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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无悬疑精选4:有求必应
香无

信天

文:香无

一.

“宜,过来接电话!”

“谁的?”

“罗先生!”

我自厨房跑出,满手奶油。随便往衣服上擦了擦,留母亲在身后嗔怒道:“女孩养成你这样的,还不如生个男孩!”

我兀自关了门,闷一声笑在胸口,对他说:“喂,罗先生,外出风流那么久,居然还没忘记我这个山野小妹。”

那头的声音安静,淡淡应了声,似没睡醒。

我继续笑,用脚踹了门关上,又惹得母亲一声惊唤。

“喂喂,在美国现在几点?”

“美国时间和国内对半。”

我抬头看看,挂钟指着下午三点半,那他那里该是凌晨了。我还记得信天的习惯,到了夜里三点必定是醒一次,喝点咖啡,然后倒头继续他的大梦春秋。

谁说的咖啡提神,信天心里从没这样的概念。

他现在醒来,或许是觉得太久没有与我联系,心中愧疚,所以才偷闲打个电话过来。我不怪他。

“信天,我的开学典礼你不来参加,非得留那么大的遗憾给我,是什么意思?”

“我忙。”

“那你几时回来?”

“再说。”

“不要耍帅。”

“我累。”

“累什么累,陪我聊天,这里的生活枯燥,实在憋闷得慌。”

“好。”

我清嗓。

“你不在,我连晚上散步的习惯都已经丢掉。”

他似一惊,这才回神,“为何?”

我抓紧了时间向他大倒苦水,道:“因为你不在这里。”顿一顿,不给他机会喘息,接着道:“看看,你养成我如此懒惰的脾性,今后嫁不了人可怎生是好?”

他一笑,温温和和的道;“小孩,难不成你认识我之前都四肢爬行?现在自己懒了,却又来怪我。”

我一惊,笑骂道:“为人师表,怎长出恁毒一张口!”

信天是我的老师。

高中老师,大我十岁的男子,浑身干净不惹尘埃。

喜欢在没人的地方悄悄吸烟,然后面对整班的浑小子大讲少年吸烟的坏处。

我很喜欢信天,包括他这些故意装出来的姿态和手指中清淡的烟草味道。信天常说我不像他的学生,太过玩劣,他没那本事驯服。所以还是做朋友的妥帖。

我对他的言论曾经很是不以为然。

那时我方年少,高中初进的小孩,爱情小说也是读的,却很挑人。除了师太的文字,其余很少涉猎。

信天是我们学校实习的老师,做不长久,只因年轻模样端正,便引得这学校女生好奇。倾巢出动的去看他,回来小声议论几次,就当了课余的谈资。

我也是听的,只是没见到,心中有些微弱的好奇,然后又转身去啃那些陈年久书。

那节是他的课,教的力学。物理这样的玩意一向不懂,也没什么兴趣。我心里经纬分明,理科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该男人来做的,我还不愿少年脱发。

埋头埋到膝盖上,这一章说的是连环和老爷对话,老爷说,若你爱一个人比她爱你多,怎么办?

我冷笑一下,翻页。

待到脚步声近,我尚未来得及反应,腿上摊开的书本已经不翼而飞。

周围有些细小议论的声音,多的是惊慌,少的是同情,这地方的人个个与我类似,薄凉得厉害。

信天径自从我手里取了那小册,随意翻翻,便面带惊讶的道:“你这年龄的女孩,多是不读亦舒的。”

我抬头,没戴眼镜,眼前有些浑绰的影子。书看得太久脑子麻木,一时忘记还在上课。

于是横眉一条过去,瞪瞪他,略带挑衅道:“阿伯贵庚,闲得来管我这小女生的事情。”

猛的安静,四围吸气声起。我心中一沉,想到母亲再次坐进教职员办公室的模样。

他却没再多说什么,将书还我,点头,似乎是笑了笑,道:“我那个时候,上课多看的武侠。金庸古龙还有温瑞安的,恨不得一齐读完。”

有个女生大胆,跳站起来问,“那老师,你学业是怎么兼顾的?”

他微微一笑,道:“多亏了这爹娘赠的脑子,看一遍就可记得,少废了不少功夫。”

我侧耳去听,窥得周围男生不屑的笑,道:“不过读研的学生,大不了几岁,就知道在高中生面前显摆,了不起。”

我破天荒的对他开口,问:“他大我们多少?”

