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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走边说1

石说

以石入文,是常有的事。不过,好像大多数都是借用石头之名说些别的事情。神话故事女娲补天用的是五彩石,虽然石头是她用来补天的材料,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女娲的精神。曹雪芹的《红楼梦》曾也叫《石头记》,更是说了些与石头不相干的事。现代人贾平凹的一篇散文《丑石》,说的却又是星外来客:郧石。当然,更有好多赞扬铺路石、奠基石等等,则也是借石头在对献身精神进行赞颂。

这篇“石说”,倒是想真正说一回石头,说说那睁眼就看到、抬脚就踢到、踏到,人人都知道的石头。写这篇文字,起因却与石头不相关联,仅仅是听到一句话和另一句话后的产生的一点联想。

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经济落后的地方原因之一就是交通太成问题,如果通了极有运输能力的火车,情况就会好起来,这样的例子可是太多了。”

另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把铁路修到那些地方去?拉什么?运石头呀?”

视石头为废物之情溢于表外。

倒没有想为石头喊冤,实在没有那个必要。本来也是,石头平常之极,并无惊人之处,真也不值钱,何冤之有?

只偏偏又一转念:石头存在于我们这个星球,恐怕也有它存在的理由。打个不那么贴切的比喻:石头好比我们这个星球上的骨头架子,别的一切便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皮、肉、毛、血之类。有谁看见过没有长骨头的老虎?一堆虎肉上,盖了张斑斓黄纹的皮子,啸声如雷,兽中之王,能想象吗?

经济落后的地方也真怪,大抵都是人少地盘大。中国的大西北是这样,四川的西北部也是这样。偌大的地盘上,最多的恐怕就是石头。山有石头山,滩上不是沙砾就是乱石窝。如果石头生得奇,倒还可以辟为旅游地,就像云南的石林,就算一个例子。苦就苦在石头生得不奇不秀,没有让人留恋忘返的石峰、石洞等等。众多的石头,也只叹息生不逢地,命中注定。零零星星,个别峰峦单个岭,偶也有动人之处,构不成一种气势也枉然,到底不会变成旅游胜地。纵然那些山涧沟边也有彩色花纹石头,但人们还喜欢南京的雨花石;长江边的石头原也极为平常,但在蜚声中外的长江三峡,当地人在胡乱捡起来的石头上,写上了“三峡石”一类的字样,过路的人便舍得掏腰包,宝贝似的捧了回去,那怕是千里迢迢,万里云路。

不过呢,以上都是人才能发的感慨,大有无病呻吟的嫌疑。石头对这一切是一概不知不问的。“通灵宝玉”的灵气,纯属曹雪芹大师的杜撰。那些石头们没有外力去移动它们,它们就会一直那么躺着,成千上万年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人们有朝一日发现、认识它们。

石头,在人的心目中,仿佛是一个早已解开、却又不甚了了的谜。

石头相碰,撞出火来,点燃了枯枝,把野兽肉烧熟了吃,冷了,就把火生在山洞里;

用石头敲打石头,弄成了后来人们所说的刀、斧的模样。果然,比指甲和木棒要坚硬耐用;

用石头垒成的房屋比木栏、篱笆安全、暖和;

到了人类开始打架的年代,又发现了石头砌成的碉楼坚固、易守;终于,又发现了石头烧成的石灰很白,有粘性,刷墙壁白得那么美观。等到到把石头制成了水泥,包住了钢筋,几乎是坚不可摧,何况用途又极广!

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对石头这个谜所作的解答更为广泛,答案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出现了什么“分子式”,石头又有了“二氧化硅”之类叫起来挺奇怪的名称。考古工作者所作的答案更有惊人之处,他们说通过对石头的什么测定,能知道遥远的过去。细想起来,考古要作者也好,地质地貌工作者也罢,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还是为了人类能去把握那无穷尽的将来。

将来确实是诱人的。

记得中学时代,曾翻过一本小人书,书名叫《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书中就有处讲到,如果把一平方公里的石头用什么方法化开来,就可以从中得到一千公斤的黄金。记忆说不定有误,讲的只是大意。当中学生的时候就为此很是惊讶,及到成年,惊讶之外就有些发愁:黄金既然那么的多,大概也就不值钱了。就一直想有个机会对现代的淘金者们进一言:对石头还是亲密一点的好。因为,说不定你面前的那块石头里黄金就不少哩!

受到了在石头中有那么多黄金的鼓舞,禁不住又乱想,真到了那一天,能把石头溶解开来时,极有可能会发现石头中还有其它对人更有用、更为珍贵的成分呢,石头中到底有几多宝贝?

乱想罢了。眼下,石头并不值钱。不值钱的原因,就只是一个字,多,石头太多了。

“太湖石”作为观赏上品,害得一些人劳神费心,研究这种石头的所谓瘦、透、露、皱,为了在人前、主要是在同类欣赏者面前有个交待,还要给石块安上千奇百怪的名字。假若满世界都是这种石头,欣赏的人不敢就说没有了,但恐怕就不会有那么多了。即使在当年、即使再昏庸的皇帝老倌儿,大约也不会为弄这种石头而不顾血本,落得个遗臭万年。“太湖石”的有名就是因为少。但是,更管用的还是这几年大上电视广告的“麦饭石”。据说,这“麦饭石”有延年益寿的功用,日子好过了谁不想多活几天?“麦饭石”固然神奇,但也不是到处都有。相形之下,近几年用来做建筑用材的“大理石”新发现得多。据说行情也是看涨。根据多了就不值钱的原则,行情涨,也说明这种石头起码不是很多。

总之,大凡能卖好价钱的石头,一般都较为稀少。而且,给人的印象是这些所谓的石头,似乎已经超然于其它石头之外,或者说已经骑在了别的石头的“头”上了。

不过,“太湖石”、“麦饭石”、“大理石”等等既然还带着一个“石”字,就证明,它们曾经一度也是平凡的。在人们饮血茹毛的年代里,它们就有可能已经存在着。即使到了不再饮血茹毛的年代里,由于人们没有发现它们的作用和价值,那些时候,它们一定是不值钱的,可是,在现在,它们是值钱的。

此念一出,赓即悟到: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是从不知到有所知,从知得不多到知道得越来越多的话很有道理,不像是信口开河讲的。因为,对石头的认识就是例子。从只晓得敲打可以出火,到去研究化石之类去推算过去,这其中,正是认识的飞跃,认识在发展。

由此看来,目前还穷、还落后的地方,大可不必以石多为累赘、为耻。却也不能以为石多即遍地皆宝,而放宽了心,松懈了斗志,去静候奇迹的发生。人,为万物之灵,我既为灵,所贵的还是一种主观能动作用。以人的智慧和力量,当然能更好地利用石头,更可骄傲的是必将会发现眼下并不值钱的石头也会有更大的用途。

