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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留下的婴儿

(1)

医院冷库外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不锈钢的顶棚上吊着白炽灯,照亮绿色的墙壁和白色的大理石地板。

冷库的门在我的身后关上,穿着绿色半袖医护服的医生摘下口罩,从护士手上的托盘中拿起一小瓶眼药水,仰起头,分别滴进两只眼中。

“既然死者没有家属,就只能你来签字了。”医生使劲眨眼,抬起手擦掉眼角的药水,眼球的血丝少了一些。

护士将托盘递到我面前,盘中放着一张纸,上面印着几行宋体字——死亡证明书。纸张的右下角有一条横线,横线前写着“家属”二字。

我拿起笔,手在颤抖。护士看着我,一脸的同情。医生摇了摇头,说了几句安慰的套话。

我在横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护士将托盘收回。医生抬手按压他的眼皮,更多的水从眼角渗出。他睁开眼睛,拿起死亡证明书看了看,然后拿起笔,在“死亡日期”一栏后写了几个数字。护士接过纸,撕下粘贴在其后的复印件,放在我的手中。

“医院保留三天,三天后请凭此单领走。”

护士没说宾语,可能在医院里为了照顾家属的情绪,“尸体”也属于禁忌词汇。

我点了点头,将粉色的单子放进上衣的口袋。

“还有这个。”护士轻声说道,示意我看向托盘。

白铁盘上放着一只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粉色的老式山寨手机,一个樱花形状的发卡,几张小面额纸币,还有一本小说。小说的封面上画着盛开的黑色曼陀罗花,花中站着一个绝美的黑发少年,双手轻轻地展开,几个模糊的银色字腾空升起——怪玩宠物店。

我将玛丽安留在世间的东西拿起,朝走廊外走去。

走到门口,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冷库不锈钢的大门,回想起前天在亚力西餐厅,午休时间,玛丽安端着一盘提拉米苏走来,她的卷发在脑后绾起,几缕发丝调皮地垂在额前,她看着我微笑,问我下午是否有空。

我当时说“有”。

如果不是答应了她去庆祝,如果没有送她回家,如果没有乘坐那辆公交车,是不是一切都可以避免?避免敲诈犯,避免警察局,避免荒草地、潮湿的池塘、漆黑的夜,避免玛丽安的死。

昨夜抢救了三个小时,最终宣告手术失败。急救室的红灯灭掉的瞬间,我感觉一阵微风穿过我的双手,仿佛有人要拉住我的手。我浑身一抖,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护士将白色的滑轮手术床推出来,白色的床单覆盖整张病床,像一堆白雪。医生抱歉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扯下口罩。

陪同的女警官和医生说着什么,我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手术床被推走。最后,不知是谁把我带出医院,坐上警车,去了玛丽安的家。

玛丽安的家里没有人,敲了半个小时门之后,我们敲开了玛丽安家对面住户的门。一位白发老太太警惕地看了我们几眼,女警官告知来意,老太太告诉我们玛丽安独自一人带着年幼的妹妹生活,妹妹寄养在附近的私人保姆家中。

“那个女人扔下孩子就走了,天下还有这样的母亲。”老太太隔着防盗门的铁杆窗摇头叹息。

“那个女人”是指玛丽安的母亲。

几个警察探访物业,询问周遭,终于知道了玛丽安的生活情况。玛丽安五岁时出现在出租楼里,只和母亲为伴,从来没有人见过男主人。母亲的工作时间不定,回家的时间也不确定,玛丽安十五岁时,物业上门收取拖欠近三个月的房租,才发现玛丽安的母亲已失踪半个月,警察在一家地下歌厅找到了她母亲。

玛丽安的母亲行踪不定,除了交付房租,很少出现,玛丽安常常独自生活。去年初冬,玛丽安的母亲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出现在家中,这是近期她在家里待得最长的一段时间。四月中旬,玛丽安的母亲抛下女婴,再也没有出现过。

警察撞开门,我们闯入这间小小的房。我坐在海绵塌陷的双人布沙发上,想起玛丽安曾对我说过她同时打着两份工,因为她想买一套芭比娃娃。我当时不以为然,认为玛丽安是被家人宠坏的女孩,索求无度,只为了一个幼稚的玩具,就肆无忌惮地逃掉每周五下午的课来餐厅打工。

