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无
一张生
我叫张生,现在已经死了。
等等,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孤魂野鬼会站在这里和你们说话而不是赶紧去排队投胎,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那天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死这个事情的时候,也没什么伤感的情绪。我孑然一人在这个世上活了小三十年,一事无成不说,还惹回了满身腥。家里人早就不管我了,我那个死鬼老爸估计已经投胎了两三次,更别说那个早就丢下我自己跑掉的老妈。
我从地里面钻出来,晃晃悠悠独自飘到了阎王殿,周围黑压压坐了一片人。我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等着阎王点我的名字,给我发配下一次投胎的人家。可左等右等,等到了天黑,殿上的鬼都散的七七八八了,马面大人才踮着脚到了我跟前。
“你还不能投胎,你在阳间有命案未了。”
我一下愣住了。命案?要说命案,我自己不就是最大的命案么?
活着的时候也不知是被哪块猪油蒙了心,我疯了似的爱上一个女人。尽管她已经有了老公孩子,可我还是不可抑制地沉溺在她的温柔乡里。
为了她,我甚至去找了一份还算正当体面的工作,天天朝九晚五,就想着有一天她能被我的坚持打动,和她那个冷漠的老公离婚,离开那个小孩,搬出来和我重头开始,长长久久。
对了,这个女人叫沈一佳——我摸了摸似乎还在隐隐作痛的侧腹,昨天就是她,将一把刀子插进了我的身体里。
我呸了口嘴里的黄土,急急忙忙地拉住马面。
“如果您是说我这桩案子,没事,我自己知道谁是凶手,我也不想报仇喊屈了,就琢磨着能赶紧投胎,下辈子去个好人家,重新再来。”——下辈子也好早点遇上沈一佳,这后半句话被我给咽进了肚子里。
马面闻言凉凉地瞥了我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嫌弃地开口。
“谁说你的案子了,是有活着的人告你在人间杀了人,冤魂现在还没到殿上,所以暂时判不了案,上头说了不能放你走。”
我猛地怔住了。我?杀人?什么时候?杀了谁?为什么?
马面看着我出神的样子,又哼了声,拽着我跳了两步,到了搁置在殿堂正中那面黑乎乎的镜子跟前。
“喏,阳间镜,你自己看。”
我忙不迭往镜子里探头去瞧,那镜面微微晃了晃,倏地一转,隐隐地显出一个房子。看样子像是警察局,而沈一佳就坐在里面。
我盯着她,眯起了眼。本已经死掉的心脏似乎跳了跳,牵连着身侧的伤口,跟着狠狠一疼。我几乎弯下腰去。
“对于小宇的死,还请节哀,我们知道现在请您配合调查很为难,但是我相信你也希望能早日抓住凶手。”
我又是一怔。小宇死了?还是被人害死的?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死前那天,又和沈一佳吵了一架。我希望她正式和她老公摊牌,她却顾左右而言他,最终还是用小宇做借口拒绝了我。我们为了这件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争吵了,她烦我也烦。后来我觉得这么吵下去不是个事,所以才到了小宇他们学校,想着能不能讨好一下这个我未来的沉默寡言的继子。和小宇在学校里兜了两圈,那孩子三棒子出不了一个闷屁,我只能郁郁地离开了。当天晚上我跟沈一佳说了白天去找小宇的事,她约我第二天一早去采青,我哪能知道她其实是准备在外面解决了我。唉,如果我当时再机警一点,一定能发现她眸子里闪过的杀意。
去见沈一佳之前,我到了学校一趟,见了小宇。他冷漠地注视着我问,你和我妈结婚,对我有什么区别呢?或者说,我活着,不活着,对她能有什么区别呢?
我一时无法回答,紧接着那孩子又笑了笑,扭头离开了我。那时他的笑容根本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可无论如何,我离开时他还活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死了呢?
我缓了口气,没闻到自己的鼻息,才又一次确定自己已经死掉的这个事实。沈一佳对面的警察沉着脸,剔着干净的短发,表情严肃又带着怜悯。他将一张照片推到沈一佳跟前,又把声音往下压了压。
“根据小宇班上同学们的说法,出事当天的下午,他们都目击到了这个男人,我们根据孩子们的口述,描出了他的画像。您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
沈一佳撩起纤细的睫,双目通红,轻轻往前倾身。我不由自主跟着她的动作也压头去看。然后我听见了自己发出的无法名状的惊呼。
照片上的人,是我。
二.李警官
赶到学校的时候,小宇已经捞起来了。在水池里泡了这么老半天,连皮肤都膨胀了起来,看着怪可怜的。
听说这小孩在学校里沉默寡言,家长会也永远是形只影单的一个人。除了坐在他周围的人,几乎没有同龄的朋友。就连班主任也支支吾吾地说,对这个孩子的了解并不深入。
我跟周围的同事正做着记录,沈一佳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不可否认,那个女人长得很美,尽管现在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却还是没法掩盖她的美貌。
她坐在小宇的尸体边上,不哭,只是一下接一下重重地喘着气。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回过头去,正巧和班主任黄老师对视上,他狠狠地别开了眼睛。
也是,学生在他的监管下这么不明不白地溺水死了,他怎么也脱不了责任。
班里的学生已经询问得差不多了,有好几个都提到说见过一个陌生男人来找小宇,我吩咐素描课的同事跟他们去做一些笔录采样。
等一切准备完了,医院的人过来抬起小宇的尸体,我才来到沈一佳身边。
“请节哀。”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我,一开口,那声音抖得荒腔走板。
“是谁,谁杀了我儿子?”
我被她那眼神一骇,几乎不能言语。过了好半晌才讷讷地和她安排了个时间,让她协助调查。
我实在怕了这种眼神,每次在受害者亲属脸上看到时,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今天那个嫌疑人的肖像终于画了出来,我跟沈一佳打了电话。她过来时的妆容较淡,一双眼肿着,似乎从那天后就没停止过哭泣。
我带着她进了审问室,给她看了那照片。经过我们的多方调查,照片上那个叫张生的人和沈一佳似乎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听班里的学生说,他们原来或多或少都见过张生。还有学生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张生似乎就快做小宇的后爹了。专案组的同事们去找过张生,巧的是从小宇出事的那天下午起,张生就再也没回过他那间小房子。一切证据似乎都指向了这一个人。
我不想打草惊蛇,所以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将张生的照片推到沈一佳跟前。
她盯着那照片,缠着绷带的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双眉深攒,我紧紧地盯着她,希望能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过了良久,她抬起头看着我,轻轻地,有些犹豫地开口。
“你们说,是他——杀了小宇?你们确定么?”
那时她的模样给了我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三.沈一佳
张生死了,小宇也死了。
张生是我杀的,而小宇——小宇他们说可能是张生杀的。
我被他们弄糊涂了。法医告诉我小宇溺水的时间是那天晌午,可就在当天的早上,我已经用刀戳进了张生的腹部,并把他埋在了市郊的荒地里。手上被张生抓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我这一切根本不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
但是现在,那个李警官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神色把张生的照片推给我,问我认不认识这个人。他说学校里的学生们都指认了张生。
一个死人到底要怎么样从坟墓里爬出来杀掉我的儿子呢?我的双眼盯着那照片,可心里却一直在哆嗦。李警官给我看那照片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刺探什么?或者说,他发现了什么?
我不敢往深处想。我偷偷抬起头瞥了李警官一眼,我发现他的目光从我手上的伤口飘了过去。我条件反射地把手藏到了桌下。
“你们说,是他——杀了小宇?”
