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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藏枭雄布鲁曼
贺先枣

第一章1

1

在雄奇、苍茫的康藏高原深处,有一处现在称为新龙,过去称为“瞻对”、“瞻化”的地方。自古以来,就如当地的俗话所说,“瞻对”这地方,“有智者名扬四方,有勇士声誉远扬”。而且这里出产丰富,低山河谷地带出产青稞麦子,高山牧场羊儿成群,牛肥马壮。当地人说他们的家乡:即使是草籽也是治病良药,即使是流水也有美酒醇香。雪山腹中,草地怀里还蕴藏着无数黄金,据说都是成色很高的黄金。为与其它地方黄金有所区别,这种黄金也有专门的称呼,叫做“瞻金”。“瞻”就是“瞻对”、“瞻化”的简称。“瞻对”、“瞻化”这种沿袭多年的称呼大有来历,它记载了一个家族同元朝皇帝的关系,也记载着这个地方与其它地方说不完的恩恩怨怨。

同时,自古以来新龙还有另一个叫法——“梁茹”,这个叫法同皇帝无关,与别的内容也没有关系。多少年来,“梁茹”这种叫法没有改变,也没有被简称,一直沿用至今。这都是因为那条江,那条被现在的人们称为雅砻江的大河。雅砻江是新龙境内最大的江流,新龙人称之为“梁曲”。据说,就是因为这条雅砻江,新龙这地方才叫做了“梁茹”,意思就是“森林间雅砻江河谷地”。这条江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经过了这里,又流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雅砻江,“梁曲”,它从青海的尼查纳马克神山和各拉岗神山里的石头缝里流出后,一直向南跑,历经无尽曲折,沿途汇集涓涓细流,渐渐汇成一条气象非凡的大河。

在玉树草原、在扎溪卡草原,在阿须草原,在甘孜肥沃的庄稼地边经过的时候,这条大河一直显得平缓而沉稳,好像是在积蓄力量,好多地方总是波涛不惊,一派悠闲、一派懒散。而当它进入了新龙地界,面对忽然变得狭窄的河床,不由怒气冲天,雪白的巨浪狂暴地拍打沿岸的石崖,在新龙崇山峻岭的峡谷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它,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它本是一条充满野性的雄性河流。也许,就是这条野性的河流,孕育了“梁茹”地面神秘的豪气和“匪气”,承载了“梁茹”千百年来的希望和追求。

从北边进入新龙有道险关过去称“石门根”,而现在的人们都把这关口称为“石门坎”。这个叫做“石门坎”的地方并不是寻常之地,“梁茹”民间传说,在“梁茹”的“卡瓦洛日”神山之大山神,既是捍卫“梁茹”生灵的战神,这位战神“脚指尖能降服斑虎,手弹丸能打滚黑熊”。他又是为“梁茹”生灵聚集财富的财神,让“梁茹”成为了“鲜肉奶酪堆积如山岭,美酒酽茶滚流如江河”的富庶之地。在冷兵器时代,“石门坎”是一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地,“石门坎”同时还是“卡瓦洛日”财神设下的守护财富之门。自古以来,“石门坎”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争夺的目的差不多都是为了财富,“石门坎”这地方就有了意味深长的象征意义。

雅砻江在“石门坎”的山崖脚下咆哮如雷,山谷间水雾迷漫,万丈石壁上蜿蜒着一条不足两尺宽的小道。站在小道上举目四望,两岸连绵着没有边际的、黑森森的原始森林。即使过了“石门坎”,仍然是山路崎岖,河流湍急。悬崖上、密林间,羊肠小道时隐时现。时光悄悄地从这些地方经过,没有人看到过时光的身影,人们却都看到了它留下的脚步。春天里它留下万紫千红的花朵,夏日时它在四面八方洒下浓浓的绿荫,秋季来了,它把金黄染遍草地山梁,冬天它让人看到了四野的雪白。除了时光,自古以来,出没此地的除了商旅马队,就只有强人和狼、熊等野兽。“梁茹”无山不高,“梁茹”无水不急。山高水险,群峰叠嶂。在外地人眼里,“梁茹”从未“开化”,“梁茹”从来“野蛮”,也是因为这地方山高水险、群峰叠嶂。

可在“梁茹娃”的心目里,这里雄峻的雪山,有说不尽的神圣和威仪,这里奔腾的江河,承载着他们的信仰和生命。山水给他们以衣食住行,山水还给他们以荫泽和庇护。

一方山水自有其内在的气质,山水形胜的影响无处不在,山水会在无形中,往生活在这方水土上的人身上注入山水固有的气质,铸就这方水土上人们的性情。由于山水的成就,这群人中自会产生出杰出的人物。这个人物,就会同那片土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反过来又会给这片山水带来传奇、带来深刻的影响。新龙的山水里潜藏着其它地方少有的野性,新龙山水对生活这里的人所起的潜移默化作用,在一个人身上得到了充分展现。这个人就是历经清朝道光、咸丰、同治三代,在康藏高原上叱咤风云十七年的“瞻对波日·贡布郎吉”、外号人称“布鲁曼”的一代枭雄!