那男生显然是一个愣神,道:“大约十岁。”

“哦,二十六。”我掐指一算,年龄尚可。这样的岁数不嚣张不行,半生不死的做个老头谦逊模样,活活叫人笑话了去。我容忍他的暗自褒赞。

下课后我收拾迅速。时间宝贵青春无价,怎可这样随意浪费。前一只脚出门,后一耳便听到同桌的女生道:“宜,罗老师请你去一下。”

冷笑,扯了扯嘴角。还以为什么豁达师父,一样兴这种座谈聊天所谓知心的活动。我对他印象大减,分数扣零。

甩一下书包提了,斜目过去问:“哪里?”

“足球场。”

信天那时穿的白色衣服。我对颜色一直敏感,而他又穿得如此适当,我便多看了几眼。

直到他转身,盯了我,嘴微微向旁边点了点,道:“站着可累,坐。”

“是的,老师。”我道。

他愣了愣,旋而笑出声来,道:“你还知道我为老师。”

容忍。点头。我是乖女孩,不愿惹些过多是非。

“算了,看你表面对我尊敬,心里还是排斥的。”他挥手,坐直了身子,轻轻向我一侧靠了靠,猛睁大眼睛道:“你抽烟?”

我脸一烧,忙的朝后缩了缩,打算装傻到底,反道:“没有啊?”

“胡说。”他没有生气,只是皱着眉上下打量我,“我的鼻子最灵,十里外的烟味都可闻到,何况你坐得如此之近。”

“我不抽烟,抽烟的不是好女孩。”我笑一笑,憋着气。

“还在骗我。”他也笑起来,“闻得出你不是常年抽的人,只在发梢有点淡淡的味道,回去洗了你父母应该闻不出什么。”

“我没有父亲。”

“是么,我也没有。”

我对这样的谈话感觉困顿。他这人心思活络观察敏锐,一个不小心就被他刺探出心里的秘密。我有些被看穿的不快。

“老师还有什么事么?”

“无事。”

“那我走了。”

“坐着。”

“为什么?”我一横眉,“放学后若无正当理由,我有权回家。”

他微微瞥我一眼,略带讽刺:“你们这代人什么都讲自身权利,成了精。”

“权利天赋,必须分毫不剩。”

“你适合去美国生活,那里的人动不动便游行示威,遇上我今天的情况,指不定闹到什么程度。”

“你去过美国?”

“将去。”

“去做什么?”

“读书。”

我愣一声没憋好,笑了出来。他看着我,目光和蔼道:“笑什么?”

我大胆道:“好一副相貌,年龄正茂的,何苦把自己困死在牛顿里面,还大老远不辞辛苦的越洋求学。”哼了哼,从鼻下发出一个词:“国家栋梁。”

他倒不恼我。

“你这小女孩嘴可毒,也不怕我这老师。”

“你只是来实习而已,我未做错什么,你可拿我怎样?”

“不错。”他想了想,忽而面色凝重的看我,道:“不过烟还是不抽的好。”

“老师不也抽烟,熏得满身烟草味道,真当自己粗犷美。”

“我是大人。”

“我亦不小。”

“可惜尚未成年。”

“那好,等两年后我年到十八,天天叼了烟到你面前炫耀。”

“抽烟的人多是心中烦苦,你不过是好奇心起,多几次就知道厉害。”

“你怎知我心中无苦?”

“你怎知我不知你心中无苦?”

我哑口。恍一眼过去他长相清瘦好看得很。他兀自笑笑,仿佛自得。

“丫头,多两个你这样的学生,全天下老师皆要辞职。”

“那多好,等你回来慢慢挑选,正好学以致用。”

新进的大学环境优雅。政府花了大价钱在郊区垦荒,栽种出这么一个人工花园。圈了学生在其中,目的并没什么改善。

我进校那时是压底的分数,叫母亲多日来担待了不安,始终有些愧疚。

修的是英国文学,然后自己副业攻读中国文学。传说中都是轻松无忧的专业。听说我选这些,同学或多或少有些吃惊。说,你物理次次近乎满分,这样浪费岂不可惜。

我但笑不语。

物理满分非我功劳,全赖信天一张嘴,天天老妈子似的念叨。那时成绩不好,每每吊着车。我是得过且过,自由散漫的习惯了,于他却仿佛了不得的大事,整日见了我便唉声叹气加摇头,生生希望我回头是岸。

叹到后来,我见他就躲,躲无可躲时便装傻忡愣。信天一双眼盯了我,上下巡回两三次,只得放弃。我暗暗的好笑。

哪料他当晚便夹了公文包杀进我的房间,大咧咧一坐,笑对我的惊诧,道:“喂,丫头,还不做题,真要等火烧了眉毛才来赶么?”

