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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死一条鱼

文:香无

一.

“你知道吗?财先生死了,好几个学生哭的不行,正在外面悼念呢。”

张华生一顿,停下脚步,侧过脸看着李老师。李老师推了推眼镜,阳光斜斜地照下来,聚焦在他的金属边框上,形成一个极小极亮的光点。

“怎么死的?”

“淹死的。”

张华生皱了皱眉。他记得自己昨天还带吃的去喂过财先生,那家伙软软的,带着一点小倒刺的舌头舔舐在皮肤上的感觉一如既往的温顺可爱。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就死了呢?

“在哪?我去看看。”

财先生是一只猫,通体带着嫩黄的毛,摸上去软软的,很舒服。

“谁昨天最后来喂它的?”

“好像是孙荣吧?我昨天看见他端着吃的过去找财先生。”

财先生的名字是孙荣取的,这猫也是原来孙荣养的。后来孙荣的外婆病了,就把猫丢到了这里。孙荣每天都会推着他外婆过来看看财先生,带点吃的。只有那个时候,他外婆才会停止闹腾。

财先生淹死在学校的后院里那个水塘里。财先生原来从来不到水塘边去玩,总是孤零零地守在教室后面的小巷里,等着学生或老师去喂吃的。不知道那天怎么回事,竟然会跑到了水塘边上。

财先生是这个学期淹死的第三只动物了。之前还有一只鸭子和一只鸟。

张华生赶到时,看见六七个学生正围在财先生旁边,女生的眼睛红通通的,财先生仰面躺在地上,全身湿漉漉的,毛发全部纠在一起,像狗一样吐着舌头,跟睡着了似的。张华生挤进去看才发现财先生身边,还躺着一条鱼。泛白的肚子,鼓涨的双眼,微微张开的嘴。

学生们窃窃私语说,这个水塘中了邪,财先生就是为了追这条鱼才淹死的。张华生蹲下来,皱着眉盯着那条已经死了的鱼。鱼身上并没有被撕咬过的痕迹。有学生的声音细细微微传进他的耳朵。

“真可怕,这水塘连鱼都淹死了……”

张华生猛地回过头去盯着那孩子。淹死的鱼?鱼也会被淹死么?他想不明白。

“听说猫都是通灵的,你说孙荣他——”

“嘘,别胡说!”

学生们的讨论让张华生泛起寒意,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财先生死后一个月后,孙荣的外婆真的死了。

二.

孙荣家在新开的体育用品店左拐三十米处,地势开阔。他家的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独门独院,市值很高。

张华生站在他家大门外捏了捏慰问的礼品袋,踌躇不前。听人说,孙家现在正在争这栋大宅的继承权,孙荣已经三天没来上课了。张华生回想着孙荣那张苍白的没有特色的脸,那孩子常年穿着一样的校服,成绩中等往下,天天沉默寡言地在学校里兜着圈子,时不时就被全班孤立一下。

张华生记得初一时他布置过的一篇作文,孙荣写的是他的外婆。文里细细讲述了外婆是怎么疼爱他的,为此张华生给了他一个高分。可第二天,张华生就发现那卷子出现在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从那时起他就知道班里有人在欺负孙荣。可只要孙荣没来找他,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都是些孩子嘛,再大能闹出什么乱子来。

早上年级组长的训斥还由然在耳,如果放任孙荣长时间旷课不来,这个月张华生的绩效工资大概又得泡汤了。他叹了口气,敲了敲门。过了会儿,门开了,孙荣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张华生挤出一个笑容对着他。

“孙荣,老师知道你家里出了点事情,来看看你。你父母在吗?”

孙荣头上戴着那顶他一直不曾摘下来的球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摇摇头,也不说话,侧了点身子让他进了屋,又很快将那扇大门关上了。

这是张华生第一次到孙荣家里。他盯着走在前面带路的孙荣,他记得孙荣家里除了父母,还住着姨母和舅舅两户人,但此刻他们都不在家。

孙荣将他带到正厅,张华生冲着老太太的遗像鞠了一躬,接着把袋子递给孙荣。孙荣给他端了杯水过来,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坐下。

张华生润了润唇,回头看着他。

“你外婆——怎么过世的?”

孙荣抬抬头,盯着他看了看,轻轻吐出一句话。

“急性心脏病,突然就没了。”

“现在人呢?”