他出生在雅砻江边一个叫“切衣”的村寨里。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家。

贡布郎吉的先人,出生于新龙雄龙西地方一个叫做布都的村寨里、一位名叫喜绕降村的出家人。喜绕降村不是一般的人,传说,他还在娘肚里时就会叫“阿妈”,他的叫声让一个村寨里的人都能听到。因为这个原由,这个村寨才叫做了“布都村”。一位有道高僧预言,这个在娘肚里就会出声的小孩子将会有大作为。喜绕降村出生那天,天上有仙乐飘下,地上有香风吹拂,全村为这轰动。他成人后出家当了僧人,潜心修炼,得到了非凡法力。喜绕降村在受到元世祖忽必烈接见时,当着忽必烈的面,把一根铁矛用双手弯曲,再挽成了一个铁疙瘩。元世祖在惊叹喜绕降村神力之余,不由心生爱意。当庭就颁发了官印、文书,封喜绕降村为“瞻对土司”。“瞻对”就是“能把铁挽成疙瘩”之意。从此,这块“森林间雅砻江河谷地”就有了“瞻对”的称呼。喜绕降村却依旧当僧人,而他的家族在当地就被人们尊为“瞻对冲本”——因能将铁条挽成疙瘩而得到职位的官家。

受到了皇帝封赠,一下显赫起来的“瞻对家族”,就从雄龙西迁至绕鲁地方定居。“梁茹”,在康藏高原的腹心地带,“山高皇帝远”,这里的土司,名义上要受历代汉族皇帝及朝廷的辖制,却没有更多实际上的内容,新龙的土司更不受各路土司和西藏政权的管理。在这片土地上,新龙的各位土司在自己的领地上呼风唤雨,独断专行。颇有势力的“瞻对家族”一直逍遥自在,风光无限。藏族有俗语说,即使是春天,冷暖一天有三变,即使是人生,贫富一世有三变,何况一个家族。时间过去了一代又一代,“瞻对家族”还是发生了变化,到了清朝初期,原来的一个“瞻对家”分为了“上瞻对”、“下瞻对”两家。“上瞻对”去了大盖地方,“下瞻对”仍居绕鲁。两家都被清朝廷封为千户长,各自都有土司的名号。

清康熙、乾隆年间,这时的“下瞻对”千户已被人们称为“绕鲁家”。“绕鲁家”发生了两兄弟争夺土司继承权的纷争,兄弟失败后便举家搬到了卡娘地方居住。兄长怕兄弟再来争夺自己土司的位置,不仅将自己的亲兄弟暗害,还把自己兄弟的妻儿送往边远的“甲日”之地居住。没想到,当他兄弟的儿子贡布登成人后,竟又搬回卡娘地方住下来,还时不时放出话来,声称要夺回属于自己的利益,到后来竟然自称为“瞻对聂格家”。从地势上讲,这时的贡布登所在地刚好处于“上、下瞻对”之间。于是,在“上瞻对”和“下瞻对”之外,出现了第三家“瞻对家族”,这就是后来所说的“中瞻对”。

害怕贡布登发展起来威胁自己的利益,身为伯父的绕鲁土司,先是买通了贡布登身边的人,要他说服贡布登到绕鲁官寨里去同自己的伯父谈谈。这位貌似公正的人就对贡布登说,应该去找绕鲁土司谈谈,把一些误会解释清楚,只要亲情还在,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侄儿与伯父间的纠纷是可经调解的。贡布登信以为真,就自己独自一人骑马朝伯父家走去。没想到绕鲁土司却派人在半路埋伏,竟把自己的亲侄儿贡布登枪杀了。

贡布登死后,留下个儿子叫贡布扎西,贡布扎西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瞻对波日·贡布郎吉的爷爷。

贡布扎西不像他的爸爸贡布登那样张扬,一直到二十岁,也从来不在人前说自己也是瞻对家族中的一员,甚至,他连他父亲留给他的名份、称号“甲日本穷”(甲日地方的小官)也不提起。就因为这一点,贡布扎西亲朋好友中,在普通百姓中就有了不少的同情他、支持他的人。

此时的绕鲁家同有钱有势的阿嘎家已是两代联姻,独霸一方,权势如日中天。贡布扎西在“下瞻对”根本没有立锥之地。他的母亲在悲愤和绝望里去世后,凭着祖辈的声望,贡布扎西就到“上瞻对”的大盖土司地盘找生路,在大盖土司属下有位名叫若洛班的小头人手下当差。若洛班的女儿名叫俄萨格玛,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英俊而忧郁的贡布扎西。若洛班只好拿出牲畜、土地做陪嫁,把女儿嫁给了贡布扎西。

俄萨格玛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嫁给贡布扎西的第二年,她就独自一人去了炉霍,当时的清朝政府在炉霍设了一个衙门,行使管理和负责处理、协调各地土司间的关系。她一纸诉状交到衙门,状告绕鲁家为了争夺土司地位,残害手足、鱼肉百姓种种罪恶,要求朝庭出面解决争端。衙门回话,要她回去等待,待调查清楚后再行处理、答复。这一等就是三年,俄萨格玛知道衙门也靠不住,就以其父、其兄长的名义到炉霍朱倭土司家求援,请朱倭土司出面为自己的丈夫贡布扎西讨公道。朱倭土司却只是送给她一些牲畜就把她打发回来了,朱倭土司并不想为别人得罪绕鲁和阿嘎家。俄萨格玛从朱倭回来后的第二年,又备上礼物去求章谷土司,希望章谷土司能出来为自己说句话,章谷土司却说最好是由居住最近的大盖土司出面调解才有用,连一句安慰俄萨格玛的话也没有。

