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险恶的那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冯霜止快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了。她躺在床上,才喝完了药,从喜桃端过来的蜜饯盘子里拣出一颗,塞进嘴里压了压味道,这才有气无力地问道:“外面什么情况?”
冯霜止这话问得有些模糊,不过喜桃一向比较了解她的心思,斟酌了一下,回答道:“已经如老太爷说的那样,四姨娘被罚禁足,在东北跨院不得外出,老爷也已经思过去了,那些个敢帮着四姨娘或者袖手旁观的,也已经准备发卖了。”
看样子还是英廉的话有用——这是她冯霜止的救命稻草。
“只不过四姨娘这惩罚也……”喜桃有些愤愤不平。
冯霜止反而劝她道:“毕竟现在还没子嗣,发卖了下面的奴婢,已经算是警戒,最要紧的——宠妾灭妻乃是罪,本朝已有因此落罪的,老太爷也不敢闹得太大。怀孕的小妾逐出府,这事儿怕是全京城都知道了……老爷子不是那么糊涂的人……”
嘴上这样说,她心里终究是不甘的,想着自己前世的那些糟心事儿,冯霜止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明日便是额娘出殡的日子了……”
“可是小姐你身上到处都是伤,不能——”喜桃端着那蜜饯盘子,看着冯霜止那苍白的脸,立刻出言阻止。
只是冯霜止心意已决,又哪里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够轻易改变的?
冯霜止慢慢道:“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当送她最后一程的。我额娘苦了半辈子,我必须去。”
她话音刚落,就瞧见外面帘子一动,却是老太爷英廉来了。
英廉一摸自己的胡子,叹了一口气,已经是在进门的时候便听见冯霜止的话了。他叹道:“是冯家对不起你额娘,你阿玛顽劣,竟然对你……唉,是我老了……阿霁,你躺下吧,不必行礼了。”
冯霜止身上的伤才请了大夫治过,的确是起不来,她只能在床榻上弯身一礼,“玛法言重了,总归是女儿先惹了阿玛不高兴的。我不该顶撞庶母,只是……额娘方去,孙女实在忍不住……”
她这话,无疑又是给四姨娘身上抹了一把黑,要的就是四姨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英廉还不知道这小姑娘已经有了如此深沉的心思,他感念于她的孝心,还是接着方才的话题劝道:“你身上带伤,出殡的事情……”
冯霜止这一下忽然掀了被子,下了床来,便直接跪在了英廉跟前,磕头道:“为人子女者,若是连父母出殡都无法哭灵,又怎配为人子女?霜止年纪虽小,也未曾识得几个字,却还懂得这个道理。额娘膝下无子,还请玛法允许孙女带子哭灵。”
她深深地叩拜下去,额头贴在地上,一片冰冷。
英廉长叹一声,弯下腰来扶她起身,“许氏是个会养女儿的,玛法允诺你了,只是千万注意身子,你阿玛虽然思过,但出殡还是要去的。具体事宜我让冯忠与你细说。此次你额娘的丧事,是你二姨娘操办,还要同她商量一下。”
“孙女知道了。”冯霜止起身,抿唇咬牙,还是没哭出来。
英廉是个人精了,怎么看不出她是在强忍悲痛?此姝之心智,远超过旁人。
冯霜止重新坐下了,英廉这边跟她说了会儿话,就有宫里的事情来找,所以没一会儿又去了。这个时候,冯霜止才有机会松口气。
她靠坐在引枕上,手指压着额头,“你与我说说我走之后你遇到的事情。”
这话是对这房里唯一留下来的喜桃说的,冯霜止只是还有一些疑惑需要解答。
之前按照她的计算来看,即便是与四姨娘发生冲突,英廉也会很快地赶来,可是在她跟四姨娘起冲突的时候,先来的却是鄂章,过了一会儿才是英廉。
是巧合吗?
喜桃不知道冯霜止在考虑这些,在她的心目中,自家二小姐还是一个九岁小姑娘。
“我接到了您的意思之后,就提着食盒一路过去了,半路上碰到三姨娘,三姨娘为我指了路,我一下就找到了老太爷。不过被管家把我拦在了外面,后面才进去跟老太爷禀明情况的,然后老太爷就来了。”
“三姨娘为你指路?”冯霜止对三姨娘没什么印象,有都是这一世才积累起来的。大约是因为这三姨娘太低调,所以她一般习惯性地就将这一位忽略了。这个时候想起来,三姨娘可是府里三房妾室里面唯一的贵妾啊。
“她怎么说的?”
喜桃为冯霜止复述了一遍当时的场景,冯霜止细细思索了一下当时的情境,还是无法猜透三姨娘兆佳氏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已然累极,当下放下这件事躺下,准备睡一觉,明日还要一大早起来出殡。
逝者已矣,可是活着的人还要一步一步地走,一步一步地算。
这一夜,是冯霜止重生回来之后这么多天,唯一一个睡好觉的晚上。
第二日天不亮,府里的人基本就已经起来了,点过卯,出殡的队伍就排在了府门外,冯霜止披麻戴孝,抱着她额娘许氏的牌位,是要走在最前方的。
这一次,冯霜止乃是代子哭灵,因为许氏没有儿子,小妾们也没有,所以破例让冯霜止哭灵,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旁族来的男丁,举着灵幡,也是一脸的悲戚。
天很冷,北地的春本来就迟,遇到这样的倒春寒天气,昨夜竟然也下了雪。
今早起来的时候,雪停了,街道上却也已经有了不少的积雪。
只不过太阳出来得早,雪也化得很快。
冯霜止觉得很冷,她抱着牌位的双手几乎都要冻僵了,可是她依然紧紧地抱着,将那牌位贴在自己的胸口,像是怕她额娘冷着了。
后面二姨娘跟三姨娘带着两位庶出的姐妹走着,府里别的女眷也都哭哭啼啼。前面有人撒纸钱,也有人摔碗锤丧乐,人死后这样风光,死去的人知道吗?