母亲端进上好的银耳莲子汤给我们,道:“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活脱脱似足教训小学生。

我瞥信天一眼,他笑到内伤,却依是表面无痕。

高手。

嘴扁一扁,我在台灯下幽怨看他,“你来做什么,怕我闲得无事想找些乐子?”

“学习。”

“不想学。”

“有胆出去对你母亲吼一句,我便再不迫你。”

“少拿我妈压我。”

“压又怎样?”

“手段陈旧,也不怕人笑话。”

“旧是旧了点,所幸有用。”他乖张跋扈的看着我,居高临下。

我承认他知道我的死穴,一向不敢违抗母命。这点与他相同,所以他常说我俩同在天涯沦落,理应互相扶持。

信天家我去过两次,每次均以求教学习为由。

他母亲和蔼,待人宽厚,却偏偏在某些事上看不大开。比如信天的婚事。

他与我一样,认为人生苦短,理应为自己而活。虽无谈过,但我直觉中已将这个大我十岁的男子尊为知己。

他母亲从不避我,或许是认为我年小无知,时常当着我的面对信天叹道:“我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两个。”

信天对我苦笑,道:“时代不同,我尚是学生。”

我暗咳两句,表示支持。

他母亲又道:“前日来的黄小姐品性端良,却不知你为何置人不顾,枉费了我的好心。”

信天沉默了会,然后道:“不适合,总是要分开的。”

他母亲有些薄愠,道:“哪个女子和你相处又能适合,我这老人家只想抱抱孙子颐养天年。”

信天端的稳重,道:“会有的,会有的。”

他母亲没了话,转而向我问:“宜,你年龄虽小,却已很懂得些人情世故。你说,那黄小姐哪样不好?”

我呛了口,忙道:“好好,很好的。伯母眼光如炬,天下很难找到更好的女子。”

信天剜我一眼,我慌的闭嘴。

“还是宜说话贴心,不知当初怎么生下你这个混小子,天天找气给我受。”

信天拉了我沉默进屋,将他母亲的叹息关在门外,无奈看我。我对他吐吐舌,貌似怜悯的拍拍他的头,道:“后生可怜,继续努力。”

信天那个姓黄的女友的确不错。我见过几次,都是在课下时分。每每她来,安宁的等在教室外面。铃响也不进,非挨着要信天解答完问题才靠上去。

十分温顺。

我却有些不以为然。

作女子的,矜持为重,如此下去只叫人觉得信手可得,失了意义。我想,他们注定是长不了的,虽然想法无良。

我十七岁生日时拉了信天出门庆祝。学校里人只当我再次头疼物理,却无人晓得我与他相交密切,互为老友。

生日这天无论如何不能太过凄凉,总该找个贴心合意的人陪着才好。

信天倒也义气,跟主任请了假,随便扯个谎子,便与我前后脚出来,约在我家正下的小店饮茶。

他提出早已准备好的蛋糕给我,我内心无须感动。

很多事情已成了一种自然,虽然现代人生活中没有无谁不可的神话,我却依旧觉得信天为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而我为他,也自是如此。

那天是他第一次拘谨而严肃的找我谈话,说起他目前在一起的黄姓女子,道:“她身材样貌都算难得,可惜性格太温,没有棱角,反而不好掌握。”

我冷眼看他,舔掉嘴角蛋糕碎末,道:“男人可不都喜爱贤妻良母,娶回家放着烧水做饭带小孩。”

他一愣,狠狠的剜我一眼,道:“你明知我违抗母命良久,就是怕被一张婚书绑死。又何必说话来气我。”

我笑一笑,拍着他头上我熟悉的位置,道:“少安毋躁,走一步是一步,恋爱这东西本就是给人耍的,难道你还真想结婚不是?”