李警官似笑非笑地扬起下巴,对我摇摇头。
“我不能确定,只是想问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人,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去找小宇。”
他的目光里有某种不明的恶意,我几乎想要当场尖叫起来。
我当然认识张生。这张英俊的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他体贴,幽默,身世坎坷,深情专一,根本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男人。
可惜我已经结婚了,我有一个沉默的孩子,还有一个根本不在乎我的老公。
我爱张生,可这不代表我会为了他放弃现在所有的一切。
我和他偷偷地来往,直到他要我跟老公摊牌离婚的那天。我从没想过要为了他离开我过去的生活。我不年轻了,没这个精力和勇气再去折腾一次。
我拿小宇当借口拒绝了他,他和我大吵了一架,和好,又争吵,循环往复。渐渐地,我就厌了。
可张生不这么想。他变本加厉地给我压力,甚至告诉我他愿意当小宇的后爹。他是开玩笑吗?他除了爱情,什么也给不了我。优越的生活,富足的物质,他什么都没有。
人是要生存的,面包和爱情中后者永远是调味品。
所以在我又一次拒绝他之后,他竟然跑到了小宇的学校单独找到了小宇。他告诉我,他要和小宇谈谈。
当天晚上,小宇回来问我,他是不是要有一个新爸爸了。在我能够回答之前,小宇哂哂地笑着回到了房间,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屋子里顷刻安静下来,只有墙灰簌簌地往下掉了些。而在这死一样的安静中,我心里对张生的恨意陡然喷发,再也无法制止。
我要杀掉这个人,在他尽全力破坏我现有的生活之前杀掉他。
清早我把张生约了出来。我开车带他到了郊外的空地,我说想要采青。最近的争吵让他放松了戒备,他丝毫没有怀疑我的动机。
在他背对着我张开双臂迎着阳光深呼吸的时候,我从背后猛地刺向了他。
那把刀的刀面凹凸不平,会加速血液的喷涌。
他痛苦地转过身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接着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他在我胳膊上留下了那么长一条伤口,歪歪曲曲的,就像他扭曲的笑容一样。
我从后备箱里摸出铲子,一铲一铲将他埋了起来。为了防止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我剪掉了他所有的指甲,磨灭了我存在的所有印记。
我清楚地记得在最后一铲土填平的时候,指针指向了中午十二点。我和张生认识的时候是午夜十二点的酒吧,他穿过酒吧里叠肩接踵的人群对我举起酒杯说,你是我的灰姑娘。
如今烈日当头,我站在埋葬了我的王子的土地上,忽然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而后下午六点,我得到了小宇的死讯。他们说,据推测小宇的死亡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左右。
我呆呆地守在小宇身边。我看着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孩子,几乎想不起来上一次和他说话究竟是什么时候。
而我更不明白的是,李警官为什么要拿张生的照片来问我。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我和张生的关系,可他为什么要装作一无所知呢?
为什么小宇的同学们会说可能是张生害死了小宇呢?
我的脑子里甚至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画面。在我驱车离开后,张生一点点扒开了埋住他的泥土,从地底深处钻了出来,带着满身的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小宇的学校走过去。每走一步,他的骨子深处都会发出一声极脆的咔嚓声……
我打了个寒噤,抬起头来,李警官正用一种极具深意的目光从头到脚审视着我。
四.黄老师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差点气的背过去。女朋友终究是跟那个和我称兄道弟了十年的家伙好上了。
树上的蝉叫的人心烦。我瞥了眼那个沉默的学生,草草吩咐了两句,拿着手机跑出了教室。
在电话里我和女朋友一顿好吵。她从头到脚把我数落了个遍,什么不上进没责任心,呸,说到底还不是嫌我没钱。
想要钱,想要钱怎么不去傍大款,当初找我干什么?
唉唉,想起来就是一肚子气。打完电话后我干脆一关手机,直接离开了学校,想出去散散心。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时我没走就好了。如果我没走,那个学生就不会死,就不会惊动警察了。
我记得那个孩子叫做陈小宇,平时就非常沉默,如果不是刻意关注,很容易忘记他的存在。
那天中午他没有回家,坐在座位上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我知道他不敢回去,因为每天在他回家的路上都会有一些所谓的扛把子翘首以待。
直觉告诉我,那天陈小宇想和我说点什么。可我对这些青少年的心情真没太大兴趣。
这孩子家里很有钱,平时不爱和人亲近,被盯上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我远远地看见过两次他被皮洪,就是班里那个耀武扬威的孩子头堵在路上的场景,不过想着都是孩子,最多就要些零花钱,也出不了多大的事情,所以没怎么理会。
谁能知道那天他会莫名其妙淹死了呢?要是那天我留下来听听他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呢?
警察挨个询问学生时,我一直盯着那几个平时总和小宇过不去的小孩。他们的目光闪烁,说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他们说看见了那个和小宇母亲牵扯不清的男人。老实说我并不清楚,我甚至觉得这次的意外和那几个捣蛋鬼脱不了干系。
可那几个小孩言之凿凿,我也没有证据。加上小宇妈妈外面那个男人我也看见过,就前一天,前天他还来过学校找小宇。带着小宇绕着学校兜圈子,我瞥见小宇那时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学生中间都在传,说小宇就要有后爹了。
我跟着人们到了水池边,小宇已经被打捞上来了。李警官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我肩上,让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如果让人知道那天是我没有盯牢小宇,下学期的职称考试就算泡汤了。
所以鬼使神差地,在警察来到我跟前时,我又下意识瞥了那几个学生一眼,跟着点了点头。反正就算看见也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不是?
“他们说的没错,我在学校见过那个人。”
五.皮洪
陈小宇死了,淹死的。我吓坏了。这别是因为我前几天跟他开的玩笑吧?不至于啊,不就是偷偷拍了两张他在厕所里的照片,然后威胁他要放出去,让他给我钱吗?他钱给了,我也没怎么为难他了啊,怎么会死了呢?
我跟着大人们挤在池子边上,看见他发白的身子被一点点拉出来,和水鬼一样。我吓得几乎要叫出来。
一抬头,黄老师就站在对面似有还无地看着我。
他知道什么了?他在想什么?这个老师平时漫不经心的,难道他什么都记得?我的头皮发着麻,一阵阵抽着疼。
警察早晚会查到我欺负过陈小宇,那时候怎么办?我怎么才能说清楚?
李警官过来问我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我哪里见过什么可疑的家伙,除了陈小宇那个后爸——诶,对了!就是那个男人,今早我还看见他来着!拉着陈小宇在门口说了老半天的话。后来陈小宇扭头回了教室,我看见那男人还在教室外面来回晃悠了一会儿。
肯定是他!错不了!我看见过那男人和陈小宇他妈吵架,就在学校外面,吵得可大声了,说什么要他妈离婚之类的,估计就是大人那档子事!
我仰起头,非常肯定地嗯了声,悄悄踹了周围那几个人一脚,接着开口。
“对,我见过一个人,就是陈小宇那个后爸。”
说着,我还给警察留下了自己的电话,我这么配合调查,他们总不能怀疑到我身上了吧?
诶,什么?黄老师也看见那个人了?那肯定没跑就是他了,害我虚惊一场,明天就去警察局做笔录画像。
六.张生
我没有杀小宇,我非常肯定这件事情。马面查到了我的死亡时间,我比小宇还要早死十分钟呢。
可如果不是我杀了他,到底是谁杀了他呢?马面为难地看着我,小宇的魂没来,估计他也闹不明白。
我继续看着镜子,那个我深爱的又杀了我的女人匆匆忙忙地从警局走了出来。李警官在她离开后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去查查沈一佳,我觉得她很有问题。”
什么?他居然怀疑是沈一佳杀了小宇?我拼命地摇着头,不是她!她那时候正忙着埋我呢!
李警官顿了顿,又开口。
“我是怀疑她。按理说,如果她以为是这个张生和她私奔不成,找小宇泄愤而杀人,一定会咬牙切齿,即使不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嗯,我觉得她太奇怪了,她表现出来的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而是疑惑。就好像在仔细思考为什么张生会杀人一样。现在张生也失踪了,我怀疑这里面还有古怪,对,你去查查。”
他挂上电话,点了一支烟。我的背心里丝丝冒出冷汗。他开始怀疑了。最后他一定会找到我的尸首,从而发现沈一佳犯罪的事情。
可我不想被人发现,也不想沈一佳被抓。我还是爱她,就算她杀了我,我还是爱她爱的无可救药。
我算了算,今天是我死的第七天,头七,可以还魂去阳间,完成最后一个心愿。我猛地一回身,拼命往殿下冲去。
七.李警官
我本来以为这案子还会有什么深意,谁知道竟会查出这样的结果。虽然法医告诉我们陈小宇身上没有挣扎自卫的痕迹,可我还是不甘心。下午我带人到了陈小宇家里,沈一佳精神蔫蔫地给我们开了门,和我目光对上时,又瑟缩地退了一下。
我见到了陈小宇的父亲,是一个长相无趣的男人。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也不怎么搭理我们,整个家里乌烟瘴气,冰冷异常。陈小宇的遗照就挂在屋子中间,黑白色,用一种冷淡的神色俯视着自己的父母。
我告诉他们,张生还是没有找到,警察也许会对他发出通缉令。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提到这个人时,房子里的温度陡然降低了许多。
我借口进了陈小宇的房间,本来以为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哪知道一阵风刮过来,吹掉了他书架上的一本日记。
翻开日记,我找到了一封貌似是陈小宇遗书的文章。陈小宇在片段里详细描写了自己如何被周围的人,他的父母,老师,同学忽视还有欺负。他尤其提到了沈一佳,说沈一佳要再婚了,也许不久就会忘记他这个儿子,他想知道他的死会不会让沈一佳感觉有所不同。
我拿着那张纸给沈一佳看,她看着看着忽然掩面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我接到同事打来的电话,张生昨晚回了自己的出租屋,留下了房租,还有一封信。
房东太太言之凿凿说自己昨晚看到了张生,可等她去敲门时,里面早已人走茶凉,只剩下了那封自白信。
张生在信中说,他是为了报复沈一佳,所以杀死了陈小宇。我捏着两封信,渐渐把事情理出了头绪。
那天早上,张生见了陈小宇后,得知他的自杀计划。张生没有离开,而是等到陈小宇自杀的时候又偷偷出现,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促成了陈小宇的死亡。
张生之所以留下这封信,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只是嚣张的挑衅。可无论如何,他已经上了我们的通缉名单。
我把情况一五一十转告了沈一佳。她瞪着通红的双眼看着我,就像听不懂一样。
那房子里的气氛太过压抑,让人心惊。我带着人撤了出去,准备着手通缉张生的工作。
走到楼下,在太阳重新照回身上的那一刻,我的血液似乎才恢复了温度。我抬起头,盯着高楼上陈小宇那扇紧闭的窗户,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刚才那阵风是从哪里来的呢?”