一篇“石说”,东说西说,却并不是存心要乱说。眼下知之不多,且待以后再说。

水说

提一壶跑马山脚下水井子里的泉水,烧得滚开,杯里放一撮没甚名气的野山茶。一杯茶水在握,任水蒸气带着野茶的香气缓缓钻入鼻孔,也算得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及当吸一口茶进口,不由你不赞美山泉的甘甜,那茶味倒在其次。当然有些悠然自得,万没想到,捧着茶杯陶醉,久而久之,竟然也会萌出些想法。

水,对于人们来说,简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之一了。十分地球,便有七分是水。没有见过海的人应当不少,可是,没有见过江河湖泊沟流溪泉的人,即,根本就没有见过水的人,在这世上,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如果有人硬说没有见过水,但他一定向也离不开水,人,是不可能离得了水的。其实,只要是生命,都不能离开水。地球之外有许多星球,迄今为止没有发现生命,据说那原因就是没有空气和水。即使在这有空气的地球上,如果没有水,也就不会有生命。沙漠之所以可怕,不就是那地方的水少得几乎没有么?

在有山泉饮用的地方,水算不得什么稀罕之物。把一盆水洗了米之后洗菜,洗了菜之后洗脸,洗了脸后还要用来洗脚,洗了脚之后还是舍不得倒掉,还得留下洗衣呐。据说这样的地方,在我们中国还不少。在这样的地方,敢说,水比油贵并不是什么夸张。打住,在那些缺水的地方,有几个人在那么繁锁地洗这样、洗那样呢?洗米洗菜,洗脸洗脚,还要洗衣,都是有水地方人们的奢侈。在缺水地方的人们看来那会被叫做不知好歹。

这种古来就缺水的地方,其问题就是到了现在也还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那么,其他地方呢?按常理,住在大江边,水,就应该是取用不尽的吧?那也不见得。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有幸去了回上海。繁华倒自不消说,只是那里的自来水,也是饮用水、经过人为净化、药物处理后的那种水实在不敢让人恭维。甜的饮料,甜得腻人,不解渴;酸的,也离“水味”太远,泡上一杯茶,茶香远不敌“漂白粉”之类的药物气息。你说,守着康定水井子的山里人,怎么能不有井底之蛙的豪气,叹息道:上海人啦,你没有这份福气啦!

上海在长江的入海口,如此浩荡的一条大江,竟不能给人一杯不经人为净化便是干净的水了。无独有偶,北方的天津在庆幸到底“引滦济津”成功了。想来,天津的水味不见得就比上海的水味适口。一南一北,都为水愁。海,万水的归所,津,应当滋润才配。竟如此!

无怪专家们和其实还有不是专家们都在大呼“再也不能听任水就那么污染下去了”。看看已经浑浊不堪的长江水面上,脏物连绵起伏,觉得这呼吁并不过份。天,说不定真要垮下来了。眼下,横断山脉地段,倒还有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等还算是干净的,不过以后呢?难保这几条山里的江河水就永远不受任何污染。

据说“真格的水”,应当无色无味。有色有味,便算不得“正宗”的水。色和味,都是水的“身外之物”。奇怪的是,人们还是不喜欢过于“纯净”的水。听说“蒸馏水”才是纯而又纯的水,也听人说过,这样的水对于人体其实并没有什么益处。人是越活越讲究,早就知道人体需要多种多样的什么微量元素。于是才欢迎什么“崂山矿泉水”、“峨眉矿泉水”,说到底是在欢迎水里的那些于人体有益的矿物质。各种各样冠以地名的矿泉水,这才得以纷纷问世,而且销路又还可以。不过呢,水的“不纯”如果走向极端,老大的“不纯”,水之外的“杂味,杂气”太重,色彩过于丰富,对于这样的水,谁也会望而兴叹。

眼下的情况是好水越来越少,而用水的地方是越来越多,耗水量是越来越大。保护好现有的水资源,当然是重要得很的事情。对于好些地方,虽还有水但已不是理想之水的地方,却时常记不得这“保护”两个字来。有声音说要“治一治”了,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治水是一件功德事。很久以前,有个大禹。因为治水,时间过去了那么长,现在人们也还记得他。不过,他那时治水似乎很简单,仿佛就是挖开一些口子,把水“导”出去,把水“泄”出去便成了。而今要“治水”,要让原来有水后来没有了水的地方重新有水,还要让水重新干净起来。想起来就感到很难。如果大禹再世,大约也没有办法治好。

不过,一个大禹治不好,出十个、百个、千万个大禹行不行呢?长江黄河由一滴水一滴水汇集起来后,那力量如何?如果有千万个大禹都来治水,那力量,那气魄又将如何?问题在于,只盼望“出大禹”,治水就只能是梦呓。应当是造就、造就一大批新时代的大禹,而每一个新时代的大禹恐怕首先就得让更多的人明白:无限制的浪费水、污染水的事情再也不能干了。

还得有行动!

平常,听见有人把办不成事称之为“水”了。所说的是不是这个“水”字,心里还不敢断定。转念想到“泡汤”这个说法,就估计,就应当是这个“水”了。只有水,才能够把能泡软、泡化的东西稀释开去。化了就会流走,流了就没有了,不是“水了”又是什么?当今的“治水”一事,如果只是说说,拿不出章法来,说到头,也只会是“水了”。比如,图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只管眼前发财,不管将来如何,大伐涵养水土的木材,往江河里倾泄废物、污物。这些现象并没有成为从前……要治水能不先“制”吗?没有办法,章法,没有“制”就没有“治”,最后就会是“水了”。

饮着跑马山脚下水井子里泉水泡出来的茶,从水的种种想到了种种的水。本来,可以从郑国渠、大运河说到刘家峡、葛洲坝,也可以从李世民的“水能载舟,也可复舟”联想开去,从云到雪,从露到霜,都可以。偏偏没有,却想到了什么“治水”,可又力不从心,只好作罢!但愿,不是古时候那个河南人,据说,那人因为整日担心天要垮下来,而被贻笑直到今天。

木说

木头可以成精成怪,这种说法最先是在一些老年人口里听到的。还说,因此,有些成了精怪的木头被雷打天火烧了。不过不太相信,哪里去找这样的事?后来看得懂《西游记》了,才知道成了精怪的木头还可以很有学问,竟然能同学识渊博的唐三藏谈论诗文。而且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充满人情味。肉眼凡胎休想分辩出是人还是妖来。当孙悟空前来“剿灭”时,树木也会流出血来。

