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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藏这方水土

走笔在“崩惹且波”

在康巴藏语中,“崩惹”是指生长着茂盛牧草的坝子和山头。“且波”,汉语的意思是“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草原”一词代替了康巴高原上的“崩惹且波”。虽然,“崩惹”也是肥美的牧场,但它毕竟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它海拔高,有宽大的草坝,也有众多馒头状的小山。在这里,天又高又蓝,一丝浮尘也没有的空中,挂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大太阳。草坝就是绿海的洋面,草坡就是海浪的浪尖,一座又一座的帐篷就是航行在绿色海洋上的一只只小船,随风翻卷的麻里旗,该会不会是船行的帆?有许多的事,就发生在帐篷的四周,人,都是从帐篷里走出来的,在这里,“崩惹且波”是家园……

即将成熟的八月,有许多金色的梦。

在她的羊鞭下,滚动着一团杂色的云。这团云并不漂亮,白色的山羊灰尘仆仆;黑色山羊的皮毛也没有黑得发亮;至于黑白两色集一身的那些山羊,由于脏,缺少的是诗情画意。

他的吆喝声中,奔突着一股杂色的云。这股云也不漂亮。白色的山羊灰尘仆仆,黑山羊的皮毛也没有黑得发亮;至于黑白两色集于一身的那些山羊,因为脏,缺少的仍然是画意和诗情。

只是,在他的脚前,雀跃着一头巨大的牧羊狗,一头黄色的狗。

一团云,从弯弯的溪流上滚过来;一股云从缓缓的坡坝上冲过去,转眼功夫合在了一起。盛开着各着颜色野花的一片草滩,隐入了这团杂色的云下。羊儿们,却不急于啃草,只顾亲密地嬉戏。哦,原来,这是两群终得见了面的相思羊。

黄狗离开了主人,径直朝她奔去。欢叫着咬住了她的裙边角,它在地上打滚,险些拖倒了她,它太认得她了。每天,她柔和的手,总要拍拍它的头,有时是它的大耳朵、脖子,还有它那油光水滑的背。

他掏出笛子来。不过是前天和昨天吹过了的那些曲子,可是他还不会别的什么曲子,只好照着熟悉了的曲调,吹了一曲又一曲。

因为熟悉,她听着却很好听。她跟着曲调唱起了一支歌,一支情歌。放牧的是山羊,可她唱的却是一匹马。说,在江边的草坝上,因为有一根钉得很深的拴马桩,一匹想跑的骏马被牢牢地拴在了那里……

笛声戛然而止。他又凝视着她看过去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的远方。

昨天就说过了,两群羊应当合为一群。到那时,他将去一趟拉萨。他想到拉萨,一半都是为了她。她也想去拉萨,可她的阿爸和阿妈不让她出门。她悄悄在暗中许了愿的,可她也只好要他去大昭寺的佛前替自己为佛添上灯油。当然,她还要他在那里磕头、烧香。

其实他的阿爸和阿妈也不许他现在就出远门,可他却不会去理会老人的话。在他看来,自己早已长大成人了。但他想去拉萨,并不是像她那样,只是为了给佛磕头烧香,他听人讲过,拉萨那地方,连外国人也去。况且,朝佛的路很长很长,路远,沿途能见到的事情一定不会少。他想在路上遇到一个能吹得一手好笛子的人,他想学,他真盼望自己能让自己的笛子中飞出一千种不同的曲调来。可是现在,他只能吹出蓝天和白云,青草和野花,当然还有她……美,当然也美。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还年轻,他觉得不够。于是,笛子发出了一串刺耳的怪音来。

她惊诧地望着他。她在恍然中也像有些明白:他这是有些厌烦了悠悠的白云和青青的牧草了,他在盼望着什么。

问他,他也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在盼什么。

合为一群的羊群忽然骚动。大黄狗从她的膝前跃起,咆哮而去。他拉着她,也朝着羊群奔去。

两群羊,各有各的领头羊。不知为什么,两只头羊虽然天天见面,见了面一会儿,总是要顶顶撞撞。其它的羊儿并不助威和帮忙,只是急急忙忙地散开,瞪着善良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对精瘦而又狂野的大山羊。

他抓住了他那群羊的头羊,这是只被灰尘染成了泥巴色的大山羊。她也抓住了她那群羊的头羊,这也是一只被灰尘染成了泥巴色的大山羊。

用皮绳分别套住了两只头羊的头角,一头拴在一丛带刺的灌木上;一头拴在一块石头上。

昨天就说过了,两群羊应该合在一起。那时,就只需要一个领头的羊了。

笛子又挨拢了嘴唇,然而终没有声音出来。看着远方的他宛若一尊雕像。

循着他的目光,她也极力想看清他到底看见了什么,那撩人心绪的远方哟……

在这即将成熟的八月,躁动着许多金色的梦,多得就像遍布绿野的色吉梅朵……

海拔四千多公尺,离太阳实在是太近了一点。因为这,所以太阳就格外烤人么?绿草叶似乎也变成了白色的,耷拉着,野花,昏沉沉地在热气中低了头。

一座巨大的黑色牛毛帐篷,像是卧在草坝上的倦牛。帐篷四周的木杆上,麻里旗有气无力地晃荡着。一丛灌木上,晾着一件鲜红的衣裳。一个赤膊的汉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用脚在一张小牛皮上用力地踏着,牧场上的人总是这么把牛皮弄得软和起来的。他踩得很有力,他的脸上的汗水不多,汗珠好像都汇集到了后脑勺了,从油黑的背上滚了下去。他抬起头来看天,那脸闪耀着黑红的光。拴在帐篷门前的两条大黑狗,伸长了舌头,喘着气,闭了眼,像是睡着了。帐篷顶上有一缕烟,在帐篷顶上还是直直的,后来升高了,就变得弯曲起来,东摇西晃,终于消失在半空里。帐篷里,传出了牛奶分离器催人入眠的歌吟。

年年都是这样,夏季牧场的正午,静得让人呵欠连天。

离帐篷很远的一片草滩上有一处高坡,草坝上的路就绕着高坡一番缠绵。路边,醒目地兀立着一块巨石。这是一块看上去觉得通体浑圆的石头,它没有棱角。有人说过,这就是这块土地曾经是海底的证明。是的,这块石头极像是水里才会有的那种鹅卵石,不过,它显得到格外巨大而已。

一个光着上半身的汉子,浑身闪着古铜色的光。他手里拿着钻子和铁锤,站在用石块和草皮垒成的“梯子”上,一锤一钻地在石头上刻划着“啊、嘛、哩、叭、咪、哄”六字真言。快要完工了,汉子所刻划的每个藏文字母差不多有一头绵羊那么大小。

有节奏的叮当声从石头上迸发出来,又朝无尽的四野散去。偶尔,汉子也停下手,手搭凉棚,望一眼散布在附近的一群懒懒蠕动的牛。草滩,此时热得像一口正在炒青稞的大煎锅。

远远的,忽然传来了一阵阵马铃声。那是匹走得很慢的马。铃声近了,一个在马背上打瞌睡的人,赶着两头吐着红红舌头的牦牛。

巨石边的火堆重新燃了,冒起烟来,茶开了。

“到县里去?”刻石头的汉子又操起铁锤和钻子,却盯住两头热得直喘粗气的累牛,问。

“把它们宰了卖”刚才还骑在马上的汉子此刻大口地喝着滚烫的茶水,有点夸张地答应道。

“价钱好吗?”

“还用问,剔骨肉一斤二元多钱,带骨的卖它一元七、八,再少也卖它一元五”喝着茶的汉子响亮地咂着嘴。

“菩萨,现在的牛肉能卖那么贵?”刻石头的汉子把手里在铁锤砸在铁钻上,“当”的一声响亮。

有一声无一声有马铃声越响越远。最后,几个黑点消失在草坡与天空的交接处。

痴痴呆立着的汉子,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口水,爬上那用草皮和石块垒成的“梯子”上,举起了钻子和铁锤。

叮、叮、叮,有节奏的凿石声从石头上又迸发开来,消失在了无穷无尽的四野里,只有火堆余烬的那股烟,直直的、粗粗的,是一根孤独的软的柱子,直贯太空。

太阳还是一步也不想走,热浪依然在草坝上翻滚。远处,永远不化的雪山在天边泛着冰凉的青光……夏季牧场的中午,似乎年年相似,却又年年不同。

许是草坝子太宽,那一弯流水昏了头,分不清南北东西了,哪里低点,它就往哪里流,这样也好,绕来转去,牧草都长得滋润,野花蓬勃着,草坝更美了。

牛羊该进棚栏了,可落日还留恋地悬在地尽头的一排草尖上。它不想马上离去,那是因为它把那件准备送给情人的七彩风衣,遗忘在了那弯流水中。

“哗—哗—”,一群牦牛不紧不慢地涉过溪流,七彩的风衣被它们踏得稀烂。于是,满溪都漂浮着绚丽的碎片。太阳悄悄地躲进了地尽头的草丛中,惋惜地吁出一口长气。

天边变成了淡青色,倒有点像黎明时分。两条狗无声地追逐着游戏,惊起了一只灰色的野兔。它跳了几步,又站住了,它的嘴唇不住地抖动,像是在温习着一个古老的、关于草原的童话。

把挤奶桶放在身边,她坐在草坝上,出神地望着渐渐迷茫的西天。依稀,还能辨别出她的上衣是一件血红色的衬衫,那血红的色彩,说不定,就是太阳的赠予。

她呆呆地坐着,望着。

“又想起了他?”阿姐没有坐下,抚着她的秀发低声地问道。

“昨天,就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一颗流星从那边过去了,很亮,今天,没有流星过去。”她指着夜空的一方。

“他……不会忘记你,会回来的”阿姐忧郁的声音不像是在安慰她,好像是有点怕冷,姐妹俩都哆嗦了一下。

“我知道,他不过是去了青海那边一个牧场上帮人放牛去了,他说他挣到钱就回来……”

“他会回来,他会回来的……”阿姐的口气里似乎隐藏着好多不安,也许她想起了她那出了远门至今不归的丈夫。

“听说那边还好。人家不仅管吃管住,一天还要给好几多的工钱。我只是有点……他会不会在那边碰上一个痴情的……听说,那边帐篷里的姑娘……”

“嘎岗—”一声响亮,低空里掠过了一只黄鸭孤独的身影。老辈们说,黄鸭最痴情。成年的黄鸭都是一对对的。一对黄鸭中假若有一只先死去,剩下的那只就会围绕着地球飞三圈去寻找它的伴侣,它不相信它的伴侣会扔下自己,它要满世界上下去寻找。找不到,它就会在它与伴侣分开的地方悲鸣着死去……

这可是一只寻伴的黄鸭?“嘎岗——”凄厉的叫声远了,今晚,它会宿在哪里?