如今,我环视被铁钉钉紧桌腿的木桌、掉漆的床头柜、纸箱中叠放整齐的手工缝制的婴孩棉布衣服,以及衣箱中放着的宣传卡片。卡片上是一座宏伟的玩具城堡,盛装的芭比在城堡前张开双臂,满脸笑容,城堡顶端印着五彩缤纷的圆体字——芭比之城,伴宝宝成长。

我才知道,自己对真相知道得多么晚。

我想起玛丽安为我庆祝时,那个十八寸的克里斯汀水果蛋糕的全部意义,白色的奶油顶端点缀着红色的鲜草莓,昂贵的纯黑色巧克力棒拼成我的名字——乔。

我的眼泪突然决堤,我捂着脸,在小小的客厅里放声大哭。

(2)

我敲开私人保姆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大婶——黑色小卷发,薄薄的嘴唇,穿着缀满黄色绒球的毛衣。她的手中拿着一个玻璃奶瓶,另一只手握着门把手。我闻到从屋内飘出味增汤的香味,角瓜和胡萝卜混合炖煮在一起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您好,我是来接美妮的。”我说道,手放在衣兜中,捏紧玛丽安的死亡证明。

大婶点了点头,让我进屋。地上铺着软塑胶泡沫地板块,是五颜六色的卡通图案。几张木质摇篮床靠着墙壁放着,婴儿趴在摇篮床的护栏边,叽喳乱叫。两个在沉睡,一个坐在摇篮床里,穿着连体棉布衣,粉红色的,上面绣着小鹿,右手抓着一只铃铛摇来摇去,发出清脆的声响,大眼睛如黑葡萄般晶亮。

大婶走到那个婴儿身边,放下奶瓶,将铃铛拿走放在一边,轻声说道:“美妮,美妮,回家啦。”

我走过去,俯身看着她,快一岁的美妮仰头看着我,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又转移开,伸手拿起铃铛。大婶将铃铛再次拿开,我伸出手,美妮咧着嘴盯着我,突然大声哭叫起来,双腿乱蹬。

大婶将美妮抱起,颠了颠,嘴里说着一些温柔的话。美妮的小手抓着大婶肩膀上的绒球,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她皱着眉头,如绒毛般的头发像一层涂抹于头顶的浅褐色细粉。

我将美妮接过来,很重。美妮的哭声小了一些,拍打着我的脸。

大婶将铃铛塞到她的手中,她抓紧铃铛,专心摇晃起来。

“真可怜。”大婶说道,轻拍美妮的后背,看着我,“你们找到美妮她妈了?”

我摇了摇头,美妮的手探到我的耳边,铃铛清脆作响。

“那这孩子去哪里?”她问道。

我没有回答,她似乎知道了答案,叹了一口气。

“唉,天有不测风云,玛丽安那孩子太可怜了。”大婶将黑色的购物袋递给我说道,“这里面是妮妮的换洗衣服,她要是哭了,有可能是尿裤子,也有可能是饿了。如果都不是,你就抱起她,轻轻晃她,拍她的后背。”

我让她把购物袋放进我的书包,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伸手乱舞的美妮让我心生绝望,我极力遏制住想跑开的冲动,我想抛开这一切,这个陌生的小孩,这位絮叨的大婶,我希望这是另一个时空,与我的世界毫无瓜葛。

“看护费多少钱?”我问道,喉咙有些干涩。

我拿出钱夹,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感到羞愧,抱紧了美妮。

“算了。”大婶将玻璃奶瓶塞进我的书包侧兜,“妮妮这几天有点儿吐奶,一次不要给她喝太多奶。”说完,她苦笑一声,对我说道,“和你说了也没用,反正很快她就会得到别人的照顾。”

我没有接话。

大婶交代完毕,我抱着美妮走出小屋,站在门口和她道别。

大婶帮美妮整理衣服,捏着她的小手摇晃了几下,说道:“跟大婶再见,乖妮妮,再见。”

美妮尚不知道离别的意思,以为大婶在逗她,咧嘴笑了,咯咯的笑声伴随清脆的铃铛声,格外响亮。

大婶飞快地抹了一下眼泪,屋内有小孩扯着嗓子哭起来,她匆忙朝我点头,然后关上了门。

我抱着美妮,像站在世界之巅的悬崖边缘,脚下是无尽的深渊,狂风从谷底猛吹上来,贯穿我的全身。

(3)

我抱着美妮走出楼道口,门口围着一群老人,对着我指指点点。

在平淡无趣的生活中,玛丽安的死成为了大新闻。警车停靠在一排竹编篱笆前,篱笆后的小花园中种着几垄蔬菜,有青涩的小番茄、个头矮小的紫长茄子、卷曲的青辣椒,还有一丛茂盛的碧绿小葱。