贡布扎西一病不起。处理了贡布扎西的后事,俄萨格玛就带上儿子洛布泽里,搬到了卡娘对岸的切衣地方居住。切衣距离俄萨格玛的娘家近,距离贡布扎西的舅舅家也不远,在切衣可以得到这些亲戚的庇护和照看。

2

曾经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俄萨格玛到还不到三十六岁,头发就开始了花白。由于过早丧夫,她把满头青丝剪短,黑白各占一半的头发,让她的头顶变得很难看,好像她成天都顶着的一层灰蒙蒙的牛粪灰。可这时的俄萨格玛已经没有了梳妆、打扮自己的意识,她甚至觉得自己早就是一个老女人了。这天早晨一起床,她就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她大声地喊:泽里!泽里!就是听不到儿子洛布泽里的回答。

正在疑惑,就听到门外的路上有几匹马的马蹄声又急又响。

俄萨格玛赶紧出门一看,就看到两个汉子正在下马。她也看到自己的儿子洛布泽里手脚都被捆住,此时正横放在一匹光背马上。汉子见到俄萨格玛出门来,就一把将捆住的洛布泽里拖下马来,摔得洛布泽里大声叫痛。

一个汉子气哼哼地大声说道:阿姐俄萨格玛,如果不是想到我们还是亲戚,我今天早上就把他一只手砍下来了。他昨天晚上又跑到我放牧的地方偷马,幸好被我发现了,他也承认了,我先前丢失的那匹小公马就是他伙着别人偷到拖坝那边卖了。

另一个汉子接着说:该管教了,阿姐俄萨格玛,这个洛布泽里连亲戚都不认了,有本事到远的地方去,到有钱有势的人那里去把东西拿回来,在亲戚朋友的门口边打转,人嘛,又不是看家狗屙在房子墙边的狗屎。

洛布泽里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朝这个汉子一头撞过去,嘴里骂道:你才是墙角角边的狗屎!

没想到脚上的绳子还没有解开,站立不稳,重重地又摔到在了地上。额头碰上一块小石头,立刻就流出鲜红的血来。俄萨格玛心痛扑过去,把洛布泽里抱在怀里,忍不住泪流满面。两个汉子不依不饶,要从俄萨格玛家牵走一头奶牛作为赔偿,口口声声说,如果不是亲戚,一头奶牛是放不平这件事的,那匹小公马少说也要值两头奶牛的钱。俄萨格玛没有争辨,让两个汉子从还关在厩里的牛群中自己去挑选。

打发走了两个远房亲戚,母子俩才回到屋里。俄萨格玛为洛布泽里洗净了脸上的血污,又把茶水和糌粑放到了洛布泽里的面前,她做着这一切,从进门开始忙碌到坐下看自己的儿子狼吞虎咽,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等到儿子吃饱喝足了,这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洛布泽里也不敢开口。他也在等着母亲说话,从小到懂事,他服他的妈妈,他的妈妈说出来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梁茹”地方流传着一句话:家庭里最重要的是母亲,人生里最重要的是学问。洛布泽里相信的是前面一句,他亲眼看到他阿妈这么多年来的奔波,他在心底里看不起他那懦弱的阿爸。他不相信后面的那句话,他不知道什么是学问,也不明白什么才算是学问。在他看来,学问不能带来名声,学问更不能让自己富裕。洛布泽里相信的是力量和胆略,他一直在想用他什么都不怕的心气,和浑身用不尽的力气去打开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的母亲终于开口了,说:泽里,你今年该是满满的十七岁了吧?

是的,洛布泽里小心翼翼地、小声地应了一句。

俗话说的,男儿十五说话就不看阿爸的脸色,女儿十五吃喝就不再依赖父母。你快十八岁了,你该成家了,我老了,你该把这个家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血管里有你的老祖宗喜绕降村的血液在流淌,祖上是何等风光、何等威风,瞻对聂格的家还要望你重振,瞻对聂格这个家的财产、荣耀还被人家占有,你都忘记了?有些事作为练一练自己的胆量、练一练自己的本领可以去做,但不能当成是自己的正事,偷来、抢来的虽说还是财富,可到底没有自己拥有一片土地、自己拥有一片山林那样实在,有了自己的天地,睡觉也要踏实得多,你到底要哪样?

我?我两样都要。洛布泽里回答母亲时,竟然抬起了头,俄萨格玛突然看见了儿子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光彩,这种光彩,俄萨格玛过去在洛布泽里父亲贡布扎西的眼里从没发现过。俄萨格玛想起自己也曾在哪里看到过这种眼神,想了好久,她到底想起来了,那是在自己二十多岁照镜子时,那时,她以为她就能把“瞻对聂格”的这个家支撑起来,她把希望都放在炉霍那个衙门、那些只知收下礼物的老土司们身上时。那时,她以为有了那些人的同情和帮助,她的志向可以如愿。就在她怀着那些想法的岁月里,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眼里的光泽,那种眼神就是儿子眼里那种异样的光彩。

然而,多年心血都白费了,这么多年来,俄萨格玛也早想明白了,谁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她要等的就是洛布泽里快些成人。现在,是时候了。她一直把抚养洛布泽里成人作为了却丈夫遗愿、了却自己心愿的第一步,她也为自己的第二步行动,早就作下了一些准备,现在她要开始实施。儿子眼里的光彩,让她有了信心。一想到应该做的事情,她就想起了她的英俊忧郁的贡布扎西,她在心里对他说,你的在天之灵能知道吗?俄萨格玛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你,都是为了让你的瞻对聂格家扬眉吐气,愿你在天之灵,不要像在人世间时那样胆小怕事、你就保佑保佑你的儿子吧!