说实话,吴承恩老先生写得再动人,还是没有相信他的,只相信木头很有用场,竟有了只要是人、人要过日子就不大可能离得开木头的迷信。历史上有个“草木皆兵”的故事。想起来,那时的八公山上一定是草木葱茏,用今天的话说是植被良好。茂密的草木中其实没有军队埋伏,在被吓坏了的进犯者面前,茂密的树木就是军队。把木头派这种用场的时候当然不会多,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住的房,睡的床,桌椅板凳,柜子箱子,多着呢。当年的钻木取火,烤熟的是兽肉,靠了木头才有了火。有了火不再是小事,标志的是文明,是进步,木头功劳大着呢。往后,人类用的弓箭,最先也是用木头做成的,棍棒应当是许多武器的始祖,直到再往后,即使有了金属的时候,还是没有办法完全离开木头。戏里不是说,要杨五郎去打“天门阵”,他就要一种“降龙木”来做他的斧头把子,否则,他就不去破那个“天门阵”。在今天,步枪和一些其它武器上也还有木头的部件,由此看,人,可是真的离不开木头的。

伴客人去游山玩水。突见一片桦树林,同伴惊叹:“哎呀,好大的菜板!”明明是树,在人的眼里却是菜板!当下心里就想,在现代人的眼里,木头非财即柴。同伴随即说道:“记得《一千零一夜里》那本书吧?那里面有一个故事,说有个人迷失了方向,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找了些木头扎了筏子顺水漂流,等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就发了大财,为什么?他的筏子是用‘沉香木’扎成的。”这“沉香木”是个什么样子,有什么用途至今也不知道,只知道贵重就是了。

平时所见的无非是松、柏、杨、柳之类,虽不是名贵的奇树,却在生活中大有地位。于是,近年来就不断听到木头越来越贵的感叹。说是木头的价格与钢材价格不相上下,而且有要超过钢材价格的势头。也有人说,这年头,只要手里有木头,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听了这话,心里吃惊:难道说木头真的可以成精?

木头变成了害人精!因为有利,忘义者趋之如骛,以身试法者层出不穷。俄底修斯在海上航行时,把耳朵堵上,就避免了海妖们歌声的诱惑。现在的人没有俄底修斯的能耐,何况,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木头好像都是钞票缠身,通体金光四射,叫人闭不上眼睛。更没有可能熟视无睹,说不清楚有多少“爱木者”被引诱啊,只是不断听说,接近木头的都发财,无缘木头的正在千方百计接近木头想发财。只因木头成了精,不知害了好多人!木头成了精的另一个例子就是,只要它一旦离去,它还要让那一方水土石头也作怪,变成泥石流,天气变得暴热,干旱。要不,就让大水陡起陡落。别看木头的躯干运走了,可它那魂灵却不走,很能作怪。害得一方人提心吊胆,昼夜不宁。

按理说,木头只应该不言不语,就像形容词所说的“木讷”那样才对。继续发扬为人类做贡献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才是,才对得起人类对木头所作过的赞颂。而且,木头被派上各种用场,全靠人类慧眼相识,木头理应报答人类对它的“知遇之恩”。可现在倒好,它竟作起怪来,孙悟空也真是的,取了经后就懒得过问木头成精的事了。又没有听说在什么地方木头让雷打了、天火烧了,震动全国的大兴安岭起火,说到底,还是人为造成的,与天没有关系。

还不知道对成了精的木头有没有制服它的新的办法,现成的倒是有一个,这就是斩草除根,让木头越来越少,直到绝种,只要连木头也不存在了,看它还能作什么怪。只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人类恐怕就没有了现在拥有的好多东西,其中就包括以为仅是人类自己的蓝天,仅以为是人类自己的碧水,仅仅以为是人类自己的生存环境。没有了生存环境,人类又到哪里去呢?

如果这个办法不行,就让木头回到它的那种“木讷”状态中去,不要让它在那个物欲横流的渠道中丧失了它的本性。而要办到,先得让那些“爱木者”清醒一点。木头,是容易燃烧的东西,玩火要烧自己的手,搞不好,会丢命。

好多“爱木者”说,因为要发展、因为要建设,所以就得让木头们成精作怪。在这里,他们隐瞒了他们借木头作精作怪的动机,为发横财所有的倒行逆施。他们似乎没有听说过,东洋日本国也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发达国家之一,那岛国也在发展、也在建设,他们没有砍树,他们还动真格地植了好多好多的树。

除了卖木头,真没有路可以走了吗?

木头在山头呆着时没有成精成怪,它成精成怪只能在那个物欲横流的渠道里,清理那渠道,清理干净那个渠道。只是,谁去清理?有人去清理吗?

真是不应当数落木头的不是,就是眼前这一叠稿纸,也是木头牺牲了自己变成的。离不开木头,好多地方,好多事情都不能离开木头。为了更长时间地维护人类与木头的不解之缘,“爱木者”们想一想自己的行为,为了子孙万代,摸着自己的良心、如果那称为良心的东西还在的话。缘分这个东西,照学佛的人说,不会是永远不断的。

我们,人类,同木头的缘分还有多长?

寻美

好多人都夸这片土地美,康藏高原,你究竟美在哪里,多少人寻觅,我,寻觅……

策马翻越巍峨的雪山,穿过浩瀚的森林,踏遍辽阔的草原,淌过奔腾的江河,寻觅。

……“打箭炉”那色彩缤纷的杜鹃花林,就是块五彩的地毯,美!“洁白城”里芬芳的色玛花儿,令人陶醉,也美!这爱花爱美的民族生活的地方,偏又是歌舞的海洋:长袖曼舞,有优美的旋律伴着,迎风又飘来了阵阵苹果花的香味,那是美妙的巴塘弦子;热烈奔放,多在鲜花盛开的草场上起舞,那是刚健的甘孜踢踏;篝火映月,闻名四方的丹巴锅庄,自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情趣……

康藏高原的山河美、花美、歌美、舞也美。然而,我寻觅,寻觅更多的美。

来到康北草原,每逢一张笑脸,就会马上听到一声亲切的问候:“却嘎阿特”,译成汉语,那是问:“你辛苦了!”

