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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牛

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阿布的母亲在牛厩里死去活来,生下阿布。恰巧,这头牛也在牛厩里出世。阿布的父母听信了老喇嘛的话:为了阿布平安长大成人,一生平平安安,这头牛应当放生。

“放生”牛是自由自在的牛。它只需吃草,长膘。没有人把赶去驮东西;也不会有人把它捆翻在地剪牛毛;更不会被杀来吃肉。谁也不会去指挥它,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它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阿布的放生牛长大后,威武得不得了。个大体壮,头顶一对弯角粗大黑亮,一双血红的眼睛有凶光。它白天在坡上啃草,夜里倒也随牛群归栏。却总是与牛群拉开一段距离,孤零零站在一边,从来没有看见它同别的牛嬉戏。

阿布暗暗惊奇,看这气派,这头牛似乎是一群牛的头儿,是牛王?忽然有一夜,放生牛没有归栏,牛群就有些骚动不安。第二天没见它,第二夜也没回来。阿布这才想起人们的传说:不知从哪里来了伙偷牛贼,放生牛会不会被偷走了?无论怎样还是去找一找。直找到太阳快落山。阿布来到亚日神山下一条树木茂密的山沟里。猛听风响,原来是一群饿鹰,老鸹从林梢上飞起来。心里奇怪,就走过去看看。还好远,阿布就看见他的放生牛埋着头。动也不动地立在一块石头前。走过去,这才看清楚了:放生牛把一只五尺长的大豹子用头抵在那片石崖上,一只牛角刺入豹子的肚子,放生牛的一双后腿半截都陷入泥沙中!豹子早已咽气,流出的血,在石头已经结成了干硬的血痂。

放生牛凶猛不是一般。

又过些日子,生下放生牛的那头母牛摔死了。

皮是有用的,当然要剥下来,牛肉总不能不吃。阿布把母牛的牛肚翻转过来,把牛胃里的粪渣抖出来,又把牛肚提到溪水里洗干净,牛肚包酥油,在牧场上很常见。

又到了牛群归栏的下午。放生牛起先还在牛群后走走停停,慢悠悠很自在。突然它昂起硕大的头来,鼻孔张合得厉害,它好像在空气中捕捉什么。猛地,放生牛长啸一声,已经不像牛叫!它飞跑如流星,冲开牛群,跑到那堆母牛的牛肚里倒出来的粪渣前站定了,仰头大嚎,双目中就有浑浊泪水流出,血红的眼睛里没的了凶光,湿雾蒙蒙的一派。

昂头低头之间,放生牛宏大悲怆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急促。群牛也一起飞奔过来,低下头触一触那堆粪渣,也昂头大叫大吼,声震整片牧场,惊心动魄,连鸟儿也不敢停停,拼命飞远。

放生牛又用前蹄猛刨草皮,草皮上留着剥那头母牛皮时浸下的血。放生牛叫得声嘶力竭,口吐白沫。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把牛群赶进了牛栏。放生牛却从木栅栏里闯出去,跑去围着那块剥过牛皮的草坎和那堆粪渣转,狂叫、跳跃、喘着粗气咆哮。阿布不敢去赶它,能把牛栏中的牛群镇住已经不错。放生牛伏在那块草皮上,很远都听得它急促呼吸声,只是吼声渐渐低沉下去,如呜咽。直到东方发白。阿布看见放生牛慢慢站起来,肥壮的身躯一夜里似乎变得瘦骨棱棱,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倒倍显高大。

天亮时,放生牛慢慢走了,没有声息,没有回头,踏着露水朝草地深处走去。阿布只知道是它去吃草,歇息,并没有在意。可是从那天起,阿布就再也没有找见到过这头放生牛。

过了十多年,打猎的益西说,在亚日神山大海子边的树林里有一头野牛,好像很恨人,看见益西就猛追过来,益西怕极了,慌忙开了一枪,也不知打中没打中。会不会就是那头放生牛?但它却野了。

不会吧?阿布想,牛,是活不了那么长的时间的。

“雪里站”

牧场汉子巴洛万没有想到他的那匹老母马居然还能下崽,而且生下一匹黑毛油光闪亮的小马驹。小马儿太惹人喜爱,都说是亚日神山上的野马种。马驹双眼炯炯,臀园腰身短,四蹄园又大,四条长腿下半截生着雪白雪白的毛,猛一眼,只道是匹黑骏马站在雪地里。

小黑马欺生。我头一次骑它,竟然老半天跨不上马背。又蹦又跳,还扭过头来咬我。我到底骑到了它的背上,它就跑、就颠,没有把我从马背上摔下来,它又来个一双后腿直立、长嘶咆哮。还是摔不下我,它就开始赖皮,前脚一跪,想在地上打滚,赶我下来。这时候,我就用皮鞭抽它的屁股,抽得它暴怒发狂,它就开始不顾一切地冲坡、跳坎,往灌木丛里穿……累得它大汗淋淋。我跳下马背也几乎站不稳。它喷着鼻息在我手上吃我为它准备的糌粑,直到吃完才熄了火气。我再骑它,它就老实得很,它认输了,我当然很自豪。许多牧场汉子都见我同小黑马较量的场面,他们说,看不出来,这个小汉人骑马倒是个料。