“是在医院里走的,所以现在还放在那边太平间,我爸妈还在医院守着。”孙荣叹了口气,颤悠悠地,“外婆清醒的时候经常说,她这样,还不如死了好。我每天照顾她,帮她擦背,看着她那样,心里很难受,也知道她这样不如走了好,但是——”

张华生点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庭院里的那棵树,下面已经积了一堆落叶。他想要抽烟,可环顾四周没有烟灰缸,又只能作罢。这个在他班上读了两年的学生,在失去最亲近的人时,他这个当老师的竟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张华生的记忆里关于孙荣的事情不多,只记得有一次和他在路上偶尔遇见,他推着外婆的轮椅,慢慢地走。当时张华生过去和他打招呼,他回头,眼神是一如既往的空洞。

张华生记得当时孙荣低低地说了句,家里人不愿意照顾老人,所以只能他推着外婆出来晒太阳了。

张华生看着那个得了老年痴呆的女人,她的嘴角还流着口水,下巴上围了圈布,防止把衣服沾湿。

他们家没有给老人请保姆,送了几次医院后,也不大管了。张华生听班里其他的孩子说过,这个女人的神经早就不正常了,经常在被孙荣推出去晒太阳的时候撒泼哭叫,搅得邻居不得安生。

他听见那几个女生窃窃私语道,如果我家里有这样的老人,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就是受罪。那话的薄情让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

二.

第二天孙荣依旧没有回来上课。教务主任发了老大一通脾气,在张华生的记录上重重地打了个叉。放学后张华生赶紧又往孙荣家跑去。然而与此前不同的是,他发现孙荣家门口停了好几辆警车。

孙荣一家坐在客厅里,见他来了,抬起头算打个招呼,边上还有几个男人,桌上堆着烟头,孙荣沉默地缩在墙角,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那几个男人抽完了烟,起身和屋主说了两句话,张华生没听太清楚,好像是以后会再来,接着就出去了。他盯着那些人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屋子被某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

孙荣的姨母在警察走后忽然站了起来,开了口。

“我说妈也走了,警察也来过了,这房子得怎么分分?”

她话就像点燃了某个早已深埋的地雷,顷刻间屋子里所有的大人都抬起了头。

“平时妈在的时候都是我们在照顾,现在妈才走,你就要分家?”

孙妈妈尖着嗓子开口。

“你照顾?妈在的时候你陪她散过几次步,给她换过几次衣服?她身上都长了褥疮你不知道?”

“行了都别吵了,大家平分,一人三分之一,公平合理。”

这次出声的是舅舅。火药味渐浓,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孙荣捂住了耳朵低着头跑了出去。张华生赶紧跟在孙荣身后出了门。

孙荣一路小跑着,张华生在他后面追。迎面来了两个街坊的小孩,指着孙荣哈哈地大笑。

“快看,疯婆子家的孙子又来咯!”

孙荣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张华生跑到他身边拉住他,他回过头来,那眼神转而又成了苍白一片。

“孙荣,如果那房子给了你妈妈,她准备怎么做?”

“卖了房子,搬家离开这个地方。”

“你呢?舍得离开?”

孙荣抬起眼看着张华生,挤出一丝不算笑的笑容,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去。张华生和他并肩而行,盯着他的模样,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

“孙荣,为什么会有警察来你家?”

孙荣一顿,停了下来。太阳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拉得极瘦。他轻轻踢着脚尖,棒球帽遮住了他的脸。过了许久,孙荣才讷讷地抬起眼来,开了口。

“因为他们说我外婆——不是病死的。”

张华生怔住了。

“那——那是……”

“谁知道。”孙荣耸耸肩,瞪圆了双眼迎着太阳看过去。

张华生微微张着嘴,他忽然觉得孙荣此刻的样子,和那条死在财先生身边的鱼一模一样。

他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条鱼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三.

那天晚上张华生失眠了,心里涌起各种猜测。回家的路上张华生的身边恰好经过了两个买菜的女人,叽叽喳喳说着孙荣家的事情。张华生当时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赶上去两步,拦住了她们。

“请问孙荣家外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今天听说警察觉得他外婆不是自然死亡的。”

那两个女人打量了他一下,也许是八卦的兴味正高,也没深究就冲他开了口。

“我们也听说了,好像现在是调查究竟是医院的漏电事故还是别的什么。听说送到医院的时候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别提多可怜了。”

“弄不好是谋杀呢?”

张华生浑身一惊,不由自主啊了声。从水里——捞出来的?

