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无
起.
“老大,好兄弟一辈子,以后我就跟你混了。”
“老大,这把小刀子是我妈妈给我买的,现在送给你,说是可以防身。”
“老大,以后请多关照。”
一.
这个世界有一种逐群的倾向。到了某个时间,候鸟会成群地飞向南方;食草的动物会大批地迁徙,而后在途中前赴后继地被别的东西吃掉;就连百年的竹子也会突然满山地开花。说小一点,回想一下你的人生,你一定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你身处一个房间,当你身边的人打了第一个喷嚏,冥冥中就仿佛出现了某种流感病毒,在几秒之内就会传染整个屋子的人。你们此起彼伏地打喷嚏,打哈欠,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却不明所以。最后只能把这些事情全部归结于莫名的偶然。
而偶然积少成多,就会变成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人们把这种自然叫做规律。
然而我不相信规律,因为我知道所有的规律背后都有推手,不管那推手究竟属于人类还是上帝。所以当我站在这座陌生城市最不祥的街区口时,充溢于胸的不是惶恐,而是困惑。
我蹲下身,轻轻摸了下被太阳烘烤得近乎酥软的地面,眯着眼睛看着前方那个十字路口。
我不明白的是,这个地方到底为什么会接二连三,死了那么多人呢?
在接到第一起报案时,我着实兴奋了一把。除了两年前那起意外死亡后,已经很久没出现值得人调查的事件了,天下太平得了无生趣。早上我跟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看着报纸,等着太阳下山好收工回家。结果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章华接了低低问了几句,就在我以为又和平时一样是些小偷小摸的小事时,他神色凝重地抬起头来对着我。
“老大,出命案了。”
我一愣,血液倏地沸腾起来。将手里的茶杯一放,我两步追到章华跟前,抢过他手里的电话。
“喂?这里是庆安派出所。”
“死人了,我看到,看到一个死人,快点来!”
那头的声音激动,带着微微的颤。我示意章华把本子递过来,掏出笔在纸上快速记了两下,继续开口。
“请您不要慌,是什么位置?”
“东城区三段,建工大厦那边的十字路口!”
“好,您周围有什么人吗?”
“没有,我刚晨跑,突然看到的。”
“行,请问您是否愿意配合我们工作,等我们过来做个笔录?”
“……可以,你们快点,太吓人了。”
我道了句谢,挂上电话。章华探头往我本子上瞅了一眼,轻轻念了起来。
“女,四十岁左右——”
我敲了他头一把,抢过本子揣在兜里。
“还不快集合人去,愣着干嘛!”
警车呼啸着从城西往出事的城东开去。章华坐在我身边,样子有些紧张,不断变换着双腿的姿势。
我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又敲了他脑袋一下。这是我们从高中开始形成的习惯。
章华这小子总是显得很呆,对我的话言听计从。大二时,他很突然地办了休学,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我怎么也无法联系上他,以为他就此消失时,他又好端端地在某个下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寝室里,依旧扬着那张傻乎乎的脸对我笑。后来我无数次问起那段时间他究竟做了什么,每次他都语焉不详。憋不住了才告诉我自己追妹子去了。
我知道他不想提,也就不再问起。学校的课程被落下很大一截,不过好在他人聪明也肯用功,最终还是磕磕绊绊地和我一起毕了业进了这一行,一干就是平淡无奇的六年。
本来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退休,哪想到会在第七年的盛夏,突然接到这样的案子。
被我遗忘许久的课堂知识一股脑回到脑海里,而这些年我实践他们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回头看了眼章华,那小子正靠在车窗上咧着个大嘴打着呼噜。据他称这都是因为最近多安排了几个线人太累导致的,那模样无忧无虑得让人想一脚把他从车里踹下去。
我重新把本子掏出来,看着上面零星的两笔记录。
然后,车到了。
二.
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多。那现场的痕迹太过明显,让人根本无从怀疑是谋杀事件。一个男人平趴在地上,衣着整齐。头下渗出暗红的鲜血,眼镜掉在一边,上面裂出蛛网一样的痕迹。
章华蹲在他身边翻了翻,转头扬起手里的东西对我嚷嚷起来。
“老大,看,有遗书!”
事情再明白不过,这只是一起单纯的自杀,甚至比当年那起意外死亡更平淡无奇。
我有些沮丧地勉强挤出笑容,安慰了第一目击者两句,接着送她离开。现场的黄色封条还没来得及扬起就统统撤下。
章华走到我跟前,将遗书塞进我手里。
“老大,不是谋杀。”
我恨死他此刻轻松的语调,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一把将遗书抢过来。那上面的字迹有写得很用力,很规整也很简单。
只有一行。
——我错了,我有罪,对不起。
这遗书写的没头没脑,没有任何署名。周围此刻已经围起了大批的好事者,人人压低了嗓音询问着事态。我们公事公办地调查了一圈之后得知,这个男人不住在这个片区,没有人认识他。
我挠挠头,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会选择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杀,还带着这样一封诡异的遗书。
可这些疑问也仅仅只在我心里闪电似的过了个场,很快便被抛诸脑后。
鉴证科的同事们开始打扫现场,我招招手让大家收队回去。章华小跑着跟上来,压低声音问我。
“老大你不高兴?”
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换你你高兴啊?还以为什么大案子,结果是这样。”
章华瘪瘪嘴,坐回去。
“这样不好?天下太平。这人既然觉得自己有罪该死,死了也就死了,管他那么多呢。”
我瞥了他一眼,再次将信拿出来看了看。死者写字很用力,每一笔都写得非常认真。我把那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对着阳光举起来。
阳光透过纸面照射在我的眼睛上,忽然让我觉得有些酸痛难忍。
之后的事情简单多了。网上备案,给上面递交一份简单材料。查出了死者的身份,是居住在城南片区的中年单身男子,身边没有任何亲人。
认识他的人说他性格开朗,是几年前才搬来的外地人。一直不喜欢和人交往,平时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个不停。只在最近因为快递丢失的事情和人吵了几架,突然变得有些寡欢,碰面时蔫蔫的,还有些疑神疑鬼,邻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大家也不过是点头交而已。
我把档案放下,这样的人从心理学上看最不容易产生厌世的情绪。可继续追查也得不到有用的线索,我随手点了几个键,将档案封存起来,就算了了一桩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继续平淡无奇。若非要说波澜,无非是我接到调派任命,这季之后升职去总部。
我照例把消息第一个传给章华,他兴奋得不能自已,拍着我的肩说好哥们儿苟富贵勿相忘,还吵吵着晚上要到家里开个庆祝宴。
我推拒不过,只能头疼地应了下来。
这小子趁着上班没事,溜出去买了些好菜和几瓶好酒,下了班就跟在我身边转悠,一直跟着我回到家里。
酒过三巡,我们两人都有了些醉意。章华撑着脑袋半睡不醒地眯着眼睛,嘴里喷出呛人的酒味,含糊不清地开口。
“哥,你以后调上去,准备做点啥?”