绕鲁土司的亲家阿嘎家也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家族中的男男女女都出落得有模有样。却也有例外,阿嘎老爷的第四个妻子为家族生下的一个女儿却有些古怪。这个女儿虽说身材姣好,五官端正,可她的右脸却被一大块红得有点发蓝的胎记弄得很难看,从小,她就成为了家里人笑话、嫌弃的对象。阿嘎老爷为这事也很烦恼,就去寺院里问一问这个女儿为什么会这样,那块胎记暗示着什么?益西寺庙里一位高僧暗地里对阿嘎老爷说,这女子其实将来很有福分,她不会给阿嘎家带来不好,她还能让阿嘎家渡过难关。

阿嘎老爷就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他给这个女儿取名夏加措姆。夏加措姆的妈妈因病早早地离她而去,除了父亲例行公事似的关心,别的人、包括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都不怎么同她来往,她在这个家族中有点孤单。她从小就看惯了别人的白眼,学会了逆来顺受。在这个家族中,她的地位有时更像一个让人使唤的女佣。更让夏加措姆暗自伤心是,最近几年来,比她年龄小的妹妹都出嫁了,嫁给了那些总想讨阿嘎老爷欢心的小头人。她二十多岁了,差不多一样年龄的小伙子都不愿亲近她,也没有人上门来提亲。突然有一天她脑海里跳出了一个想法:再过几年,她就去很远的炉霍那边有个觉母庙里出家,而且,她把她的这个想法婉转地告诉了父亲,父亲也没有说不许。

其实,女儿夏加措姆脸上的胎记也是阿嘎老爷的心病。阿嘎家的女儿竟然没有人上门提亲,对于家族是一件很没脸面的事情,更不可能的是由阿嘎家主动去向别人提出,要求别人来娶走自己的女儿。阿嘎老爷在心里早有打算,如果有谁提出来娶走自家这个女儿,不用彩礼、聘礼,他阿嘎老爷宁肯多出几头牲畜作为陪嫁。不过呢,这户人家多少要有些体面,一般的人户是不行的,因为这也关系阿嘎家族的声誉。然而,却一直没有人上门来提出这事,阿嘎老爷心里为此事老是嘀咕。

这一天,佣人来报,说是有人提亲来了。

来提亲的人是俄萨格玛的兄长,大盖土司属下的小头人若洛班的长子司郎翁青。司郎翁青一见到阿嘎老爷就说,这回是专程来问候老爷来了,同时也来给老爷道喜。阿嘎老爷“唔”了一声,追问道,道喜?哪里来的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来这里说些假话来骗我的吧?司郎翁青不慌不忙地说道,真话假话老爷听我说了就明白,就好比羊肥羊瘦宰了就知道。金黄色的色欠麦朵是绿草地的装饰,到了出嫁年龄的姑娘是有福份婆家的骄傲。我们知道老爷的女儿夏加措姆还没有许配人家,我那心高的妹子俄萨格玛,不知有没有成为夏加措姆婆婆的福份,我那个像头野马的侄儿洛布泽里不知有没有成为夏加措姆丈夫的造化。

听了司郎翁青一席话,阿嘎老爷突然感到了一阵轻松,阿嘎家的女儿哪里有嫁不出去的道理?却不能让来人看出自己其实早就有了急着要把女儿嫁出去的心思。阿嘎老爷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不同的鼓有不同的敲法,不同的舞有不同的跳法。做任何事都要讲究规矩,提亲也是有规矩的。像你这样来打个招呼也算是提亲?若洛班头人也是嫁过女的,你翁青也是娶过女人的,阿嘎家做事从来也是按规矩来。

司郎翁青急忙接着说,老爷说得有理。我那妹子让我今天来先来,其实不算是来提亲,像我妹子和她的野小子哪敢贸然上门来说提亲的事?不过呢,就像俗话说的那样,烟子是朝高处飘的,只有水才会朝低处流。我和我妹子都想当朝高处飘的烟子,有心来攀老爷这门高亲。只要老爷这里有了明确的意思,我们才去庙里打卦,选定了提亲的吉日,我那妹子会亲自上门来。到了提亲的日子,我们一切都会照规矩办,请老爷你相信我们,茶壶里倒出来的茶水是热的,诚实嘴里说出的话是真的。

阿嘎老爷说,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年青人现在行事就是爱把规矩忘了,规矩就是上高楼的台阶,不一步一步的走,你能上得了楼?规矩就是河床,没有河床,河水不就要乱流了吗?

司郎翁青听得连连点头,说,阿嘎老爷你天空一样广阔的胸怀里,智慧就如星宿一样的明亮。我在这里听了老爷几句话,就觉得明白了好多事理。老爷说的,翁青会到死都记得,翁青在这里感谢老爷的教诲。回去以后,我们就先到庙里去打卦,把适宜提亲的日子定下来,那时,我那妹子就会登门为他的儿子来求亲。

司郎翁青的毕恭毕敬让阿嘎老爷心里很是舒畅,俄萨格玛要上门来为她的儿子提亲的事也让老爷欢喜,一块心病就要去掉了。阿嘎老爷不动声色地在家里等了好几天,这天,下人来报,俄萨格玛来了。

阿嘎老爷知道俄萨格玛是个厉害的女人,不当面把她的想法弄清楚,不当面把自己的想法明白告诉她,搞不好自己会上当。这事怎么说也有些令阿嘎老爷产生猜疑的地方,俄萨格玛为自己的儿子提亲,完全可以到别的人户去,还可以让她那个野性十足的儿子,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抢一个漂亮的女子回来作妻子,难道说俄萨格玛不清楚自己家里的夏加措姆是个丑姑娘?