“你辛苦了”,本是一句普通的问候。但是就在你以为你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土地时,就在你感到你的身边连一个相识的人也没有时,这声问候从老者或童稚的口里发出时,你马上就会知道,这里没有陌生,这是一片亲切的草原,有一群令人一下就感到了如此亲近的人。如果你特别的辛苦,特别的累,在那一刹那,你会感到,还未下马,你就已经饮了一杯洗尽风尘的美酒。殷勤、好客,是这块草地上人们的传统美德,无论是对常客,还是初来者,他们一样热情,一样尽心招待,生怕怠慢了来客。

来到雀儿山麓。见到一位自荐当了一个生产队队长的转业军人。几经春秋,几番拼搏,他反一个贫穷落后、四分五裂的生产队,变成了一个踏上了奔向富裕大道的生产队。上级表扬他,群众夸奖他,还选他当上了人民代表。会上,这位七尺之躯的汉子还会红脸,喃喃地说不出什么来。问得急了,他才说:“我算什么呀,还不是靠了大家。”自荐当生产队长时的铿锵激奋之声还在耳边回响,可是在此时,他却是这样的腼腆,黑红的脸膛上竟有汗水流淌。

寻觅,寻觅。来到雅砻江边的牧场上。人们正也在夸奖一个姑娘。一场夏天的暴雨后,一条叫“吉火沟”的小河突然涨起了大水,刚才还是一湾绿水,转眼变成了“黄河”,如上万头野牛咆哮横闯。一位中年妇女,带着小孩子,不幸从马背上跌进了洪水中。浪涛滚滚,那女人的呼救声惊动了她。这时,这位牧羊姑娘“霍”地从草丛中站立了起来,她呼喊着,想用喊声让更多的人赶来,也为那浪涛中的大姐打气壮胆,她飞一般地赶到了河边,四下还是没有人来。只是略微迟疑,她就纵身跳进了激流。健壮的体魄和青春的活力创造了奇迹,姑娘一人救出了娘儿俩。

“姑娘,你当时想了什么没有?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也不会游泳,万一,你就没有想过……”不论别人问什么,姑娘就是不开口,低了头,把胸前的团徽拧来拧去。问得急了,姑娘猛地抬起头来:“真的,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去想”。姑娘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那双眼睛是那样地美丽。

寻什么美!“眼睛就是心灵的窗户”,透过那窗口,就已看到了一颗美好的心灵。康藏高原美,康藏高原的美孕育了人心,人的心灵美了,才使这片壮丽的河山如此之美。到处都有美,到处都是美的,却还是要用心去发现,要用心!

康北行

川藏公路自成都开始,到拉萨结束。经甘孜藏族自治州首府康定,翻折多山,到康定新都桥镇后分为两头:一头朝甘孜州南边,经巴塘等地去西藏,这一头便称为康南,也叫南路。另一头朝甘孜州北边,过道孚、炉霍、甘孜、德格等地也去西藏,这一头就称作北路,也叫康北。

康北这一路,多大山。橡皮山、松林口、罗戈梁子、雀儿山,皆是川藏线上赫赫有名的大山。路险坡陡,风雪严寒是有口皆碑的特征。车从雀儿山过,许多时候,车要从被当地人称为“滑山”的地段通过。“滑山”,指的是寸草不生的大石坡。石生得奇,凡是高耸的山峰,都呈狰狞恐怖之状,犹如不知名的巨兽的牙齿,一排排,直指苍穹。“刺破青天锷未残”的意境到此时方得真谛。有峰则有沟,沟里的大石头巨大而浑圆,拥拥挤挤,相枕而卧。于是有这样的说法,如雀儿山这样的大山,若干年前都是海底,沟里的大鹅卵石便是明证。至于石头尖利如兽齿,是因为太高太寒,风化之故。闻此说,禁不住胡思乱想:这造物主也真有点不负责任,倘若把这样万千气象的峰、岭、沟、壑,都安排在与康北这条路同一纬度的苏杭附近,不知更有多少名句传颂;而今,又不知要赚几多旅游者的钱了。可惜了,这些山生不逢地,一任“养在深闺人未识”。一入冬,便成了冰雪的世界,虽有壮丽十分的冰雪之景,怕太冷,本是人的天性,观赏的兴致是高不了许久的。有一次,正坐在汽车上,望着车窗外的冰雪浩叹,忽见雪坡上涌下来一大群黑色的牦牛。高原的阳光从来灿烂,此时黑白对比格外分明,车上有人大叹此景可入镜头可入画。更不想,雪坡上闪出一个耀眼的红点,近了才看清,却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她身着红衬衣,皮袍双袖搭拉身后拖在雪地上。并没见马匹,女孩儿手不持一物,只一声清脆的吆喝,身躯庞大的牦牛,一个个俯首贴耳,都跳到路旁的冰沟之中,意在让汽车通过。

一见此景、此色彩,对冰雪的浩叹、惊惧,刹时烟消云散。突然间,记起了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这样的诗句:“雪域上,屹立着一个不屈的民族”。

康北这一路又多大水。鲜水河、雅砻江、金沙江都是从天上泻来,狂涛急浪,一泻千里,劈山而去,气象壮观!如果是冰冻季节,一条条野水狂龙,都变成了悄无声息的银鳞巨蟒,散发着森森寒气。碰到江水解冻时节,不羡慕东北人有看到“黑龙江开江”的眼福。雅砻江、金沙江坚冰化开,一样的气势磅礴,一样的惊心动魄。是时也,只见浑浊浪花汹涌,满江的浮冰大大小小,浩浩荡荡,势不可挡顺流而来,又奔涌起伏顺流而去。

有一次,汽车突然熄火。公路坎下的雅砻江上,大小不一的冰块沉沉浮浮,挤挤撞撞,搅得江风格外强劲,刺人肌骨。江的岸边却站着两个汉子,全然不顾风吹浪啸,比比划划说个不休。忽然间,其中那位身穿无面羊皮藏袍的汉子将身一纵,竟往江里跳去!全车人惊呼呐喊,喊声未停,那汉子已落脚在一块方桌大小的冰块上,似乎摇晃了一下,却又腾空而起,跳到江心一块更大的冰块上。全车人大气不敢出,眼巴巴地盯着那汉子三纵两跳,早到了大江对岸。站定,转身朝这边挥挥手,从容不迫沿江对岸的小路大步而去,那一阵江风,还送来一两句模糊的歌声。

跑到江岸边。向一直站在江边观望的汉子请教。这汉子指着江对岸的背影子淡淡一笑,他么?雅砻江上游来的,到我们这里来谈生意,什么生意?青稞换酥油。危险?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过江的,在冬天。怕?都是些血肉的汉子,哪能一个是纸糊、糌粑捏的?