“那老太婆活着也造孽,大小便失禁不说,全身都是病,还总闹腾。经常看见孙荣推着她出去时还得摁着她不让折腾。”

“就是啊,孙荣那孩子因为他外婆,总被周边的小孩欺负。”

“所以说,人活那么大年纪干什么,到这步田地,倒不如死了。”

“是啊是啊,我隔壁那老头,活了八十来岁,说死就死了,也不拖累人。久病床前无孝子啊。”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医院的事故还是真的有人动了什么手脚,反正我看他家里除了孙荣就没一个好东西——”

孙荣的外婆送到医院时已经快不行了。医院做了急救,却还是没有抢救回来。据说现在查出来是因为之前吃了镇定的药物加重了血管的负担,后来才由于电击引发了急性心脏病。现在医院和家里各执一词,都表示这事情是对方的过错,警察现在还没定性这是医疗事故还是人为造成的,所以才到孙荣家里挨个问了一遍。

张华生想起那几个大人讨论遗产时睁红的双眼,还有方才孙荣站在桥头,注视着桥下如死般平静的河水,喃喃自语的那句话。

“其实我觉得她活着那么痛苦,真的不如死了好。”

张华生转过头,盯着自家养的那缸色彩艳丽的热带鱼,忽然浑身一个哆嗦,竟有些不敢往下深想。

四.

第二天,班里发了物理考卷,孙荣又没有及格。张华生盯着全班的平均分看,越看越觉得孙荣的名字刺眼。放学后他再次来到孙家老宅,警车依旧停在同样的位置上。

张华生敲门进去,几个大人正激烈地和警察争辩着,张华生听出孙荣的外婆是遇到了瞬间高于一万伏的电击,心脏无法负荷才过世的。而医院的急救设备中,正好就有高于这个数值的仪器。

张华生坐在一边听着大人们面红耳赤的辩驳,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不在场证明,而孙荣的姨母更是和孙荣一起发现外婆的情况。张华生回头看看一言不发的孙荣。那孩子正摆弄着手里的一个箱子。

张华生又开始想抽烟。

他轻轻碰了碰孙荣,示意他出去。孙荣依旧不说话,抱着手里的箱子,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将那些吵闹的声音全部关在了门后。

张华生带着孙荣走到了那座桥上,桥下水光琳琳,有鱼在中间来回逡巡。张华生盯着那些鱼出神地看着,漫不经心地开口。

“孙荣,这箱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都是外婆买给我的东西,我头上的帽子也是她给我的。”

他说着,摸摸头上的棒球帽,球帽边缘上还印着体育用品店的章。张华生听了那话不知怎么的,嗓子更痒,就更想抽烟。他摸出烟来,却发现自己没带火机。正准备就这么叼着过过嘴瘾时,孙荣忽然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递给他。

张华生将那个打火机接过来,却不急着打火,盯着它看了许久。孙荣叹着气出了声。

“那天是我发现外婆躺在地上时她已经没什么气了。如果我当时能回去早一点……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张华生点点头,正搜索枯肠准备什么安慰的话时,忽然他停住了。

“你的意思是……那天你是一个人发现你外婆的?”

孙荣也怔住,脸色忽然转白,赶紧摇头。

“不是,我是和姨母一起发现她的。”

“可是你刚才说……”

“我说错了,老师您别在意。”

孙荣激动起来,说话有些结巴,额上也渗了些汗水,不知道是因为被太阳晒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张华生在那一瞬间缄默了。他觉得手指被烟头烫了下,他哆嗦了下,定定地看着孙荣,一直看到孙荣将头低了下去。

“老师……我姨母——”孙荣又是一顿,过了许久,抬起头来,小声地开口,“也不算是一起——总之我回家看到外婆躺在地上没多久,姨母就回来了。”

张华生呼出口气,他握紧手里的打火机,塑料的外壳让他的手心作痛,他隐隐觉得自己正在某条道上闭着眼往前行走,按照某种深藏不露的指示。他想起很多东西,孙荣吊车尾的成绩,这个月的绩效工资,湿漉漉的财先生,还有那条翻着白眼的鱼。他转过身正对着孙荣,安静地开口。

“这件事情,你告诉警察了吗?”

“没有,”孙荣很快地摇头,“姨母不让我说。”

他的声音减小,脸色也变了变,显然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大声地确认。周围的空气被太阳烤成了凝胶,顿滞在身侧。张华生紧紧地瞅着孙荣,那让人窒息的沉默萦绕在他们周围,张华生忽然意味深长地吐出口气,就像自言自语,又像认真提问那样对着孙荣开口。

“孙荣,你知道财先生身边那条鱼,是怎么死的吗?”