我瞥了他一眼,没好告诉他其实我心里不大想走。章华不等我回答,又自顾自地开了口。
“其实我脑子里一直在想,咱们当这个警察到底有什么意思。每天看看报纸喝喝茶,一下午就混过去了。好不容易来个坏人,还他妈就自杀了。”
我没说话,认真地盯着他。他的酒劲上来,舌头打着卷。我按下他手里的酒杯,阻止他继续灌醉自己的行为。
我对升职这件事情其实早已不抱什么希望。当年我做错的事情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我的身边,每次惊醒,那小孩哭泣的脸,还有那个记者奸猾的笑容总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当初的一次扫黄事件,我抓住了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她们的年纪很小,看起来也不过十几岁露头。其中一个女孩长得很可爱,清秀的,还梳着乖巧的发型。我冲进去时,肥胖的嫖客正压在她身上,她满脸泪痕,看起来楚楚可怜。当见着了我,她就像见到了救星那样拼命逃过来,躲在我的后面。她当时甚至跟我说了声谢谢。
我宁愿我从没有听见这个词,因为它们几乎变成了我日后所有噩梦的根源。
当时的我是一个在警队里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毛头小子,一时邀功心切,竟没有给那些她们戴上保护的头罩。导致人被押出房间时,偷偷跟踪在一边的记者扑上来照到了她们的样子。
后来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新闻让我窒息,斗大的标题上注明着她们的名字和身份。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躲在我身后,以为自己看见了太阳的姑娘。照片上的她惊惧又萎靡,被人抓着手腕带出来,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镜头。
上头给了我巨大的压力,那我几乎产生了要退出警队的冲动。
再后来,好不容易等这件事情平息下去,没几天,就在我执行任务的途中,那个记者打电话来告诉我,上次被我抓住的孩子,自杀了。
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女,从高高的楼顶一跃而出,一言不发地摔在了水泥地上。她的血就像莲花一样盛开在身下,又艳丽又惨不忍睹,而后就很快被太阳烤干,贴在了地面上。等我赶到时,她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周围的围观群众指指点点,我亲耳听见他们把这个女孩形容成一个不知自爱的堕落少年。我不知道在她上报纸的一年后,究竟遭遇了多少冷眼和令人无法喘息的指责。
那一刻仿佛每个人都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对她指手画脚,嗤之以鼻。最后她选择了死亡。她没有留下任何一句怨言,只是用逃命一样的速度离开了这个世界。
只有我知道那天冲进房去后,我所看见的女孩脸边挂着的眼泪。她只是走错了一步路,却因为我的关系,一步错步步错,直到今天这无法挽回的地步。
我在烈日下几乎跪坐在地上,捂着嘴,无法抑制地干呕着,就想要把心脏都吐出来一样。
而后我休假了很长一段时间调整自己。如果不是当时的队长威胁我,再不回来就永久革职,我也许还会继续颓唐一段时间。
可就在这时,那个报道女孩事件的记者又找上了我。他就像一只恶心的吸血蚊子一样,用毛绒绒的细腿紧紧地抓着我的皮肤,用尖嘴插进我的血管一口一口吸出我的活力。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要多谢我的帮助。如果不是我,他不可能找到这么一条连贯的,具有冲击力的,对社会大有裨益的新闻。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讹诈我,利用我的愧疚和我做错的事情。他把已经成文的新闻稿从一个匿名邮箱发给了我。
里面的字句尖锐针针见血,每一段都唾弃着我的行为。如果这篇报道发表出去,我的警察生涯就算完了。
而接下来,我也许会遭遇和那个女孩一样的事情。被周围的人唾骂,被亲人离弃,被道德谴责。
而我是体制内的成年人,也许我会遭遇的东西,更加胜过那女孩千百倍。
这事情只要稍微预想,就会让我毛骨悚然。
我很快答应了记者的要求,和他见面,用金钱来交换他不报道事件。可这事情就像无底洞一样,每个月定时发生,如影随形,永远无法脱身。
再后来,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我揉着额,无法自拔地回忆着,直到章华突然打出酒嗝,对我开口。
“老大,其实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休学?”
“为什么?”
“我回家奔丧去的。”
章华嘻嘻地笑起来。我浑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
“奔什么丧?”
“我妈,死了好几天了才来联系我的。”
我皱起眉,这消息犹如重磅炸弹,让我顷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章华却显得十分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说是自杀的,在家里开了煤气,门窗都闭得很紧。当时你还记得不,大夏天的,邻居闻到味道才赶紧报了警。等我回去,人都坏了,看不出来了。我给她守灵,他们说……”
他的声音渐微,手里的杯子一个不稳,摔在地上。酒精缓慢地淌出来,一点点挥发。我保持着那个姿势继续瞪着他看,直到手机突兀的铃音将我震醒。
“喂?”
那头传来队员压低的声音。
“老大,又出命案了。”
三.
这次的事发地点离我们的公安局很近,转过两个口子就到了。我把烂醉的章华留在家里,赶紧驱车赶往出事的地方。
等我到现场时才发现,死者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被掩埋在一堆厚厚的瓦砾下面。经现场初步确认,应该是煤气泄漏后,因为点火抽烟引发了爆炸。
幸运的是,附近的居民因为去看演唱会,所以无一损伤。现场只有死者一人的受害痕迹。
我蹲在那片废墟里,捡起那个已经变形的打火机仔细查看。周围围着受惊的群众,其中有闻讯从演唱会现场赶回来的邻居。
我吩咐他们收拾现场疏散人员,接着起身走到一个老大爷身边。刚才队员偷偷告诉我说,这个大爷就住在死者的隔壁。
“您好,我想跟您问点事情。”
我掏出本子准备记录。那老头的脸色惨白一片,嘴唇哆嗦着死死地瞅着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房间,几乎说不出话。
我注意到他的胳膊下还藏着一个小女孩,长得眉清目秀,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直偷偷地瞥着我。
我改变策略,弯下腰和她平视着。
“小妹妹,你们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小女孩摇摇头,往后躲了躲。老头忽然醒过神来,对我开口。
“我们今天要不是出去了,可能也会死吧?”