女警官站在篱笆前,手指缠绕着一根细长柔韧的马兰花叶子,松开,缠紧,再松开。见我出来,她松开手指,朝我挥手。

我加快脚步走到她面前,她拉开副驾驶的门。我坐进去,一手护着美妮的头,女警官从另一边上了车。

她合上门,摇上车窗,将好奇的目光隔绝在外。

“美妮?”她问我,目光落在美妮的脸上。

我点了点头。女警官拉开方向盘下端的杂物盒,取出一只装在透明塑料袋中的长耳布兔。她拆掉包装,递给美妮,美妮伸出小手一把抓起,咯咯笑起来。

“刚来的时候看到礼物店,顺便买了。”女警官说道。

我又点了点头,说道:“谢谢。”

我对四周的一切反应很迟钝,总觉得不真实。我抱着陌生的婴儿,坐在陌生的警车里,等着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想起那个地方,我的心脏就缩成了一团,我下意识地抱紧了美妮。

“别难过了,乔,我们总得坚强地面对。说实话,身为男朋友可以做到这样,真的很不容易。”女警官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励我。

“我不是玛丽安的男朋友。”我说道。

我不想背负任何谎言,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

女警官转过头看着我,准备插钥匙的手停在半空中,车钥匙在她的手指间晃荡。

“我是女生。”我继续说道。

女警官顿时瞪圆了眼睛。

“我和玛丽安只是在同一家西餐厅打工,我是侍应生,她是接线员。出事那天,我打扮成男生的样子,因为我所在的餐厅只招男侍应生。”我停顿了一下,眼前浮现出玛丽安给我准备的水果蛋糕和那个大大的“乔”字,我的眼睛一阵刺痛,我迅速擦了擦眼角,“我和玛丽安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钥匙“哐当”一声掉下来,女警官有点儿慌张地说了声“抱歉”,然后捡起钥匙,撩起垂在额前的头发。

美妮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拍着我的脸颊。我将她放在膝盖上,双手握着她的小手。

“那‘乔’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点了点头:“我叫索菲丽,高中一年级学生。我去打工是想赚零用钱,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希望和其他人一样。我……我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我现在很害怕、很恐惧。”

我盯着脚下的车垫,灰蓝色的硬塑料针直立着,有几处塑料针被踩扁,光秃秃的。

我多希望没有人来打听任何事,没有人问起我有关玛丽安的问题,仿佛我从来不认识玛丽安,而我眼前的小美妮也只是某个路人,我们并无交集,也没有因为那可怕的死亡而联系在一起。玛丽安的死像我生命中划过的流星,但这颗流星灼伤了我的人生。

一切似乎都没变化,人生照常在轨道上有序前行,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已改变。

停了一会儿,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女警官略带沙哑却很真诚的声音响起。

“我叫李真姬,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来找我。”

我转过头看向她,擦掉眼角的泪水。

“谢谢你,警官。”我说道。

女警官抬起手,将浅蓝色的警服袖子卷起,露出白皙的手腕,手腕上戴着一块廉价的米奇图案的手表,与她的气质格格不入。

她将钥匙插入孔洞,说道:“不早了,我们得快点儿过去。”

汽车发出引擎启动的突突声响,车窗外的破旧楼宇开始朝后移动,车子驶出了老旧的住宅区大门。

(4)

虽然早已想象过无数次,但是当我们真的站在公立孤儿院的大铁门前时,我还是被那破败的景象吓到了。

铁门锈迹斑斑,门顶立着拱形铁架,像一道黑色的桥横跨门两端。铁架正中央有几个镂空大字——孩宝之家。

院中杂草丛生,一个简易的旋转木马摆在院子中央,每匹木马的头都掉了白漆,露出灰色的木头。还有一台硬塑料滑梯,攀爬的楼梯在半空中断开,滑梯上布满厚厚的灰尘。几个三岁大的小孩在杂草丛中奔跑着,其中一个没穿鞋子,脚后跟漆黑如墨。

我们穿过院子,那几个小孩缩在一起,好奇地看着我们。女警官眉头紧锁,我一言不发。

一辆高大的白色车子慢慢驶出来,锃亮的车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道路狭窄,我们面对面相遇。司机按着喇叭,美妮在我的怀中扑腾着,我捂住她的耳朵。

我面对挡风玻璃怒目而视,车窗摇下,司机探出脑袋,黑底红线方格西服显得滑稽过时,他朝我们喊道:“让一下,让一下。”