八.张生.尾
还魂回来,到了我要走的时间。马面押着我到了奈何桥上,他们还是没有找到陈小宇,也许那孩子根本不想过来,不想投胎。因为就和他说的一样,不管怎样,哭一场悔一场,之后还是不会有任何区别。
喝孟婆汤之前,马面摁住我的手问我。
“你特意回去装成凶手让他们看见,是为了不让沈一佳内疚,觉得自己的冷漠害死了儿子?”
我盯着那碗孟婆汤,深红色,像我第一天认识沈一佳时喝的那杯葡萄酒。我当时告诉她,她美的就像我的公主。我笑了笑,腰上的伤又一疼。
“不,我只是为了让她不要忘记我。”
完。
文:香无
你是否想过人在什么时候最孤独?至少在昨天之前,我从没想过这种问题。
题记
一.第一天
时至深夜,国道上只能偶尔听见重型卡车压过时传来的隆隆声响。方子平带着洪蓉坐在这辆车的右后方,侧着身子靠半个屁股着力,怀里挤着自己的书包,他的手一直抓在书包的带子上。洪蓉有一条腿一直搭在他身上,现在他的腿已经被压得有些发麻了。这辆车超载了,限量四个人的小车,硬生生地挤进去了六个人。如果不是赶着回家过年买不到车票,作为两个大三的穷学生又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则,他们也不会和这些陌生人一起拼车。
天已经全黑了,外面扑簌地下着小雪。车灯压得很低,只能照亮前方很小的一片面积。司机抬眼看着后视镜,用低沉又快速的语调跟他们说,这是为了防止被路警拦下来。
路很滑,车轮时不时地打个漂。
方子平让洪蓉坐在内侧,靠着窗户,她身体不好,不管什么交通工具都会晕,一晕起来生不如死的,总让方子平心疼。洪蓉一路上给方子平展示手机里新下的声控灯软件。说一句话,手机的屏幕就亮一亮,闪出方子平和她拍的那张亲密无间的大头贴。过了会儿,洪蓉玩累了,就靠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方子平的左边坐着一个沉默的男人,身材细长,很瘦,两颊深深地凹陷,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一路上他唯一说的话就是介绍自己的名字。他叫白准。方子平觉得白准的嗓音很难听,像是用什么东西划在砂纸上一样,说话时嘴里还喷出一种酸腐的味道,叫人厌恶。
白准的旁边还坐了一个叫周虎的人,目光凶悍,即使穿着厚重的棉衣,还是能看清他身上鼓鼓囊囊的肌肉块。方子平还记得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他手背上的纹身,那东西长着翅膀,好像是蝙蝠。上车之前他就偷偷把钱包塞给了洪蓉,给洪蓉使了个眼色,让她小心藏好。
方子平回过眼来,又悄悄地抓了抓书包的肩带。
司机和周虎认识,可看起来也话不投机,一路上除了互相散了两支烟以外,没有太多的交流。方子平觉得那司机似乎有些畏惧周虎,和他说话时总是哆哆嗦嗦的埋着头,唯唯诺诺的样子连眼睛都不敢直视。啊,对了,司机叫文三,副驾上的人,叫彭明通。
文三,彭明通还有周虎,三个人过去是同学,和方子平一个学校的,毕业一年多了。方子平和白准是都是从电线杆上的拼车小广告里找上来的,在这辆车里,他们算是外人。
车子颠颠簸簸地走,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香烟和汗水的臭味。路面泥泞,道路狭窄,窗外是蔓延上百里的盘山公路,从窗户看出去触目所及都是悬崖,实在有些吓人。洪蓉的头一点一点的,困得不行了。方子平伸手垫在她的脑袋下面,防止她砸在玻璃上。这个动作叫彭明通从后视镜里看见,他噗地一下笑起来,回过头对方子平眨眨眼,有些轻佻地开口。
“挺恩爱啊,在一起多久了?”
方子平一愣,回头看了看洪蓉,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四个手指。
“哟,高中就在一起了?早恋啊?”
“嗯,那时候躲着谈,没敢让家里知道。”
边上传来一声冷笑,方子平回头去看,白准和周虎谁也没动,就像是幻觉一样。文三打了个哈欠,砸吧砸吧嘴,拧开了收音机,顷刻车子里的沉默被打破了。
兹兹的交相电流声后,女主播平板又不带感情的话从收音机里面传出来。
“据报道,未来三天阴雪天气将继续影响西南地区,道路湿滑并伴有山体塌方的危险。请各位在路上的司机朋友们注意安全。”
声音到了后来断断续续听不太清,彭明通砰地砸了一拳在上面,广播顿了顿,又流畅了。洪蓉嗯了声,小幅震了下,似乎惊醒过来,方子平轻轻揉揉她的头发,小声地安抚她。
文三抬起头,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照在后视镜里,被昏暗的灯光弄得有些看不清楚。彭明通咧开嘴笑笑,对着洪蓉小声开口。
“吓着了?”
“没事,她睡着了。”
“这破车子就是这样,收音机一直时好时坏的,也不知道三儿买的时候是不是贪人家便宜。”他刚说完,忽然又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般自顾自地笑起来,“哎呀我怎么给忘了,这东西不是三儿买的,这是权寇那小子的。对吧,虎?”
他话音刚落,文三明显地颤了一下,有些不安地又抬起头瞥后视镜。彭明通大咧咧地转过头盯着周虎,就像非得等到他的回答一样。周虎似乎顿了顿,脸上一闪而过某种异样的情绪,接着含含糊糊地嗯了声,扯了下自己的衣角,又埋下脑袋。也许是车里光线不足,方子平在彭明通回头的那个瞬间,错觉他整个脑袋被人用不正常的角度拧了过来似的。
彭明通接着又笑了笑,仰起脸,对着方子平和白准开口。
“权寇是我们过去一个老同学,没出事之前我们四个经常开着这车出去。”
“出事?”
“啊,对,”彭明通稍事停顿,接着又转过去瞅着周虎,“吃错了东西,从楼上摔下来死了。”
方子平心里一个咯噔,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可往死了想,记忆深处尽是一片灰白。
“这车……车主死了?”
洪蓉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此刻正有些不安地抓住方子平的袖口,紧了紧怀里的包。方子平反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心微微渗了点汗。
“对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人莫名其妙从天台上摔下来死了。都说他是自杀,要不就是吃错了药,不过我看啊——”
“别说了,”文三忽然开口打断了他,过了会儿,又换上略带哀求的语调,“大晚上的,说起来慎得慌。”
方子平调整了下坐姿,有些不安地悄悄拿眼角瞥了下周虎,他忽然发现周虎的双眼跟着彭明通,在那人转过去的瞬间,倏地变得十分凶狠。他伸手拍拍自己的脸,洪蓉不解地盯着他,身边的白准似乎动了动,像是被他的动作吵醒了一样,微微抬起帽檐,不紧不慢地砸吧了下嘴。方子平努力平复心里那一丝的异样,打了个哈欠。
“路真远,坐的人有点困了。”
车子继续颠簸着前行,很快驶入了一条老旧的隧道。两旁的风声攀着圆弧形的墙壁穿堂而过,发出呼呼的帛锦撕裂的声响。前方更暗了,周围陷入一片漆黑,每个人的呼吸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高低起伏,还有绵延或短促。道路长的似乎没有尽头,收音机里在两三首歌之后,又插播了新闻,兹兹地伴随着电流声,这次的播音员换成了个嗓音低沉的男人。
“现在紧急插播一条新闻,据警方推测,日前南口市在逃杀人通缉犯正往城西方向逃窜。请各位驾驶员朋友注意安全,发现情况立即与警方取得联系。”
“就是三天前那个什么什么杀了大学教授的劫匪?还没抓到?现在的警察到底什么办事效率,真是。”彭明通哼了声,两条腿搭上了车前板,低头给自己点了烟,大咧咧地继续道:“你说这教授也真是倒霉,听说前段时间才得了什么什么专利奖,还没领到呢,人就先挂了。”
“咱们……还是小心点,这一路就别停车了。”
文三的声音永远哆哆嗦嗦的,整个人都缩在那件皮夹克下面,露出袖子的手腕筋骨分明,显得十分单薄。
“你们说——”方子平被吓了一跳,白准的声音忽然毫无征兆地从他旁边传出来,“如果那杀人犯就在现在这辆车上,该怎么办?”