“阿妈还在等我们喝茶呢”阿姐说。

星星突然多了起来,它们在遥远的夜空中不停地眨着眼睛,俯视着这在夜色里变得幽深的草地、矮山。山脚这边跳出了一点光点来,溪流那边也跳出一点光亮来。看的时间长了,那些光点都变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光环。一处光环就有一盏灯,有一盏灯就有一顶帐篷,一顶帐篷就是一家人呀。

汉子·女人

很多人已经习惯把这方水土称之为康巴,还有人却喜欢把这方水土叫做康藏高原。

康藏和高原,联在一起读,让人感到一种苍莽,感到一种高峻,感到了那种难以言传的雄浑和辽远。

康藏高原海拔高,空气稀薄,天空中水汽少,尘埃也少,空气透明度高。太阳一出来便是欢欢喜喜,灿灿烂烂地照到每一个能照到的角落。让人最难理解是风,最难破译是高原上风的语言,刚烈的风常与严寒结伴,与雪雨为伍,无拘无束地在草地上,雪山间任意穿行,肆意撕咬着康藏原粗犷、野性十足的外貌。在惊恐的目光中,让太阳和风寒雕刻过后的高原苍凉、空旷得那么遥远。

一群被称为康巴人的强悍人群就世代居住在这里。饥食牛肉,渴饮冰雪水。他们放牧着希望,播种和收获着希望,一代又一代,用血汗滋润着、肥沃着这方水土。与其说他们是为了生存才在这里同大自然进行无休尽头的抗争,还不如说他们是在这里找到了用自己血肉之躯和智慧书写自己历史的最佳场所。

帐篷中走出来了康藏高原的汉子。没有挺拔的背脊,厚重的皮袍让他们不太伟岸的身躯显得臃肿。他们晃动着双肩,旁若无人地走着自己的路。这些汉子生下来就是奔波的命,刚学会走路,就急着骑上了羊背;刚学会放牧,就成了驯服烈马的骑手;知道了找姑娘谈心时,已经能在冰雪道上催着牦牛比骏马跑得还快。

为了不被羊儿扔下地,为了不被马儿摔下地,为了不被牛儿颠下地,他得用双腿夹紧羊背、马背、牛背。于是,他才有了一双属于他自己的罗圈腿。他知道幼儿的双腿笔直,因为他自己曾经是幼儿;他见过双腿笔直的舞蹈演员,可他清楚自己是骑手,是奔波在险山急水间的骑手。腰间横别着鲨鱼皮鞘的祖传宝刀,向往的却是好马快枪。好马快枪,是生存的需要,是英武剽悍的标志,是财富的象征也是豪气和勇力的外在体现,更是显示成熟、呼唤爱情的直接装饰。

帐篷中走出来了康藏高原的女人。历朝历代,新潮衣裙似乎都同她们没有缘份,而今都市里最流行的怪异发式只会引起她们放肆地纵声大笑。她们无须装扮,她们的美是天生的。那是无污染大自然对她们的慷慨馈赠;那是真山真水美丽高原对她们的默默陶冶。健壮秀美统一于她们的一身,她美丽得超凡脱俗,用不着高跟鞋来衬托她的身材,更用不着粉脂丹青描眉画眼的做假。

这些女人似乎不知道什么是辛苦,她只知道自己每天都很累很累。早上,是她高举着才从牛奶里取出来的酥油饼把太阳迎进帐篷;天黑了,是她们用歌吟一般的吆喝声把牛羊安抚在月光下歇息。

其实,这些女子是汉子们的靠山。在用石块垒起的灶里,这些看起来比男人们柔弱得多的女子们,用牛粪火烧热了那些冷寂的岁月。升腾在帐篷顶上的烟柱尤如一面旗帜,一直飘扬在汉子们的心中,伴随汉子从冬走到夏,从草地走到雪山之巅。要是没有她们,就没有夜里那盏跳跃着桔红光斑的酥油灯,没有灯就不会帐篷,没有了帐房就没有了温馨,就没有了慰藉,就没有了蓄积力量和勇气重新备马出发的源泉。苦航的船总要有一处宁静的港湾,盘旋的雄鹰也要有歇翅的岩坎。

有了这方山水,才有了这方人。这方山水和这方人早已融成了一个整体,是这方山水的人,是这方人的山水。山水广袤坦荡,高原男人和女人们就有了宽阔的胸怀。祖先留传下来的纯朴和敦厚,依然毫不客气地拒绝着势利和冷漠。给亲人的、给朋友的、甚至给陌生过路人的全是浓浓的亲情,甜甜的笑容。他们的喜怒哀乐至今也还是童稚般的纯正,要怎样就怎样,从不遮遮掩掩,举手投足间全透出的是发自内心的真诚。

汉子和女人相伴厮守,恶劣的生存条件,艰辛的生活道路,给予他们的是勇气、是不可思议的力量。雪山、荒原、江流边到处都是他们留下的足迹,他们成为了永远的开拓者、进取者。蓝天映着他们的舞姿,云间回荡着他们的歌声。因为他们,康藏高原才生动起来,美丽起来,充盈在这方水土中间的活力才显露出来,属于这方水土的生机才勃发起来,这方水土才有了过去的辉煌。康巴,康藏高原才会有更为光明的未来。

风雪帐篷夜

窗外,雪花从迷茫的空中静静飘来,小城就要睡着了。飘飞在水银灯下的雪花织成了无数银线,牵动了解我遥远的思绪。有一顶风雪中的牛毛帐篷,陈旧矮小,然而温暖如家。

狂风、雪花、夜色……

草地上没有了路,空旷的远方也随着沉重的云块在朝下垂,看不到一头牛,更看不见一个人。狂风挟着大雪在无遮无拦的草坝里横冲直闯。天黑下来,浑身湿透。马头前方是望不穿、看不透的雪幕。迷茫中,连狂风也失去了方向,只剩下空寂,在这雪舞的荒原上。

狗叫马嘶,好像是在做梦。让人感到亲切的牛粪烟气息钻进了鼻孔。帐篷!在背风的斜坡上有帐篷!一星桔黄色的光亮穿过雪帘在欢舞。不知怎么就坐了下来,灶膛里通红的牛粪火,龙碗里滚烫的牛奶茶。昏沉沉中望着酥油灯光影中两张慈祥的脸庞,心里坦然了,有一种回到家里才有的那种温馨的感受。

“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呢?孩子。”是老阿爸在问。

不知为什么头疼得越发厉害。眼前这两位老人似乎在哪能里见过,可就是想不清楚,想不起来。我告诉两位老人说,我是来这片牧场收集民间故事、民歌的。因为这片牧场我还算熟悉,以前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好长在一段时间……

我给了老阿妈一个疲惫不堪的笑,我真的什么也吃不下了、喝不下了,我饱了,也暖和过来了。

“累的……也说不定他是病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老阿妈的声音。想动又动不了,额头上有粗糙如树皮的手轻轻抚过。就想起了小时生病的时候,陪在身边的父母也总是不停地用手抚摸自己的额头。长大了,参加工作了,只是没想到第一件事就是到这片牧场上来“割资本主义尾巴”来了。在工作组长的指点下,我把血红的油漆涂在一头头“自留”牛的屁股上。阿爸蹲在地上一声也不吭。阿妈抱着一头奶牛嚎啕大哭。见到这情景,组长和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我们也只能是背诵着文件去安慰:“阿妈啊,你想想,自留牛发展多了,集体经济怎么发展壮大?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呀……”

阿妈依然大哭,我和组长都说不出话来。上级规定很明白也很死:一户人家两个人只能留下一头自留奶畜,多出的都必须折价交给生产队。阿爸、阿妈两人就只能留一头奶牛,如果是三个人还可以留两头……怎么办?我问组长,组长也为难地摊开双手,耸耸肩,掉过了头去。

“孩子,你快醒醒,醒醒,你在喊什么呢?”耳边传来老阿妈焦虑不安的呼唤。睁开眼,酥油灯跳跃着晕黄的光圈,两位老人愁容满面。

“你这是真病了,头好烫。”老阿爸对我说。老阿妈朝灯影暗处的一个方向跪下,我听见了她喃喃念佛的声音。我知道,在这天远地阔的地方,深更半夜,这样大的风雪,找医生是不可能的事情,老阿妈也只能向神佛祈求,祈求菩萨来保佑我的平安了。心里一股暖流直涌,我想哭。

“不会要紧的”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我想起来了:“真还没想到,原来是您们两位老人家呀”。

“嗬嗬,到底没有忘记”阿爸朗朗地笑出声来:“这些年,你又调到哪里去了呢?”

我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我告诉两位老人,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说一说我的歉意,说一说我的悔恨。

阿爸打断我的话头:“那些事,要怪也怪不到你。再说,那时,你不过是个小娃娃。阿爸没有怪过你,阿妈也没有怪过你们,你们,当干部,也难啦……”

又一阵头晕,晃晃悠悠,我觉得我又骑在了马背上。马儿行进在无边的草地上,我赞叹着草地的美丽,草地是这样的宽大,宽大得没有什么容不下的。

我突然听见了老阿爸的声音:“明天,明天一早,我要去把那个冰洞砸开,看能不能找几条鱼回来,汉人,爱吃鱼的,砸不开,打个小洞也行……”

“鱼,鱼,鱼,你就晓得鱼。明天他醒来,想吃啥我都给他煮,你千万不要对他说起鱼,你也不许去!”