让阿嘎老爷没有料到的是,俄萨格玛下的聘礼一点也不比那些小头人逊色,甚至超过了以前所有的那些头人家:这个女人带来了整整80头牦奶牛、整整70头犏奶牛,两匹安多地方过来的骏马,还有一百包上好的“边茶”,五匹汉地产的最好的绸缎。阿嘎老爷有点吃惊,他从没想到俄萨格玛这个寡妇竟然能这么有钱,出手是如此阔绰大方。

这么重的聘礼让老爷很是开心,心里的那点疑虑也就烟消云散。可阿嘎老爷却要拿架子,转弯抹角,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大通,中心意思是说,夏加措姆是他阿嘎老爷的女儿,嫁给俄萨格玛的儿子门不当,户不对。

俄萨格玛听完,微微一笑,说:老爷忘了?我俄萨格玛是上瞻对若洛班头人的女儿,我男人也是瞻对家出来的,与绕鲁老爷家是近亲,不是远亲。再说了,我儿子还继承了他爷爷“甲日本穷”的封号和地位。老爷的儿子们娶的都是头人的姑娘,老爷的女儿嫁的都是头人的儿子。我家的财产少,地盘小,可我家还是有头人的名份,我家的亲戚也是有地位、有名望的头人。人们不是说,好汉生在穷人家里,利剑藏在破鞘里面吗?说不准我那个人们都知道不安分的儿子也会出息。能娶到你的女儿,我们是在高攀你,可你的宝贝女儿嫁给我的儿子,也算是门当户对了,一点也不辱没她的身份。老爷想想,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是不是这个道理?

两匹安多地方过来的好马,那样多的犏奶牛,看来这丑丫头还真是有些福份,喇嘛的话有他的道理。其实,阿嘎老爷已让俄萨格玛说得心服,可他偏偏要装出还须考虑的样子,就对俄萨格玛说,你说得都有道理,我看这样吧,你在我这里休息一夜,等我同家里人商量过后,明天再给你回话。

俄萨格玛却说,不敢给阿嘎老爷添麻烦,我还要到绕鲁老爷处去请安,去了,就住在那边了,怎么说,同绕鲁老爷家也还是亲戚,这我可是知道的:出远门有个人同行做伴最好,有事了找到亲戚商量最好。向老爷家提亲这么大的事,那能不同自家的亲戚商量商量呢?

听俄萨格玛这么一说,阿嘎老爷心里就在想,看来,这个女人同绕鲁家并不是像外人说的那样水火不相容,是啊,是啊,怎么说也他们也还是亲戚嘛。自己也同绕鲁家是亲戚,这件事看来是亲上加亲了。

俄萨格玛当然没有到绕鲁家去,而是到她娘家的一门远亲家中住了一夜。她心里清楚,事情已经妥帖,阿嘎老爷的装腔作势是她早就了解的。她心里已经在谋划如何把婚礼办得体面,她要让“上、下瞻对”所有的有耳朵的人都听到他的儿子同阿嘎老爷的女儿成亲的消息,她要让所有眼睛没有瞎的人都看到阿嘎老爷的丑女儿来到了她在切衣的楼房里。这些事已经不难了,她在她的兄长、兄弟和父亲那里借到了足够操办婚礼的钱、物。

她现在觉得最困难的是如何说服她那个桀骜不驯的儿子,要他接受这门婚事,要他接纳这个丑姑娘。她隐约听说,她的儿子同根都地方有个叫洛布志玛的女子打得火热,听人说,那个姑娘是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子,跟在她身后的小伙子成群结队。为了追求这个姑娘,这群年青人中,来的远的竟然来自昌台、充古、理塘,近的,差不多整个“上、下瞻对”地方的小伙子都在朝根都跑。她还听说,为了这个女孩子,她的儿子已经同别的竞争者打了好多次架,她欣慰的是,她那儿子好像每次都是胜利者。

3

血气方刚的洛布泽里听了自己母亲的一席话,一下傻了眼。想也没想就冲着他的妈妈大喊:俄萨格玛,你是不是疯了,你要让我一辈子就守着那么一个罗刹女似的丑女人?

不是要你守着她,是要你守着和阿嘎老爷是亲戚的名份,俄萨格玛胸有成竹地、不急不慢地说:当你成为了阿嘎家的女婿,别人会怎么看你,阿嘎老爷会怎么待你,就同现在不一样了。再说了,夏加措姆这个丑女子非常勤劳、心肠也好,今后对你、对这个家肯定不错。

我才不会喜欢那样难看的女子呢,我要找妻子,我会自己去找,我不要你为我操这份心,洛布泽里暴跳起来。

俄萨格玛一下站起来,把手里的茶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声色俱厉,如同一头发威的母狮子:洛布泽里,你给我听好了,在你阿爸那一代,只有你阿爸一个人,现在到了你,你也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人,没有帮手,就不能做成事情。我不要你去喜欢那个女子,可我要你让她为我们瞻对聂格家生养后代,只要你为我生下三个、五个我的孙儿、孙女来,你要到哪里去,去找什么样的女人都行,你走你的,让我来把我的孙儿、孙女们调教成为有出息的人,只要有了人,我就要把属于瞻对聂格家的东西都争回来,你就去当一辈子的‘夹坝’吧。喜绕降村的后人们应该是有头有面的大人物!