在一本什么书上看见过有一匹马叫“雪里站”,生来缺乏想象力的我就把这名移到了小黑马头上。天天这么叫,它也就记得,我一喊,它就抬头看,喉咙里有声音滚动,像回答,我觉得很亲切。就走过去拍拍它的长脸和它油亮光润的脖子。它呢,常把头在我的肩头背上蹭来蹭去。有一回,我没留意,它突然回头,把我的额头带眼眶都碰肿了,淤血一大块,一个多月才好。

巴洛知道我对他的宝贝马儿好,很乐意把马租借给我,我无论走哪里,巴洛就牵了“雪里站”来。“雪里站”很鬼,见到我就讨吃的,实在没有准备什么的时候,就是茶叶渣也得往它嘴里塞一把。

“雪里站”胆子大。初春的一天,夕阳西下时,格隆沟里很静。东一片、西一片的残雪映衬发黄变黑的枯草,使一种孤独凄清的情绪在沟里弥漫。我伙伴只有“雪里站”。突然停步不走,我知道准有什么事,赶快从有些愁绪的默想中挣脱了出来。定睛一看,在沟的一侧坡上,两条狼像狗一样坐着,对我俩“狼视眈眈”。只有百步之遥,我好冒火,太阳还在远远的雪峰上呢,它们就出动了!我拍拍“雪里站”的脖子,问它:敢不敢?我们去打它们。“雪里站”喉咙里呼呼有声,分明是赞同。我就一提缰绳,双脚尖猛磕马肚,嘴里发出大约比狼叫还难听的怪叫。这时,“雪里站”如平地起旋风,一声长嘶,朝那两条狼扑上去。两条狼匆忙转身就跑,迅速异常,我看见两条大尾巴下垂着晃荡不已。我和“雪里站”回到沟底路上,走了好远回头,看见那两条狼还在呆呆目送我们,却没敢再靠近沟底的路边来。

回来讲给巴洛听,巴洛就笑:你用啥子来打狼?听了也不觉发愣:是呀,用什么呢?腰上那把不足五寸的刀显然是不行的。

不久,我得到另一片牧场去。这一去竟离开这片牧场两年还多。当我重新见巴洛,第一句话就问他:“雪里站”呢?

巴洛叹了口气,讲起“雪里站”极其辉煌壮烈的一幕:

暮春时节,也是下午。巴洛发现还有三头奶牛没有归群,“雪里站”也不知去向。他就顺着折达沟去找,沟里没有踪影,就上山头。走了一夜,找了一夜,天亮时,巴洛来到一个坡顶上,他看见了一生中也只会见这么一次的场面:三头牦奶牛都“坐”在地上、紧紧挤在一起,三个牛头六只角各朝一个方向,摇动着、喘息着;十多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豺狗,散成一个大圈,把三头牛围在中间,豺狗们跳跃不停,它们随时都可能跃到牛背上,附在牛身上从牛肛门里掏出牛肚肠。突然,一道黑色的闪电从附近一条出沟里跃出来,“雪里站”如发怒的雄狮撞向豺狼!十几只豺狗惊恐万状,四散跳开。一只豺狗躲避不及,被“雪里站”蹄翻在地,受伤的豺狗发出尖利的嚎叫,在草地上挣扎扑腾。从“雪里站”奔出的小沟里,四、五只豺狗也飞跑出来,一齐朝“雪里站”猛扑过去。“雪里站”一埋头、一扭身,一双后蹄朝后翻飞,沙石如雨。几只从后扑来的豺狗吓得一齐停步,一只站立不稳,在坡上滚了一个转。这时,三头牛见豺狗散了包围圈,立起身来拔腿就往沟的深处飞跑。豺狗迟疑了一阵,散成一条弧形的线,沿沟底跟着三头牛就追,“雪里站”不敢停留,一会儿坡上,一会儿沟底,竭力阻止豺狗群的前进。豺狗狡诈,有四五只始终缠住“雪里站”,大队伍依然飞快地、悄无声息地紧紧跟住那三头可怜的牛……

看得目瞪口呆的巴洛想起肩头的明火枪。他勾动了板机,火枪的轰响、巴洛的怒吼,还有初升的太阳,让豺狗群绝望了,它们邀约着,飞一般蹿进了茫茫草场的沟沟岔岔。

巴洛跑下沟底,“雪里站”已经倒在草地上。它肚子上有一个洞,血还在滴,一截肠子露了出来。“雪里站”在情急中撞上一棵干硬的树桠,树桠刺破了它的肚皮,腿上的毛已经变红。那一夜,“雪里站”踢死了四只豺狗,受了伤的豺狗一定还多……

雪里站!雪里站!我呼唤着“雪里站”,被巴洛带到河边的草滩上。远远我就看见四腿雪白然而却肥壮得臃肿的一匹大黑马。我喊着它,跑过去抱它的头,它一动也不动。它的肋腔边有一个拳头大小一个洞,有血、有脓,有蝇虫在伤口附近飞舞!我朝巴洛吼道:为什么不治?为什么不给它治?

巴洛垂下头去:治了,治了。但是它受伤的地方也是它用力的地方,腿一动,就要牵扯到伤口。没办法让一匹马十天半月一动也不动,所以它的伤老是生不了口……

巴洛在哭!“雪里站”是一匹废马了!

我拍着它的脖子,抚它的鼻梁,我看见它没有神采的眼睛湿润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道说“雪里站”也会哭?! y/lcVlN2sjujJ0Xd2czI8tBMh0psrJi02g570RESmN5fwv2f8gR3+RDuoJVIN0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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