每个人的呼吸都在一霎间停了下来,车厢里安静极了,彭明通一口一口继续抽着烟,那烟雾飘起来,洪蓉不由自主地咳了下。文三猛地颤了下,回过头。
“别开这种玩笑啊你!”
白准撩起眼,勉强地笑了笑,双目越过帽子的边缘,直勾勾地落在文三身上。
“抱歉。”他一顿,忽然又笑起来,像是调侃那样继续开口,“我只是在想,我们这几个人都不熟悉,万一这儿真的有杀人凶手也说不定啊。”
周虎倏地掀起眼皮,转过脸盯着他。白准的上半张脸映在灯光中,而下半张脸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他轻轻摇头,然后继续补充道,“我经常在想,其实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有一个杀人凶手,而是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那该怎么办?”
刺耳的刹车声猛地想起,所有人极大幅度地往前冲去。文三像受了莫大的惊吓那样死死地瞅着后视镜,嘴唇嗫嚅着,欲言又止。
“专心看前面!”
周虎发怒似的猛地一脚踢在文三的椅背上,文三一个哆嗦,嘟囔了下,还是忍住了声转过头去。就在这时,整个隧道忽然从外而内,发出了轰隆的巨响。
二.废墟
如新闻中警示的一样,老旧的隧道没能承受起雨雪的冲击,被山上的泥石流一压,塌方了。
方子平是过了许久才晕头转向地醒过来的。洪蓉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他的脑袋枕在洪蓉的腿上。方子平困难地慢慢撑起身子,太阳穴还在一跳一跳地发疼。身上零星的地方传来细小的痛楚,也许是擦伤了。
他转过脸四周看了一圈,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内被抬了出来,放在了一小块空地上。没有灯,隧道里的照明设施全坏了,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方子平拼命坐直了腰,伸手抚住洪蓉的脸,发现她的脸上冰凉凉的是没被风干的泪水。
“你终于醒了。”
洪蓉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颤巍巍的,还带着点空洞的回声。周围传来高低不同的呼吸,方子平眯着眼仔细想要去辨认,忽然啪嗒一声,在瞬间的火光中他看见周虎的脸一晃而过。虽然不大分明,可他确定那人脸上有血,细长的一条,就这么昭彰地挂在前额上。
方子平的心脏狠狠地顿了一下,她自己身上没什么异样。他握着洪蓉的手,低低问了两句,发现洪蓉也还安好,这才稍稍放了点心。
啪嗒,又是一声。
火终于彻底亮了起来,周虎举着打火机坐在他对面,从火的余光里,隐隐可以看见还有两个人的影子。
“我,文三,白准,方子平,洪蓉。”
周虎沉着声音,点了一遍人,不紧不慢。文三拼命地哆嗦着,整个人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故之中,白准依旧一言不发,孤零零地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方子平迟迟等不到下一个名字,心中升起某种异样的感觉。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踌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发问。
“那——那彭明通呢?”
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几双眼睛全部抬起来盯在他脸上。方子平心中有些畏惧,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洪蓉拽着他的手更紧,起落不定的呼吸中透露出某种不祥的预兆。方子平的心更沉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了碰裤子里的刀子,又往后用了点力,感觉到书包还在背上,接着他又问了一遍。
“你们谁见到彭明通了?”
那死一样的沉默带来某种已经笃定的答案。文三忽然呜咽了声,将头猛地埋进胳膊里。他的哭腔打破了这一片假装的和谐。周虎神经质似的猛地一把拉过他,揪着他的领子,额上青筋凸显,眼中闪着一种极端的情绪。
“哭什么哭!”
文三怯懦地耸着肩膀,呼吸渐微。火光闪了下,周虎慢慢站起身,打火机的光闪烁着,一厘米一厘米,照亮他们暂时的栖身之地。方才那阵绝对的黑暗给了他们绝对安全的错觉,在火光中,方子平才看清楚,周围是坍塌成一片的废墟,车子就被埋在不远处的泥泞里,头顶的砖石摇摇欲坠,他们被碎石包围成了一个圈。
方子平抬起眼,贪婪地追逐着那一点光亮,直到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不经意地和白准重叠时才发现,他们每个人都跟着那只打火机发出的羸弱的光做着移动。方子平忽然感觉到,周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这群人的主宰者。他心中的不安随着这个认知,无限地扩大了。
在黑暗的领域,谁拥有光,谁就是王。
然后接下来该考虑的无非是,食物,水,和外界的联系。他们几个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救援都是未知数,而更可怕的是,他们究竟能不能等到救援,究竟会不会有人发现这里塌方的事情。他们几个人被封闭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到底会发生什么——方子平一顿,皱起眉头,不由自主啃咬着拇指上的指甲,或者说,在他昏迷的那些时间里,这里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子平始终没敢问周虎,到底他脸上的血是怎么来的,是受伤了,还是从别人那里来的。
周虎的军用登山鞋踩在废墟中,石头被踩的咔咔作响。他来回走了几步,接着停在方子平跟前。
“我们现在还没被完全堵死,我们几个分头去找找看有没有路,看到了,就叫一声。”
“可是我们没打火机——”
洪蓉小声开口。周虎的眉不悦地皱起来,他回头盯着文三。
“把你的打火机给他们。”
“可是……”
“你跟着我走,我们两个用一个就够了。”
文三还想说什么,却不敢反抗,只能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递给方子平。
“嗯,我这里也有一个。”
一直坐着的白准跟着起身,又压了压帽子,径自打亮自己手里的火机,转过身。
“等等!”
就在火光亮起来的那一瞬,周虎忽然开口叫住了他。白准停下来,微微测脸。
“干嘛?”
空气里流动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方子平下意识捏紧洪蓉,洪蓉将大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过了会儿,周虎又撤开了眼,摇摇头。
“——没什么,开始吧。”
三.尸体
他们朝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周虎和文三;白准,方子平和洪蓉。白准走在前头,方子平牵着洪蓉走在他后面。他的眼睛紧紧地盯在白准背上,脑子里全是一个问题,接下来该怎么办,这群人里该相信谁,还有,彭明通究竟去了哪里。
白准的沉默带来让人不安又急躁的感觉,方子平偷偷将包里的面包取出来,自己留下两个,他拉开洪蓉的书包把其余的放进去,对洪蓉使了个眼色。不能让别人发现他们身上带着吃的。
洪蓉的书包鼓了起来,她点点头,用力抱了抱那堆东西,更紧地抓住了方子平的手。
无尽的黑暗在眼前延展,因为无法辨别方向,那感觉就好像他们一直在原地打着转,没有过去也不会再有未来,跟老人们常描述的鬼打墙一模一样。
走了一会儿,白准忽然停下来了。他回过头,微微抬起一些帽檐,他的目光锐利,话语简明。
“没路了。”
方子平的心猛地沉了。他不甘心地急匆匆两步跑上前去,发现眼前的道路被泥土碎木头彻底堵死了。他顿了会儿,忽然疯狂地伸手去挖那些土块,弄出极大的声响,混着他急促的呼吸,直到洪蓉跑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颤抖地止住他的动作。
白准的声音冷冷地从他身后响起来。
“别费力气了,没用的。”
他猛地回过头来,狠狠地瞅着白准。
“你怎么会那么冷静?我们被困住了,出不去的话,都会死的!”