“嘿嘿,他又要笑你迷信哟”阿爸在笑。

这时,我才知道我并没有睡着。我又想起了我在那些年在这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但我没有吭声。我在心里叹着气,使劲地闭上眼睛,我要在草地宽厚的胸怀里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这点小小的头疼脑热就会好的,不料,泪水却流进了耳朵……

岁月悠悠。

窗外的雪花仍在无声无息地飞,小城已经睡着了。透窗望着飞舞的雪花,老想着又是十多年前风雪帐篷中的那个一夜,那一夜,雪花也是这么密,这么飞的……

草地上那道风景线

那道风景线很特别。

沿着雅砻江延伸到天边的草地平坦得有些寂寞。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候,那块巨大如牛毛帐篷的石头、青灰色的石头突兀出现在眼前。在大石头身后,有一个用难以计数的石块垒成的麻里堆。麻里堆如斑斓长龙,由北而南,在经幡簇拥下,逶迤几里路。青灰色的石头就是龙头了。

走向麻里堆,首先接近青灰色的石头。

巨石朝南的一面,刀削斧劈过似的平整。平整的石头面上刻有一排“六字真言”,每个字母足有一个牦牛的头那么大小。一笔一划都雕刻得好深好深,说什么风雨磨蚀,即使是地老天荒,这刻在石上的字也不会消失。“六字真言”用红色的油漆刷过,漆在剥落,可依然耀眼醒目。在这里,天地无声,巨石无言。在这无声无息中自有一种肃穆、一种庄重,在那沉稳中又隐约透露出了一丝期盼。

巨石的其它三方都凸凹不平。但是,就在这石面的高低起伏之间,在石头的缝隙之中也都刻划满了“六字真言”。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六字真言”、“六字真言”,全都是“六字真言”!只是字迹的大小不一,有的字母有绵羊头那么大小,有的字母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小,最小的,一根指头就可以盖住两排“六字真言”,却也勾画了了,清晰入目。看着看着,耳边竟响起一派唱颂“六字真言”的善音,时而宏大如惊雷陡起,时而轻细如微风拂过草叶。

青灰色的石头上俨然在举办着一个藏文书法展览。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多少代的刻写,更不知这些未能留下姓名的石刻书法家们来自何处,又去了哪里。眼前,竟晃过了神色庄重的上师,满面灰尘的游方僧,疲惫的老者,瞪着好奇双眼的少年。他们一手握钻、一手挥锤,叮当一片。他们都是那样的专注,那样的投入。石头上留下了他们的藏文行书、草书、楷书。他们把每排经文都排列得恰到好处,看上去都像是信手拈来,随手刻成,却又极其随和自然。青灰色的石头因此灵气四溢,那粗犷中的细腻,那反复中的变化,似乎都在述说,天然妙成本自匠心独具。

石头顶端,一具白生生的牛头周边,有些残碎了的牛、羊头骨片。还有一架野生盘头的头骨角,角骨伤痕累累却不掩沧桑。那盘羊角的骨缝隙中居然有两茎细草,细草在风中摇曳,不折不断,枯黄了也没有倒下。青灰色的巨石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莫名魅力。

数不清的刻上和还没有刻上经文的石块,组成了长达好多公里路的麻里堆。一些不算宽大但还算平整的石板上,还刻上了大小不一、或坐或站的佛像或是护法神像。只是,刀法显得过于匆忙,技艺粗糙显而易见。所有的佛像或护法神像都毫无例外的着上大红大绿的颜色,点缀其间,长长的麻里堆由此才显得斑斓而多彩多姿。

在这少有人来往的草地上,有这样一道特别的风景线,不是在等待观光客,也没有在为金钱的到来做准备。因为这原因,它就与伟大的大自然浑然一体,默默地、却又充满激情的张扬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

很少有人路过这里,但是只要有人路过,就会有新的刻上了经文的石块加入到麻里堆的行列中来。这些石块来自遥远的雪山脚下,来自雅砻江边,随着岁月的增长,麻里堆越变越高,不知有多少有心人,又让这麻里堆变得如此艺术,再高再长,也始终堆砌得方方正正。在这平展展的草地上,就延伸着一条路、一条按照一种意愿,用众手铺设的通往理想中的那个天国的路。

但是,麻里堆其实并不是路。它是一个民族把他们的信仰放在蓝天下坦荡的展示;其实麻里堆并不完全是仅仅为了信仰,而是他们对历史传统要进行维护和延续的一种独特的方式;其实麻里堆也不仅是为了保护和延续历史文化传统,而是这个民族为了展现自身崇尚自然、生性质朴却又极富创造力、极富想象的尽情挥洒。

真的忘不了草地上这道昭示着许多内容、许多东西的风景线,也忘不了那些在草地上创造和留下这道风景线的无名艺术家们。他们所创造的已经不再是属于他们个人的艺术,他们创造的是一种魅力,他们独特的个性和他们的见解,集合起来,才有了这道风景线。记住了这道风景线,突然间,仿佛就明白了《格萨尔史诗》为什么是世界性的……

聆听牧场黄昏

一整天的奔驰,马蹄下永远是牧场上没有尽头的草地。

天边,矮矮的雪峰顶上有一抹细长的云丝。正在西下的太阳,给那条丝带般柔和的薄云,多情地镶上了明亮得耀眼的金边。湛蓝洁净的天,闪动着金色光环的青灰色的云丝,此时都在同声赞美辉煌的落日。我,也在这个时候,听清了太阳满足的笑声。太阳就要回到山背后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那个帐篷里去了。我还听见了,帐篷里的茶壶,在牛粪火亲昵地抚摸中,发出了惬意的咝咝的歌吟。

“回来啦?在哪里找到的?”苍老的声音显得嘶哑,惊奇的询问中充满了欣慰。

“阿妈啦,是在麦朵隆那片草滩上呢。嘿呀,这几头调皮的牛犊哇,可真把我累死了!”清亮的嗓音。腰带上的银、铜佩饰也在随着说话人的走动中叮当,也像是在说话,微风里,更像是在轻声地唱着歌。

说不清楚有多远,马蹄正在起劲地敲打着草地。我听见了那匹骏马兴奋、粗重的呼吸声。我身边也有一匹马,它正忙着啃草,听见远来的马蹄声响,它也停止了吃草,抬起头来张望,喉管里发出轻轻的叫声,用一只前蹄刨草皮,直到露出泥土来,我知道,它也想快一些赶到有帐篷的地方去。

我紧紧地抓住缰绳,不让它有太大的动作。我依然一动也不动,我闭上眼,想继续听,用耳,不,是用心去聆听那牧场的黄昏。

“阿妈啦,是阿爸他回来啦!”不用猜,也不用去看,这么欢快、这么清脆的童音,只能从纯真的童心里发出。我,在这个时候,听见了汉子重重地跳下了马背,我还听见了他抱住孩子时发出的“嗬嗬”的笑声。

天边的金色渐渐淡下去。轻细若无的云丝越发拉长,变细,慢慢变得若有似无,最后云天一色。从远远的天边飘来一阵隐隐约约铃声,那是有座在大寺庙经堂的檐角上的八十一只风铃在风中摇晃。听得更分明的,是那骨柄木棰撞打在皮鼓上的闷响。也不知有几支蟒号,凝重的号音,在那长长的、浑圆的号筒里涌动着,翻滚着,悠悠不绝。

我原来以为,牧场上的黄昏,只能是洪荒般的寂静,我从没想到,牧场的黄昏却有如此众多的声音。最令人惊奇的是,每当你屏息细听,却什么也听不真切,只有风摇草叶,只有虫鸣耳侧。

此时,却猛地明白过来,牧场上的黄昏是要用心来听的,自古以来,这里就没有所谓的洪荒的寂静。在此时,钻进人耳朵的、融入人心田的是牧场才有的寂静,其实,那本不叫宁静,而是一种别处没有的温馨。那一阵阵吆喝牛羊的七呼八吼、那一阵阵飘飘荡荡的牧笛的余音、还有那悠悠似天际传来的牧歌的回声。

依然是远远的,这回却是四面八方,守夜的狗不知为什么叫了。长一声,短一声,懒懒的,稀疏的。天边还亮着,远山的剪影默默地显露出来,如帐篷顶,如倒扣的大茶碗,如低头咀嚼的牛,如就要跃起的豹,在更远处,一峰端坐如正在诵经的上师的侧面像。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充盈着灵性,一切都是那样地逼真,雀跃着的生命,向我倾述着只有用心灵才能听清,才能有所感悟的秘密。

有人舒坦、响亮地喝了一大口茶,随手往录音机里“咔”地放上一盒录音磁带。偌大的一片牧场上顿时回荡起“阿拉塔拉,塔拉”的说唱声。“格萨尔王”的说唱是牧场上永远的流行歌曲。听得摇头晃脑的汉子不像老年人那样要细细品味曲子,也不像小孩子那样追逐歌声中的曲折故事情节。而是往软和和的羊毛毡垫上一靠,扯开了嗓门跟着唱,唱得如痴如狂。

几颗星星出现在了苍穹。

微醺于无边的宁静上,我不知连天上的剪影也已经模糊,也早已忘了随西下太阳而来的黄昏也就要在这宁静中悄悄离去。望着一盏盏明灭闪烁的灯的光晕,我知道那是牧场正眨着疲惫的眼睛。可我还是不想这么快就听到鼾声,我留恋这牧场的黄昏。我想,我明天还要来听牧场的黄昏。刚才的云彩告诉我,明天保准又是一个大晴天,牧场上的人说过:黄昏火烧云,来日天大晴。不过,即使明天是阴天,我也会来聆听牧场的黄昏,细细聆听、品味只有牧场才有的黄昏。

敬畏大山

我的朋友胖子兰华讲过许多从前猎人们的事情,主要是猎人们对大山非常的敬畏。他们对大山的敬畏,其实是那种农民对于土地、渔民对于江河的感情。大山给了猎人们吃喝生存繁衍的空间。猎人们感恩到敬畏,完全是在情理中的事。

并非猎人的我也敬畏大山,虽然对大山的敬畏说不出多少理由。读书的年月里,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过:很古的时候,我们的祖先曾冒着滂沱大雨,跪在泥泞里,望着深不可测的苍穹,对那里传来的雷鸣电闪,惊讶得张大了嘴。小时,我在课堂上似乎就看见了那个画面。我对大山的敬畏,同远古祖先们那时的心境或许相似。

我不明白康藏高原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大山。抬头看是山,脚底下是山,走路是爬山,坐车是登山。炊烟缭绕处是山,既使到了人迹罕至的方,牵动目光的还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山。四、五千米的海拔不算低了,但是在地平线上还矗立着更大更高的,万古也不会融化的大雪山。

竟会有这样多、这样多的大山。连绵不断,苍莽起伏!不尽的恢宏、不尽的壮阔!没有边缘的浮想、没有止境的惊叹,全都到那些不知从哪来的、也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代的、迷一样的大山里去了。

我却知道美妙的大山看不够,让人永远为之心动。它可以群峰邀约奔踊千里,它可以秀岭异出,倜傥风流;青翠碧绿,如盛装女子;遍体鳞伤,以孤傲战士。昂首,与云为伍,把雾岚撕开当作腰带,俯身,伸出胳膊,推出片平地护村落;它忧郁时,重重叠叠,叫小路绕来绕去总找不到尽头;它开心了,豁然洞开,放一条大道让车马喧哗尽兴奔到天边去。

对大山的喜爱、赞美不是对大山的敬畏,敬畏大山的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心境。

还是好多年前,突然读到“一览众山小”的诗句,心中惊悸非同一般。我惊赞诗句的气势,更折服诗人的豪情。历史已经证明留下这样诗句的原非寻常人。然而,面对着海洋一般辽阔的康藏高原上的大山,我怎么也体会不到那个“小”来,远眺、近看、仰望,平常人物平常心,怎么也没法把山“览小”,涌动在心里的就是敬畏。即使登上了一个山头,“终于上来了”的愉悦还没有传遍全身,在众多的更高的山峰俯视下,不由自主审视起自身这个渺小的存在来。