李真姬看了我一眼,拉着我走到一旁。

白色的商务车从我们身边驶过,透过车窗,我看到车后座有个中年男人——西装笔挺,蓝色衬衫,正襟危坐,满脸严肃,眉头紧皱。他的旁边放着一大束白玫瑰,包着透明的玻璃纸,紫绸束紧枝干。他瞥了我一眼,法令纹像两道深刻的刀痕。

鸟叫,蝉鸣,远处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尖叫声,仓皇短暂。

我们走上水泥台阶,敲响孤儿院院长办公室的门。

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后,脸色苍白,嘴角下垂,仿佛有两根透明的线扯着她的嘴角。她让我们进去,纯黑的连衣长裙滑过地板,稀疏的灰色头发绾在脑后,别了黑色发卡。

我心里一颤,以为自己进了迪斯尼的怪兽大学,而冷漠呆板的院长正在接待我们。

我环视四周,白色墙壁上挂着无数严肃的黑相框,框中都是一些名画复制品,全部褪去色彩,变成黑白画。有梵高的《向日葵》,高更的印象派田园风光,还有爱德华·蒙克的《呐喊》,画中人双手抱着扭曲变形的脸惊声尖叫。我感到不舒服,不知道为何,总感觉那些画的后面有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我移开目光,发现院长已经坐在黑色的办公桌后了。

我感觉她散发出某种强大的气场,冰冷阴沉,毫无暖意。她的办公室像一个山洞,而她是某种穴居生物。

“您是院长吗?”李真姬问道,显然她和我一样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物会是一家孤儿院的院长。那些小说中满脸慈爱、浑身充满活力的院长都去哪里了?现实与想象永远鸿沟相隔。

“新任院长高善喜。”院长微微低头,骨感苍白的手握着一支黑色钢笔,抽出一张纸,又将手缩回,像一只白色大蜘蛛匆匆爬过桌面。

我厌恶地朝后躲了躲,美妮双手环住我的脖子,小脸贴在我的脸颊上,我轻轻地颠着她。

高善喜?太讽刺了,她浑身上下哪里有“善”和“喜”?高苦悲还差不多。

“这就是我之前跟您说过的孩子,叫美妮。”

“填表。”高善喜似乎没听到李真姬的话,她食指弯曲,指甲在之前抽出的纸上笃笃地敲打,接着拿起内线电话,说道,“金组长请到院长办公室。”说完“啪”地一下放下话筒。

李真姬走上前拿起纸,回过头看着我。我勉强迈步走上前,一手护着美妮的头,弯下腰看着纸上的字——孤儿院收养表。

我今天要填写的表格真不少,刚签了死亡证明,又来填写孤儿院的收养表。我感觉胃中翻涌,仿佛上午喝的牛奶变成了毒药。

“啊,啊啊。”美妮摇晃着布兔,布兔柔软的耳朵蹭在我的脸上,她的嘴贴在我的脖子上吹气,突然咯咯一笑,我的心猛地抽紧。

“我帮你抱一会儿。”李真姬伸出手说道。

我的胳膊很酸,而且要填表,可是我不想松手。

门被推开,一道黑影投在地上,黑影的主人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她看着我们,又看了看院长。她胸前的白围裙上沾满油迹,一双大手红而粗糙。

“院长。”她神情呆板地说道,揉搓着手,落下一些面粉。

院长点了点头,手一挥,说道:“新收孤儿,金组长带她下去编组。”

金组长?

我愕然地看着她,她这副模样,就算出现在俄罗斯广阔的田间收割大麦,也没有违和感,居然会是这里管孩子的组长。我无法想象她那蒲扇般的大手如何去握精小的奶瓶。

金组长朝我走来,身上散发着油炸洋葱圈和酸黄瓜的味道。我连连后退,突然,美妮从我的怀中腾空而出,转眼出现在院长的怀中。院长双手卡住美妮的腋窝,一把将她抱起,朝金组长递过去。

美妮“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双手乱舞,布兔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美妮泪水涟涟地看着我,眼中满是委屈和恐慌。

我一把推开准备上前的金组长,从院长手里抢回美妮。我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要看看育婴室”。

院长惊愕地看着我,金组长毫无反应,转了转眼珠子。

李真姬弯下腰捡起布兔,说道:“这里是公立孤儿院,我们有权利参观育婴室。”