“我不冷静又能怎么样,谁知道会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白准耸了耸肩,“我劝你们还是省点力气,毕竟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他意犹未尽地噤了声,回头瞥了瞥了身后那条黑漆漆的来路,忽然冷笑了下。
洪蓉瞪大眼睛盯着他,似乎不大明白,可方子平却听懂了。在听懂的那一瞬,更大的恐惧朝他席卷而来。方子平低下头,不由自主地死死攥住了洪蓉。洪蓉哎哟叫了声,他这才反应过来,又赶紧松开一些,抬起她的手吹了吹。
毕竟谁都不知道,彭明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说,是谁让他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准让他们存点力气,到底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为了提防别人呢?
方子平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白准回过头,示意他们往回去。就在他们一前一后往回走的时候,忽然在隧道远远的那一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叫。三个人同时脚下一顿。方子平看着白准,洪蓉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
“怎……怎么了?”
黑暗无尽地蔓延,那惨叫只响了一声就被狭长的隧道吞噬了,周围立刻恢复了宁静。方子平觉得膝盖有些发软,心脏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白准皱起了眉。他高高举起打火机,凹陷的脸颊此刻被火光映出了更深的阴影。
他们小心翼翼地等了约莫一分多钟,白准开了口。
“我们回去看看。”
洪蓉害怕得一直颤抖,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
“万一——万一那边发生了什么,我们回去不是很危险吗?”
“吃的还有水都在那边,不回去,在这里也是一个死。”
“可是……”
她还想说什么,方子平又抓了抓她的手腕,示意她别再往下。白准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他们。方子平抬起眼和他对视,他发现那人的眼角有一条极细的划痕,若不注意,很容易误认为是鱼尾纹那样忽略过去。
白准又靠近他们一步。
“走吧,大家在一起,总能想到办法。”
说完,他一马当先飞快地往前跑出去。方子平愣了愣,火光随着白准的离开忽而微弱,隧道里静的吓人,只剩下远远的几声错落不定的脚步,还混着他和洪蓉惊恐的呼吸。他侧脸,在洪蓉额上亲了下,手搂了搂她的肩。
“别怕,有我。”
说罢,他牵着洪蓉,在因跑动而几近消失的火光中,追着白准的方向过去。几个人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回荡在窄小的空间里,方子平攥着洪蓉,感觉她在自己后方一点,跌跌撞撞地努力想要跟上来。恐惧的感觉随着奔跑,在血液中加速循环,令人窒息。身后那弗无边际的黑暗追着他们的脚步,贴着他们的脊梁,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张口将他们一起吞没。
没有人敢回头,只能循着感觉一直跑,中途不小心磕磕绊绊了几次,最终才跑到了刚才集合的地方。
方子平的背心被汗水浸透了,现在才一停下来,就觉得周身飕飕地发凉。他转过身,洪蓉哆嗦着搂着他的胳膊,咬着下唇,却一直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他们听见那头传来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方子平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洪蓉更往他身后缩了些,白准举起了火机,照了照,光线一闪而过,他忽然开了口。
“那两个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方子平的眼前忽然跳出了一束小小的火光。那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分明,直到他们看清火光中的人影,一前一后。
很快地,周虎他们回到了空地。周虎手里捏着打火机,哐当一下坐下,抓过一边的矿泉水瓶子狠狠灌了两口,喘着粗气,脸色相当难看。
而跟在他身后出现的文三没太靠近,一个人藏在黑暗里不知道捣鼓什么。方子平他们只听见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衣物的摩擦,鞋子小心避过碎石的声音……接着很快地,文三惨白着脸哆哆嗦嗦也出现在火光里。
呼吸声顷刻又重叠了起来。几人面面相觑,半晌后,文三终于忍不住,将头埋下去,嘤嘤地低声哭泣来,一边哭一边开口。
“彭明通——彭明通死了……”
方子平心里咯噔一下,洪蓉啊了声,霎时间脸上没了血色。白准依旧一言不发,就像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似的。几人抬起头,越过眼前这两人的肩膀,直勾勾地看着他们身后那块黑漆漆的空地。
刚才大家都听见文三将什么丢在了地上,却没有人敢开口问一句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把他背回来了,他脑袋上——脑袋上那么大个窟窿,血都没干,就这么挂在那里,样子很恐怖……眼睛还一直看着我……”
文三继续哽咽着,含糊不清地描述着,一边搓着手,时不时带着害怕的目光瞥着周虎。方子平借着那微弱的火光,含含糊糊看见他的手上还沾着血和什么别的东西,粘糊糊的,白色的。他心里一阵阵干呕。白准静默了会儿,倏地起身朝尸体那边跑过去,火光在那头亮了亮,传来些细碎的声响。接着他又回来,脸色异常严峻地坐下,憋着气开口。
“死了。”
简单的两个字,像乌云一样压在本就十分紧张的隧道里。
“到底怎么死的……”
方子平讷讷地问着。文三明显哆嗦了下,意味不明地又抬起眼看着周虎。等周虎转过头去和他对视,他又急匆匆调开了视线。那样的欲盖弥彰中隐藏着某种阴谋的气息。
“你老是看我干什么?”
周虎忽然开了口,似笑非笑地盯着文三。文三一顿,压低了声音,讷讷地摇头。
“没……没什么。”
“没什么就管好自己的眼睛,否则——”周虎刻意拖长了音调,环顾四周,哼了声,“否则这里的人,还以为是我杀了他!”
文三激灵一下,猛地埋下头去,不敢继续言语。周虎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开了又关上,又开,又再关上。明明灭灭的火光照着他的脸,显出某种狰狞的色调。忽然,他熄掉了火,转身朝彭明通躺尸的地方过去。
方子平紧紧盯着他的背影,才走了两步,那人就仿佛走进了无边的黑暗中,身形全化成了虚影。
“看那样子是被石头砸死的。”
白准自顾自地回答了方子平的问题,也避开了另一个可能。方子平敏锐地感觉到文三在他身边哆嗦了下。他下意识转头看着文三。文三抬起脸,怔怔的,瞳孔里满是惊惶。过了大概两三秒,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用极快的语调开口。
“刚才我过去,看见周虎在打彭明通。”
方子平眉心跳了跳,文三咽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地继续道。
“我跑过去的时候,我,我问他干什么打他,他说以为彭明通诈尸了。他拿那么粗的棒子打在彭明通身上,一下一下地打,那么用力……就算……”
他没说完下面的话,因为那头传来脚步声,周虎站起身准备回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在那头和那具尸体做了什么,没有人想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方子平听懂了文三的意思。就算当时彭明通还是个活人,照着那种打法也早就打死了。他不由自主搂住了洪蓉。
“那彭明通当时真的死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洪蓉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最关键,也最没有人想触及的话题。她抬起头,眨着眼睛盯着方子平,又小声重复了一次。
“这个,真是意外吗?”
她的话像一道闪雷,劈开了几人间的安宁。如果真是意外,为什么看见诈尸会那么惊慌,会那么用力地打下去?周虎究竟是怕他死了,还是怕他没有死呢?方子平能感觉到那些各怀鬼胎的眼神交错着在这个狭窄又密闭的空间里,互相窥视着,偶尔碰撞又赶紧躲开,空气里弥漫着某种阴险又压抑的气味,就像烧焦了的尸块。谁稍微露出弱势,就会有獠牙伸来,将他迅速吞没。
他必须保护自己,也要保护洪蓉。这么一边想着,他一边再次摸到了裤兜里的小刀。周虎踩着地上的碎石,重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那家伙死透了。”
他的声音冷漠,甚至还带着一丝得意。文三狠狠地缩着肩膀,他颤抖的动静太大,甚至牵连到了方子平的衣角。
叮铃铃,叮铃铃。
就在那时刻,猛地一阵清脆至刺耳的闹铃的声响救了这份沉重至死的气氛。方子平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掏出来,摁了好几次,愣是没触动。好容易,在那刺耳的铃声中,他才哆哆嗦嗦地摁掉了闹钟。手机莹莹地发着亮,上面写着,凌晨三点。
文三被那闹钟吓得尖叫起来,周虎忽然回头一拳揍在他脸上。
“你太吵了。”
周虎的声音冷静得出奇。文三哀叫着倒地,捂着脸,身子抽搐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
方子平怔住了。他不做声响地拉着洪蓉往白准那边靠了靠。他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眼神游移着,只有周虎,目露凶光,一言不发,继续坐回原处,一下又一下地玩着打火机。那动作仿佛代表着他警告几人的话,里面藏着一种无声的威慑。
开了,关上。
周虎到底想干什么?方子平皱着眉。
又点燃,再灭掉。
方子平的心情跟着火光的明灭上下浮动。他咬紧了牙,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地,还有地上那因周虎的动作而形成的小型光斑。隧道的深处似乎有水滴落的声响,而穿堂而过的微风只是他们的错觉,冷汗在背心慢慢凝结成块,方子平拼了命也没办法按捺住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周虎在威胁他们,方子平心里这样想着,也许那个家伙先趁所有人不注意,先杀掉了彭明通,然后再用这样的方法威胁他们。
“那个——”洪蓉又开了口,方子平狠狠扯了她一下,她嗔怪地盯了方子平一眼,小心翼翼地继续着,“我们还要在这里面待很久,接下来要做什么?”