语气极为轻松,表情极其淡漠。那张古铜色的脸却让人看到了这高原上的冰雪,狂风;当然,也有阳光。

康北这一路还多肥美的草场。虽然,不是内蒙古的大草原,可是只要车一开到这里,顿时天高地宽。风掀草浪,让人想起海洋。也有山,可这些山,坡缓,大多呈馒头状。这些“大馒头”其实就是得天独厚的宜牧之地。

开得风快的汽车惹得先在草坝上信马由缰的骑手技痒起来,猛然大喝一声,那马就如离弦之箭,越过车头而去!畜力毕竟不如汽车,车又超马而行。骑手并不介意,朝车上的人大声喊:“你们辛苦啦!”是一张笑得灿烂的脸。

路两侧的黑色牛毛帐篷不时向后退去。久走康北这一路的人都知道,在那些帐篷里有肥羊腿,有浓茶、有新鲜的牛奶,当然也有青稞酒。青稞酒面前无海量,稍饮过头,当时不觉,包你在醉乡转悠三天。帐篷的门从来不会锁,帐篷里的人自古不拒客。只要有客人到,主人就会尽其所有,热情款待,害羞的是,客人说自己人没有吃饱、喝够。

大山、大水、大草坝。给康北这一路定下了粗犷、豪放、热烈、坦荡的基调。人如此,景如此,一歌一舞也如此。

碰上赛马的季节,多半能赶上看一台藏戏演出。

以真山真水为背境,以绿茵草地为舞台。粗大的长号支在地上,发出悠长、缓慢的号音。接着,鼓又响了,鼓点节奏亦缓,然而十分有力,“咚——咚”,反复不停,营造了一种气氛,是一种神秘中的严肃。忽然,又响起了唢呐的乐声,在鼓号齐鸣的宏大声响里,唢呐声是那样的纤细,几乎是若有似无的,仿佛是云天里传来的一派仙乐。这时,演员们,如果不是经过改造的藏戏,演员就不会只有十个、十几个,而是多达几十、上百人的队伍,就在那鼓乐声中表演起来。

并不十分的整齐、却是从容不迫的舞姿,伴上抑扬顿挫的唱腔。看着,听着,不由人联想起雪山的沉默不语,想起江流的九曲十折,想起草地的深远空旷。陶醉中就感受到在这天地之间,舒展着一种旋律,一种同大山、大水、大草地和谐默契的旋律。这时也就突然醒悟过来:咿咿呀呀的越剧只会产生在江南的微风细雨之中;花枝招展的孔雀舞也只能出现在西双版纳的绿色王国里。康北的藏戏融合在康北的野山、野水、大草地,是山川孕育,天使其然啊!

康北这一路,回回走,回回看,回看回新。

康南印象

这是一方辽阔的天地。

飘移的白云下,是深秋的连绵的群山,是深秋的无际的林。诚然,草黄了,黄得有些枯萎。可是,山崖上、河沟畔的丛林中却跃动着金黄、闪烁着火红。秋色、秋韵,五光十色,生动鲜明。车过新都桥掉头南行,印入眼帘的是和谐大自然的山河丛林,只觉得华美的秋在康南摇曳,在康南流淌,只觉得在金色的秋阳里,到期处是逼真的油彩画,到处是难得的水墨图。

康南,难道竟是如此秀气?

然而,车轮下的公路毕竟是在康南高原的土地上。随着海拔的上升,渐入一派苍莽,山低云矮,车载着人行进在地球之巅的山梁上。如血的残阳中,萧瑟的秋风把灰尘沙土卷向苍穹,一和条灰龙张牙舞爪,沿公路,缠山盘岭,长达数里之遥。早已过了林木茂密的地带,四顾车窗外,满目苍凉。荒凉了无数个岁月的康南大山,重重叠叠,浩淼无际。想起别人说过,康南的这些大山已经是经过了震旦纪、寒武纪,历尽沧桑。无尽的感慨就要冲口而出,但是对“沧桑”依然是一个抽象概念,只能对着车窗外发愣。

当有一天,车过嶙峋乱石直接天际的海子山时,土登吉美老兄戏言道:看,到月球上了。一时里,好像明白了,在“沧桑”中就有令人心悸的荒凉,心境的荒凉。那些无言的乱石就是走到这里来的人的心境的写照。康南,竟有这样多的只生石头,连草也不生长的地方,生命在这里可有立脚之处?康南,康南!

猛地,想起内地一位朋友到康藏高原的感慨。他说,你们康藏高原有你们的“三原色”。这就是绿、黄、白三色。高原上季节分野不甚明显,但色彩变换却是非常鲜明。夏日里,绿山绿地,连流水也是绿的。秋天一来,黄天黄地,连风也是黄的。进入冬季,白天白地,连黑牦牛的背上也是白的。他说,这就是你们康藏的“三原色”了,这“三原色”造就了康藏高原,三色交替,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绵绵不断,才孕出了你们这方水土你们这方人。才有了你们奇特的高原,高原的奇特。

旁观者清。朋友的话有他的道理,但还是觉得他的话里少了点什么,可到底少了点什么?

睁开眼,有英武彪悍的男人催烈马、倒背着古老的明火枪,手扬马鞭,在公路一侧的草地上赶牛。令无数观光客驻足浩叹的毛垭草原敞开着博大的胸怀。牛群、羊群星落棋布,草好,畜群膘情不错。帐篷顶上的炊烟悠悠融入了毛垭草原般辽阔的天空,巨大的采金船在荒原深处自信地轰鸣。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嘶哑喉咙吼出的歌声,昂扬而质朴,透出豪壮,使空寂的草原顿时氤氲着一股阳刚之气。那其实不算是歌声的歌声,没有那么多的低回婉转,没有扭捏,也没有做作和花哨,更没有那些所谓歌星们的无病呻吟。那歌声,与这环境是如此协调,那样的歌声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了,在这粗犷、荒凉的田野上,生命力是如此地顽强。此时也就突然明白,朋友说的话里少了对人、对人的生命力的概括。于是也就想通了:在康南众多而狰狞的大山中,独秀的毛垭草原为什么会这样平展和坦荡,原来是人催着马,马蹄踏出了这一派平展和坦荡。

巴楚河,定曲河,硕曲河,不知康南这片土地上有多少条河流。河边的庄稼地里,已经看不见青稞,可地里还残有稀稀疏疏的绿。放下了镰刀的妇女们又拿起了“连盖”,正在也许是今年才新修的房屋顶上打场。整整一个夏天的汗水和已经变得遥远模糊的春绿,到此时,全化为了金黄、夕阳般的收成,沉甸甸,堆成了小山。隔得远,看不清她们喜悦的面孔。可谁都知道,就是在此时,她们也是一头的灰尘一脸的汗水,她们还没有时间为自己换一件合体的、干净衣服。

不知为什么,会老是想起那此坚硬的石头,想起石头缝里的那一把泥土。只要有一把土就会生长出一丛草来,就会生长出一棵树来那近乎悲壮的景观。

苹果和梨的香气弥漫在曾经是荒坝的集市上,这是来自山野的真正的清香,那香气中带有一些苦涩,是泥土和其它野草、野树的气味。这,也许正是康南的气味,让人能联想好多事情的气味。这气味让人感悟到:弦子舞、锅庄舞,长袖飘逸的神韵是自豪大于抒情,是康南人把理想和向往溶进了舞姿,展现的却是他们的执着和追求。

海拔三千七百多米的稻城,同海拔只有几百米、几十米的地方相比,离地心一定更远。可是从地底下喷出的热泉却是那样的炽热,它永远沸腾着,热汽灼人。这永不枯竭的热泉像是在昭示着什么:是说在贫瘠的土地上收获,唯有康南人?还是在说顽强的生命力早就注入了这块土地,就连水也有了如此顽强的性格,更何况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康南人!