我一顿,抬眼看着他,他打开了话匣,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她做会计的,平时是个很谨慎的人,性格也挺好,很活络喜欢和人玩,怎么今天会忘了关煤气口?我们的损失怎么办啊?国家会负责吗?”
我在本子上稍微写了几个字,打断他的嘀咕。
“死者最近几天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对劲……倒也没有,只不过前几天她聊天时说自己工作出了点问题,很心烦什么的。”
我捕捉到这点信息,赶紧追问起来。
“她有没有具体说出了什么问题?”
“好像她过去记账的账簿弄掉了,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她又担心被人抓着小辫子,被领导排挤什么的。反正拉着我们是罗罗嗦嗦说过一大堆这方面的话。我们不爱听,她也就算了。”
我点点头,继续在本子上记录了两笔,又开口问。
“你们今天为什么突然想着去看演唱会了?”
“有票啊,这一片的人都去了。”
他皱起眉,不断摇着头叹气。那小姑娘突然开口讲了一句。
“是免费得的。”
我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话,转过头看着她。
“免费?”
据我所知,举办演唱会的明星一票难求,怎么还会免费发放?
“我们今早在邮箱里看到的——”她停了停,歪歪头,“大家都有。”
我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了,赶紧追问。
“小妹妹,你说的大家是邻居们?”
她点点头,回身指着站在不远处的一对夫妻。
“还有他们,还有楼上和楼下的几家人。我们都坐在一起的。”
我直起腰,在本子上画了个问号。一个队员小跑着过来,把手里捏着的一张纸条递给我,低低地开口。
“好像是遗书。”
我一个激灵,赶紧把纸条拿过来展开。
——对不起——
那纸条被火损坏了大半,只能看清这么一句话,笔迹很清晰,几乎写透了纸张。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信息。队员疑惑地凑近我,跟着看了两眼,嘀咕着开口。
“奇怪了,难道是蓄意自杀?”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忽然恍然大悟地击掌,几乎嚷嚷起来。
“这样就说得通了。他想要自杀,又不想拖累周围的人,所以提前买了这么多演唱会的票发出来。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再自己解决。”
我皱皱眉,他说得不无道理,可我总觉得有个地方想不明白。如果说这个人真想自杀,为什么不直接开了煤气躺在床上等死,反而要制造这么一场爆炸,还毁坏了自己留下的遗书呢?
我把那张纸条揣进口袋里,吩咐他们先打道回府。
这次我没急着结案。让他们把档案丢在我桌上,趁着时间充裕,我把两个案子放在一起仔细地研究。
死掉的两个人看起来没什么关系。一个是单身的男人,一个是结婚多年正在分居的女人。两人的生活没有交叉点,如果非要找点什么,可能就是他们都留下了一份意义不明的遗书。
章华醒了酒跌跌撞撞冲回来,开门就对我嚷嚷起来。
“怎么不叫醒我?”
我横了他一眼,凉凉地开口。
“去漱个口再来。”
他一怔,低头呵了口气闻了闻,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讪讪地退出去。我揉了揉额,继续低头去看。
可就在这时候,外面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有人在闹市区的工地上,发现了一具尸体。
四.
我的头大了起来。警车的呜鸣叫的人心烦意乱。我冲出办公室,抓住章华的领子,倒拖着把他丢上警车。
章华捂着满嘴的酒气靠在窗边喘气。我烦躁地盯着外面呼啸而过的风景,直到他忽然开口打断我的沉思。
“我说老大,你究竟在心烦什么?”
我回头看着他,他慢慢坐直了腰。
“这些人都留了遗书,虽然不知道到底在对不起什么,可他们肯定是做了亏心事。你何必非要查到底呢?”
我顿了顿,从兜里摸出那两张所谓的遗书,放在一起仔细地看。
“我觉得他们不是自杀。”
章华眼睛一瞪,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
“我说你是想破案想傻了吧?不是自杀难道还是谋杀?”
我别了别嘴,把纸条收起来,转头瞅着他。
“对,就是谋杀。”
这次轮到章华彻底语塞了。他像第一次认识我那样用一种探寻的目光上下扫着我,又谨慎又疑惑。
“我不明白。”
我摇摇头,重新将那两张纸条递给他。
“你仔细看看,虽然这两张纸条的笔迹不一样,可内容却很相似。”
“万一只是巧合呢?”
“有这种巧合?连遗书的内容还有死亡的时间都差不多?”
章华不说话了,皱着眉歪着头盯着那两张纸条瞅。刹车声响起,我们抬起头。开车的队员回头对我说到了,我把遗书揣回兜里,跟着章华一前一后下去。
这次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死者的老婆已经来了,扑在尸体边呼天抢地。
那场景有些渗人,我不忍目睹,转过身去。章华定定地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双手成拳放在身边好一会儿,忽然讷讷地憋出一句话。
“早知今日……”
他住了口,我回头看着他,他惨然地笑笑。
“没什么,我想起我妈妈的事情而已。”
头天晚上章华喝醉后吐露的话忽然回到我脑里,他妈妈就是自杀死的。可那天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完,我也没有问。
我猜他母亲的死亡背后还隐藏着别的原因,否则他不会一直这样闭口不谈。
我转过头,刻意忽略了这个话题,走到正在痛哭的女人面前。
“太太,请节哀顺变。我们是公安局的人,想跟您了解一下您丈夫生前的事情。请问他……”
“我想不通啊!”女人没等我问完,猛地转过头来,用那张已经哭花的脸对着我开口,“他平时那么开朗,左右逢源,见人都笑呵呵的,怎么突然就自杀了呢?”
我一愣,赶紧蹲下身瞅着她的眼睛。
“我们还没有定论,您怎么知道他是自杀的?”
女人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看着我,语带哽咽。
“他走之前,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听见他的声音就不大对。我拼命问他怎么回事,可他就反复说自己做错了事情,说对不起,说完之后就挂了我的电话。我心里发慌,赶紧从公司跑过来,结果还是……还是……”
她又低下头去捂着嘴,呜呜地哭起来。而我还依旧沉浸在她刚才的话里无法自拔。她说男人跳下来之前给她打了一通类似遗言的电话,电话里说的话,对不起,我做错了事情,这不是和另外两个人的遗书一模一样吗?
我的心纠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知觉没有错,这根本不是连续的自杀事件,而是赤裸裸的谋杀。
我起身,吩咐他们将男人的尸体带回去。章华站在很远的地方调度着工作,我对他挥手,喊了声。
“章华,收队了!”