我托住美妮的小屁股,将她上下颠动。美妮哭声嘹亮,抱紧我的脖子,双腿乱蹬,粉色的外套微微皱起。

李真姬走过来,掏出棉布手帕帮她擦拭着眼泪和鼻涕,低声哄劝。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奶味,心里涌上一股酸楚。

“金组长,带路。”院长扬起下巴,单眼皮绷紧,射出冷漠的目光。

金组长咕哝了一声什么,用手指蹭了蹭肥胖的脸颊,留下几个白色的手指印。

“这边走。”她说道,处变不惊的样子让我联想到一个机械服从的机器人。

(5)

育婴室共有三间,每间都像教室那般大小,按照年龄分为小、中、高号。我们走进最里边的小号育婴室。

双层铁架床沿墙紧靠,肮脏的软垫子随意扔在床上,棉褥破了好几个小洞,露出发黑的棉絮。七八个一两岁的婴儿同时号啕大哭,黄色的小脸上布满鼻涕和眼泪。有个头发粗短的女孩在帮一个婴儿穿套头毛衫,她将婴儿的小手捏住,放入空空的袖管,从另一头猛地拽出来。

美妮停止的哭声又重新开始。

“组长。”女孩见到我们,飞速将婴儿放下,拿起一只橡胶奶嘴塞进哭泣的婴儿口中,橡胶焦黄,能看出原来的颜色是粉白。

“太慢了,马上到中午了。”金组长敲打着铁床的栏杆,横眉冷对那个女孩,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活人的气息。

“中号有两个孩子拉裤子了,我刚刚洗完裤子。”女孩委屈地说道,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目光扫过我和李真姬,最后落在美妮的脸上,眉头皱了一下,一副苦相。

“不是新来的吧,组长?”女孩问道,拎起两个正在乱爬的婴儿的衣领,将他们推进床深处。

我摸着美妮的软发,她的奶香气被屋中发霉的味道冲淡,变成一种酸苦的气味。我的胃里又开始翻涌,太阳穴突突直跳。

“新成员,美妮。”金组长板着脸说道。

女孩一脸绝望,双手撑开一个塑料袋套在废纸筒上,捏住两个废纸筒的边缘,将纸筒头朝下,“砰砰”两声,垃圾都落入了塑料袋。我看到垃圾中有两个大大的奶粉袋,是超市最便宜的那种无品牌的大号家庭装。

“可以了吧?”金组长问我们。

“你们怎么能让孩子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李真姬问道,我看见一股怒火出现在她的眼里,“你信不信我去告你们?”

金组长转了转眼珠子,两手一摊,说道:“尽管去告吧,警官。我们巴不得政府知道这里有多糟糕,就可以多派一些经费了。”

我目瞪口呆,美妮的哭泣声让我心烦意乱。女孩弯下腰将另一只废纸筒头朝下猛磕,重新填满新的塑料袋。金组长拎起那两个大塑料袋,站在我们面前说道:“我这辈子没指望离开这里了,如果政府能多给点儿资金,我们高院长就不用继续自掏腰包养活这些小东西了,而我在闭眼之前,也能看到这里变得像个样子。所以,请便,警官。”金组长瞪着美妮的后脑勺,我很庆幸美妮没看到她的眼睛,“你们要扔掉孩子,这里只能保证她不饿死,其余的只能靠老天爷了。”

她拎着两袋垃圾走了出去,女孩继续埋头铺设被褥,将两堆湿答答的布片收集起来,放入柳编筐。布片散发着尿臊味,我干呕出声,李真姬将我拉了出去。

沿着孤儿院的石板路走了一会儿后,我坐在一张枯朽的圆木凳上,哭累了的美妮趴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院中几个在泥巴中玩耍的小孩被金组长和帮佣女孩赶到屋内吃午饭去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池塘苔藓的潮湿气味。我想起那可怕的一夜,我拉着玛丽安的手在荒草中狂奔,四个凶恶的人在后面穷追不舍。

我打了个寒战,盯着地上那几株牵牛花,说道:“我不能把美妮留在这里。”

“给我吧。”李真姬将美妮接过去,我的手臂有些酸痛,我将胳膊肘关节朝外,在空中画了几个半圆。

“就算缺钱,也不能这么脏,孩子们会生病,会……长不大。”此刻,美妮躺在李真姬的怀中,双眼紧闭,浓黑的睫毛垂下,粉红的小嘴嘟起,像一颗粉嫩的樱桃。我不敢想象她坐在那肮脏的铁床上,嘴里塞着肮脏的焦黄色奶嘴,双眼惊恐地瞪着外面的情景。