那之后两天,是黄小姐生日。

信天跟我说,处于礼貌,他还是应该多少去祝贺一声。

我十分不满,道:“大考在即,你怎能丢下我独自风花雪月。”

他笑着耸肩,道:“你早已无须我的教导,要我出来无非是为了找些新鲜好玩,真当我不知。”

我一下来了气,道:“好好好,你走好了,我将祝你们白头不到老,在生不为同林鸟,在世不为连理枝。”

说完自己先是一笑。

看他,他忡愣怔住,然后脸色一红,道:“丫头,几天没说,才发觉你这嘴已磨成双刃刀片,说句话出来刮得人好生疼痛。”

他还是去了。

那天大雨磅礴。我坐在窗前百般无聊,想了想,想到他竟弃我选那女子,心中顿时不快。

拨了个号码,前几天外班一个男生送上来的,腼腆羞涩。我接了,没放在心上,现在却觉得一口气堵得慌,急需发泄。

于是找他。

才一声,那边就通了。

这孩子看是等了很久,并且不懂男女之事。我笑一笑,顿觉自己苍老。

“喂?”

“你是今天给我纸条的人?”

“恩——是。”

“我现在心情不好,你能出来陪我么?”

“现在?”他犹豫,我火气更大,冷冷道:“不行就算了。”

“行,你说你在什么地方,我来接你。”

“学校后门。”

挂了电话,我拎伞冲了出去。

那小子果然在等。远远的打量他几下,顿觉难看。肩膀瘦弱身高不足,一窝的鸟状头发,自以为好看无双的翘着。

我叹气。还是信天正常得多,可惜他今天在那女子家谈论人生大事。

人生大事。我一哼,明明不喜欢,却又不说出来,害人清白姑娘,可真罪孽不浅。

那男孩见了我,脸迅速一红,好容易压下去,声音却又结巴了。

“嗨!”他对我招手,一个身子紧贴在伞下,我看得很不舒服。

“你来了。”

“想去哪?”

“你去哪我就去哪。”我好奇怪的回头看他,他竟说得如此认真。

记得信天在某日电话里与我闲扯,道:“做男人的,最要不得跟紧女人脚步,她说一你便是一,将来结婚还要不要地位。”

我一笑,道:“你果然还是想要结婚生子,过些传统的日子。”

他道:“若我遇见心上的女子,那必定要娶回来放着,谁也不让看了去。”

当时我很不屑于他这样的大男子主义,现在看来,却是可爱很多。上帝造人有理,男女分工明确。没必要要求事事平等,做女子的太强有何好处,到头来也不过甘苦自吃,没有帮助。

我带那男孩去了常去的餐厅,雨声渐大。

他故做老练的要了杯咖啡,不放糖不放奶,生生寻思着要把自己苦死。

我看得直皱眉头。有何必要,花钱找罪,天下最蠢如此。

“你,喜欢我哪里?”我问得直接,他一口气缓不过来,连咳了很久,满面通红。有些嘴角残余的液体飞溅到桌面,我看得难受。

给他一张纸,他胡乱擦了擦。

抬头道:“你——漂亮。”

“还有呢?”

“很聪明。”

“你之前不认识我,又没和我说过话,怎么知道我聪明?”

“我——看出来的。”

“从哪里看?”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高度近视,浑浊不明,又哪来聪明之相?”

“……”他涨红了脸,嗫嗫嚅嚅的,就听见些什么一见钟情的话。

鬼话连篇。

我用目光扫视他,觉得他这人真是一无是处。

转身离座,他慌的上来拉我,问:“你去哪?”

“打个电话,你要不要监场?”

他讷讷的放手,对我一笑,我转身离开。

信天那边觥酬交错声剧,他换了个安静的地方听我讲话。

“喂,怎么了?”

我不语,抬头看见窗外雨水如蛛丝零落,横在玻璃上,带着一种穿透的欲望。

我一个激灵,打个喷嚏。感冒了。

“没怎么——外面下雨——我很冷。”我鼻子一酸,没由来的委屈。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依旧沉稳,波澜不惊。我愤恨他这样的镇定,索性拉着电话线冲到大雨里,淋个痛快。

“我在雨里,没有带伞。我被人哄骗出来,现在流浪街头,你来接我。”

“别闹,快回家去,加些衣服,别感冒了。”

“我已经感冒了,你来是不来?”

“我这边实在脱不了身——”我沉默的挂了电话,不出三秒,电话又起,我嘴角提起个弧度,“喂!话没说完你干吗挂我电话?”