章华回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把帽子压了压,小跑着去开车。我刚抬腿准备离开,忽然女人在身后嘟囔了起来。
“那个人……”
我侧过脸看着她,她呆呆地盯着前方半晌,又摇摇头。
“唔……不会,是我看错了。”
五.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直没有说话。章华心事重重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而我则仔细地透过他身后的那面窗户看着他。
刚才那女人确实认识章华,只因为他离开的太快,所以不能马上确认。
可直觉告诉我,这件事出了蹊跷。
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慌窒息着我,有什么声音在我耳边反复告诫,如果我继续追查,很可能会出现自己也不想看到的结局。
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章华忽然转过脸来。
“老大,那天我喝醉的时候,跟你说过我妈死的事情,对吗?”
我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摸出烟来,自己抽上一支,给我点上一支。车厢里很快被烟雾缭绕,我用力瞪大眼睛,却也只能看见章华模糊的轮廓。
“我妈——是自杀的。开煤气。他们找到她的时候,身体已经差不多腐烂了,周围都是蚊虫苍蝇。你知道,我父母离异,从小就是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出去上学了,家里就她一个人。我以前总觉得独居是很好的事情,不用操心任何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后来我才发现,独居是非常恐怖的事情。就算你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我无言以对地看着他,那笼罩在他周围的淡淡的忧愁在某个瞬间甚至让我觉得,这个人不是我认识的章华。
“后来警方来调查过几次,他们每次来,都会到处找人询问一个男人的事情,还带着从监控录像里拍到的男人的照片。周围爱嚼舌头的邻居告诉他们,这个男人和我妈很早以前就在一起了。也不结婚,每次见面都偷偷摸摸的,很见不得光。警方这么调查更证实了他们的想法,后来甚至在我面前他们也毫不顾忌地讨论这件事情。就算最后定性,说我妈是自杀的,在她的灵堂上这些人还是戳着我的背嘀嘀咕咕。甚至有人告诉我,他们根本不相信警方的判断。他们觉得是我妈拿钱去帖小白脸,结果被人家坑的人财两空。”他耸耸肩,嘴一憋,忽然又笑起来,“他们这些人,一定也在我妈活着的时候不停地说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妈是抠门,但是她抠的是自己的,她是为了我节约,碍着别人什么事?不过我现在也觉得我妈不是自杀的。”
我愣住,赶紧追问起来。
“不是自杀……难道你查到别的线索了?”
章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沉默下来,似乎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我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死死地瞅着他的眼睛,等了许久他也不再开口,我不得已转变了话题。
“那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和长相,”章华顿了顿,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我妈死后,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我再一次见到他你猜是在哪里?”
我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
“在哪里?”
“档案室,”他一顿,认真地瞅住我的眼睛,“你还记得我们两年前接到的那起意外死亡案件不?”
我的脑子里猛地浮现出一个男人苍白的脸。那人被发现时,躺在家里的浴缸里,全身赤裸,已经淹死很久了,整个尸身变了形,人惨白惨白的,肉全肿着,给人一种油腻又恶习的感觉。他的胳膊上划出了伤口,还渗着鲜血。
新来的队员当场就吐了出来。我抓着门框,忍受着那股强烈的腐烂气息。而当时的章华在干什么呢?
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后来经过鉴定,判断为意外死亡,很快就结案了。我亲手把档案封存在电脑里,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可如今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唤醒这段记忆,我心里或多或少又增添了疑惑。
“老大,其实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查下去。已经很明显是自杀案件了,你就算查出背后的事情,又能怎么样呢?这些人一个个都说自己有罪,既然他们要赎罪,你为什么不成全他们呢?”
我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他的话还在继续。
“我经常觉得很无力。有很多时候,法律上不能判罪,可实际上那些人确实做了伤人的事情。到了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有别人代替上帝来惩罚他们呢?”
我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
“章华,记住我们是警察。”
他顿了顿,忽然一改那严肃的神色,猛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摸着自己的脑袋,把烟恩灭在一边。
那环绕在他身周令我浑身不适的气氛一扫而空,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我所熟知的,总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笑着的少年模样。
“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你那么认真想吓死人啊?”
我勉强挤出笑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章华,你妈妈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别人怎么说,也不会改变她在你心里的样子。再说,那个男人也死了,你也无从去查知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么?”
章华耸耸肩,不着痕迹地躲开我的手,点点头。
“我已经知道了,那个男人和我妈没什么关系,就是以前的同事,偶尔上门来玩玩而已。”
他长长地叹气,又笑了笑。
“老大,我知道该怎么做,谢谢你。”
然而面对他重新回到脸上那心无城府的笑容,我却怎么样也无法应和此刻的心情了。
六.
我利用在局里的关系,瞒着所有人,偷偷地把第一起自杀事件又调了档出来。我把这几件事情的记录都放在办公室里,用锁锁上。
章华进来的时候看见过一次,调侃我是不是偷藏了不利和谐社会的玩意儿。我勉强对他挤出笑意,狠狠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事情已经开始逐渐明了。我相信以章华的聪明,他绝非无意跟我透露过去的诸多事情。我明知他想做什么,却无法自已地跟着他的脚步一点点往事情的深处走去。
这几起自杀事件的受害人都有同样的共性。他们健谈,开朗,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并且都用各种方式留下了最后的相同的遗言。
我将他们留下的纸条放在一起仔细研究,那力透纸背的笔迹总让人觉得十分疑心。
我开始着手调查他们之间的联系,并非现在,而是过去。
很快我理出了头绪。
第一起自杀事件发生前几天,受害者与人发生争吵,因为他的快件莫名其妙丢失了。这本来是一件小事。可当我亲自跑了一趟弄清楚他究竟丢掉了什么时,心情却沉重的怎么也无法舒缓。
那是一份他亲笔起草的协议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字迹。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偷走了那份协议书,都可以用很简单的方式,重新组合,然后印出一封完美无缺的遗书。
第二起自杀事件就更简单了。死者本身做的是做会计的,账目繁杂,要找到对不起三个字简直易如反掌。只要偷走她的旧账簿,照样描三个字,再制造一场大火,把事先已经烧得差不多的纸条浑水摸鱼放进去,就可以完美地让人觉得这是一场自杀事件。
再加上我了解到,这个死者平时非常抠门,津津计较,每一分钱都算得很清楚。一个对自己的财产如此着紧的人,是不会突然花钱请人出去看演唱会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也是凶手一箭双雕的伎俩。既让人觉得死者是决意去死并且不连累大家,又避免了误伤无辜。
到了第三起事件,我相信这次凶手亲自介入了过程。这次他没有人受害者留下任何的字条,而是直接使他打电话给自己的老婆,然后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一点,凶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在纸上画了个问号,取出另外一叠资料。那上面详细地记录了我这些天查到的东西,而有了这些,凶手是谁,动机是什么,已经清晰地浮出了水面。接下来需要做的最后一点事情就是求证了。
我按下文件,揉了揉发硬的后颈。章华又探头探脑进来,丢给我一罐咖啡,大咧咧地坐在我对面,脚一翘放在了我的公文桌上。
我皱着眉把文件收下去,锁在柜子里。他的目光随着我的动作移动,很快又滑开回到我的脸上。
“老大,还在查?”