“我也没想到公立孤儿院的条件会这么差。”

“这里不行。”

一阵沉默,某个残酷的问题盘旋在空中,我和李真姬都能看到,却没有勇气提出来。

“我们先走吧,快中午了。你还没吃饭吧?”李真姬打破沉默,“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粥店,我请客。”

“李警官,除了这家公立孤儿院,还有哪里可以收留像美妮这样的孩子?”我没动身。

“目前,城中免费的孤儿院除了这家,还有三家。一家是英国修道院的嬷嬷开的,但是去年夏天,修道院撤迁,嬷嬷回了伦敦。另外一家依靠社会捐助和政府拨款,条件好一些,但只收刚出生的婴儿,长到一岁多时就会被送到这里。”

“还有一家呢?”

“最后一家是蓝花朵孤儿院,名义上是孤儿院,其实是一家纸品印刷厂。”

“纸品印刷厂?这和孤儿院有什么联系?”

“商业用地,租金很昂贵,而孤儿院属于慈善事业,占地免费。”

“怎么可能?政府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出现?”

“巴尔财团,你听说过吧?”

我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对于完全不关注财经新闻的我来说也毫不陌生。国内的十家轻工业工厂就有六家隶属巴尔财团。这是我听老爸讲的,老爸在一家包装纸制造厂做会计,他常提起在巴尔财团的降价营销手段下,他们工厂的效益逐渐递减。

“这家纸品印刷厂属于巴尔财团。”

我看了看李真姬,将目光投向一根垂柳枝上,互生的叶片垂下来,叶片末端长出几个绿色的芽。

“懂了。”

如此巨大的财团,想要什么都会得到,只是我想不到他们居然会侵占属于孤儿院的土地。

停了半晌,没人开口。阳光洒在地上,孤儿院的屋内响起金组长的斥责声,夹杂着几个孩子的哭声。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李真姬抱着美妮站起来。

“美妮能去哪里呢?”我终于开口,抛出那个如刀般悬在我们头顶的问题。

“先吃饭吧。”

我刚走几步,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于是我拉住李真姬的胳膊。

“怎么了?”

我兴奋起来,那个念头变得清晰可靠,仿佛唾手可得:“我们可以为美妮找养父母啊!我们可以找人领养美妮啊!”

李真姬平静地看着我。

“我们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我有些激动,没注意李真姬并未露出笑容。

“冷静,索菲丽。你知道找人领养是多么繁琐的过程吗?我们需要寻找合适的家庭,合适的父母,得花时间审查他们的领养资格,这需要时间,甚至运气。”

“对啊,但肯定比留在这里强啊!”我有些丧气,不禁大喊起来,“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我能把美妮留在这里吗?”

“也许你有道理,但这是一个遥遥无期的过程,而且只能大海捞针。”

“大海捞针?世界上每年都有很多家庭在寻找孩子!”

“对,可是互相找到对口的很难。这是在领养孩子,而不是一只波斯猫或者吉娃娃,如果找孩子领养这么容易,那这里的每个孩子早就有温暖的家了。最关键的是,这些有用的信息不掌握在警察手中,都在孤儿院的负责人手里。所谓的慈善孤儿院,就是指这里。你也看到这里的情况了,他们经费短缺,根本没有建立一个完善的领养体系。我也不大相信那位高院长手里会有什么信息来源。”

我顿时万念俱灰。

“这么说,没办法了?”我颓丧地坐在木凳上。

“除了一条路,我们目前无路可走。”李真姬说道。

我抬起头看着她。

“找到美妮的妈妈。”

“那找到她妈妈之前呢?美妮怎么办?她家的房子已经被房东收回了。”我问道。

李真姬换了个姿势抱美妮,美妮被颠了一下,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李真姬注视着我。我瞪圆了眼睛,知道了答案。我头皮发麻,连连摆手。

“不不不,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我不会……我不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我妈妈,她不可能……天啊。”

“寻找美妮妈妈的事情,我可以马上立案展开寻找。”

言外之意就是“但其余的只能你自己做了”。

我看了看美妮的脸和粉嫩的小手,回头张望孤儿院遍地的荒草和几株苍白的牵牛花。我知道势在必行,我没有退路。在玛丽安让我快跑不要管她的那一刻,美妮就变成了我必须挑起的重担。

我伸出手,将美妮抱回来,对李真姬说道:“谢谢你,李警官,你已经帮了我很多。”

“抱歉,索菲丽。我现在住在警局提供的双人宿舍,我只能做到这些。我除了尽快找到美妮的妈妈,再也做不了什么。”

“你还可以做一件事。”我说道。

“什么事?”