洛布泽里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自己的母亲发火,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发起火来如此让人心惊胆颤。也许母亲说有理。他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那一天,他同他的几个伙伴在路边的一片草坝里说话,商量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到山那边拉隆措牧场上弄几匹马回来,然后赶到拖坝等地去卖了,再跑到甘孜去设法买两支快枪。

正在这时,路上出现了一队人马。马都是高头大马,鞍垫色彩绚丽,马背上的人们一个个衣帽光鲜,一个个意气洋洋。一看,原来是绕鲁家的大管家带着几家小头人来了,一问,他们是要去参加朱倭土司小儿子的婚礼。洛布泽里鬼迷心窍,当时竟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玩笑话,他说,朱倭家怎么没有请我们几个呢?马背上的人全都放肆地大笑起来,绕鲁家的大管家亚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请你们几个?你们是“梁茹”地方的哪家土司?哪家头人?还是哪座庙里的活佛、喇嘛?几个白天睡觉,晚上乱跑的小毛贼,土司头人们不收拾你们几个就是运气了,还想人家来请你们去喝酒?

洛布泽里原先以为他和他的几个伙伴在“梁茹”也算是有名气的人物,好些家小头人都在主动巴结他们,遇上事也来请他们帮忙。普通人户更是对他们一伙毕恭毕敬,主要是怕他们把自己家的那点东西弄走。洛布泽里一伙行事也有“道”,越到后来,他们走得越远,在“梁茹”的地盘上基本不干那些打家劫舍的事。当然,对于那些得罪过他们的人又另当别论,作为对仇家的惩罚,他们也会在风高月黑时,把那户人家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还要让这些人家吃了亏,却找不到把柄,说不出话来。

遭白眼,受奚落,好像成为了洛布泽里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对此,他多少也有些麻木了。如今,让他的母亲这么声色俱厉的一顿数落,心中忽然有所感悟。亚朱大管家那天在马背上笑得前俯后仰时,洛布泽里几乎想冲过去,把那堆肥肉从马背上拖下来,但他还是没有敢真的动手。不光是那些人都带着快枪长刀,更因为洛布泽里在心里对他们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敬畏。

他的母亲就是为了让他也成为别人敬畏的人!

洛布泽里不再咆哮,他平静地坐了下来。心里充满了感动,从很小时就留下的印象是对的,还是母亲有道理,他洛布泽里的妈妈总是对的。而妈妈所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她的儿子,洛布泽里心里装满了对母亲的感激,他清楚,作为儿子他一辈子也报答不完。也不知为什么,与此同时心里却又泛起了另外一种柔情,迟疑了好一阵,看着妈妈也平静下来,洛布泽里才对妈妈说,举行婚礼前,他想去一趟根都,因为他已经信誓旦旦地对那个叫洛布志玛的姑娘说了,近期就会来把她迎娶进自己的家门。

洛布泽里满以为,自己这个并不过分的请求母亲会同意,话音刚落,俄萨格玛用一种平静的语调,却十分尖刻地又把洛布泽里数落了一通。绝望的洛布泽里几乎又要跳起来,他妈妈用眼神制止了他,又继续用十分坚定的口气对他说道:好看的园根不一定香甜,貌美的女子不一定能干。再说,洛布志玛家不能给你带来你所需要的一切。她没有家产算不得是问题,算不得过错。关键在于,像洛布志玛那样的普通人户,不会给瞻对聂格家带来更大的名望,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改变身份的名声。让整个‘梁茹’地方对你另眼看等。除了大盖土司、绕鲁家,能让人在心里敬重你的,就只有阿嘎家的名气了。你用不着再去对那个叫洛布志玛的女子说什么,年青人在一起的山盟海誓,好多时候也是逢场作戏。你的婚礼一举行,她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说,用不着过多久她也会嫁人,你去一趟根都有什么作用?有什么意思?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同我一起,在家里筹备一场盛大的婚礼,让所有的人都看到瞻对聂格家从此要重新兴旺发达起来了!

洛布泽里果真没敢到根都去见洛布志玛,他让他的生死朋友班多吉,带去了一付翠绿的松耳石耳环给洛布志玛。那付耳环是他在章谷土司地盘上,从一个小头人那里得的。本来,洛布泽里是想自己亲手把这付耳环为洛布志玛戴上的,他独自一人时常常会想,她在那付耳环的映衬下该是怎么样的楚楚动人。然而,随着婚期的逼近,她那让洛布泽里一见就浑身发软的笑容也越来越模糊了,在一些人嘴里说出来很让人恶心的、红色中带有蓝色那块胎记让洛布泽里一想起就浑身不自在,那个叫夏加措姆的女子究竟有多么令人讨嫌?洛布泽里努力不去想,却又时刻都在想。

婚礼完全按照俄萨格玛所期望的那样进行,“上、下瞻对”有头面的人物看在阿嘎家的面子上、看在洛布泽里母子到底是大盖土司和绕鲁家亲戚的份上,几乎都来表示了祝贺。在俄萨格玛看来,这在某种角度来说,这是“梁茹”这块土地上各种势力对“瞻对聂格”家的认可,如果她的儿子真有能耐,同其他家族一比高下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俄萨格玛的娘家人对这场婚礼也很满意,因为从此以后,洛若班小头人家也同大盖土司、绕鲁家沾上了亲。这对洛若班家来说很重要,以前这家人把俄萨格玛嫁给贡布扎西,曾经引起绕鲁家的不满,人家就没有认过这门亲戚关系,有几年,关系还有点紧张。现在好了,随着这场婚事,“梁茹”地面上好几个家族的关系得到了重新调整。