雪野晨光

除了他和那匹备鞍不到半年的小马,再也没有了谁。那是一个恐怖和孤独交织在一起的冰雪之夜。

一个近乎童话的传说不断提醒着他:冬夜,有两个人结伴赶路。骑马走在前面的那位,不断地在马背上动来动去,不断地说话。骑马走在后面的这位却一声不吭。前面的那位见后面的同伴不搭理自己,便骂天骂地,骂寒骂冷,打冰挥雪,一点也不安份。后边的那位一直让自己的马默默跟随着前面的马走。天亮时,走在前面的回头一看,坏了!后面的那位正咧嘴露齿难看地笑着,就这么,一声不响地给冻死在马鞍上了。

他感谢菩萨在此时让他想起了这个传说,他知道那其实不是一个童话。于是,他不再骑马,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他拉着马儿在雪地里跑,他尽量地活动着自己的身子。漆黑的夜,天上没有一丝亮光,没有雪花飘舞的时刻比下雪时还冷。寒气无声无息地钻进皮袄,钻进肌肤,钻进骨髓。没有什么办法可想的时候,他想最好在这个时候能碰上一头狼,他自信他可以轻松剥下狼皮,他盼望用生死博斗的热烈来赶走酷寒。可没有狼,什么也没有,他正处于随时都可能被寒冷宰掉的境地。

他不清楚他怎么会迷路,那匹小马不认路,他也没来过这片牧场。他想不明白这路在哪里,他只知道现在是陷进了只感到冷、冷得无法形容、冷得快要死了的重围之中了。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逃出这奇寒的冰雪荒原,何况是如此浓黑的夜。他还有体力,因为他还年青。他拼命挣扎,他且歌且舞,在四千多米高原的雪原中,声嘶力竭,他只能挣扎。

似乎一切都疯了,疯狂的雪,疯狂的冰,疯狂的人,还有一匹越来越不听话的疯狂的马。

其实,幸好是疯了,疯了不是绝望。

突然,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有谁把浓重的黑幕撕开了一条缝,一抹光亮透了进来!就在那一瞬间,他才那么深透地理解了希望这两个字的内涵和份量。他突然怕得发抖,他怕那丝光亮会突然又消失了。呆呆地望着,他清楚地看见了那道光亮是青灰色的,柔弱,还让黑幕挤压着。就是那一道微弱的光亮,让他心里一下释然:不管怎么说,荒凉的雪原到底还是有尽头!

他的心底热了起来,他身上不知怎么样一下子又有了力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那边,正涌动着好像是用他的心灵之笔谱写的五线谱似的波纹。波纹慢慢定格成他所熟悉的山丘、山峦的倩影。他就断定,在音乐线的那边,肯定不再是会吞噬一切生命的惨白,不再是这只能昭示阴冷恐怖、痛苦和死亡的冰雪荒原……

不再茫然,不再彷徨,他从转了一夜的大圆圈中冲了出来,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拉着马儿猛跑。身后留下了经过殊死博斗后的零乱人迹马蹄印。他认定太阳就要在前方,就要在他正在奔去的东方升起、出现了。

这时,遥远的、在波动着的似山非山的雪线上,闪出了一道谁也说不清色彩的霞光,不是红色,也不是紫色,但那是一道让人吃惊、令人振奋、要人昂扬的显示着强大生机、活力的生命的本色。在那一瞬间,一抹细细的好像转眼就会逝去的霞光,同茫茫一派、仿佛存在了一万年的冰雪形成了两个鲜明的阵营,对垒着,力量是那么悬殊的相峙着。

冰雪泛着青光一动也不动。猛然,霞光更高地昂起了头,一阵倍加透明的光亮让霞光本身也为之一振,变成了一派悦目的银白。紧接着,远远的山峦的顶端被一星金黄点燃了,热烈潇洒却又转眼熄灭。那就要成为蓝色的天际,有一团火焰的光点在摇晃中升腾。火焰的光点变成了红色,它正在奋力地跃动。正如掷篮球那样,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把火红的光点向上抛去,而且越抛越高,越高越大。天地间轰隆一声响亮,天边出现了一轮鲜红的太阳!

雪野,被急急流动着的、一泻千里的神圣之光完全覆盖了,刹那间,他的身前身后已经是一片耀眼夺目、珠光闪烁、五彩缤纷的世界。

这下,他真的放心了,太阳出来了。他欢笑着,挥手打掉结在皮袄下摆的冰凌,打碎吊在马尾巴上的冰块。不再理会冷风依然刺骨,他有了方向,昂首阔步地走,走在被太阳染红、照得明亮无比的雪野上,他又开始了一路歌伴着一路舞,他又有了太阳。

沉默的康藏高原

这是块沉默的土地。据说,在千百万年前,这里本是古地中海的东端。那时节,海面波涛汹涌,龙腾鱼跃。浩浩乎汪洋一派,是水的天下。在那古老的岁月里,古老的生命也有过它们灿烂的黄金时代,当年的海边。就该是百兽聚集,鸟语花香的伊甸园了。

曾几何时,无情的“板块运动”来了。天翻地覆,惊心动魄。海底陡然往苍穹升高,逼得洪水四溢,水族流离失所。山塌地毁,鸟飞了,兽逃了,重新去寻找各自的安身之地。就在这个时候,迎着亘古如一的阳光,康藏高原,巍巍然横空出世。

非同寻常的葬礼,旧的都去了。

不同凡响的分娩,新的来到了。

曾经是跌宕起伏、势若奔马的海涛在一刹间被定影,化为了石的飞涛,岩的狂澜,化为一排排气势狰狞、连绵不断的万仞绝壁、深谷大峡。到底是海洋的后代,继承下来的还有海洋的胸怀,于是有了茫茫无际的原野,莽莽苍苍的林海。

说是凤凰能从烈火中走出来,便会得到永恒的新生。

可是,却有对昔日的眷恋,也有梦。

为了昔日的大海,为了逝去的繁华和温柔,在岩石缝隙中的化石鱼儿、在高峰之巅落脚曾经是海底的细沙,不早就流干了眼泪?