“嗯,差不多有头绪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一顿,又淡淡地松开。他将咖啡罐放在桌上,瞅着我的眼睛。
“说说看?”
我耸肩,往前倾身,注视着桌上放着的那个相架。
“虽然我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们的联系我是找到了。他们原来都是同一个企业的员工,后来企业垮了,才三三两两重新搬家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一顿,仰头喝了口咖啡,很苦,“而且很巧的是,他们过去都住在同一个地方。我仔细查了下,后来搬到这个地方来的人,和他们一样的还有一个。”
章华低头又喝了口咖啡,就像没听清那样漫不经心地追问了一句。
“难道你怀疑那个人也会自杀?”
“对,也许他们之前都做了什么亏心事,现在被人追仇,所以才一个接一个这么奇怪地死了。我们必须在凶手下一次行动之前把这个人保护起来。”
章华哦了声,低下头去喝了口饮料,又勉强挤出个笑容对着我晃晃脑袋。
“老大,那你知道那人现在在哪里不?”
我往前倾身,刚想告诉他,忽然顿了顿,又坐回去。
“不行,现在还不能说,时机不成熟。”
“难道你准备自己去保护人家?多个人多个帮手,来吧告诉我。”
我固执地继续摇头,探手摸了摸上好锁的抽屉,起身走到他跟前,揽住他的肩膀把他给拖出房去。
七.
我瞒着所有人查到的资料里,当然还包括章华妈妈的事情。很多年前,章华离开学校那天,是我去火车站送的他。
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模样,一脸轻松惬意对朝我挥手,之后一言不发转身上了车。
我那天在站台上狠狠地抽了几支烟,一直到烟盒里空无一物,被我弃置在垃圾桶里。我目送着那辆火车离开。那时我是真心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这个兄弟了。
谁知道他会突然回来,还会发疯了似的补齐缺掉的那么多门课程,还用很优秀的成绩毕了业。在我的认知里,他从来不想当警察。非要说的话,他更愿意去当医生。
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改变了他。
在调查的日子里,我借故出了趟差,跑到章华的老家。我跟人提起这个名字时,很多没有离开的老人还对当初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可在小城里待了两天半后,我却找不到任何愿意仔细把事情告诉我的人,他们仿佛都努力避忌着某个话题。
我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无功而返。但就在我将要离开的那天,我遇到了一个跛脚的老头。
那天夕阳正倾,把我的背影拖得硕长。我背着包有些颓然地往小市火车站方向走,经过章华的旧居,不由得抬头看了几眼。
再等我转身时,身后已经站了一个老头。他的脸色蜡黄,手足干瘪,身子有些不自然地往一边倾斜着。
就在我盯着他看,揣摩他心思的当口,他一瘸一拐对着我走过来,带着浓浓的烟臭味开口。
“你就是那个来打听章华事情的人?”
我猛地精神起来,赶紧对他点头。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跟上他。我们并肩走了一段路后,来到一栋居民楼下。
老头拖着腿坐在楼梯边上,摸出烟袋点上火。
“章华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很争气有出息。”
他的话为我们的沉默破了冰。接着他跌跌不休地诉说着章华的生平往事。我耐着性子仔细听,直到他话锋一转,转到章华妈妈的死上。
“他妈妈是邻居发现的。人已经不能看了,都臭了。房子里全是苍蝇蚊子。警察进去都吐了几个。看热闹的人回来说,已经认不出来的。里三圈外三圈都围满了,我们这种地方哪里见过这阵势。后来我火急火燎地通知了章华,他当时已经接到警察的信了。他说要回来,那语气平静的很不正常。我当时就知道遭了。章华这孩子最孝顺他妈妈,有什么东西都嚷着要回家给他妈。当初章华从回来到离开,没有流一滴眼泪。大家都以为这个孩子傻了。可就在他妈妈的追悼会上,他忽然站起来,大声对着会场里的人吼了起来,说他妈妈不是自杀,是他杀的。”
老头平静地诉说往事,我惯性掏出本子正准备记录,老头忽然按住我的手,要我专心听他的话。
他说章华当时那声吼引起了轩然大波。整个会场安安静静地,几十双眼睛全部钉在他身上。老头叹着气,把烟杆往地上磕了下,砸吧砸吧两声,没能吸出味来,又放在一边。
“那孩子跟疯了似的,一双眼睛瞪得血红,吓人得很。”
“后来呢?”
老头眯着眼睛舒展双腿,换了个姿势坐着,继续摇头叹着气。
“还能怎么样?说归说,警察都结案的事情,就是盖棺定论了。那孩子听说后来天天往警察局跑,日子跑长了,人家都烦他。好心点的躲着他,那种脾气坏的,直接拎着他的领子往外丢。光我看见的,就有好几次。”
我心里沉下去,转头从包里摸出那三个死者的相片,堆在老头跟前。
“大爷您看看,这几个人和章华有什么关系?”
老头接过照片,远远地拿着,眯着眼打量了半晌,拍拍腿。
“这几个人啊!章华和他们都有过节。”
“您说给我听听。”
老头清清嗓子,用一种悠长的语调开口。
“当初章华的妈妈自杀,可能和这些人都或多或少有点关系。你知道,他们原先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彼此知根知底。大家都知道章华家爸妈离异,都靠他妈妈一个人把他拉扯长大。可一个单身女人要怎么抚养孩子呢,所以总有谣言说,他妈妈外面有靠山。咱们这些小地方,风平浪静的,谁都希望来点刺激的事情。所以一传十十传百,后来就都走了样,甚至有人说他妈妈这边靠着一个男人,拿了别人的钱,那头又去帖小白脸。我看见他妈妈和这些人吵过几次,吵得还挺凶,有一次甚至上了手。这梁子接下了就不好解开,那些人变本加厉地四处去传。弄到后来,还说要给章华的学校告状去。其实说真的,这些都是气话,就算你真的传过去了,又有谁会理呢。可就因为这个事情,他妈妈的姻缘也被蹉跎了,他妈妈还信得真真的,可能一时想不通,就真的开了煤气。”
虽然我早已料到事情的大概,可从别人嘴里复述一遍时,那种愤怒和无奈的感觉还是压过了我的理性。
我狠狠地跺了一脚,把烟摔在地上。
“太过分了!”