距离婚礼举行还有三天时间,俄萨格玛从庙里请来了喇嘛先念经,祈祷新人的来到为“瞻对聂格”家带来好运;而这时的阿嘎老爷家也请来喇嘛在家里念经,祝愿夏加措姆嫁过去能够幸福,祈求好运永远都同阿嘎家在一起。婚礼的头一天,夏加措姆被洛布泽里家的迎亲马队接到了切衣,婚礼完毕,按规矩,夏加措姆又让娘家人接回了娘家。直到第三天,又由洛布泽里亲自去迎接回来。这场婚礼前前后后忙碌了半个多月,俄萨格玛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没有空闲坐下同新娘交谈,直到新娘回来后的第五天,她俩才有了坐下来说几句话的机会。

除了脸上那块胎记,新娘夏加措姆真还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身材高挑,五官清秀端正,健美匀称的四肢,饱满高耸的胸部,柔若无骨的腰肢,都让俄萨格玛暗暗赞叹不已。再加上是新婚期间,姑娘来到一个新的环境里,还显得有些局促、有些拘谨,开口说话总是把目光盯在地面,更让夏加措姆身上散发出来一种娇柔,一种妩媚,让俄萨格玛心里生出了感叹、对这个刚过门的儿媳妇有了好感和一种怜悯之情。

问了好半天,夏加措姆才吞吞吐吐地说,回来的这几天,每天夜里,洛布泽里总是回来很晚,而每天夜里都是喝得烂醉,几乎是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才有精神起床,一起床,又同他的那帮兄弟走了。夏加措姆说她自己真不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呢,还是有别的什么原故才让洛布泽里那样冷落她。她小心翼翼地对俄萨格玛叫了一声阿妈,要阿妈随时对自己进行指点,指出她做得不对的地方,她自己也好改正。

俄萨格玛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她清楚,是她的儿子心里的那口气还没有顺。毕竟,她的儿子还不到二十岁。她当着夏加措姆的面,一句责备儿子的话也没有说,也没有说夏加措姆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而是先站起来,给儿媳妇碗里又添了一点茶水,夏加措姆惊得赶紧立起身来,一迭声地说,阿妈啦,让我自己来、自己来。

俄萨格玛示意夏加措姆坐下,一面放下茶壶,一边就说道:措姆,你是我的女儿了。你也看到,在这个家里,只有泽里是个男人,可他到底还小,我是他阿妈,可我好多事都还得让着他。你呢,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阿姐,你要想法管住他,作为阿姐,该让他的地方也要让他一点,泥巴掏完,石头自然会露出来,水舀干了,河底自然会现出来。你要把你爱他的真心让他知道,他会有明白的时候,再说了,没有丈夫的女人,到头来没有立足的地方,你要帮他、护他,以后才会显贵。我也要帮他、护他,老来才有依靠。有些事,不要往心里去,让我来说他,让我来教训他,我了解我的儿子,他忙过了这一阵,他会好好陪你的,你听说过这句话没有?这句话说,姑娘在娘家再幸福,到头来还是要找婆家,男人在外面再幸福,到头来总是要回家,措姆啊,你就是泽里的家呀,你不仅要爱他,还要帮他,让我们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来帮他,你答应我?

其实,夏加措姆也早听说俄萨格玛是一个厉害的女人,人们说她巧舌如簧,死人也会让她说得活转来。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婆婆竟是如此通情达理,如此体谅自己,心里就对俄萨格玛到充满了感激,心想,就应当按照她所说的那样去做。她对她的婆婆说,她答应,她会按照婆婆所希望的那样去做,一定要帮她,虽然她还不清楚自己怎么样帮他,她却有了这个意愿。她甚至在心里发了誓,她相信她有把那头野牛拴在牛厩里的本领。

在“切衣柯”河边的一块草坪上,借庆祝自己结婚的名义,洛布泽里在这里支起了一顶帐篷,同他的好朋友班多吉、亚马泽仁、尼玛刀登、司泽几个人,在这里喝了好几天的酒。酒足饭饱,就在草坪摔跤,就在草坪上打靶,有人路过,就强迫别人下马,骑上别人的马比赛。输了的就罚酒。洛布泽里别出心裁,还脱光衣服,带头到“切衣柯”河沟里去游泳、洗澡,不敢下水的也罚酒。几个人狂饮狂喝,大呼小叫,快乐无比。

这一天,洛布泽里中午就有些醉了,正倒在帐篷里大睡。班多吉冲进帐篷把他摇醒,说,快起来,你阿妈来了。

洛布泽里的阿妈是和他的舅舅司郎翁青一道来的。洛布泽里原以为,阿妈到了就会指责自己不好好呆在家,竟然这么多天来一直在外面喝酒、胡闹。没有想到他阿妈却是满面笑容,说,嗨,这个地方真好,你们这几个臭小子倒会找地方享福。这么多天来,我也累坏了,我也该清闲清闲了。洛布泽里的兄弟们敢快把煮好的牛肉、血肠端了上来,端上来奶茶,把酒也给翁青舅舅斟上。洛布泽里几个人不敢走,一起陪着阿妈和舅舅。他阿妈却说,你们不吃不喝围着我们干什么?去,去,去,到帐篷外去,你们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去。让我和你舅舅好好地吃一顿,好好歇息一阵。

