丝不苟。虽然所做的一切,都是管家仁增洛朱出面忙碌,在仁增洛朱的背后,却是夏加措姆在指挥。她不能让人们看出,她的丈夫仅是为了这份家财才采取了这个行为,她努力要让不知内情的人们永远相信,洛布泽里为了自己爱的女人不惜把自己嫁过去。洛布泽里在绒塔留下的那幢旧楼里摆起酒宴,派人四下大肆请客。上瞻对的大盖土司没有来,下瞻对的绕鲁家也没派人来,阿嘎家当然也没有人来,可还是来了好些小头人,婚宴也算热闹。谁来都差不多,人多人少也无关紧要,洛布泽里要的是通过这次婚宴让人们明白,他现在是这里的主人。

从此以后,洛布泽里就在两个家、两个女人间来回的跑,两个女人真也还给他争气,两个女人生小孩子像是在比赛,“瞻对聂格家”真像洛布泽里阿妈所希望的那样,人丁兴旺起来。夏加措姆的第一个儿子夭折后,再没有生下儿子来,她一连生下了四个女儿,依次是:松翁拉姆、阿娜、四朗错、多吉志玛;洛布志玛生下了三男两女,依次是:大儿子洛布、二儿子翁波拉马,第三个儿子取名贡布朗吉,他就是以后大名远扬的“布鲁曼”,第四个是女儿,取名措姆,第五个女儿取名扎西娜姆。

洛布泽里步入四十岁,他就陆续把长大成人的女儿许配人家,他让六个女儿嫁给了六个、分散居住在上、下瞻对地方都有领地实力的小头人,他利用岳父的身份来号令这些小头人,在大盖土司、绕鲁土司的鼻子下分走了他们的权势。随着如狼似虎的三个儿子一年年长大,他又想办法为儿子们分别娶来了大盖土司属下大头人、绕鲁土司属下的大头人们的女儿为妻,同这些大头人关系更为密切,两个土司和阿嘎家对此虽然心存疑虑,却是毫无办法,眼睁睁地看住洛布泽里一天天坐大。有了众多儿女,有了都有一定权势的儿女亲家,洛布泽里如虎添翼。这时的“梁茹”地面上,在“上、下瞻对”之间,瞻对聂格家算是真正崛起,洛布泽里如愿成为了人们敬畏的人物。

有权有势,财大气粗,洛布泽里决定拆除他母亲留下的那幢旧楼、拆毁绒塔家里留下的那幢旧房子,其实,他早就想过,迟早他会把两处家合在一起,他会让他的两个女人住在一起。于是,他在切衣地方另行选址,征用他自己家的和他女婿家的“科巴”劳力,从外地请来了木匠、画匠,选定吉日,大兴土木,在切衣地方建起了一处气派非凡的楼房,作为他洛布泽里的官寨,从此以后,人们把这幢楼房叫做“瓦达波绒”。 P2d3DRetauvr0KmghWNxcDnnoU+8PurRSZpisLbvuXm6rcNQQ3eMC0Sv6sHyoYx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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