我固执的沉默。

他声音一下软和下来,像他曾带我吃的糕点滑而不腻,有温柔的味道。

“你在哪?”

“你又忙到死,管我在哪里。”

“小孩,最后一次,你在哪里?”

“老地方。”

“你等我十分钟。”

果真十分钟后他便出现了。

我坐在雨里十分钟,坚持不去取伞。

或者说这是一种耐力的比拼,他从未赢过我,我很是得意。我想的是,我不用取伞,他自会带给我。

这有点蛮不讲理的味道,但只是对于外人。信天并非外人。

我蹲在地上,头晕眼花。信天一个箭步杀上来,立刻拿大衣裹了我。我贪婪的吸了吸,闻到一股烟草味道。

“喂,你说常年抽烟的人,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味道?”

“你干吗一个人蹲在雨里?想死也不用这样麻烦,改天找时间我一条条慢慢教你可好?做些什么混帐事情,叫伯母看见不知怎么心疼!”他斥责我,手未放松。

我一委屈,扁着嘴就哭起来。

“喂,丫头,我也不是怪你,怎么说两句你就……喂,我先带你回来好不?来。”

我心中偷笑。信天果然是如此善良的男子。我记得我告诉过他,好女子,是用来疼人的。坏女子,是用来被人疼的。我是坏女子,我可不要时刻做那样的小妇人,跟紧人后唯唯诺诺。

当时他回答我,我这点小小心肠叫他一看就知根知底,还妄图欺压在他头上。言尤在耳,他今天已经全然忘记。

裹了他的大衣出来,从头罩到脚,不用再着衬裤。我擦擦头发,上面还有些雨水的味道。

信天伏案看书,十分专注。听我进来,也不回头,淡淡道:“桌上的参茶喝了,趋寒。”

他的房间不大,却胜在干净。我左右看看,尽是书籍。难怪墨香厚重。

随意的坐在他身边,凑头去看他写字,原来是道歉信。署名给黄小姐。怔,这才想起今天一时胡闹,坏了他的好事,立刻生出些愧疚。

小声问:“黄小姐那里——没什么吧?”

“今日在那被逼着要订婚,也幸好你帮我解围。”他侧脸对我宽慰一笑,“没事。”

我心知不是如此,只他不愿叫我难过,于是愧疚之意又多了几分。犹豫半晌,道:“那个,信天,对不起。”

他倒是被吓住一般看我,台灯下睫毛硕长,猛的一笑,很是快意。

“值得了,能叫你这么个毒辣女子向我低头,此行不虚。”

我脸一红,道:“得意什么,我只担心黄小姐。”

“分了。”

“恩?”

“方才打电话来问,我说一个朋友出事,要来看看。她问什么朋友,我说女朋友,她不待我说完,立刻挂了电话。我乐得安静。”

我怔了怔,随即张牙舞爪的扑上他身,他往旁歪了歪,诧异看我。我吊着他脖子,恶狠狠道:“信天,你如此毁我清誉,是否想英年早逝?”

他一笑,反问:“小姐,试问你现在穿我睡袍坐我床上,还有什么清誉可言?”

我笑不可支的倒回床上,抓起枕头对他打去,他接了,再扔回来,循环几次,我终于累了。

躺在他不是很大的床头靠着,他又恢复安静的模样,转身继续写信。我想了想,说,“信天,她方才挂你电话,自是想要你再打给她。你还是拨个号过去的好。”

“不打。”

“为什么?”

“懒得。”

“那我挂你电话你又打?”

“你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我想了想,做惊讶状的叫起来:“呀,信天,你爱上我了!这可不好,你是师我是生,我们这样会遭全校通缉的。”

信天头也不回,淡淡丢过来一句:“有何不可?但就算我是杨过,小龙女也没你这么刁钻奸险。想要演绎神雕侠侣,你需先改了你这脾气。”

我乐得又笑了几回。信天总是这样,面无表情的说些笑话与我,假装严肃。

第二天我依旧和信天前后脚进了教室,他一夜没睡,搜肠寡肚的想些词语来表达歉疚。我笑他,本就没有歉疚,上哪找情真意重的词语。他一叹,道,你到底还小,不懂这些人情世故。