我看着她,挤出一个笑容:“为我们祈祷。”

(6)

英菲尼迪QX80拐上主街,后视镜中,“孩宝之家”的拱形黑铁牌逐渐变小,最后消失不见。宋英正收回目光,疲倦地呼出一口气。

“不去墓园了,回公司。”真皮后座上的宋英正说道。

“是,会长。”司机恭敬地点头,扭转方向盘。

宋英正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发出一阵低沉的大提琴乐声,司机将手机递给宋英正。

宋英正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上是“银锡”两个字。宋英正放下手机,过了几分钟,屏幕暗了下去。几秒后,屏幕又亮起,“银锡”两个字再次出现在屏幕上,仿佛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韧。

宋英正拿起手机,放在耳边,一个声音响起:“我已经十七岁了!你能不能别再事事插手?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去纽约那所私立学校念书的!你别想绑住我!我要在首尔念书,还要在这里上大学!你别再管我,这里有我的朋友,有我的生活,我不许你再干涉我!”

宋英正闭了闭眼睛,说道:“你所谓的生活就是度假回国后刚下飞机就深夜喝酒,驾车连闯三个红灯,被交警追捕然后送到警察局再逃跑,最后被吊销驾照半年吗?”

电话另一端的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那是个意外。我解释过,那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是,你的‘小小意外’需要我支付九十万罚款,并亲自从警局领你出来!”

“没有‘亲自’,是你的秘书领我出来的!”

“宋银锡,我对你的耐心有限。如果不是我出面,你连初中毕业证都拿不到!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学生能面对全科C减的初中毕业成绩单毫无惭愧,依然逛街喝酒。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就是去美国。”

“我不会去的!”

“去纽约,或者你的银行卡被冻结,二选一。”

宋英正挂了电话,手一扬,手机重重地落在坐垫上。

豪华休闲会馆巴尔豪斯。

桌球吧内,六台斯诺克标准球桌摆放有序,五颜六色的球在草绿色的桌绒布上滚来撞去,乒乓有声。打磨精致的球杆立在墙边,等待有人将它们拔出。

“怎么样,银锡?”有人撞了一杆,白色的球急速飞转,将一个紫球推进桌洞。

“不怎么样。”宋银锡说道,将手机扔进衣兜,趴下来直视白球后的红球,推出一杆,白球沿着直线滚出去,与红球擦肩而过,将一个绿球推进球洞。

宋银锡懊恼地喊了一声,皱着眉头将球杆扔下。同玩的朋友笑着调侃了几句,将绿球掏出来。

“不玩了,手气太差。”宋银锡拍了拍手指间的蓝色巧克粉末,走到桌边拿起一罐运动饮料喝了几口。

“银锡,跟你老爸讲和吧。想让你老爸同意你留下,除非外星人攻占地球。”朋友将球杆插进球杆架中,说道。

“你只会说便宜话,安左赫,我叫你来是给我出主意的。”

“主意就是不要硬碰硬。好了,我不能跟你继续玩了,和我约会的女孩还在餐厅呢。”

“喂,见死不救啊,安左赫。”宋银锡不满地捶了他一拳。

“我被你从餐厅直接喊出来,已经给你面子啦。”朋友拿起外套,顿了一下,“记住,对付你老爸不要硬碰硬,只能巧取,不得强攻。拜拜!”

“见色忘友的家伙!”

朋友离开后,宋银锡沮丧地坐在高脚凳上,将饮料一饮而尽。

巧取……到底怎么算巧取?对于自己的老爸,谁侵犯他的权威会有好结果?

不管结果如何,一定不能去国外上学。自己的生活在这里,一定不要去,坚决不能去!

(7)

一,二,三,四,五……

我闭着眼睛,心中默念着。数到十就开门,一定要,索菲丽,鼓起勇气!难道你要在门外站一晚上吗?

六,七,八,九……

“啊啊啊——”一只小手拍打着我的脑门,扯住我的头发。美妮咯咯笑了两声,我将头抵在门框上,手无力地从门板上滑下来。

总是数不到“十”就放弃了,已经第三次了。索菲丽,我看你这速度是要在门外露宿啊。

“汪汪!”米奇的叫声隔着门板传了出来。妈妈的宠物金毛犬米奇,在家中的地位基本与我平行。它大得出奇,两只耳朵总是一只竖起,另一只垂落,眼神犀利,零食都不能被它看到。我一度抱怨老妈在仅仅五十平米的屋中养这么大的金毛犬,但此刻,米奇的叫声却令我感到无比温暖、分外亲切。

好想回家啊,美妮变得好重,我的胳膊要断了。

最后一次,索菲丽,坚持数到“十”,开门后就勇敢面对吧!