大山不仅只为猎人提供庇护,它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人类对它的索取,它尽其所有。几乎都给予了满足,给予了慷慨赠予。它付出,但它更宽容。它忍受着满身伤痕,包括体内也让贪婪蛀得千坑百洞带来的苦楚。它还忍受着埋怨和诅咒。说是因为大山太高阻隔了现代文明,因此山地总是贫困落后。无语的大山没有叫冤,而是执着的把人类一些美好的东西保留下来。大山在等待醒悟,它为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明白:凡是真正美好的东西同现代、同现代化一点也不矛盾;而真正的文明进步同毫无意义的时髦和令人眼花的“新潮”原本不是一回事,就像贫困和落后与大山实在不是共生体。

风,大声呼号,横冲直闯,但风过去了,喧嚣停下了。雨,飘泼似的撒野,雪,在一夜间就把世界变了个色彩,但风尚过去了,雨过去了,雪融化了。面对纷繁变幻的世事,面对一切赞语恶词,大山对什么都没有作过表态或者评判。它豁达、超然,似乎只是静观,丝毫不去理会那些什么“江山依旧”一类的概叹,大山沉默着。

大山亘古如一地沉默着。

这沉默也许就是它的信念,是坚信自有不可憾动力量的信念。这沉默其实是一种威严,那种不怒自威真正的威严。

对大山的敬畏,有“高山仰止”的真诚,也有知恩感恩的情愫,也许还有“如果大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的担忧……

敬畏大山,真是一言难尽。不知为什么又想起朋友所讲的事情;猎人们到一定时候总要对大山进行祭典,虽然他们把大山具体化为了某个山神。猎人们在仪式中总有祈祷、独白,我想,这在实际上,是猎人们想同大山进行直接的思想交流的一种方式。其实,我也想同大山进行直接的对话、交流,但是,我能够吗?

江边风景

不一定每个人都看见过这里的风景。

雅砻江上游,两岸都是牧场。雅砻江的江面好生宽阔。这段江面更宽,江水来了这里好像没有流动,似乎是一个大湖泊。不过,再宽的江面也有岸,岸边是沙滩,沙细且白,细沙中的鹅卵石光滑如玉,阳光下色彩斑斓,有江水印衬,是极好的景致。

因为这里水缓又平,这里就成了渡口。

划牛皮船的汉子当年只有四十岁左右,身高体壮,不沾烟酒,爱憨笑,少言语。他就住在江边的一座小土屋里,离村寨的那些房屋老远。小土屋孤零零地站在江边,很是打眼。小土屋土黄色,因为那墙全是用泥土夯成的。热天,土黄色的小屋在白白的细沙旁,不远处又有绿茵茵的草地。冷天,土黄色在银白的世界里,都容易上眼,再远也能看见。只是,就那么一间小土屋,有些孤寂。但,还是江边一景。

江水汹涌时,骑马的汉子们在沙滩上卸了马鞍,就把马儿们赶进江水里,骏马们就知道怎么过江去。只见它们头高昂,喷着鼻息,马的尾巴漂起在水面,朝下游方向漂浮,那马儿却对直朝江那边游去。此时的人呢,就抱了鞍垫,把随身携带的东西都在牛皮船里放好,自己蹲在牛皮船的一角,等船家来摆渡。船家,不慌不忙地上了船,露出两条油黑粗壮的双臂,划动了那支巨大的木桨。

江水看似平静,其实江心永远都湍急澎湃。牛皮船在水面起浮挣扎,不是朝江的那一边对直的过去,而是在顺着水流往下游飘浮。船家是要船儿过江,桨从水中拔出来又急速插入江水之中的那刹间,水珠溅得好高,在阳光下化为一阵阵转眼即逝的彩虹。站在江的这边,看那彩虹伴着那船和船上的人,渐渐远去变小,觉得似乎渡到江的对岸,便是去了极乐的佛的世界。

夏天、秋天,就这么过,牛皮船渡人和东西。牛和马统统赶进水里,让它们自己游过去。羊儿就有些麻烦,一船五只、六只地装,而且每次都还得有人照看。

一入冬,江面因为水慢,冰就结得早。从上游冲下来的冰块被结在这里的冰堵住,那些冰就你挤我撞,冰越积越高,冰层也越来越厚,一天比一天结实。

那船家就在冬天的某个早上,出门来仰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返身钻进土屋。一会儿复又出门来,这时他已是怀揣了一把牛粪烧成的灰,手里拄上一根结实的木棍,他就这样,成了这一年第一个踏上冰桥的人。他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木棍去敲打那冰,走得很慢。被得结实的冰面其实一点也不平坦,也如汹涌的波涛,不过,这是不动的波涛。船家就在那冰面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走,他的身后就留下了一条牛粪灰的线。

两岸都有人想过江的对面去。都在喊他小心,让他走慢一点。他憨憨地笑,说自己手里的这根木棍结实着呢,如果脚下的冰真要陷了、塌了、有要裂开的声音了,他就会马上伏在冰上,把木棍横在自己的胸前肚子下,有这根木棍保险,掉不下去的。江岸两边的人都没有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只是看见他稳稳地走,慢慢地走。

顺着牛粪灰,牵马的、赶牛的,背东西的,晃着两只空手赶路的人就放心的走。冰桥路一天天变得宽了,又平整了些,路面上牛粪马尿也多了起来。弯弯曲曲,老远看,就如一条黑呼呼的蛇在冰面上爬行,即使来得再远的人到了这里,也都知道该在哪能里过江、哪里安全了。于是,在这小土屋子的门前,船家总有告不完的别,他自己收下了好多好多的祝福,也收下道谢的话和杂七杂八吃食一类东西。天天的“挥手道别图”,仍然是江边的好风景。

不过谁也没有料到,江边的这座小土屋竟是一个“黑窝”,一个投机倒把的中转站。原来,江这边弄到江那边去换羊毛的青稞,江那边弄到江这边来换茶叶的酥油,有好多时候,交易竟会在这小屋里进行。小屋还是那些东西的保管处,船家就是那些东西的保管员了。风声一漏,“黑窝”被一举捣毁,船家也被一顶“帽子”压得再也抬不起头来,被弄回村寨里“包夹”起来。新派来的船家年青得多,待人也同原来的船家一样谦和,冬天、夏天,江边这渡口仍然忙碌,来到江边,依然有好看的风景。

有一天,渡头却消失了,那座小土屋也只剩下了残墙。而在老渡口不远的地方修起了一座铁索吊桥,桥很大,可以过汽车、拖拉机。江这边,江那边的东西运过来,运过去,很忙。老船家这时已上了年纪,虽然说头顶上那顶“投机倒坏分子”的帽子已经摘去了,可他那腰板却直不起来了。他常来江边,拄条拐杖,望着桥上往来的汽车、拖拉机,呆呆地站着,一站半天,宛如石雕。谁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他还是那老脾气:言语不多。

到江边来,看得见奔腾向东的江水,锃亮的大铁桥。老船家佝偻的身影和那堵残墙,竟如一幅古意盎然的油画,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值得细细一品的韵味静静地从画上溢了出来。到底是大江的江边,永远都有绝妙的好风景。

牧场晨雨

六月的牧场。

天刚亮明,平空陡地刮起一阵带雨的大风,好冷!接着,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得草叶直躲闪,红的,白的,蓝的,黄的野花都摇摆着,五彩绚丽的草地似乎是在跳舞。风一过,那雨也就跟着变了,像珠子成了串,一串串又粗又急的雨线就织成了一张灰蒙蒙的大网。在这张网中,天隐去,地隐去,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了。四野里到处都传来牛羊的叫声,传来人们急促地、赶牛羊上坡下沟的吆喝声;谁家的孩子在奶声奶气地唱着一支什么歌,这孩子真好兴致,吆喝一声之后非得唱上一阵子,往往是还没有唱完一句,又得赶紧去吆喝牛羊,他只好重头开始唱……

早晨的雨变得真快,一会儿竟又变成了瓢泼的水。风雨声、牛羊声,还有人的吆喝声,这场晨雨带来了牧场的喧哗。

只有这家还算安静,牛还没赶走,一排排地拴着。一座小土屋、一顶不算太大的牛毛帐篷四周,在急雨冲刷后,变成了黑糊糊的稀泥滩。正在给牛挤奶的妇女,三十来岁,显得精干利落,她看了看急雨在一个个小水洼里溅起的小水花泡泡,慌忙把奶桶塞到奶牛肚皮的更深处。她扭头望望,朝帐篷里在声呼喊着什么。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笑吟吟地从帐篷里探出头来,答应着。一会儿,她赤着脚,又轻盈,又麻利地来到母亲身后,把牛毛织成的毡子“忽”地一下搭在了母亲的头上。一刻也没有停过手的母亲却仍然在尖声叫嚷,小姑娘笑了笑,就将毛毡把奶牛的后身和母亲一起盖住,她自己却任雨淋着,依然是笑嘻嘻的,站在母亲身后。有了牛毛毡,那雨就不会落到奶桶里了,奶汁“唰唰”地往桶里冲得更欢、流得更响了。刹那间,仿佛连那雨也小了下来。

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突然从雨中来到了小屋旁,他左手抓住一条大黑狗的顶花皮,右手从泥泞里拉起条铁链,三下两下拴好了黑狗,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妻子和笑容可掬的女儿,又朝雨里走去了。

黑狗围着拴它的木桩直打转,似乎是想找个干点的地方躺下去。这时,一群山羊拥挤着走过来,羊群后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小家伙故意装着大人的腔调吆喝羊群。他看见了黑狗,便一下子跑到黑狗身边,抱住狗的脑袋左右摇晃;大黑狗挣扎着,把前爪在他身上一阵轻轻地乱抓。小孩一定没有提防,那狗一下就挣脱了他的怀抱,伸出舌头就在他的脸上一舔,小男孩在狗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一屁股就坐在一块大约已被雨水淋胀了的石头上。他从怀里掏出一双半新旧的胶鞋来,穿上,站起来,在湿淋淋的花草丛上跑起来,追赶那群羊儿去了。大黑狗偏着头盯着小男孩远去的背影,摇了摇浑身的水,猛地一冲,不料,却被结实的木桩和铁链拉了个四脚朝天。

壮汉子又从雨中出现了,他身后跟着匹浑身雪白、没有鞍垫的骏马。他给马儿上好了嚼铁,抹了抹马背,对挤奶的女人说:“阿勒,我走了”。

“还没有喝茶呀,雨又这么大”。女人闻声急忙直起腰来回答。小姑娘忙用毡子把奶桶盖上,捋了一把水淋淋的头发,还是笑嘻嘻地望一眼阿爸,又望一眼阿妈。

“雨,嗬,我是糌粑捏的?还是纸纸糊的?”汉子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只见他一翻身就上了那匹光背马,话音未落,白色骏马的四蹄下腾起一阵水花,腾起来一阵泥浆的雾。