那时孙荣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倏地眨过,而很快,又都消失不见了。

五.

张华生离开孙家后,追上了同时走开的警车,将孙荣的话告诉了警察。

一个月后,李老师八卦地告诉张华生,孙荣的姨母被警察带走问话,受不住压力,终于承认自己当天先回了趟家,看见母亲又开始疯闹,忍不住,就给她吃了分好类的镇定药丸,把她锁在家里后才出去打麻将。结果没想到那天归类的药丸似乎比平时放多了一些,因为她从没照顾过老人,不知道药量,所以才发生了这样的惨剧。据说孙家的祖屋已经贴出了出售的牌子,财产大多给了孙荣一家。

张华生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仔细听李老师将话说完。他的嗓子痒的越发厉害,可自从那天后,他再也没有抽过一根烟。

李老师叹了口气坐下,静静地喝水。张华生转过头去,忽然神经兮兮地开口。

“李老师,你觉得鱼会淹死么?”

“啊?”

李老师愣住,张华生耸耸肩,又回过头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今天是孙荣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他要转学了。那孩子终于要转学了。他在等着孙荣,将这个打火机,连同整件事情都交还回去。

下课后,孙荣来了办公室。他不在的这些天,班里已经换了一个欺负的对象,依旧是和往常一样的嘲弄恶作剧,所谓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张华生带着孙荣走到水塘边坐下。树荫在他们身边投下一个个的光斑,孙荣不等他发问,轻轻开口。

“姨母做了这个事情,会被取消继承权。而舅舅一直不在家里,都是我看护外婆,所以房子最后给了爸妈。”

“那之后就搬走了?”

孙荣过了许久,淡淡地嗯了声,又低下头去。他的嘴角一直上提着,也不知道是天生长了一张笑脸,还是真的在笑。而张华生则一直玩着手里的火机,打了又灭,灭了又开,让那火反反复复地出现,咔哒咔哒的发声。

“妈妈决定卖掉房子,一家人去新的地方。”

“这么快?”

“妈妈说这里没什么好的,还是早点走了,不那么伤心。”

张华生咬咬牙,又回过头去,出神地看着那只火机。那是一只非常普通的火机,上面印着的广告已经被磨损得看不大清楚了。他发现孙荣说话时从来不用自己当主语,就像刻意磨灭了自己在这一连串的事故中的存在一样。他叹着气开口。

“孙荣,你平时是不是被人欺负?”

孙荣一怔,先是条件反射地摇头,等到张华生转过脸来对着他时,又默默低下脸,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因为——外婆。”

“上次我听见有人说你是疯婆子的外孙,他们都这么说你?”

“嗯……”

“你恨你外婆么?”

孙荣浑身狠狠一颤,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瞪着张华生使劲摇头。

“老师您胡说什么,外婆最好了,没病的时候经常给我买这个买那个,我都保存得好好的。她病了我比谁都着急,每天都在帮她翻身,照顾她。虽然外婆不记得我了,又总是闹腾,可是我真的舍不得她,我——”

他第一次这样连贯地说出那么多话,说得急了不由得使劲咳了两声。张华生扯出僵硬的微笑,盯着手里的打火机出神地看。

“孙荣,我记得警察说,你外婆是因为服用了过量镇定药物之后,导致心脏无法负荷,再又遭到了超过一万伏的电压冲击,所以才过世的。”

“是……”

孙荣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了。张华生伸手,抓过孙荣的手腕,将那只火机放回他手里。

“孙荣,你知不知道打火机每次点燃火时,瞬间的电压会达到一万五,正常人接触的时候感觉不到,可如果是心脏本身就非常脆弱的人——你说会怎么样呢?”

说着,张华生握住孙荣的手,就着他的手指,啪嗒一下摁下了打火机。火亮了,孙荣注视着那火机,嘴唇逐渐苍白,身子哆嗦起来。

张华生凑近他,压低了声音。周围的风停了,树叶稀疏的声响忽然没了,张华生觉得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还有那如同呼吸般的耳语。

“孙荣,听说你外婆送进医院的时候,浑身湿得好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我不认为一个汗腺在退化的老年人可以突然出那么大量的汗液。这个打火机的火嘴上一定残存了你外婆的DNA,她是你送走的,对吧?”