咔哒,火光灭了。周虎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你想做什么?”
他话里透出的某种暗示让方子平皱起了眉。可洪蓉对此毫不自知,勉强笑了笑。
“要等到救援,还的很长时间,我们——干脆来说故事吧,一人一个故事,时间比较好过去。”
她天真得近乎幼稚的话让方子平头疼起来。不远处还躺着一个死人,面前的三个不知是敌是友,这种情况下哪里来的心情讲什么故事。
他正要开口阻止,忽然周虎先了一步,笑嘻嘻地接下去。
“也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先来。”
他说着,抹了一把嘴。在火光一闪而逝的瞬间,方子平注意到,他终于擦掉了自己头上的血迹。
四.周虎的故事
“我看过一部电影,故事跟现在的情况很像。”
周虎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方子平绷紧了神经,留心着他可能的一举一动。文三停止了哀嚎,可怜兮兮地坐起来,捂着被揍过的地方,耸着肩膀,极力想要远离周虎。可惜那地方实在太过狭小,四处堆积着塌下来的山石碎屑,周虎的体型庞大,让他根本没有办法避开。隧道的深处陆陆续续,还在不断传来塌方的声音,每一声重击都能带来一阵短暂的安静。神经被极度敏感地放大,方子平将手贴在地面上感觉着每一次震动,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周虎的故事继续进行着。
“故事发生在一个被丧尸包围的小镇里,僵尸们见到人就咬,从头开始,一直啃干净最后一根骨头。小镇上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人,一对情侣,还有一个男人,他们一起躲进了城市最后一个安全的酒吧里。其中一个男人我们叫他A,另一个,我们叫他B,还有一个女主角,我们就叫她X。”
他的声音平淡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彭明通的死丝毫不能影响他的情绪,甚至还带着那么一丝的欢愉和享受。
“房子外面是大批的僵尸,日夜不停地在街道上走着。只要碰见活的东西就扑上去吃掉。那种僵尸没有感情,没有头脑,只有饥饿,就好像永远也填不饱肚子。有的僵尸吃着吃着,自己的胃胀破了,场子内脏全部流出来,还会继续弯下腰吃自己的内脏,直到吃得只剩下一个头。这个时候电影出了一个选择题,如果冲出去,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会被咬成僵尸,但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找到别的人类获救。而房子里面的水,食物都有限,只能够他们再多支撑三到四天。”
周虎稍微一顿,忽然又点起了火机。他的脸色在火光中隐隐约约的,一半明亮一半暗淡,显得十分诡谲。
“两个男主角开始勾心斗角,每个人都想杀掉对方,以此增多自己活下去的几率。”
“他们为什么不合作?合作的话,不是活下去的几率会更大么?”
洪蓉开口发问。周虎呵呵笑了笑,往前微微倾身。方子平条件反射地将洪蓉拉向自己,警惕地看着他。周虎一顿,那笑容倏尔消失,又很快坐了回去。
“小姑娘,你有没有养过鸭子?”
洪蓉摇摇头。
“那你知不知道,鸭子饿了,也是会吃肉的。”
洪蓉啊了一声,远远地又传来一阵塌方的巨响。方子平困难地咽了口口水,盯着周虎面前的小半瓶矿泉水。方才洪蓉又偷偷往他的书包里回塞了一个面包,她说自己不饿,接着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包,里面似乎还有吃的。她做的很小心,没让任何人看见。她也在提防着。
他不能露出怯势,他在心里默默地警告自己,一定不能露出怯势。
方子平养过鸭子,他当然知道鸭子是吃肉的。他还知道鸭子别的秉性,比如你把它们的蛋拿走,在他们面前吃掉,再把蛋壳丢在地上,它们不会伤心,反而回去疯抢那些蛋壳,然后自己吃掉。
鸭子是没有感情的,就和会舔同类的血来解渴的兔子一样。方子平知道周虎在暗示他们,人饿了什么都会吃的。生物,植物,甚至是同类,他觉得此刻的周虎恶毒极了。
“我的意思是,当你被逼到某种生存的底线时,你是想不起自己还是一个人的。”
周虎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明明白白的暗示成分,意味深长。方子平偷偷地去看白准,那人兀自捏着小石子在地上一笔一划画着什么,漫不经心,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方子平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个人也很可疑,他淡定的非常可怕。对了,还有文三,虽然那家伙嘴里嚷嚷着害怕,表现的那么懦弱,可他还敢去背死人的尸体,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手里沾着死人的脑花子。
这里几个人全都可疑极了。
方子平落入了极度不安的境地,他偷偷伸手压在胸口上,阻止自己的心跳过于明显。
“在食物吃到只剩下最后一天的时候,A和X觉得不能再这样干耗下去了。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
火光再次亮起来,这次亮的时间很长,周虎像是要故意消耗掉打火机里的油一样。他和文三模糊的轮廓一起映在火光中。方子平抬起头,忽然发现周虎一直牢牢地盯着他,连眼都不眨一下。
蓦地,方子平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最厉害的寒意,他不知道周虎盯上了谁,也不知道周虎下一步想要干什么。他将手背狠狠地贴在裤兜外面,仿佛此刻只有那把坚冷的小匕首能带给他最确切的安全感。
“就像我之前说的,在面临这种生存挑战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人性的,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都是野兽。”他舔舔嘴唇,继续道,“到了最后一天,每个人手里只剩下一片面包。一片面包连一个晚上都撑不过去,更何况他们还在继续高强度的消耗。”说到这里,周虎忽然停了。
方子平觉得其实这些就是周虎现在最真实的想法。他们现在困在隧道里,没有光,没有水,没有食物,而早晚有一天,会没有氧气。周虎打算这一切发生之前,除掉对自己有威胁的所有人。
他心里蓦然一阵发慌,而在这样的一片寂静中,文三时不时的抽泣就显得更外明显起来。忽然周虎开口了,他似笑非笑地转过去,对着文三,语气柔和就像经年的老友那样。
“你呼吸得太大声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文三一声呜咽梗在喉咙里,惊恐地抬起眼来看着周虎。周虎咔哒一声又点起了打火机。他慢慢地,像狩猎的动物那样靠近文三,火光在他脸上晃荡着,在他身后投下一个巨大又扭曲的影子。
他几乎凑到了文三跟前,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彼此能很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
文三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了,只是使劲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黑暗犹如两只枯老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文三能感觉自己的生命正随着每一次的呼吸,急速地从身体里消逝。
但此刻没有任何人敢站出来阻止周虎。
“你的心脏跳得太快了。”
忽然,周虎又开口了,那声音很低,很轻,跟着他的呼吸那么自然地脱口而出。文三狠狠一怔,伸手摸在自己的左胸膛上,惊惶地透过那片黑暗,穿过薄薄的火光,看着眼前的魔鬼。文三虚弱地开口。
“周虎,别这样……”
周虎咧着嘴笑了笑,危险的气息从他的牙缝中散出来,他转过头,像确认那样将目光一个个扫过面前的三人,最后又落回文三身上。
“我说,你的心脏,跳得太大声了,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周虎低低地重复了一次,不紧不慢。说完,他往后退了些身子,重新坐直,开口。
“这句话也是对你们说的,你们在害怕么?”
方子平猛地咬住了嘴唇,胸口里传来一阵阵的刺痛,那是由于血管的急剧膨胀造成的。他更深地将头埋下去。他能感觉到就在此刻,不管周虎是不是杀了彭明通,那人已经不想让文三活下去了。
所幸,周虎没打算让这紧张的气氛持续下去,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事里。
“这天晚上,又轮到B值夜。大家都知道,丧尸对光和声音十分敏感,所以他们晚上总会保持绝对的安静和黑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那天晚上,本来区域里是没有僵尸的。B拿着枪出去了,A和X静静地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他。B离开房子的时候,甚至还回头对他们招了招手,笑了笑。那个可怜的家伙就算偶尔会想到生存问题,却还是一直把他们当成朋友。就在B离开房子差不多五分钟左右,A抓过了放在一边的电话,接着拨通了B的号码。你们知道,B从来不会在出去守夜的时候带手机,可那天A把手机藏在了他包的夹层里,还调大了音量。这样即使B想关掉,也来不及把手机找出来。A没有丝毫犹豫地按下了B的号码。他们甚至能从房间里听见街道上B的手机响声。因为那条街实在太安静了,除了他们没有别人,甚至连月光都是死的。”
“月光——是死的?”