“阿爸,我也要去挖虫草……”小姑娘追着壮汉叫嚷。

白色的骏马早已闯进雨雾中不见。女人叹了口气,让小姑娘把毡子拿开,蹲下去挤奶去了。

“真是的,连喝茶的时间也没有了,虫草,虫草,钱,钱,钱!”女人说了一连串的话,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在埋怨还是在赞扬。

“阿妈,阿爸他又要几天才回来?”小姑娘问。

阿妈还没有回答。

就像是寻场雨突然来到那样,太阳突然地从云层里冲了出来。就在这一刹那间,牛和羊,花和草,山坡和水沟,人和帐篷,一切和一切,全都被太阳照着了。干干净净的蓝天,明明亮亮的浮云,清清爽爽的草地,欢欢喜喜的人群……雨,变了,变得好细好细,在阳光下银亮、银亮的闪耀不停,最后干脆消失在了七彩的光环中。就在这时,那一座座生长着虫草的高高的山头也从云雾中露出脸来。

从那些山头上、从云雾深处,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粗犷的山歌。小姑娘抬起头,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水珠还顺着她的脸蛋往下滴。她推推母亲的肩头:“阿妈阿妈,你听呀,是阿爸他在唱呢,是阿爸……”

洗衣冰河中

半山坡上有一座藏家村寨。

山脚下有一条蜿蜒的小河。在这个季节里,小河沟让冰雪严严实实地盖着。可是听得见流水在冰底下唱着歌,清脆的叮咚声,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是吉它在弹奏一首什么流行的轻音乐。

无雪无风的那天早晨,太阳早早地从山背后出来了,伴着丝丝白云,走啊走,走到当顶的空中,放出了让人心情开朗的暖意来。几个老人在墙角里,享受着冬日的阳光,没有看到村寨里突然飘出的那团彩云。

彩云飘出村寨,飘到了背水的小路上。仔细看,原来是寨子里的五、六个姑娘,她们有的端着搪瓷盆,有的端的是塑料盆,有的半背半挎着柳条筐,嘻嘻哈哈,挤在一堆在一起赶路的姑娘们,多半就是这么个劲儿。她们人还没到坡底河边,笑声就惊飞了一群在小河沟边土地里觅食的鸽子,扑啦啦,惊上天的鸽子们飞了一程还回头望一望哩。

放好盆子,放下柳条筐,找来了两根大木棍,其他的人就抱起石头,随着“噼噼啪啪”地一阵声响,那个只供背水用的冰洞越变越宽,再到后来,小河的流水就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了。头和脸上都挂满了水珠的姑娘们各自找个地方蹲下来,把盆里、筐里的衣服都倒出来,大呼小叫地惊叫着河水的冰凉刺骨,同时,一个个动作麻利地洗起衣服来。

大概是在准备过年,来洗衣服的这几个姑娘都穿着一色的雪白雪白的羊羔皮衣,皮衣上的套衫也很考究,一水的时髦昂贵毛呢。再仔细一打量,她们身上的那些套衫的料子、颜色都不尽相同。她们的衬衣款式,居然也不是一样的,原来,她们喜欢的,也同县城里那些姑娘们的喜好也相差无几。不同的款式,就像她们那一张张不同样却都洋溢着青春气息脸庞一个样─都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美!

她们洗衣,她们开心地谈笑,相互戏谑。说实话,她们真应该这么高兴,手里搓揉的,不再是补巴重补巴的岁月,水流中鲜亮的衣衫,就像是崭新的生活那样令人眩目,那样地叫人欣喜不已。

在不太远的早些日子里,这寨子里的姑娘们,一年四季身上不是那灰朴朴的没有蒙上布面的老羊皮袄,就是用小牛皮做的绑硬皮袍。在那又穷又忙的日子里,爱美的天性却不会泯灭。她们会去找到一片红纸,那些红纸多半是贴在墙壁上的标语。悄悄地,把红纸用舌头舔湿了,再把那红涂在脸蛋上,独自跑到一处平静的溪流边,把那一流溪水当作镜子,偷偷地瞧瞧自己的模样。这一切,虽还不能说全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可现在的这些姑娘们早已有了自己的园镜,她们中有的人也用上了那些用铁盒盒、玻璃瓶子装着的,那喷香的可以用擦手、擦脸的玩意儿了。

几个洗衣的姑娘没有发觉,山脚下突然出现了一个骑马的小伙子。他让骏马走得慢了一些,他想起了那支《洗衣歌》,可他又不想好好地唱,他就用了一种滑稽的腔调唱了起来。“呃……赤达赤达,留巴赤达,嗨,勒斯!赤达赤达,留巴赤达,嗨,嗨,勒斯,嗨,嗨……”

姑娘们全一下都愣住了。居然有人用这样的歌声来让自己快点洗衣。她们本想也唱几句什么,可是当她们看清了来人,又一下子哄笑起来,不由分说,她们迅速地“出卖”了自己的一个伙伴,又推又拉,把一个姑娘朝越来越近的马儿推去。被推的姑娘面孔绯红,又跳又嚷。就在这时,唱歌的勇士也看清了:原来她也在这一群里呢!真的吓了一跳,赶紧猛提马缰,飞也似的往寨子里奔去,让那更为响亮的笑声还是留的远远的身后为妙。

这寨子里的姑娘们以前当然也有笑声,可如今的笑声更由衷,生活中的密,酿造时有她们,品尝甜味时自然也应当有她们。在冰河中洗衣,在冰河边嬉戏,别说春天还远,年青的姑娘们永远都有一份春色里才有的好心情。

梦里的小山寨

一向多梦。

只是梦得零碎,梦得朦胧。许多时候,睁开眼去寻找,只剩下一缕无可言传的情绪,却又倍牵人意,剪不断,理还乱。刚才还是绚丽的雪山草地,刚才还是灿烂的彩霞山花,一瞬间,化为了蓝光点点的飞萤,在睁眼闭眼的空隙里飞行穿梭,如闪电般逝去的流星的尾巴。沉沉的窗外,神秘幽深的高原夜空里,忽然增添了许多不甚光亮、飘浮不定的小星星。梦里,很少见到过月亮。

这是梦和清醒混在一起的时刻。

也不是完全记不得,也有记得梦中一些情景的时候。就如刚才,还看见了的那座小小的山寨。只是,在恍惚中,分不清是梦去了小山寨,还是小山寨闯进了梦里来。只有在没有睡觉的时候才知道,在大脑的深处、在深深的意识里,保存着一个并不遥远的实在。

不过,同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小山寨又见面,毕竟是一件称心的事……但是,应当有见面的礼物……

把一封火柴,平平常常,在街头出售的一封火柴,心里有点酸楚,恭恭敬敬地递给老阿妈。她老人家却哆嗦起来,用颤抖的手“刷”地擦亮了一根火柴,几乎就在同时,老人家惊叫一声:“阿妈呀!”她把那根划着的火柴,连同一盒火柴,“哗”地一声洒在了地面。淡蓝色的火苗刚来得及把烧糊了的硫磺气味送进鼻孔。

“还是不用罢。”老阿妈终于说:“孩子,我的灶膛里一天到晚总是煨着火种的……”

迟疑,但终于还是说:“万一,万一忘记了在灶膛里留下火种……”

“阿妈不怕。找块干牛粪,去别处讨一块燃着的牛粪,拿回来一吹,就有了火,就有了茶。”

阿妈笑着。阿妈的笑里藏着一丝凄凉。她活了快七十岁了,从来没有亲手划过一根火柴,她怕火柴烧了自己的手,她更怕用完以后再没有钱去买。慢慢地,她只相信灶膛里的火种才可靠,不会燃尽,也不用花钱。

有点想哭,是为老阿妈固执中的那点荒唐。

心在挣扎,这不是梦啊,是一个不太遥远的实在。

梦,也有露出若干亮色的时候。那天夜里,小山寨迎来了一个节日。没有火把,也没有篝火。人群乱哄哄地挤在一起,汗味、青稞酒的气味在夜空中弥漫、升腾。草坪上用两根木杆撑开一张白布。白布上燃烧起南征北战的烽火,飘出了地雷大战的硝烟,传来了从地道里发出的清脆枪响。

一夜三场电影。青年们兴趣十足地欢笑着,同白布上的人物一起朗诵着台词。人丛中,老阿妈怀里的小孙女早已发出了香甜的鼾声。她们不愿早早地回到自己的土屋里去,在盛大的节日里,每个人都应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欢乐。

又有些心里酸酸的,为了小山寨那满足的笑声。

这也不是什么梦,依然是一个不太遥远的实在。

梦,也还有真的哭了的时候。有一次,上级发来了一个“机械化”。用的是牛驮、人背,用牛皮船一次又一次地转运,一堆铁块来到了小山寨前。在县上来的师傅手里,铁块变成了拖拉机,会喷气,会咆哮。男女老幼都围上来,看这头只喝很臭的油而不吃草的铁牛。

可是它突然沉默了,师傅说是熄了火,大家就去找火燃烧过后的痕迹,可就是找不到。见多识广的队长,找来了结实的牛皮绳,又哄又牵,拉来了两头耕地用的大犏牛,好不容易让牛拉上了机器走。万没有想到刚走了几步,铁牛猛然大叫,惊惶失措的犏牛挣断了皮绳,冲开人群,落荒到灌木丛生的小山岗上去了。惊呆了人群大放悲声,因为吓疯了的犏牛撞伤了一个只有七岁的痴呆姑娘。

不吉祥。

拖拉机被连夜抬进了夜里有星光照耀,白天有太阳抚摸的木棚中,大门没有上过锁,谁也不会到那棚里去。

真的哭泣了。为了小山寨没有一条通往别处的大路,为了小山寨离那所谓的现代文明太远,也为了小山寨的父老兄弟姐妹们被闭塞和其它扭曲了的、才会出现的看待问题的思维方式。

梦得真是苦涩,梦得真是沉重。这哪里是梦,分明还是那个不太遥远的实在!

为什么老是这么梦?听人说过,那小山寨其实是老天爷藏在雅砻江边深山沟里的一颗珍珠,茂盛的牧草,肥沃的耕地,还有勤劳、善良的人们。只是,“珍珠”为什么非要藏起来不可?

梦就要过去了,分明就要醒过来了。记起临睡前重读了一遍来自小山寨的一封信,信上说,雅砻江上架起了钢索大吊桥,小山寨前修公路的炮声震坍了几户乡亲们的小土屋,那信上还说……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未必是真的?