潇洒、漂亮的海洋哪里去了?海拔几千公尺的寒流冷雾,一直在毫不手软地制造康藏高原粗犷而彪悍、冷漠而严峻的外形。

在烈焰中升腾、在洪水中翻滚。却悟出:没有什么能称得上“永恒”,只有“变”,才是万古不废的真理。运动才是生命之树常绿的源头。运动带来再生,再生便要运动,在变中再生,在再生里变!

任冰川在身躯上运行,任地火在胸膛里奔突。奇寒,连六月天也飞雪,地震,一度度山崩地裂。历经了无数的强制和压迫,康藏高原倒越发野性十足,越发高傲不屈。

它崛起、它再生了。

它是耸入云天的青藏高原的一部分,它是“世界屋脊”的有机组成,它是神秘的“世界第三极”中一块到处是谜和幻的神奇地。山雄水野是康藏高原的特色,它与脉脉温情似乎无缘。在它面前,玲珑小巧的堆积物,敢称什么山!连浪花也难以激起的流,配称什么水!

顶天立地的气势引来多少惊奇、恐怖的目光。有人闻而胆寒,望而却步。却到底还有人啊,为了它竞相折腰。

几多土司的宫殿倒塌在愤怒的风暴里,俄而重新修复;几多官家的寨堡焚毁在复仇的火焰中,转眼又起高楼。马蹄声声,月光下寒光闪闪的腰刀,怒吼呼号,殷红的血,都消失了,消失在从庙宇里传出来的悠长、呜咽的长号声里,消失在散发着血腥味的皮鞭呼啸声里……

于是,从云端里走下来大智大勇、无所不能的英雄格萨尔大王,从帐篷里走出来喜笑颜开、聪明机智的阿口登巴。给善良送来安慰,给篝火里加添一束希望。高原才有了奔放刚健的舞姿和高亢入云的歌声,这样,苦里也掺进了信心和勇气,无边的绝望化为了不可遏止的力量。

血与泪的洗礼,更铸就了康藏高原深沉内向的性格,于是它沉默。沉默了成千上万年。

终于,又是一番沧桑之变。雪峰与五星红旗相映争辉,长空里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高原震动了。还是在那亘古如一的阳光下,这块土地挺起了伤痕累累的胸膛。

一直以为康藏高原与脉脉温情无缘,却不知在它的胸膛里奔涌着的火热岩浆就如它炽热的情感,豪情男儿也有一颗赤子的心。多少辉煌的梦躁动在它的默默不言中……

一种崭新的青稞品种,播下去一个月便可以开镰收割……

一种速生的树,半年之内就可以把绿荫洒满茫茫的荒漠,山岗……

茂盛的牧草。一头牛比一头大象还重……

提一桶金沙江的水,直接倾入氢氧分离的最新装置里,大车小车便有了动力,无路也飞行……

家家户户洗澡用的暖水管里流动着的是地底引来的温泉矿物水……

全是梦!在贫困、落后、荒凉、不毛之地这些沉重而屈辱的字眼包围中却有着如此辉煌的梦!梦见了希望,梦见了力量,梦见了明明朗朗的前景。面对现实,梦见曲折、漫长的路,路上的荆棘、障碍……

默默中的回忆,默默中的思索,默默中的狂想,默默中的孕育……早已经历过了,在烈焰中升腾,的洪水中翻滚。

千年不飞的大鸟,抖露出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雄姿,仿佛当年势不可挡的横空出世。

终有石破天惊时!

印经院前的沉思

有好长时间了,每当我从德格印经院门前路过时,总有什么在叩撞我的心扉。一时,又不清楚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八月里一个炎热的中午,又从德格印经院门前经过。伟岸的杨树枝叶如盖,绿荫下一条淙淙银溪送来沁人肺腑的凉意。印经院对面,一座钢骨水泥的大楼正在拔地而起。人声沸腾,机器轰鸣,同印经院门前的安静形成了鲜明对比。回首,印经院褐红色的高墙也同往常,今天却显得异常的沉默,就如一位阅历太深的老人,正在中午的阳光下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与思索。

一想到印经院像一位老人,我的心不禁“咯登”一跳,这印经院老了吗?我知道,印经院已经有了两个半世纪的历史,对于一座建筑已不算年青,可印经院不仅仅是一座建筑。抬头看,高墙上的那对镏金孔雀竟在我的想象中展开了翅膀,飞离印经院的屋顶,飞舞去了白云朵朵的蓝色天幕上。这对美丽的孔雀,抖开了五彩神羽,绚丽,灿烂,光芒四耀。充满活力的优美舞姿,令人眩目的光斑,分明是在向人们宣告:德格印经院不可能是垂暮的老人,重新焕发出来的青春光彩,源于他所拥有的不朽,他所拥有的神奇生命力。

于是,莽莽的雪峰冰川,辽阔的大漠草原,异国归来的游子泪花,高楼里从事研究彻夜不灭的灯光,竟一时毕聚眼前。有人注目,有人顶礼,有人关心,有人钻研。德格印经院偏居康藏高原一隅,可是名声却传遍了世界,作为藏族文化灿烂的明珠,闪亮于千万人的心中。

我曾经粗略地领会过德格印经院所具有的永恒魅力。仅仅是听人介绍,眼前便呈现了一个万花筒般的奇异世界,在这座伟大的艺术殿堂里,胜景接踵而至,美不胜收,叫人目不暇接。我,曾经狂喜地幻想过,假若真成为一名研究者,钻研开来,在这里,该有怎么样一派奇妙的境界啊!

且不说那有着二百五十多年历史的、庄严肃穆带着浓郁喇嘛教派气味的建筑外表;也不说大殿经堂里那些色彩辉煌、造型生动、让雕塑家们叹为观止的众多神像;更有那满壁、满廊的壁画,满壁栩栩如生的佛国臣民,多少年来,就一直这么逼真地向凡人们暗示着:神秘莫测的佛界同宽阔宏伟的世俗生活原出一辙!这些都不必说了。

单说那一块块木刻经板吧。

早先,它们是生在山谷里的桦树,斧伐刨平,烟子熏过酥油浸煮,经过好多道工序才由木刻高手来精雕细刻。一个笔划,常要数刀才成。小小的经版,每一个字母都勾画了了,清清楚楚。刻就一块经版会耗去多少工时,多少心血?一块又一块,八百三十多部书,经版达二十三万块之多。其涉及的内容更令人咋舌:从佛学理论、文学辞学、诗词音韵,人物传记,到天文地理,医药医学、历史典故、机械原理……几乎无所不包。一块不大的木板,它所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已经远不止文字所记载的,那上面附丽着一种精神!