洪蓉不由自主重复了一下。明明是堵死的隧道,却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凉风。他们的声音远远地传出去,撞在墙面,又反弹回来,硬生生地撞击在耳朵里。方子平时不时抬眼看看白准,手一直摁在小刀上面,丝毫没有享受故事的心情。
“啊,死的。就因为月光都是死的,所以B的惨叫传了很久,传的很远,声音大的就算他们捂住了耳朵拉上窗帘都没办法抵挡。街上来了很多僵尸,一传十,十传百,就像整个小镇的僵尸全都汇聚过来了一样。那期间,A和X一直蹲在房间的角落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一直到B没了声响,外面又恢复了平静。他们面对面坐着,分享了B留下来的那块面包,一人一半。然后A背上枪出去找B。X在房间里等了一整天,最后A回来了,手里还拿着烤肉。X饿极了,没问那么多,抓过来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那个肉是……”
“当然是B的,还能是谁的。”
“吃人?”洪蓉猛地捂住了嘴。方子平厌恶地皱着眉,他不明白为什么周虎要讲一个这么恶心的故事,这只会增加空气里的紧张气氛。
不过也许,这也正是周虎的目的。
“那期间,A一口都没动食物,也没告诉X那东西是哪里来的。他一直看着X吃完了最后一点,看着她心满意足地舔干净手指。我觉得其实X是知道的,她什么都不问,很聪明。接着A打晕了X,你们猜猜,他是想做什么?”
周虎说着,转过头,首先看着文三,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发问。
“你先说,他想做什么?”
文三全身一个激灵,他将自己团成一团,紧紧地闭着眼睛,像得了寒病那样哆嗦着,怯懦地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想!”
周虎扬起手,文三猛地抱住脑袋。过了会儿,他颤巍巍地开口。
“他想——想杀掉那个女的,所以最后对她好一点。”
周虎点点头,转过脸,盯着方子平。方子平甚至觉得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绿莹莹的光,就像黑夜里的狼一样。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他此刻拒绝回答,周虎会瞅准这个机会掐断他的脖子。所以他不等周虎催促,很快吐出一个答案。
“他想抛弃那个女的。”
周虎露出个玩味的笑容,又转过去,看着洪蓉。
“那你说说?”
“他……想试试食物里有没有毒,没有的话就自己再去拿。”
最后周虎转过去,看向了白准。
“到你了。”
啪嗒。白准手里的火闪了闪,他怅怅地呼出一口气,摸了摸帽子。他脸边的那条裂痕跟着他叹气的动作也动了动,似笑非笑。
“他想把女的丢出去,等僵尸们围过来吃的时候自己脱身。所以在东西里放了安眠药。”
周虎呵呵笑起来,又坐正了身子。他掂着打火机,忽然又点亮了光。
“你们都没猜对。后来A把X留在了安全的地方,自己走了出去。他走之前,随便捡了一根木棒,然后把木棒固定在自己的前方,手抓不到的地方。他在木棒的一头绑上了一块肉,是B剩下来的,上面还滴着血。”
“可是……为什么呢?”
洪蓉不明所以地问了句。周虎看了她一眼,笑容更甚,方子平错觉自己能清楚地数出他的牙齿。一颗颗都那么白,森森然的很吓人,“因为啊……他要自己去引开僵尸啊。即使半路上他遇到了僵尸,被咬了,也变成了僵尸,只要面前有肉,他就不会想到要回到有那个女人的地方去。”
周虎哈哈大笑,拍着腿,似乎自己讲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笑话那样。
“这可是个爱情故事,瞧瞧你们,一个比一个阴暗!”
洪蓉怔住了,讷讷地低下头,更往方子平身边窝了窝。
“不过我一直在想,到底那女的知不知道A为了她这么做?或者说换一种问法,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故意装晕了,好让男人没有顾虑地这么做?”
洪蓉挑眉,似乎有些不满,方子平轻轻捏了下她冰凉的手指,周虎倒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
“人到了这种时候,保命最要紧,谁会再去考虑那么多。”
说着,他盯着洪蓉。
“你知不知道,人的细胞七年就全部换一次。所以从理论上说,三年之后你们爱的人就已经不存在了。你会和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在一起。即使这样,你也百分之百相信他?”
方子平咬紧了牙。这个家伙在干掉彭明通,威吓了文三之后,又来挑拨他和洪蓉了!
洪蓉点了点头,坚定地嗯了声。周虎似乎有些失望,不甘心地继续想了个问题,开口问道。
“那我来问你,假如我们和故事里一样,五个人最后只剩下一块面包,而你拥有那一块面包,你会不会把面包给这小子?前提是你饿得快死了,如果他吃了,他能活,你就必须死,你还会不会给他?”
这次洪蓉没有直接回答。围坐在一起的人仿佛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她的答案。静静的呼吸声吹过耳边,洪蓉认真地盯着周虎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转过脸瞅着方子平,略带俏皮地开口。
“你相信我会把最后一块面包给你吗?”
不知怎么的,就在那突然的一瞬间,方子平心里咯噔一下,发现自己竟不能像平时说情话那样坚定地点头了。
五.凶杀
“等一下,你说,五个……人?”
文三在角落里,忽然虚弱地出声,打断了这个略带尴尬的话题。周虎的表情瞬间厌烦起来。他猛地转过脸去瞪着文三。
文三就像受惊了那样,又狠狠缩了一下。火光照过去,他的脸上还挂着刚才被周虎打出来的血迹。
“你刚才说,我们——我们一共有五个人?”
“六个,刚才死了一个,彭明通,还是你背回来的,失忆了?”
始终躲在火光范围之外的白准忽然不咸不淡地冒出一句话。文三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过了许久,才幽幽地,带着哆嗦地开口。
“方子平,洪蓉,白准——白准坐在我对面,那刚才站在周虎后面的——是谁?”
他那句话就像将凉水倒入了煮沸的油锅一样,顷刻炸开了某种情绪。周虎脸色一沉,在短暂的顿滞之后,猛地起身,走过去狠狠两脚揣在他腰上。
文三痛呼出声,周虎见着不解气,又蹲下神抓住他的领子,左右打了好几个巴掌。文三的牙似乎被打松了,掉出来一颗,还和着血丝。
可他坚持地开口。
“别打了,你别打了,我说的是真的!我,我一直以为白准刚才站在你的背后——”他掰着手指按名字数了一遍,又怔住了,“不……不会啊……为什么……”
“你从哪里梦出来的第七个人!”
“其实最开始我开车的时候——我就记得,记得从后视镜里瞥见是有那么多人,我当时还想,这车怎么挤得下七个人——后来又以为是开车太累眼睛花了……”
他顿了顿,忽然抓住周虎的裤脚。周虎甩了两下没能挣开他,反而被他死死地扣住。
“周虎!你还记得吗,我们去找彭明通的时候,我当时就跟你说好像看见他站在不远处等我们,你当时说我眼花了,可是我真的记得,我……”
他忽然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脸色倏地雪白。隧道里静极了。周虎轻轻放下了打火机,四周一下暗了。洪蓉惊呼了声,扑进方子平的怀里,远处传来的塌方声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抓住了文三的领子,几乎将他半提起来。
“你看见的人,到底是谁?”
“我……我不知道……”
文三埋下头,极度惊恐以至于连舌头都仿佛僵直着不受控制。
“说!”
方子平一边抚着洪蓉的头发,一边偷偷眯着眼睛看着周虎的方向。
“看错了吧,隧道那么黑,很正常。”
白准安静地开口。文三却不识时务地狠狠摇头。
“不是!真的有第七个人,真的有!我真的看见了!”他喘息着,接着慢慢的,用非常奇怪的角度扭过头去,盯着彭明通尸体睡着的方向,接着伸出手指,“就在那头,就在那边……”
顺着文三手指的方向过去,一个不存在的人跟着他们,就在不远处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他们。虽然方子平并不相信怪力神鬼,可此时此刻,他的心底还是无法抑制地泛出凉意。
周虎的神色一瞬充满了杀意,他将文三掼在地上,冷冷地开口。
“行啊,你既然说有人,那不如就去找找看。”
文三一下子软了。那头是无尽的黑暗,黑暗中还躺着彭明通的尸体,带着腐烂的气味,血腥,还有四溅的脑花。周虎这是要他去死。他又哭了起来,因为嘴巴肿了,所以那哭声荒腔走板,竟有些滑稽。
“周虎你饶了我,你饶了我……”
周虎冷笑起来,又踹了他一脚。
“叫你吓老子,叫你胡说!”