老头拍拍我的肩,像是安抚我的情绪那样,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过分的还在后面。章华回来之后,他妈妈已经差不多不能看了。警察局的人让他去认尸。当时还是小孩一个,自己跑到警察局去把他妈妈给领回来,铁青个脸,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还瘪着嘴挤出个笑容对着我说爷爷好,我回来了。那时候我简直不敢看这孩子,他那表情太惨了,又惨又渗人。”
老头说着,仿佛回想起了当初的章华,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您继续说,章华和那些人都有什么过节?”
“后来在他妈妈的葬礼上,其实章华一直忍着,但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回事,可能觉得他是个小孩没什么威胁,而且平时嚼舌头也说习惯了,所以完全不顾及的在章华跟前把话都抖落了出来。我亲眼看到章华一直闷着不出声,到了追悼会最后,突然跳起来压在其中那个人身上,一拳一拳地揍。大家都没想到章华看起来挺瘦的,居然那么有力气。好不容易把他拖开了,他嘴里还嚷嚷着要报仇。追悼会结束了,等他妈妈也下葬了,他还是没离开。一心一意找线索,天天在这里转悠。那几个人被他弄得疑神疑鬼的,后来听人家说,章华还跑到警察局去举报者几个人,说是他们害死了他妈妈。但你想啊,就算大家都知道人言可畏,但真的法律上哪有这种判法。再说这小地方,人人都想安乐,警察们最后干脆在门口贴了告示,说不准章华靠近。为了这些事,那几个人还联合起来把章华嘲笑了一通。”
“章华呢?揍他们没有?”
老头摇头,重新捡起那口烟袋,眯着眼睛注视着自己苍老的指节。
“后来章华突然又走了。只是他走之前,把家里的房子啊什么都卖了,拿着钱把认识的人都请去吃了一顿饭,也包括那几个人。大家都以为他想通了,那几个人还上去想和他敬酒。谁知道吃到了最后,章华把酒杯一倾,酒撒了一地。他说是为了祭他妈妈。当时饭店里静了很久,章华倒完那杯酒后,把杯子往地上一砸,接着那双眼睛就盯着天天嚼他妈妈舌根的几个人,把人家的名字挨个念了一遍。念一个就说一句,我以后会回来找你的。等他说完了,那场饭局也算搅黄了。章华却没事人一样又坐回去胡吃海喝起来,当天还喝醉了酒。我怕他被人家报复,赶紧把他搬回家里。但第二天早上等我醒了,他人已经离开了,只在我枕头边上留了一封信和一点钱。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老头一口气说完,又开始拼命抽那锅无味的烟。我沉默了,开始质疑自己这次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大爷,您有章华当初那封信么?”
他点点头,起身回到屋子里。过了会儿,他跛着脚出来,把信交给我。那信在烟酒的熏染下已经变得斑黄。章华的字迹很清秀地印在上面。
谢谢您,我不会忘记的。
只有这么一句话。简短的就好像那几封遗书一样。我跟老头说了声谢,正起身准备离开,老头忽然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章华那孩子……是不是出事了?”
这么久,这是他第一个问题。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沉甸甸的说不出来。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又将手哂哂地放开,狠狠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这孩子,造孽!”
就在那一瞬,我几乎就想放弃所有的事情了。放弃调查,放弃那更可耻的目的。可到了最后,我心中那一块苟且的地方占了上风,我挤出笑容,跟老头说了声再见,接着头也不回地,就像逃命那样,离开了这个地方。
八.
今天我刻意提前下了班,当着所有人的面打着哈欠说自己老了,腰椎间盘突出,需要出去做个理疗。
章华送我到门口,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我问哪里不舒服。我心里依旧犹豫着,我实在不想在接下来的场景里和他碰面。
就在章华说自己要加班,转头要进办公室时,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将那封从老头手里拿来的信塞给他。
“章华,前两天有人寄信给你,结果寄到了我这里。你看看。”
章华接过信,嗯了声,也不回答我,扭头回了局里。我良久地看着他的背影,就像我当初送他走时那样。
我口干舌燥,浑身像火烧一样。我突然很想抽烟,可就在我摸遍全身时才发现,我已经把烟戒掉很久了。
是啊,所有的事情,过去,都已经很久了。可为什么我还一直会梦到那个眼角带着泪水,对我说谢谢之后,就义无反顾跳下高楼的女孩呢?
我来到预先布置好的地方。那房子位于闹市,交通便利。我跟房东租了半个月,他甚至没要求看我的身份证。
我坐在窗台上盯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在这个角度上,我无法抑制地又回想起了那个跳楼的姑娘。十四岁,多好的年纪,就因为我的急切,让她再也无法回头。
很多事情仿佛都是这样的套路,这世上从来没有自然变直的船头也从来没有可以被人撞穿的南墙。
我撩起窗帘的一角往下看着。
当时那个可恶的记者也许就是从这个角度俯瞰着急匆匆地跑来的我,眼里也许还充满了鄙夷和贪婪。
他不该招惹我的,就好像他当初不该去招惹章华的妈妈。
去见记者之前一个月,我已经对他起了杀心。我是一个优秀的警察,换而言之,我拥有优秀的观察能力。他讹诈了我三次,只通过三次,我已经大致明白了他的生活习惯。
比如他真正的居住地是城北的广场,但是为了避免被我跟踪,每次会提前一个小时出来打的,满市兜一圈风。然后在拿到钱之后,会重新打的,出去花天酒地一番。
比如他生活极有规律,近乎于一种偏执的病态。所以他每次约我都在下午两点二十,同一地点同一方式。我去见他时,他总喝着同一种咖啡,坐在同一间咖啡厅的同一个位置上,用同样令人厌恶的笑容对着我。在拿到敲诈得来的钱后,他会回家泡在浴缸里,满足地一张一张细细地数。尽管我相信他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些事情。
再比如他的好恶分明,喜欢吃甜的厌恶辣的,喜欢人多厌恶人少,喜欢往咖啡杯里放三勺糖讨厌多一点也讨厌少一点……
我说这么多的意思是,我很快知道了,这个人对花生的味道过敏。这个世界上的疾病有很多种,但有一种是最痛苦的,那就是食物过敏。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误食了什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在他第四次找我要钱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他。他依旧从我这里得到了满足的快感。
可他不知道我在答应之后,便驱车去了他家所在的地方。我在他的楼下等了整晚,直到他从房间里关了灯出来,在楼下叫了辆的士,开始他例行的兜行。
我蹑手蹑脚上了楼。可能因为我的相貌过于正直,迎面和我对上的人没有一个怀疑我的身份。
我摸出早已做好的万能钥匙,大大方方地把他家的门打开,闪身进去。
我注意不在地板上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也不去碰他的任何东西。我径自进了他的浴室,找到那瓶他最常用的沐浴液,把早已准备好的花生酱挤进去。
接着我同样往他的浴盐,洗发水,还有浴缸里分别弄上了富含花生的产品。我的机会只有这一次,所以我还做了另外一个准备。
我将那把备用的尖利的刀子藏在裤兜里。很小的一把,上面曲折地布满了纹路。这是章华在第一天进警队时送给我的,说是他妈妈买来给他防身的东西。可这样的刀子最容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放血干净利落,就算最好的医生也没办法抢救。所以比起防身,它更像一种凶器。
等我做完这一切,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不想迟到引他怀疑,赶紧从房子里退了出来。
在门口我遇上一个老太婆,她眯着眼睛盯着我看,那目光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不管我怎么压低帽子,也无法避忌那种刺骨的恐惧。
我赶到和记者约好的地方,将钱递给他。他照例心无城府地笑着数了数,放进一边的口袋里,接着拍拍我的肩开口。
“谢谢了,人民的好警察。”
我挤出笑容对着他,他耸耸肩,起身离开。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对我开口。
“我会分点钱出来,买点冥纸替你烧给下面那姑娘的,你放心。”
那一刻我差点摸出刀子直接插进他的喉咙。他心怀恶意地盯着我的脸色又青转白,这才又高高兴兴地走出店去,招手打了个的士。
我一直坐在店里没有动弹。服务生把账单递给我,我摸出钱包抽了信用卡给他。
他有些好奇地看着我问,先生,您笑得这么开心,是有好事情发生吗?