高原散章

雪泉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地上还没有路,沿途也没有鲜花和绿草。只有可怕的荒原和死一样的寂静,你孤独地走着。

在山谷的断崖上,你曾经跌下去了,粉身碎骨,你痛苦地呼号。但你的信念却没有死去,当你重新聚集成为一股力量时,你愤怒地从那一条条只有冷漠、只有无情的石岩的山谷里冲了出去。

你奔跑。在你经过的地方,有了鲜花,有了绿荫,有了牛羊和帐篷,有了欢声和笑语。于是,你也有了欢乐。时而你放声大笑,时而你深情低吟。这时候的你精力充沛,你一往无前了。

有一阵子,你偶然回头,映在你明澈眸子里的是你的母亲—巍巍的、白发苍苍的雪山。你突然心酸起来,你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母亲,太老了,你发觉你应当就守在母亲的身边。

雪山就把自己苍老的面容隐入了雾的薄纱中。母亲的行为让你猛然醒悟:母亲为什么要你远行?母亲那颗博大的爱心,母亲那颗永远属于青春才会有的火热的心,她的关注的远不是只要你守护在她的身边。于是,你又朝远方跑去,跑得更快了。

在云的眼里,你和云一样,只知道自由自在地跑;在风的眼里,你和风一样,只知道无拘无束地跑。只有土地了解你,她知道,为了开创一片绿色的有生命有新天地,你有你的目地,你有你的方向。你是在为将来奔忙。你获得了土地的爱情,你与大地融为了一体,成为了大地的血。成为了一切生命的浆。

有一阵,你突然默默地消失了,消失在一棵棵小草的根下。你似乎只是一个让万物赞颂的、但是是早谢了的悲壮的灵魂。

但是,白发苍苍的雪山母亲在天的这边笑了。

蓝光粼粼的大海在天的那边也笑了。

有雪山在,有大海在,你就永远不会消失。果然,你又出现了,你又重新欢笑着,奔跑起来。

哦,雪泉,清亮的雪泉,你可知道你的前面还有多少路?你可知道还有多少小草在等你去滋润?还有多少饥渴的生命在等你去抚慰?

从前,没有路,你毫无惧色地跑来,而今,你能说你的前头全都是现成畅通的路吗?

哦,雪泉!

湖边

永远不会枯竭的小湖泊,有一个响亮的,是人们赐予人们自己,也是赐予这湖泊的名字:幸运的海子。

一顶黑色的牛毛帐篷就在湖边草地上撑着。

晨雾从朦胧中走来。送走了前半夜的灯在此时又亮了。帐篷的“门”让人给挂了起来。一团桔红的光圈,在雾气中就像是传说中的宝贝在发光。

一阵嘹亮的嬉笑声,有老人的,有小孩的,还有青年人的,这帐篷里有一个和睦的家。

雾遮严了一切。

谁吆喝着牛羊,谁吆喝着狗。谁往白铁皮做成的水桶里丢进了一把铜勺,“当”的一声,好响亮!听得见湖水在“哗哗”地响,是谁这么早就来湖里取水了?

“l……like……flying……but……”(我喜欢飞,但是……)居然,这里有人大约是在念英语。

一切都在雾中。

太阳,却有一把巨大的金扫帚。

湖水蓝幽幽,这样的蓝色很少见,除非是在梦中。没有帆影,水鸟也不见。只有远在天边的雪峰,很是喜欢自己的影子,喜欢自己的雄姿,湖泊就是镜子。

奶香在湖边弥漫。转经筒在嗡嗡地响,像是有群蜜蜂在什么地方飞着,那里一定有甜的东西,比如糖。

“l……like……flying……but……”

“为什么?”阿爷手中的转经筒停下了,不解地瞪大了有些昏花的眼睛。

湖水里,几尾鱼怡然自得。书上说,大海里有会飞的鱼。可是小湖泊里没有会飞的鱼。

飞,什么想飞?

亘古如一的寂静,亘古如一的美,湖边躁动着年青的心。

牦牛驮运队

雪后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它们模糊的身影。

没有铃声。牦牛极少有带着铃铛上路的。

没有昂头急行的英姿,牦牛从来就只会埋头赶路。

雪后的空中洁净得没有一丝浮尘,只是显得更冷。在天空和雪原的交接处,蠕动着的牦牛所证明的难道只是它生命的顽强?

它们庄严地走着。背上所驮的也许是大雪后急需的粮食,也许是药品,不论是什么,那都是一个使命。它们不懂得吆喝声中的焦虑,但它们一定能感到背上所驮物品的重量。它们沉重缓慢的步伐,也俨然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

驮进雪原深处的,应当是一个温暖的春。

在那时,百灵鸟会在明媚的阳光下唱起那支唱了许久许久的歌:没有水作浮力,没有借风张扬的帆,有的只是难以衰竭的体力,还有执著向前的毅力。这群有血有肉的负重的牦牛,就是在高原云海里行进的船,它们是高原之舟。

鼻孔里喷出的,是雾一般的热汽,只是,这点热汽也奈何不了茫茫雪原的冰冻三尺。人们在它们身后的吆喝,其实已经变成了一种热切的呼唤,那是在呼唤平坦的大道,在呼唤电力牵引的机车。

在这个星球上,有的地方已经用航天的飞行器把人送去了太空,焦灼,热切的呼唤并不过分,可在这雪原上除了自己能听到,谁还能听得见?负重的牦牛队,依然在茫茫的雪原上缓缓地行进。

读山

康藏高原,我的多山的康藏高原。

山多,我读山。

坦坦荡荡,毫无掩饰地矗立在蓝天之下,江流之畔。一抬头就能读到他的伟岸,读到他的雄壮。读着读着就体会到了在他的雄壮和伟岸后面的质朴和真诚。一仰头就能望见他与闲荡的流云为伴的峰峦,一低头间就知道是在钦慕他那昂首向上的风采。他的昂首向上,绝不是因为洞察了世态的炎凉要弃绝红尘,那是他自豪自己的根深深植于大地,无论他有多高,他的稳固可以岿然不动。

读山,读到了山的执着,山的信念。

巨碑般的石崖上刻满了神秘的文字、图案,画像。时代的烟雨可以让历史发白,然而,飘渺的天音毕竟不是空谷的足步声。除了石崖,在这里还有谁见过什么吗?在石崖上还没有刻下那些字句和画像的前许多年,山,就已经存在了。读山,竟也读到了造物的残梦,那并不齐整的山峰,那并不规则的崖壁。读山,还读到了秦汉明月留下的清辉,读到了盛唐太阳晃过的痕印。读山,不能不惊奇他的古老,他在沉默中的长寿。

壮阔博大到了令人难以置信,康藏高原上的山。把他比作浩瀚的大海,是因为这里本是山的海洋。可高原上的人却愿意把他当成父亲和母亲的庄严雕塑。不是为了给后人纪念和瞻仰,山,本来就是这样。他是那么的自信,他又是那么的从容,他托起了一片蓝天。在这片蓝天下,大鹰在空中遨游,一把青稞面,一碗牛奶就孕育了一个世界,大山的空间成为一方生灵栖息、繁衍的空间。在这里,也就诞生了一部蹒跚行进在山间险路上的历史。

读山,是吟唱山的无私和奉献。

望云

最熟悉的就是康藏高原上的云。

最爱望的却是那一朵朵立体状的云。

经常这么想,这一朵朵立体状的云应当是云中的魁首了。如果康藏高原的蓝天上没有这样的云,天空从此就会失去神韵。一个空荡荡、寂寞的天空。

云也被诅咒过。那是她刚从地面升起的时候。

那时,在山谷里同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相遇,她不是云,她还是雾。狭窄的路,在路上惶恐得想用手去撕开那网。伸出去的手,缩回来,是一把凉沁沁的水。朦胧、迷茫得太久太长总不是个味。那网,总让人想到那个恶毒的字眼:阴谋。

她却不顾一切地升腾。悄悄从人身边溜走,从山谷里一直向上,她涌动着,她想的是到了高处凝聚。只是因为山谷太狭窄,只有宽得出奇的蓝天才是她自如的地方。于是,她在蓝天上显得风姿绰约,飘逸潇洒。她在蓝天上是那么的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在这时,才发现她是那么的明丽,她给人以清清亮亮的感觉。不论别人是怎么议论,她总有路要赶。她惦记着有一片伸长了脖子在盼望她的青稞苗;她牵挂着一片牛羊还不能啃到草的干草滩。她总是去得匆忙,她忙得舞姿婆娑。没有什么逍遥自在,没什么无拘无束。她永远头顶着一片灿烂的光亮,因为那光亮,从下朝上望,她才显得那样的厚实、凝重。正是因为这样,在康藏高原上总是能看见那一朵朵立体状的云。那是盛开在蓝天上的洁白的花。

感路

离开康定到“关外”主要是靠坐汽车去,这是现在。遥想当年的骑马步行去“关外”,先在心理上已觉比前人优越了一百倍。汽车在公路上喘着粗气,忽而辗转于深涧,迷离踌躇。忽而飞奔在平地,春风得意。放眼窗外,这“关外”确实比“三山挟持,二水分流”的炉城“关内”开阔得远,广大得多。

被汽车颠动一腔新奇,忽然化为许些乱想。

路应该是高原的血脉,因为血脉的跳动,才会有高原的活力,才会有高原的新姿。突然,从缥缥缈缈的云雾中现出条羊肠小道来。远远望去,那小道狭窄得可怜。傍着悬崖峭壁,坎坷里更显艰辛。真不知那条小道上的脚迹是新的,还是已经陈旧了。也不知那条小道是废弃不用了,还是在继续发挥着所谓的余热。

但那小道也是光荣过的。起码,因为有了它,康藏高原才发现了自身之外更加博大的世界,因为有了它,才让康藏高原同外面那个世界联系了起来。只是到了后来因为有了公路,只是因为到了今天,才感到它居然古朴得那样别扭。有一点自暴自弃的味道,它似乎还沉浸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它没有多大的变化,也许,是它担负过太多的苦难,目睹过太多的贫寒,没有了人在它身体上的来往,没有了牛马在它身体上的践踏,它已知足了。

它默默地缠在石壁上,俨然是历史的陈迹。

公路当然自豪。当年,它带着开拓的气势冲进了它所认为的荒野。所以它才那么尘土飞扬,所以它可以终日喧哗吵嚷。尘土飞扬的结果是路面已经坑坑洼洼,迄今为止还是终日喧哗吵嚷却掩盖不住毕竟还是已经落伍的凄惶。