有人说,喜马拉雅山是高耸入云的凝固了的海洋,因为那里的化石说明,在喜马拉雅山上可以找到海洋里的一切。

这有点像德格印经院,因为在那里取出一本书,都可以从中发现藏族人民在千年前进、发展中的足迹来。正因为这一点,有理由说德格印经院不光是一片知识的海洋,它还是一座丰碑,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般的丰碑。

有人以为,印经院完全是神佛的领地,它所拥有的文化艺术都属于佛国的艺术。再说,当年印经院因宗教而产生,后来也因为服务于宗教而名扬四方。这种说法虽有他的道理,但我们还是发现,在印经院大殿的经堂里,除了神像,还有一位历史上确有其人的“唐东杰布”,他也在享受着香火。他是藏戏的开山鼻祖,又是一位了不起的桥梁等工程的建筑专家,他一生的事迹在藏族人民中广为传颂。此外,大殿里还供奉着德格第十二代土司曲加·登巴泽仁的塑像。在二百五十多年前,就是他倡导并领导了修造德格印经院。就因为这,人们当然有理由不能忘记了他。诚然,在印经院内保存着讲解佛教教义、宣扬佛法、戒律的如《甘珠尔》、《丹珠尔》等书。可在印经院内也保存着用韵文形式传授治病救人方法的医书《四部医书》及其它同佛教毫不相干的书籍。

值得一提的是,佛教本是外来的,传到我国藏族地区,一个佛教竟演化成了黄、红、花、白、黑五个教派。有内行说,佛教来到藏区,有时很难分辩出“舶来”的踪迹。这倒让人想起鲁迅赞扬过的“拿来主义”了。不过,这得看你怎么拿来和你的胃液是否消化得了。话说回来,在印经院里,喇嘛教五个教派的所有经典是一应俱全,没有重此轻彼。

由此可见,印经院是一处人与神可以一堂“共处”,科学与宗教也能一楼“并存”的场地。这奇妙得看上去还是和谐的“结合”,大概算得上德格印经院的一大特色。从这里倒也反映出了德格印经院对知识的态度是兼容并蓄,有包罗万象的博大气派。

然而,印经院的褐红色的围墙确实太高、太厚了。以致使翘首仰视、合掌磕头的虔诚信徒们完全把它看成一块神秘的佛国圣土。多少年来,怀着虔诚的心情议论它、朝它跪下、围着它转经的人究竟有多少呢?不得而知。但是才过去不久的、十年动乱中在它身边发生的事倒还依稀记得点。就在乱的高潮中,有人异想天开地在印经院一侧筑起一道高墙来,满以为这堵墙断了转经者的路,转经者就只好“望墙兴叹”了,然后“面壁而悟”,转回到“革命”路上来迈大步。殊不知,墙是人筑的,人也会拆墙。你明里筑,他暗里拆,筑了拆,拆了筑,乃至派员站岗。然而漫漫十年,究竟哪一天中连一个转经的人也没有呢?这恐怕要成为悬案。

到了一九七九年,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得到重新贯彻执行,有段日子里,印经院前尘土飞扬,转经的人多到了脚步也难以移动的地步。于是,“疯狂”、“狂热”一类的评语骤起。愤愤不平、想出来制止一下的也不鲜其人。曾几何时,那浪头却消失了,目前的印经院虽还不至于门庭冷落过分,却再也没有一九七九前后一段时间里转经的人那么多了。原因之一是一大批宗教活动点的开放,方便了信男善女们就近拜神。真是堵塞莫如疏导。这“疏”不仅是疏散,更是一种引导。站在印经院前,望着几个老阿妈手摇转经筒,步履蹒跚,突然想起伟大的列宁,他在什么时候说过“宗教是一个历史现象”。那么,历史本来就是一个过程啊!

早就有人把德格印经院喻为“藏族文化宝库”了。浩如烟海的文卷是藏族先辈们不朽的贡献,也就成为了不朽的历史。整理、研究、继承,使之为今天服务,妥善保护好它,就是今天我们这代人的职责。中央、省、州、县集资一百五十多万,在不损印经院原貌的前提下,要加固它,整修它。同时,还将建一座附属建造。有人难以理喻,说花那么多的钱,还不如推倒旧楼,另建一座新的印经院。但更多的人却理解了:保护印经院古朴、独特的原貌,就是保护了印经院不可再造的、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特色,这是在保护具有历史价值的美!

有一年,寄居异域的一位老游子归来了。他一见到印经院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是的是的,这就是原来那座印经院,没想到它还是这么地完好。在国外,有人说它早就被共产党变成一把火了,我还真没有想到。”他惊讶、激动,继而自豪极了“这是我们的,这是外国没有的!”

恍惚中,我觉得我已随着寻对灵气四溢的孔雀,遨游在了万里长空了。极目四望,无数粗犷的群山挽起钢铁的臂膀,恰似藏族人特有的英武豪迈的形象;条条奔涌的江河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又恰似藏族人永不枯竭的力量,就是这群山和江河构成了莽莽的康藏高原,孕育出了这伟大的文化,印经院只不过是一个缩影。这块联接广大汉族地区和辽阔西藏的枢纽地带上,藏族人世代生活。万仞雪峰留下过他们的脚迹,千里牧场上响彻他们的歌声,有多少幻想曾随着寺庙颤抖的号音化为了飘烟,而当他们怒吼了,沉重的枷锁纷纷锵然堕地……于是,历史有了记载,有了印经院……

想到这里,一股壮美、博大、深厚的爱意在我的心房腾涌。藏族人民的命运同全国各族人民的命运是连在一起、是相通的,中华民族灿烂的文化是由各兄弟民族世代共同创造的。德格印经院所保存的不仅是藏族人民的文化,更是藏族人民政治、经济、历史综合记载。它是藏族人民的,也是中华民族的。

一时里我豁然开朗:每当我从德格印经院门前经过的时候,原来是一股爱的情思在叩撞我的心扉,那是我对藏族人民的尊敬和佩服。也是我,作为中华民族子孙的豪情和自信在叩撞我的心扉。

卡松渡行

卡松渡乡,不过是德格县二十六个乡中的一个小乡。在那里,传说有格萨尔王的爱妃———珠莫修在绝壁上的木房;有至今也没有人敢走进去的原始森林;冬天有金沙江上的冰桥;夏季有用整根整根木头扎成的方形的“筏子船”!卡松渡满有点“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味儿,怀一腔探胜猎奇的心,我踏上去卡松渡的路。 R1pGDBQmX+m33HqACWPexJOwAoG9ZZee4jOmxChq5gpASATS2uUv0QYd0wUXP1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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