“我没,我真没,刚才是真的有人站在我们后面,我真的不知道,我……”
方子平脑袋乱了。周虎压在文三身上一拳一拳揍着,文三虽然哭得厉害,可始终不肯改口。
洪蓉小心翼翼地凑近他的耳朵。
“子平,会不会真的……有什么?”
方子平的手颤了下,他心跳得厉害,血液在周身疯狂地奔跑,又急速地凝结成冰。
“能有什么!不是看错了,难道还能有鬼吗?”
周虎气喘吁吁地回过头盯着他们,吼着阻止了洪蓉的话。他似乎在用这种疯狂的凶狠的方式压抑自己内心的不安。
然而他的话让整个隧道顷刻静了。
而过了会儿,文三忽然尖叫起来。
“我知道是谁了,那个人,是权寇,周虎,是权寇!他跟着我们的车,来找我们报仇了!”
隧道再次安静了。方子平恍恍惚惚地记得,彭明通也提过这个叫权寇的人,好像他们那辆车也是这个人买的。
他还记得当时彭明通说起权寇时看着周虎的眼神,得意的,恶毒的,嚣张的。
他从来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对周虎。
而文三像无法停歇那般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这都是权寇的报复,你当年杀了他,他要来找你报仇了,周虎,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杀了权寇,被彭明通看见了,你现在又杀了彭明通,他们都会来找你的,周虎……”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周虎掐住了他的脖子。
方子平惊呆了,他在脑子里飞快地检索着这个名字,可那感觉越是熟悉,也就越难把握。旁边的白准则依旧沉默不言。
于是在这种死一样的寂静中,方子平看见模糊的眼前,周虎捏着文三的脖子,像捏着什么动物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文三的嗓子里偶尔发出气泡破裂一样的声音。他挣扎时发出的衣料的扑簌声格外分明。然而没有人敢去救他,没有人想去救他。
他口里那个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这边的人,也和他们一样保持着沉默。
就和不做声的白准一样。
就和不做声的周虎一样。
就和周虎手臂上那只看不清轮廓的露出要獠牙的蝙蝠一样。
时间缓慢地走着。方子平数着自己的心跳,感觉洪蓉在他怀里疯了似的颤抖。他不知道此刻白准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也不知道此刻周虎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过了就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周虎忽然喘了一声。文三的身体被重重地丢在了地上,哐当一声,抽搐几下之后就不动了。
是凶杀么?周虎杀人了?而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么?也许——方子平的脑子转的飞快,也许彭明通也是这样死掉的,在周虎一棒一棒打了他的头的时候。
那下一个呢?下一个就到他们了么?周虎还想杀谁?
周虎坐下来,伸直了腿。他的脚不经意间碰到了方子平的鞋,方子平猛地往后一缩,带着洪蓉挪开了好几米远。
周虎重新打亮了火机。
他的脸色异常红润,发迹边缘渗着一丝丝的汗水。他耸了耸肩,忽然抬起头盯着方子平,目光透过那丛火,像是为自己辩护那样无辜地露出森白的牙齿笑了笑。可他的笑容极不自然,就像算好了要露出几颗牙齿一样。他的眼角露着凶光,他的头皮绷得很紧,他的鼻翼微微扇动,匀匀地喘息着。
“盯着我干什么,不觉得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很惹人厌烦吗?”
洪蓉一下捂住了嘴,将所有惊呼吞回了肚子里。周虎摸了把头发,忽然狠狠一挥手。方子平条件反射地抬起胳膊去挡。
过了会儿,他感觉周虎靠了过来,他咬紧了牙,悄悄探手想去摸自己的刀子。周虎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
方子平大叫起来。周虎的力气大的出奇,不怪他能那么简单地空手扼死一个成年人。
他抓着方子平的手腕,强迫他站起来。
“去,把文三和彭明通放在一起。”
他的话不容置疑。方子平死命地咽了口唾沫。他不能死,他这么告诉自己,还有洪蓉,他要保护洪蓉,所以他必须听这个恶魔的话。
他僵硬地点点头,感觉自己的双腿止不住地颤抖着。
就在这个时候,白准忽然开了口。
“我和你一起去。”
他走到周虎身边,一把扯过方子平。方子平这才恍觉他的力气大得吓人,甚至和周虎有的一拼。白准没给他愣神的机会,直接拉着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文三旁边。
“你去搜搜他身上有什么吃的用的。”
他冷静地吩咐着。方子平不敢相信地透过黑暗盯着他。
“你疯了吗?”
“没有,可是我想活下去。”白准一顿,抬起眼来,“难道你不想?”
方子平紧紧地瞅着白准,无言以对。白准说完又很快蹲下去,埋着头尽力检查着文三的各个口袋,就像那人的死对他无足轻重。方子平忽然回想起刚才车上白准说的话。他说这些人里面有人杀了人。
那时候还没有人死,所有人都还活着。
当然,除了那个一直萦绕在他们身边的叫做权寇的家伙。
当时是为了什么说这个来着?方子平皱着眉想,忽然灵光一现,他双腿一软,几乎跪下去。
是了!当时广播里说,在逃的杀人犯,往他们这个方向逃窜着……
方子平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麻酥酥的痛着。他觉得心脏像被一根丝线缠住了,一点点地收缩,用力,绞紧。
他拼命看着白准沉默又模糊的背部轮廓,脑子里过电似的闪出无数种可能。他的视线外转,落在一边的石头上。他盯着那石头打量良久,越看越觉得如果用来砸在人脑袋上,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最终他什么都没做,蹲下身来挨着白准,一起安静地翻起了文三的口袋。白准的呼吸一下一下出现在他耳边,那人无比地淡定自若,态度可怕。他们从文三的口袋里摸出几块被雨水融化了一半的巧克力,还有一瓶矿泉水。
方子平抬着文三的脚,白准抬着文三的脑袋,中间的部分沉甸甸地拖在地上。那尸体还没僵硬,软绵绵的,带着热气。
方子平不敢设想再过一会儿,那尸体会变成什么样子。
方子平记得自己原来看过,人死之后会比生前轻五克,因为那是灵魂的重量。可是现在他却觉得文三的尸体非常沉,就像装满了铁块一样,僵硬的,还带着余温的,沉重的。
他几乎无法直视文三。
他们将文三搬到了彭明通的尸体旁边,随意丢在一起。方子平瞥了彭明通的尸体一眼,他的头上破了个很大的窟窿,能看见一些流质的东西挂在骨头的边缘,应该是人的脑髓,现在已经全都风干了。而文三的脸就正好朝着里面,对着那些东西。
他胃里一阵翻涌,即时蹲在了那尸体边上拼命呕吐起来。
白准走过来,为他拍着背。他擦擦嘴角,甩开白准的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上这辆车,为什么会那么冷静?你都不害怕吗?文三刚才说另外有一个人看着我们,到底那个人是谁?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子平一口气说完,直愣愣地盯着白准。白准保持着沉默,仿佛方子平所有的恐惧和质疑都是无聊的笑话。方子平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起了身扭头就往回走。他一秒也不想呆在尸体的旁边。白准紧跟在他身后,双手插在裤袋里。
那人走路的速度很慢,就像在散步一样。可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为什么还能这么悠闲呢?为什么他不怕周虎?为什么他会上这辆车?他说的杀人犯又是怎么回事?
方子平感到白准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他无法解脱地不断回想着刚才文三说的那些东西。权寇,杀人,第七个人,鬼。
他觉得恶心极了,背后阴森森地凉着,就像被粘糊糊的虫子一口一口舔过那样。
他们一起回到了空地,周虎就坐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洪蓉。
“你们刚才在那边说什么?”
就在方子平回坐下的一霎,周虎猛地开了口。
“我——”
方子平语塞,而白准却接下了话头,用一种十分诡异的,似乎带着笑意的腔调出声。
“我刚才问他,你的故事最后,到底那两个人走出去了没有。”
周虎眯起了眼睛和白准良久地对视着,白准又压了压帽檐,动作很是刻意。
过了一会儿,久到方子平的小腿开始微微泛酸时,周虎忽然笑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轻声开口。
“你们猜,他们最后是被僵尸咬死了,还是互相残杀死了?”
方子平发现,他话里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主角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