没有多大酒量,却老是喜欢喝酒的舅舅没有多久就颓然大醉,接着就躺在帐篷里鼾声大作。洛布泽里的阿妈吃饱了,一个人坐在帐篷里也无聊,就独自一人在河边的草坪里走了一段,后来又掉头走进了一片小树林。看着阿妈如此悠闲的样子,洛布泽里相信,阿妈真的是来散心、来休息一下来了。为自己操办这场婚事,最累的当然是他的阿妈。

直到太阳快要掉到山背后了,俄萨格玛才说她要回去。而此时,司郎翁青还在睡眠中。洛布泽里就要班多吉几个人在这里照看他的舅舅,自己就牵来马,送阿妈回去。只有一匹马,洛布泽里牵着,让阿妈上了马背,这才慢慢往家里走去。

回去的路并不长,“切衣柯”河流的两岸,沿岸都生长着不是那么高大的树丛,因为是河边,那些能够一直得到河水滋润的树木在夕阳里,在格外绚丽的晚霞映射下,显得郁郁葱葱,充满了一派生机,非常好看。母子俩都没有说话,马儿走得很慢,马蹄踏在柔软的青草里也没有声响。俄萨格玛突然说,真是的,也不知是在忙什么了,好几天连抬头看天也忘了,这么好看的云!泽里,你看得出来吗?明天天气也不会变,还是大晴天。洛布泽里看看天空,还真是的,雄伟的“卡瓦洛日”神山在蓝天下银光灿烂,同那座神山连在了一起的天边成片、成片的火烧云十分明亮,一朵又一朵的火烧云又被谁镶上了金黄色和暗蓝色的花边,而那云彩又在不断变幻,有时如雄狮,有时如骏马,有时又变成了在半空里长袖飘逸、尽情舞蹈的仙女。母子俩头顶上的天空真是美不胜收。在阿妈的指点下,天空,在洛布泽里眼前展现出了看不完的美景,他的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就像是傍晚的晴空。

骑在马背上的俄萨格玛突然话锋一转,说,泽里,你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了。要说的话我已对你说过的多次,道理你也是明白的。你应该好好看看夏加措姆,她真不是长得那么难看的姑娘。我看出来,她还是一个很明事理的姑娘呢。你不应该不理她,不应该冷落她,你应该亲近她,亲近了,你才知道她究竟好不好。有句老话说,父母的忠告,不遇挫折不明白,糌粑的香味,不到嘴里不知道。难道说你真要受到挫折时才能想起父母的忠告?那样是不是就迟了?这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我想我的儿子是应该做一番事业的男子汉,不至于在这样事情上胡涂吧?

洛布泽里牵着马走在马头前,一直走到家门口始终没有说话。但。俄萨格玛清楚,儿子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在楼上的窗口里,夏加措姆远远就看见俄萨格玛母子俩回来了。早煮好的食物和茶都还是热热的,她下意识地拢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拍了拍裙袍的下摆,便急忙走下楼,在大门口迎接自己的婆婆和丈夫。

洛布泽里陪着自己阿妈上楼刚坐下,夏加措姆也赶上楼来:就在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把大门关好了,把马牵进马厩里拴好了,草料放好了,马鞍、马垫也放在了应该放的地方。上楼来,她立刻就为自己的婆婆和丈夫端来了吃食,端来了热茶。她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在几乎没有多大声响中进行,她移动着她那轻盈的脚步,好像是在舞蹈。洛布泽里喝了一口茶,抬起头来去看她,她也正好在看洛布泽里。她的目光刚同洛布泽里的眼神相遇,就急速地垂下眼皮,借故转过身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那姣好、苗条的身躯,洛布泽里心里涌起了一种异常的感受:这就是自己的妻子!那种异样的感受刚过去,洛布泽里心里猛地又腾起了一种想亲近夏加措姆的强烈欲望。他本意是想把夏加措姆一把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可化为真正的动作却是一扬脖子把半碗茶喝光了,将茶碗放在桌子上,用一种好像并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喊了一声:茶!低眉顺眼的夏加措姆,悄无声息地就把茶碗满上了。

直到这时,俄萨格玛才发现,本应该在这里“支差”的两户“科巴”家的女人没有见人。夏加措姆解释说,是她把那两个女人打发回去了。一个女人家中有小孩要喂奶,另一个女人只会干背水、晒牛粪一类的粗活,收拾房屋、烹饪饮食这些事都做不好。俄萨格玛点点头说,这两个女人是有些粗笨,明天我叫会另外的人来。俄萨格玛对于卡娘、切衣这些地方,哪家女人心灵手巧,哪些家的女人能干力气活,心里都有数。也许是话说得过多,俄萨格玛开始咳嗽起来,接着她就站起来,说自己不想再喝茶,下午在河边的帐篷里吃得太多,也不想再吃什么,她要回屋休息了。

俄萨格玛制止了要送自己回屋的儿子和儿媳妇,自己走出去,顺手,她带上那间既是厨房、又是客厅、也是一家人每天吃饭喝茶的饭厅的大门。这间大房子的一边,是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住的房间。 qPTyFY4d2/AYfUMun3vLNVQPWj8gmZErIsLpgBGQCcx3TeAdz2OCP5ueouOMq6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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