小路属于昨天,公路是属于今天的。

谁也不可能把历史割断。

可是,我们需要的却是明天。

颂夜

据说,百里方圆之内绝不可能有人烟。

太阳刚刚下去。天那边还残留着的那一抹玫瑰红,使人醉迷地涂在枯黄的草尖上。一轮如美女愁眉的月亮,孤零零地已出现在天的另一边了。

终日摇着转经筒的阿爷曾经说过:太阳是一个女人,女人的胆小,到了晚上就不敢出门。所以,你只能在白天看到太阳。月亮是男人,男人胆大,所以你走夜路时月亮就能陪同着你。

当然,这只是一个草原上的传说。

仰望着牧羊女眉毛似的月亮,真担心今晚一阵寒风会将她吹折为两段。淡淡的银光没有男子汉的豪放和阳刚之气,只有一丝忧怨,叹息着无力穿透浓黑越发浓重的天和地。

盼着有一声狗叫。却还记得方圆百里绝无人烟的忠告。

盼望来一只流萤也好,却又知道时令已经是秋,秋也不过是拖长了尾巴在寒风中瑟瑟。

在荒夜里,火和灯便意味着生命。

不知道,在很久以前是不是真有过洪荒年代,只知道,如果有,今夜,便是的。

马的响鼻变成了呻吟,马铃声变成了幽幽的抽泣。在薄雾似的银光中,草丛和石影都散发出了一阵阵与世隔绝了的忧郁。

突然。

天国的妙音。耳朵分明听见了马蹄敲打草地的声音。未知的荒原里铁掌击石,有一点又一点灿烂的明亮。一下就撞燃了堆积在心上的干柴,顿时,火光从心里升起来。

其实,都是心雄胆壮敢走夜路的汉子,此刻一见面,却觉得对方就是火,就是在黑夜里为自己照亮前程的明灯。

篝火未尽人微醉。听着骏马在耳边平静地咀嚼草料,也听见了在远远的夜的深处,有几头野狼真正的悲鸣。

“砰”,朝天放了一枪。古老的明火枪,意外地击中了一颗星星,星星晃着一条亮光坠落在了夜幕背后。

于是,草地精神为之一振,轰隆隆地反馈来回声,复又消失在一粗一细自信十足的鼾声里。

一个美好的夜!

在那片绿荫深处

在临时居住的房屋里,从窗口看出去,看得见一条不大的河流,看不见河上的桥,桥,还在河的上游。河的对岸有条小路,就像是一根扯不直的牛皮绳,七弯八拐,却是从那片绿荫深处爬出来的,见了太阳,小路也就渴了,爬到河边,连头也浸到河里去了。

每天早晨,站在窗前。到了那个时间,就能看见一个粉红色的倩影,是一位姑娘。姑娘背着一个黄亮亮的背水桶,一到河边,她就用一把金灿灿的铜瓢,把清清亮亮的小河水一瓢瓢地舀进水桶里去。随着她的手臂起落,水就在空中化为一道道明亮的带着弧线的光亮,一晃一闪,一明一灭。就在那一刹那间,绿的树,红的衣,黄的桶,闪着奇妙光芒的水,生动而又绚丽缤纷。

姑娘抱起水桶,猜想得到,她一定是轻轻地、轻轻地把桶放在了那个石块砌成的小台上,因为那段时间里,她的动作很慢,很慢。她又转过身来,把桶背好,沿着那条小路走了。渐渐,黄亮亮的木桶就溶进了那片绿得十分深沉的绿荫里,看不见了。可是,还隐约听得见姑娘身上所佩的小铃,随着她的脚步移动,晨风送来的十分悦耳的脆响。

就呆呆地想,其实她在这时应当唱一支歌,伴着鸟语,唱一支古老的、欢快的、甜甜的歌。真想听到她能唱一支歌,就隔着这条小河。可是,始终没有听见她的歌声,天天早晨都是那近乎无声的画面……啊,那片绿荫深处,真想走进那片绿荫的深处。

就这么走,沿着姑娘走过的那条小路,用不着匆忙,也许还能看得到姑娘留下的脚印,就顺着那脚印,走进那片让人神往的绿荫深处……

……原来是一幢小巧的“崩科”,刷了绛红色的油漆,墙壁上画着牡丹,还有狮子,还有凤凰;窗台上,放着花盆,黄的花,红的花都有,最大的一盆,是淡雅的粉红中带白色的海棠。花儿,正悄悄地开放着,一只蜜蜂嗡嗡着。

正以为这里很静,一条肉厚毛亮的大黑狗,见了生人,猛地咆哮了,奇怪的是它的叫声也没有打破这里的宁静。有铁链拴着它,生人也不怕,它咬不着人。这时,主人迎下楼来,是一位气色很好的老阿妈。她低声喝住了狗,让客上了独木做成的楼梯。楼梯的尽头是一处整洁的阳台。靠墙边,放着两副马鞍,其中一副像是包了银子,亮闪闪的。马垫用腥红的灯蕊绒蒙了面,还很新,很有气派。唔,准是这家里来了客人了。正猜着,屋里飘出了青稞酒的香味,紧接着就听到了主客的笑语。

进屋,就看见了那姑娘正为客人斟茶。姑娘的阿爸,阿爸的客人,客人的同伴一起都站起身来……于是,醇香的酒,浓浓的茶,热烈、豪放的笑谈……还是听明白了。原来客人们都说,姑娘烤出来的青稞酒太好了,明天她就要随客人们进城卖酒去。会有那么多的青稞来煮酒吗?酒已上了脸的老人笑了,笑得那么自信,客人们也笑了,笑得那么舒坦。

纵然再不贪杯,到底还是醉了。有了酒,就有了唐突,忽然问那姑娘,背水时,你为什么不唱歌?唱一支古老的、欢快的、甜甜的歌?

姑娘说,唱了,我唱了的。背水时,我就把歌装进了水桶里,煮酒时,我就把歌煮了进锅里去。青稞酒就是一支古老的、欢快的、甜甜的歌。让喝了青稞酒的人们都唱歌,喝了青稞酒的人就都会唱歌,都来唱一支古老的、欢快的、甜甜的歌。怎么?不信?不信,就再喝上一碗,一边品,一边就学会了唱歌了……

当然信,姑娘,怎么会不信。难怪说这酒好,是姑娘你,原来是用你心里那首旋律欢快的歌,和着那青稞一起煮出来的,可是还是没有真正的听见啊……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点醉了,真想啊,真想走进那片充满生机的、充满希望的绿荫深处……

火红的“三颗针”

初冬的康藏高原。

溪流的歌声小了,群峰的模样老了。狂风又开始在广漠的草滩上横冲直闯,发出一阵比一阵更加尖利的呼啸。无数的灌木丛被风吹掉了最后几片黄叶,冻得瑟瑟发抖。枯干的树叶、野草在寒风中漫无边际地飞了一程,落下来,因为让冰雪冻住,瘫贴在地面,不动了。

这时,只有它,火红的“三颗针”,一簇簇,一团团,在峭壁边,在草坝里,在山顶上,在天地之间,顶着凛冽的寒风,傲然挺立。红色的叶子,红色的果,像一堆堆燃烧的火焰,那样热情,那样的无所顾及,映红了天的半边,染红了地的一角。它,燃烧着……

在漫坡遍野的“三颗针”面前,冬之肃杀之气销声匿迹,生命的活力依然蔓延在这冬就将降临的大地上。在康藏高原上少有红于二月花的枫叶,却有比枫叶更红、更灿烂的“三颗针”。

“三颗针”是康藏高原上一种常见的灌木。它长着一些小刺,又不高大强壮引人注目。有人把它称作“刺黄芩”,而有的人把它叫做“三颗针”,就是因为它的枝条上,每逢节巴,就会生长出三枚一组、朝三个方向伸去的硬刺,那刺的尖端锐比铁针。

在康藏高原的夏日里,“三颗针”和其它植物一样青翠碧绿。茂密的枝叶摇曳着,殷勤向路人送去一片荫凉。枝条上挂满了玲珑可爱却又酸不可耐的、小小的、青色的果子。就是这些小酸果,为放牧的人,过路的人驱走了干渴,带来了丝丝凉意。这小小的、酸酸的果子为村女和牧童带来过多少欢欣和乐趣,没有品尝过那果子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这名叫“刺黄芩”的“三颗针”根呈暗黄色,可以入药,据说是那根中最多的就是“黄连素”了。在黄连素资源日见匮乏的今天,“三颗针”是尽其所能在向人类提供没有污染的药源。然而,它对人类却是一无所求,悄悄地,在石缝中生,在荒滩上长,水分不足也罢,养料不够也好,它总是能生长出来,并且勃勃地生活下去。

当它每年叶红果红之际,就到了初冬时节,也是它一年中的“垂暮”时节,可它那火红的晚节却让人感到它更加的朝气蓬勃,感到它是满怀喜悦地在等待人们把它当作药材收去。它好像是在寒风中跳跃着的红花,使人想起燃烧得正旺盛的一处处火焰。在那燎原的火势里,有小小的红果将会在泥土里繁衍、生长,它蕴藏着明年还要红遍万山的博大气势。那火一样的红,也让人想起鲜艳夺目的旗子,让人联想起在招展的红旗下,一代又一代的高原的建设者们,想起他们那一颗颗跳动的红心,那一腔腔沸腾着的鲜红的热血……

火红的“三颗针”,我高声赞美你!

彩色的村庄

那座色曲河边的村庄。

色曲河碧波荡漾,河岸边杨柳依依。茸茸嫩草覆地,报春的花儿探出头来。庄稼地里,冬小麦浓绿欲流。阳光下,苗尖上的露珠最让人心生怜惜。一派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点在晨风里晃动——哪里去找这样色彩斑斓的珍珠?清晨,在农人的田园里。

苹果树正开花,花开得那样多,那样密,远远看去,有点不像是花了,倒像是那是一团团凝重的、依恋着大地的晨雾。走进那花的云雾中,有笑声,那笑声能感染人,秋天,这里会有一个怎样的收获?