我耸肩,起身拍了拍他的胳膊。
“不是有好事发生才笑,因为笑,所以有好事发生。”
他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也无心解释。出了咖啡吧,直接开上我借来的那辆破车,兜了两圈,直接停在了记者家的楼下。
我安静地蛰伏着,一直等到傍晚,那人的的士终于出现了。我往下躲了躲,避开他的视线。他偏偏倒倒地从车里出来,司机一脸不耐烦地扶着他,把他带到楼下,接着从他话里掏出钱包揣上,头也不回地将车飙了出去。
那个可恶的家伙坐在楼梯上嘻嘻地傻笑了片刻,接着抓着扶手一摇一摆往他家里走去。
他那样子让我有些担心,害怕他会突然打破了以往的好习惯,让我的计划功亏一篑。我紧张地摸上腰间的刀子,在看见他家灯亮起来的那一刻,一个弓腰跟着窜上楼去。
我躲在他的门口的楼梯死角里坐着。我数着时间,差不多过了一刻钟后,我摸出钥匙,开门进去。
小刀在我的口袋里发出一种呜咽的声音,我不知那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情况。我口干舌燥,一步一紧,走到浴室门口时,里面传出的扑腾的声音就像一只大手,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脏还有我的头皮。
我甚至觉得我的头发在那一刻全都竖了起来。我拼命咽了口口水,推开那虚掩着的门。
人影在布帘后挣扎,垂死的动作好像被人扼住喉咙,使劲挤压的鹧鸪鸟。我猛地撩开帘子,就在那一瞬,那个一直像无脚藤蔓般桎梏着我的家伙,此刻正一个跟斗翻出浴缸,浑身通红地在地上挣扎,蠕动,那动作就像破烂的蛇皮口袋。
我慢慢走到他跟前,他困难地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脸已经变形了,迅速胀大的小红疙瘩把他的五官挤在一堆。它们从内而外侵蚀了这个人的身体,挤占了他的喉咙,食道,气管。他无法呼吸,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脖子,上面已经被他抓出了一条条的血痕。
他昂着脑袋对我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直到他在向我求救。
我脱了鞋,走过去。我的手上带着胶质的手套。我弯下腰,夹住他的两个胳膊,把他重新翻回浴缸里。
噗通一声,他栽了进去,浴缸的水溅出来些,把我的上衣弄湿了。
他用力地像要对我说什么。我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过去,一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药瓶。我不禁笑出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天真,到了此刻还幻想我会拯救他的性命。
于是我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拿起那个瓶子,打开,不慌不忙地把所有药片当着他的面,一颗不剩地倒进了下水道的出水口里。
那瞬间他就像生命被人抽走了似的瘫软下去,只是仰着头使劲张着嘴喘息。我俯身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眸子里有一种名为绝望的东西。
我摁住他的肩膀,把他缓缓地压进水里。
他似乎已经被疾病夺取了所有力气,稍微扭动了片刻,便乖乖地躺进了池底。
我蹲在浴缸边上,浑身脱力。我良久地注视着他瞪圆的那双眼睛,直到里面最后一丝光彩消失。
我第一次杀人。尽管在学校里,我的模拟搏斗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东西悄然流逝了,可我说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事后我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房间,确定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再倒退着离开了房间,锁上了门。
我开车离开,回到家里。那把刀子被我随手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他被人发现的那一天。
三天后,警局的电话响了,他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我带队重新回到现场,看着那具几乎当场就被判定为意外死亡的尸体,看着他被人打包带走,就像没用的废物那样。我亲手封上了他的档案,丢进证据室的底层。尽管我心里一直存在某个疑惑,我当时离开时,他身上分明没有任何的伤口。可这些都无所谓了,他死了,鉴定结果出来,我曾经以为这件事情就此结束了,尽管我晚上依旧会梦到那个满脸泪痕的姑娘,可我在梦中已经不会再去恐惧。
可现在,事情又复杂了起来。
如果章华早已知道这个家伙就是当初纠缠着他妈妈,最后还害得他妈妈自杀的男人,为什么他会一直一声不吭,到这个时候才突然告诉我呢?
他究竟在打着什么算盘呢?
我烦躁地挠挠头,把烟丢在地上,踩灭了。窗外的车流不息,我听见楼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很快,门响了,章华来了。我紧张起来,咬着牙偷偷把藏在窗帘后面的棍子往里挪了挪。
我给过他机会了,明示暗示,让他不要偷我放在柜子底下的东西。
他没有珍惜这一切。
这都是他自找的,与我无关。
九.
开门之后,我迅速地闪到一旁。章华走进来,并没有像我预料中那样对我动武。瞬间我便明白,他早已看穿这是我给他下的圈套。
他叼着烟,左右看了看这间房子,来回走了两圈后,甚至回头对我笑着开口。
“老大,这里环境还不错,你的功夫挺到家,我差点就被你骗了。”
我生硬地挤出笑容回应他,往后退了一步,关上门。
“知道是陷阱你还来,你是想自首吗?”