我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开始默数。祈祷有什么神祇出现,帮我摆脱困境。数到“十”,什么都没发生。

突然,美妮伸出小手,咯咯笑着,捶打在门铃的红色按钮上。

“吱吱吱——”

这个铃声超级难听,分贝很高,像无数只老鼠齐声合唱。我双腿发软,想转头跑掉,防盗门却打开了,露出一张哭肿了的脸,一头卷发堆在头顶。

“老妈!怎么了?”

我的心一沉,难道老天爷还有什么坏消息要通知我吗?

我一脚跨进门,老妈将门关上。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客厅的地板上一片狼藉,放着两个大号旅行箱,里面堆满了衣物。衣物上躺着老爸的灰色羊毛衫,对折,袖子耷拉着,两排感冒清热片插在羊毛衫的口袋里。羊毛衫袖子下压着便捷旅店的洗漱用品袋,里面塞着消毒肥皂、中草药牙膏、毛巾和短柄牙刷。

“老妈,这是怎么了?”

我愣在原地,在我的记忆里,老爸老妈从来没有旅行过,哪怕附近郊区的短途旅行都没有过。老爸的薪水不算丰厚,身为家庭主妇的老妈也在理家之余兼职裁缝,从来没有多余的时间,可如今这两大包行李……

老妈擦了擦眼泪,惊异地盯着美妮。老爸从卧室走出来,提着一个鼓胀的黑色塑料袋,里面露出一截绿色的文件夹,文件口夹着一枚陶制蝴蝶结,是我在陶土吧做的。

“菲丽,老爸的厂子倒闭了。”老爸问道,“这是谁?”

“啊,这,这个……”我赶紧将美妮放在沙发上,老妈拨开沙发上堆满的冬衣,腾出一块空地。美妮很快爬起来,抓住老爸的绒线帽,朝我们咯咯笑了两声。

“这是我打工的餐厅同事的妹妹。她……有点儿急事,托我照看……照看一下。老爸,您刚才说什么?你们厂子倒闭了?”

“是,厂子破产了。巴尔财团的降价策略太厉害,厂子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老爸打开塑料袋,拿出绿色文件夹放进旅行箱,看了看,又掏了出来放在地板上。

我看到他眼角的皱纹增加了几条,他直接坐在地板上的衣服堆上,拿起盛满绿茶的水杯喝了几口茶。

“我们要出海了,菲丽。”老妈坐在美妮身边,美妮正把一团毛线塞进嘴里。老妈把毛线从她的嘴里拽出来,将美妮放在膝盖上,发出我从来没听过的温柔的呢喃声,可能我小时候她就是这样哄我的吧。

“出海?什么意思?”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才一天时间,为什么世界大变样了?难道是电视台的恶作剧节目吗?跟拍的摄像机在哪里啊?

“爸爸有个老朋友在渔船上做船长,管账的财务生病辞职了,你老妈去船上当厨师。”

“所以说,你们要离开多久?”我呆呆地问道。

“暂定是一季度为一期。渔船上的工作很繁忙,因为最近赶上鱼苗肥壮时期,所以,可能出海期间没办法回家了。生活费留在家里,你要好好安排。”老爸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我伸出手回抱住老爸,他的脊背很瘦,可以摸到脊椎凸起的骨关节。

“老爸老妈,你们的身体行不行啊?”我哽咽地说道,眼泪已涌上来。在我眼中,老爸从来没有这么苍老过。

“放心!一定能挺过去的。老爸还很年轻啊,工作虽然辛苦,但是薪水很高,比在工厂强多了。”老妈抱着美妮站起来,拍了拍我的头说道,“就是可怜你了,菲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老爸,老妈——”我伸出手抱住老妈,将脸埋在她的胸前,眼泪滚滚而下。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刚经历死别,又让我和家人生离?听见我们哭,美妮也哭了起来,我们四人抱在一起不停地哭着,似乎要用眼泪冲掉离别的伤感。 ilxc6msF8K3EAdva0wsPFCOoZhd+yNqcxNcSTbZnIa+0zFP8c9CvcFisHj18Bc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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