话音落了,孙荣脸上的冷漠逐渐分崩离析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抖得像筛子一样,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张华生,接着又缓缓地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膝盖。他的哭声极细地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来,接着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他哭得那么痛苦,声嘶力竭,就像要把心脏都呕出来一样。张华生咬紧了牙,咬住了嘴里没有点燃的烟。

“外婆——外婆活的太痛苦了。她是自杀的,不是姨母杀的,所以我才要帮姨母隐瞒下去——”孙荣的声音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并不大连贯,“外婆清醒的时候,总说想死,我一直盯着她,怕她真的做什么傻事。可是那天——那天我回家,姨母喂了她药,她清醒了点,就挣扎着自己又去吃了药。她想自杀,我吓坏了,要拦着她,可是——”孙荣又梗住了,他瘫在地上,狠狠地抓着自己的膝盖,模样十分可怜,“可是她求我,说让我不要管她,她要死。我后来——我后来受不了了,才抓起一边的打火机,老师,我真的不想的,老师我该怎么办?”

张华生盯着他瘦弱的身影,包里藏着孙荣那张全班垫底的物理考卷。良久后,张华生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孙荣抬起头来,泪目婆娑。张华生对他挤出笑容。

“老师就不去送你了,这个打火机,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您……”

“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要带着你外婆给你的,好好活下去——”他眯起眼睛,转过头。

财先生和那条鱼一起葬在了水塘边上,学生们甚至给它修了个小小的坟头。张华生知道,孙荣一次也没有来看过财先生。

“孙荣,鱼是不会淹死的。”

说完,张华生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那张石凳,还有跪坐在石凳边,在听完他那话后,忽然没了声响的孙荣。

尾.

孙荣离开那天,全班都去送他,仿佛没有人记得当初自己是怎么欺负他的。后来班长回来告诉张华生,孙荣一直在等他,等不到,就走了。

他问班长,孙荣有什么话留下,班长想了半天,说,他说谢谢老师。

张华生几乎冷笑出声。他知道孙荣不止是在谢谢他的教导。他第一次发自内心觉得孩子是那么恐怖的生物,可以睁着那么圆那么亮的眼睛,说着那么天真那么自然的假话。

孙荣在撒谎,从第一天他去那个家里就开始撒谎。或者更早一些,早到那篇作文开始,早到那些动物的死开始。那时候他的外婆已经病了一年多了,根本不可能像作文里所写的一样宠爱他,给他买帽子,买礼物。张华生就是在看到那顶球帽后才开始怀疑的。那家体育用品店一年前才开张,而这一年里,孙荣的外婆早就行动无法自理了。

他的外婆根本没有寻死,一个已经糊涂的认不出事情的病人怎么可能寻死。而他的姨母也绝对没有犯错。平时都是孙荣在照顾外婆,那些过量的药剂都是他放下的。只因为他是孩子,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如果的按照孙荣说的那样,他平时都尽心尽力地照看外婆,为什么那天他的舅舅会责难说外婆身上长了褥疮?

他们家连一个烟灰缸也没有,孙荣又怎么能随手摸到一个打火机?

他的物理考了年级最差,他到底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到打火机的电压超过了一万五千伏?

而他又是怎么会想到,要先用冷水泼上外婆,才能更好地导电?

所有的答案只有一个,孙荣已经预谋很久了。这个小小的,邪恶的念头,估计在第一次被人叫做疯婆子的外孙时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他一直等着这么一天,在所有人面前做出孝顺的模样,在所有人因为那个他必须照顾的惹人心烦的老太婆而嘲笑他的时候,就计划好了。他在动物身上一次次地模拟试验,每杀一只动物,他心里就杀了一次他的外婆。他甚至故意旁敲侧击,让张华生不得不告诉警察关于姨母的伪证。

他早就在那颗小小的,愚蠢的大脑里,早就已经将这些事情想得彻彻底底。

张华生站在孙荣外婆的坟前,放下一束白色的花。他扶住外婆的坟头,他没有报警,因为孙荣在第一时间就暗示他,事情结束后自己就要走了。班里没了扯后腿的学生,今年的绩效也终于可以涨上去了,孙荣比谁都明白他,正如他明白孙荣一样。

张华生双手合十,对着那坟鞠了一躬。他回想着那天离开时,孙荣久久的钉在他背上的眼神,那是一股如同蛇一样冰冷的,一寸一寸舔过他皮肤的目光。

他对着那坟低低开口:“老人家,您所疼爱的孙子,是一个可怕又恶毒的小孩。”

完。 nhKwSNTFaD1yv7fC1QS+C+gfZI8ErrtcWXqw2su/KgW6RgPVSc+QgqXArIXp0Y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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