章华眯着眼睛看着我,那丝轻松的表情从脸上淡下去。
“老大,你为什么非要查下去呢?我说了那么多次,这些人都是坏人,死了就死了,为什么一定要找到真相呢?”
我咬紧牙,上前一步。他身后的窗子开得很大,风倒灌进来,忽然让我觉得很凉。
“你是警察,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我知道你妈妈的情况,我亲自去查了。可说到底,她毕竟是自杀的,你这就叫迁怒!章华,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为什么一错再错,非要逼我亲手抓你不可?”
章华的表情更僵了。他紧紧地抿着嘴看着我。我往前又走了一步,叹了口气。
“另外两个人的死亡我已经大概弄清楚了原因,可是我不明白你怎么杀掉那第三个人的。你是怎么让他自己跳下来的?凶器是什么?”
章华的脸色一凝,生生地拧出个别扭的笑容,看得我有些发憷。
“我可没让他跳下来,我只让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至于凶器……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知道,凶器不一定是看得见的东西。你知道么,最好的凶器是流言。”
我咬紧牙,紧紧追问他。
“你当时说了什么?”
章华冷哼一声。
“我只不过去他儿子在的幼儿园,偷偷录了段音,剪辑一下,变成他儿子喊爸爸。接着我站在楼下放给他听。他吓得六神无主,我再稍微威胁他说我已经监控了他的手机,只要他给家里打电话,我就放过他的儿子。那个笨蛋居然相信了我的话。还真给他老婆打了个电话过去。”
说到这里,章华吃吃地低着头笑了起来,很愉快似的捂着肚子。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吩咐他爬到手架的最高一层,就在他探头想要看他儿子的时候,我用一面镜子往上反了光。他的死完全是一场意外,是自杀,就和我妈妈一样——”
他忽然拖长了声音,我心里猛地窜起不好的预感。我偷偷又瞥了一眼那根藏在窗户后面的棒子。
“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知道是我给你布的陷阱,却还要来。”
章华面无表情地瞅着我,我浑身的肌肉绷紧,他探究似的仔细打量我半晌,忽然又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微笑。
“那你呢,老大你为什么又非要查这个案子?难道你真是想要为那些人伸冤吗?”
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一刻我的双膝打颤,几乎无法支撑我的身体。我的脸色一定苍白难看,而章华的脸上,那抹笑容开得越来越盛。
“老大,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记者的事情吗?”
最后的话语好像重磅的炸弹响在我的耳边。我的牙关发抖,凉风灌进我的胸腹,发出空洞的声音。
“当初我第一个找到的就是那家伙,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准备上门找他算账的时候,会看到你。”他舔舔嘴唇,转身走到窗边,把窗子开得更大了些,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着,“我跟了你很多天,发现你一直在研究他。我当时已经猜到事情不对劲了。我去找了下资料,发现报道当初那个跳楼女孩事情的记者就是他。后来又到你和他见面,我终于看到你每次给他的居然是现金。我猜他一定是用女孩的事情威胁你。老大你这么注重自己的名声,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破坏你的计划。后来我跟在那个家伙后面,看到他回家。我居然发现你跟我借的那辆车子就停在他楼下面。我躲在外面看,后来你下楼来,身上湿着。开着车匆匆忙忙就走了。我赶紧上楼去看了一眼,后来的事情你应该就知道了吧。”
他一口气说完,瞥了我一眼,忽然丢了个东西在我脚下,接着又转回去。我将脚下的东西捡起来,那是一把刀子,曲折的刀面,杀人时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我哆嗦起来。
章华也不回头看我,继续俯瞰着窗外的风景。我的双手握成拳头,我盯着他的背影,静静地等着他的要求。
“老大,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别再查下去,我也不会把这个事情说破。咱们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怎么样?”
我慢慢走过去,在离他一米开外的距离停下。他没有注意到我,依旧沉浸在夜风的吹拂下。
他不知道我最痛恨被人威胁,不管是谁都一样。
他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继续查下去,因为只有继续追查真相,我才能把记者的死彻底转嫁到他的头上。
我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再出现任何一点对我不利的消息,而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是非观念。章华他一直不知道我的心思。
这样很好。
这样最好。
我冲过去,狠狠用力。下一秒,章华的身子就如同一片碎纸那样飘出了窗外。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回头看我一眼,可我知道他的表情一定和当时那个女孩一样,又错愕又恐惧。
我不知道下坠的时间够不够他把这一切想清楚,可当做完这些之后,我很快在自己胳膊上扎了一刀,就用刚才他摸出来威胁我的那把小刀子。
接着我拨通了警局的电话,那头响起来之后,我用呜咽的声音开口。
“章华,章华是杀人凶手……”
尾.
呼啸的警笛从远而近奔驰过来。我靠着墙坐在地上,直到队员们破门而入,带着惊诧的神色将我扶起来。
我哭得几乎脱水,使劲嘶吼着章华的名字。
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所以看到我的表情,没有人产生丝毫的怀疑。
我被人搀扶着下了楼,来到已经变得冰凉的章华身边。我简单地包扎一下伤口,章华的尸体边已经拉起了黄线。
我跪在地上,痛苦地锤着地面,不情不愿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将那把刀子递过去作为证物。
事情明了了,所有人都知道是章华做了这几起案子。
我慢慢起身,有些头晕。可能是刚才哭的时候太过用力,导致大脑缺氧。
就在我准备离开之前,忽然身后的队员开口叫住了我们。
“遗书,看,章华还写了遗书!”
我一愣,猛地颤抖起来。窃窃之语响起,不绝于耳。
“怎么会写遗书?不是意外掉下去的吗?”
“对啊,好奇怪,难道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死的?又不是自杀。”
“是啊,快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血液仿佛瞬间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瘫坐在地上。在他们看完章华所写的东西后,所有人面带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还想挤出笑容,可我的嘴角僵硬无法动弹。我亲眼看见他们从章华的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还有一把和我用来刺伤自己一模一样的匕首。
我知道那里面录了什么。章华也知道。
我还知道这把才是真的小刀,是章华在进警队第一天送给我的,是我准备用来杀掉那个记者的小刀,因为上面染着我的指纹,还有那个记者的该死的血迹。
章华还知道,自己的仇已经报完了,他原来早就不想活了。他今天来做了两手准备,他给过我机会了,也准备好了要去赎罪。所以他不怕死。
他早就明白了。
是我不明白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