粉白的花丛中,绿荫下,因为有小学校一类的单位,不时跳出一堵堵青砖、白墙来,更多的是跳出一派派斑斓的色彩来。他们把自己的住房的墙壁上涂上了好多颜色:深红、黄褐、绛紫,只有屋顶上那用来“煨桑”的像烟筒一样的小巧建筑,全是雪白雪白的,有烟,在那里徐徐升起。窗户不尽一样,虽然都是木格窗,那上面的图案、彩绘却不相同,有珍禽异兽,有奇花异草,有八宝吉祥,有四季常春……

从早到晚,穿村庄而过的车马不断。汽车的马达声和喇叭声引不起人们的注意,反而是马的铃铛声,总会让那些正在地里锄草的人们手搭凉棚向远处望望。汽车是过路的,而悠悠的铜铃声,很可能是熟人、亲戚来了。

孩子们打闹的天地是在浓密的树荫里,大人们只顾在地里忙碌,偶尔,他们才直起腰来说几句什么。天有些热了,衣衫开始单薄,年青人的就有些花哨,点缀在两岸绿色中的雪白、粉红、鹅黄多半是姑娘们的装扮。

太阳下山,村庄里的色彩却依然浓烈。谁家把收音机放到了最大音量,“滴、滴,嘟……”,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时。地里就有人抬起手腕来看表,本想趁机对一对时间,不知是那一家又放响了录音机,放得更响,于是就忘了对时间,先听一听那录音机里在唱什么歌儿再说。

村庄里弥漫着牛粪、木柴燃烧后混合的烟的气息,电灯光从各家各户的窗口透了出来,在暮色中变成了乳白色、桔黄色等好几种色调。想来,是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

在这个时候,每一盏灯下都会有故事。风趣的,严肃的,过去的,现在的……有一个故事说,在过去,在这片林子里,蹲着一座头人的碉堡,像一头巨大的、凶恶的猛兽,日夜盯着当年这片树林里那一座座低矮、破旧的小土屋……听得小孩们直嚷不想听了。有人就说想一想今后……却不再是故事,倒些像是两幅从内容到色彩都迥然不同的画面:前者阴冷、灰暗,后者欢快、明亮。

要讲在这五月的村庄,凭几个“图画”、“色彩”一类的字眼远远不够,因为这里的生活本身是那样的绚丽多姿,他们所创造出来的一切,更是千姿百态,万紫千红。什么样的文笔能描述?

这地方在德格,这村庄名叫龚垭。

冰雪里的故事

常常,已记不清次数了。把一些并不好听,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的陈年旧事讲给熟人、友人们听。有时,干脆用了让人读起来觉得并不精彩、甚至还有些枯涩的文字敷成一篇篇什么也没说明的文章,而且,还抱着说起来也惭愧的动机:到什么报纸上,刊物上去“骗”几包烟钱而投将出去。如果侥幸得逞,那几包烟钱会带来兴奋和刺激,继而,不管天高地厚的又继续涂鸦不停。

从烟钱联想到吸烟,因为吸烟就会带着火种在身上,突然想起一个用钞票点燃了一堆火的往事。虽然,“稿费”也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却也抑制不住,还是将这多少也算有点稀奇的往事写出来再说。

那是一个冬天里寒意最浓的时候,多事的冷风把枯黄的草叶连同灰尘抛向苍穹,让干瘦的石岩在灰沉沉的云层下裸露出饱经风霜的苦难面目。不知何物是“累”的寒风又从四荒八极的远远近近,收罗来无穷无尽的雪花,想把石岩遮盖起来。听得见枯瘦得不成形的水流在冰底下的呜咽,似乎是在诉说春日的勃发和夏天的繁华。冰雪覆盖的原野显得越发庄严,庄严得近乎残忍。而狼,被饥饿逼得疯狂起来的狼却不顾一切地四下活动,它们的目的明确而又直接:为了自己的性命,找到可以吃下去的一切,包括人。

是一个领工资的下午,尽管天已快黑了,教师阿洛布朱依然打算连夜赶回家去。他的家里有多病的阿妈,不久前妻子生了双胞胎,家中该他出力的事情越发的多了。虽然每月的工资有五十多元,但要派用场的地方也多。阿洛布朱在家里还有好多活儿要干,阿洛布朱是家中的台柱子。

冰天雪地的野外有一种只能感到恐惧、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害怕的威严,尤其是那野外突然连风也停了的时候。阿洛布朱是一个还没有体验过什么叫做“害怕”的汉子,又正当年青。但这个下午却有点异样,他在心里直嘀咕,但他自己突然被自己体会到了恐惧而感动,于是他就唱起一支他并不熟悉的古老的民歌。那支歌里说,春夏秋冬轮换着来去,都要过去又都要回来。充满新鲜和活力的季节是这样,冰雪交加的季节也是这样。

他的歌一出口就让冷风给卷走了,他恼怒得更加大声地唱,他本来可以就那么一遍遍地唱下去,但是他突然闭了嘴。顿时,他那韵律苍凉、古朴的民歌声一下消失了,好像不是消失在荒原里,而是消失在了历史的深处,踪影全无了。

因为阿洛布朱惊讶地发现雪地里倒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要去朝佛的老人,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里迷了路,耗尽了已经衰老不堪的体力。

阿洛布朱把老人扶上了马,他本想把老人带回他自己的家里去。他估计,在天亮以前,他们完全可以走出这片荒野,回到他那前临小河,背靠森林的小屋里。但是狂风暴雪来了,雪停下来时,狼来了。先只有两只,后来增加到了七头。再往后,一共有十一匹狼跟在他们俩人身后。

马儿首先害怕了,它颤抖着在雪地里挣扎前进,因为颠簸得厉害,马背上的老人呻吟不已。阿洛布朱意识到,自己腰上那把五寸长的腰刀不会有好大的作用。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火,在野外遇到狼,谁都会想到火。他拉着马儿跑到了一块生长着好多丛灌木的地方。这地方也有些避风。他急忙折下些灌木的枝桠,他想,点着了火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阿洛布朱身上有火柴,因为他吸烟。可是用什么来引燃这堆火呢?生生折断下来的灌木枝上还挂着冰凌。阿洛布朱把一盒“飞雁”牌香烟的纸壳撕开,把那张烟盒纸点燃,可那张烟盒纸转眼就要燃尽,树枝没有一点想燃的样子。阿洛布朱没有慌,也没有犹豫,他把两张一元的钞票,几张角票卷成一个圆筒接上了就要熄灭的火。钞票燃起来的火光有些发蓝,燃得很慢,很不情愿的样子。燃过的灰有些发黑,并不马上落下去。那束看上去很干燥的细桠枝并没有点燃,只是冒起了一股小小的水蒸汽。阿洛布朱迟疑了一下,抽出张十元的钞票又接住了那火。火,在他手掌的护围下可怜地幽幽地跳动着。那束桠枝就是不燃。阿洛布朱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了十元钞票,怀里只剩下三张了。阿洛布朱的手颤抖起来。把终于开始燃起来的那束细桠枝放到了一堆树枝的下面,可那火却扭捏地躲开了那些枝桠,似乎也是在怕冷。阿洛布朱在心里呼唤着天神,一咬牙,抽出两张十元的钞票,钞票连同那束细桠枝到底点燃了一大把灌木枝,火星飞溅了,终于,一堆火熊熊地出现在了黑夜的荒原上。狼的嚎叫变成了哀鸣。阿洛布朱发疯似的不断去折断那些灌木枝,老人就不停地把那些灌木枝投进火里,火势一直那么的旺,那么的欢,火一直燃到天大亮起来……

那个月,阿洛布朱的工资只有十元钱。

如果这篇也没有什么意思的短文能换回几包烟钱,就算是阿洛布朱还的债。因为阿洛布朱从他家里到乡上来讲述了这件事,听了不由目瞪口呆,跑去买了一条“飞雁”牌香烟送他,他说,如果想通了,下个月他就还。这条烟的当年价格:人民币大写贰元陆角正。

沟里妹

几场雨过去了,站在沟里仰头看天,天好蓝。比羊毛白、比羊毛软的白云不晓得累,飘来飘去天天擦蓝天,蓝天好干净。蓝天下,贡嘎雪峰银光闪耀。

悄悄地,有五彩云霞从树林里升起,在沟里蔓延,把山坡盖了、把山腰缠住,那是杜鹃花儿开了。

沟外的人又潮水般地涌进沟来,挎着照相机,扛着电视摄像机,一拨又一拨,沟里一下就装满了沟外那个陌生大世界的喧哗。如醉似狂的人们对着大冰瀑布举起双臂,欢呼着看见了大自然的奇迹;蜂儿朝王般地挤在杜鹃花树下照相、合影。他们捧着水笑,围着树笑,相机咔咔嚓嚓响个不停。突然,镜头对准了沟里长大的妹子。

沟里长大的妹子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伴着这沟里树、伴着这沟里的水、伴着这沟里的冰雪、沟里的花,她生活了十五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沟里会来这么多的人,也没有想到过她的沟里的一切会让沟外来的人发狂。在她的眼里,所谓的大冰瀑布不过是万年不化的冰雪坡,繁花盛开的杜鹃树,不过是她和伙伴们砍回去烧火取暖的柴禾。

沟外来的人说,你们这里真是美极了,冰川、森林、温泉、杜鹃花,还有你呢,小妹妹,都很美!她也读过四、五年的书,她看过电影、电视,她朦胧地知道,在沟外才有一个美不胜收的大世界:高楼像森林,夜色中闪烁的灯光比星星还多。还有,还有那样的裙子,沟外姑娘们穿的裙子,她梦想她也有一条那样的裙子。

到沟外去看看,这太像是做梦。

沟外的人涌进沟里来,这可是真的。那一天,一位满头银丝的老者在山路上喘息,沟里长大的妹子不忍心,她就牵来了以往只用来驮柴禾的马儿请老人骑上走。没想到,沟外来的人们都想骑马,骑上去就大呼小叫,说是好有意思,说是生活丰富多彩真美好。

沟里妹子抿着嘴偷偷地笑了:不就是骑骑马么?于是,她把马儿洗刷得干干净净,精精神神,打扮得漂漂亮亮,脖子上挂上个锃亮的大铜铃。骑在马背上的沟外人竟如同小孩般地大笑,竟如小孩般地惊叫出声来。这才有意思。忍不住,沟里的妹子又抿上嘴偷偷笑了。

沟里弯弯的小道上便洒满了铃声,洒满了笑语。

沟外来的人给了她一些钱,她就把钱都交给了她的阿爸,也没有忘记告诉阿爸,她想要那样的一条裙子。没有想到,阿爸托人给她带回来的裙子比她想要的还要艳丽,还要漂亮。她穿上,同伴嫉妒得瞪大了眼,闭了嘴,一句赞扬的话也不说就走开了。

最令人恼的是,已算得是沟外人的表姐说的话,她说,裙子的色彩太鲜、太艳,还不如那件嫩绿的衬衫得体。沟里长大的妹子心里有气:难道说沟里的人只配穿旧衣衫?表姐说,傻话,傻话!人穿衣要讲究搭配、讲究和谐。

望着一缕缕似有若无的云雾,从那条青翠碧绿的山谷中升起,望着天边银光闪耀的雪峰,沟里长大的妹子心里涌起的念头越发强烈、越发鲜明:到外去看看,一定要到沟外去看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沟里长大的妹子不再以惊诧的目光去打量、去审视沟外来的姑娘们的穿戴,那条裙子也收了起来。

忽然有一天,天天在山道上牵马的沟里妹子真的走了。她的父母说,她去去就要回来的,沟里长大的妹子不会离开这里,她这是自己出钱到县城一个什么旅游知识培训班去了。哦,这沟里长大的妹子! p3WHqSanczdRPzjDM/GE30+4YN4VTYITtmnMLq6dA7s0oh6zd5pF3IR7Gt86He8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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