冯霜止不知道,反正她是不知道上两世自己死之后是什么场景,但她总觉得,若是许氏瞧见今日的一幕,怕只会冷笑两声,说一句“虚伪”吧?
不,不对,许氏不会冷笑,也不会说“虚伪”,她把所有的情绪都藏着呢。
一切都应该藏起来,像是被这些积雪盖住的地面一样。
“喂,这是哪家的啊?”
“这不是内务府护军统领家的吗?”
“听说是英大人的儿媳,看那女儿还那么小呢,不过,怎么是个女子来抱灵牌啊?”
“家里没男丁了啊,估计那鄂章还要娶个续弦。”
“英大人摊上这么个儿子,啧!”
“咳,少说两句……”
……
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这样的话,冯霜止觉得自己已经听到过不少了。
她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眼看着就要出城门,踏着残雪,在这样一个倒春寒的日子,送许氏离开这个世界,走完最后一程。
鄂章在前面,颇有些不耐烦,从头到尾他都是用一种很冷的目光看着冯霜止的。毕竟自己这拖油瓶女儿害得自己被老太爷责罚,不厌恶这冯霜止才是奇怪了。
“前面是怎么了?不走了?”
走着走着,整个队伍就慢了下来,甚至已经停住了,就在这城门口的位置。
冯霜止的脚步也跟着停下了,却像是前面出了什么岔子,就在不远处,不到十丈。
大户人家送葬,前面都有撒纸钱的人和探路的马,冯家自然也在此列。
一见队伍停下来,鄂章竟然就站在大街上开骂了,“又闹什么?出殡都要闹,发生什么了?!”
说着,他就走了上去,冯霜止觉得不妥,也在后面跟上去,还没走到前面便听到了一小厮的骂声。
“你个狗东西,谁的路不挡竟然来挡个死人的路!活该你被马踏死!你还敢掰折了我这马的腿,你赔得起吗?知道这是哪一家吗?这是内务府正黄旗护军统领冯佳氏英廉大人家的丧事,我家太太出殡,你这狗东西还不快快滚开!”
那小厮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可以说是气急败坏了。
他前面的地上卧着一个瘦削的身影,穿着青布的袍子,积雪还没化干净,地上的雪都是脏兮兮的,这人就伏在了雪上,捂着自己肩膀的位置,似乎是受了伤,还在发抖。
冯霜止一见这场面就皱了眉,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已经听到鄂章嚷开了。
“你这奴才干什么吃的?遇到这种乞丐直接给我打出去,别拦住太太出殡的路!赶紧的,愣着干什么!”
那小厮连忙点头哈腰,将那鞭子一扔就要上去,可是这时候冯霜止终于有了发话的机会了。
许氏头七都还没过,活人挡了死人的路又怎样?她额娘生前都没在乎过这些,死后说,不觉得很恶心吗?于是冯霜止抱着那牌位,轻悄悄地走上来,身上的孝服几乎要跟雪地融为一体了。
“阿玛,额娘闹腾了一辈子了,走的时候让她安安静静吧。我看他身上带伤,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为娘在天之灵积累些善果。”
鄂章听了这话,几乎立刻就想要反唇相讥,只是一想到自己还关着禁闭,就只能生生将这一口恶气咽进去。他拂袖就走了,回到队伍那边去。
这边那小厮显然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可是冯霜止却放柔了脸上的表情,道:“道中路滑,街上残雪未消,你扶他起来吧,我看这位公子身上带着伤,一会儿队伍过去你带他治伤,万莫让旁人说我冯府不懂规矩。”
“是,二小姐。”
小厮总算是知道了,原来这里竟然是二小姐说了算。他连忙点了头,这才目送冯霜止转身往回走,等她过去了,才敢将倒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扶起来。
“算你小子运气好,遇到的不是鄂章老爷……”
这少年身板瘦弱,脸色苍白,只穿着一身薄薄的青布袍子,一卧进雪里,就已经冻青了嘴唇,更何况是身上还带伤呢?“多谢阁下了……”
“我说你也是,二话不说闯进来,我想不撞到你都难。不过你看着瘦弱,竟然直接掰折了我那马的马腿,你怎么做到的啊?”
小厮竟然打趣他,不想这少年咬紧了牙,虽然疼,竟然还勉强笑了一声,道:“定是阁下看错了,我这病怏怏的,怎么敢折了您那马腿?”
“这倒也是,你这手脱臼了,我带你去治治。”小厮一听他那话也有道理,直接将他扶起来,退到路边,出殡的队伍终于从他们面前过去了。
这脸色苍白的瘦弱寒酸少年,看着那长长的队伍,目光落在最前面的抱着牌位的女子身上。
小厮在他耳边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看着打扮,是个旗人,怎么八旗子弟都混得跟你一样寒酸了吗?”
这话委实有些唐突,但这少年竟然也没生气,而是很平静地答道:“钮祜禄·善保,阁下也可以叫我和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