那个被我遗忘的男生面带焦急的出现,口口声声说等足我一夜,担心出事又担心我回去找不到他,傻坐到天亮。

我想,他不过要我感激他。果然是心思浅薄的小鬼,目的表现得这么明确,反叫人厌烦。不似信天,淡淡为我担待几句,竟叫我一晚心神不安。

日子空虚,我终还是答应那个男生的请求。

男女朋友,也不过没事吃饭看电影,与日常无异。对我而言,只不过身边多了个人,至于那人是谁,到不重要的。

信天对于我交友这事大为火光,却无可奈何。只一次次在我耳边念叨,小小年纪学业为重,不要随意抛洒感情,免得日后错失真爱。

我不说话,不答他,只偶尔在课中瞥他一眼,做个鬼脸,他也只拿我无法。

我小小的得意。信天,你也有这么一天。

我一直当他是很好的对手,你来我往,礼貌而暗涛汹涌。我与他互相刺探着对方的秘密,然后在某一天突然说出,彼此取乐。他不似个二十七八的男子,我也不似个一十七八的少女。我早熟他童趣,有时候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个月后,我与那人分手。我说,我从没喜欢过你,真是荒唐的游戏。

我厌倦事物的速度惊人,他可怜巴巴的一双眼仰望着我,我毫无悔恨。

甩掉他后朋友均大叫可惜。

样子身家都好,还是所谓初恋,都被我一笔勾销干干净净。

我坐在信天对面,他的模样闲暇,好心听我抱怨那男子种种,完了说一句:“你看看,只因为他喜欢你而你不喜欢他,他便成了这世上最糟的家伙。”他拍掌大笑,道:“这是什么道理!”

我哼了声,将事情始末说与信天听,他讲若他为那男子,许会当场掐断我的脖子。

不可能,我反驳他,他喜欢我哩,舍不得的。

信天一拍大腿,大叹我实在祸害,早知就叫我死在那场雨中,省得遗祸万年。

我好心安慰他,上苍要我活着必有道理。你救我一命胜造七级佛陀,理应感到欣慰。

三天后我在学校里看到那男生,手中挽了个小巧的女朋友,甜蜜招摇。见了我,不避,反而迎上来,笑一笑道:“宜,这是我新女朋友。”

挑衅,绝对的挑衅。

我一口气上来,白他一眼,走开,径自趁了天黑去找信天。

他一如既往听我言论,末了低低叹一声,道:“你可就是太着紧那张面子,惹得人生好无趣。”

我对着他越说越激动,竟哀哀的哭起来。

他垂眉冷笑几声,丢给我一张皱了的纸巾,说:“你到底是舍不得放开的人,又何苦虚做了豁达,白白叫人占了便宜。”

我使劲抽抽鼻子,擦了擦,把那纸还他,道:“我只不甘心,为何那人会复原得如此迅速。可见他并不爱我。”

信天哼了哼,毫不掩藏的蔑视,道:“他不复原,难道死缠了你你就开心?再说,他从前与你一起,说爱你,你不要。现在分开了,与你没什么干系,说不爱你你又不高兴。这不是明摆的自讨苦吃?他与你已经陌路,爱不爱你的,与你何干?”

我一怔,立刻收了眼泪。政府天天叫嚣水资源匮乏,我的确不该如此浪费。

对他一笑,说:“我傻了。”

他也笑,说:“睡觉吧,你智商猝降或许和睡眠不足大有关系。”

忘了说,自那日到信天屋中住过以后,我沉迷那种书香味道,于是常在天黑时悄悄溜进去。抢了他的床和台灯,赶他到客房去睡。我得意于他这样的无奈,仿佛天下最了不起的伟业。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高考结束,我将飞向南方一个陌生的城市,而信天将去美国。

分道扬镳那天,为表示忧伤,我喝醉了酒,靠在信天肩膀上摇摇晃晃的走在街头寂寞的路灯下,说些胡话。

他小心搀扶着我,拉我离开一个个暗坑,不住摇头。

我在家门口站定,仔细看他。他依旧瘦弱如初,好看非常。

我对他道,“我将大学,人生丰满,你无法再用旧时的道理约束我,这样很好。”

他说:“我又何曾能约束过你。”

我说:“大学人际复杂,我必然是要恋爱。”我一笑,道:“外面的男子大多不解风情,我倒宁可他们是你。”

他忡愣看我,遂皱眉道:“丫头!”

我踮脚,趁他不备,偷偷往他脸上啄一口。他猛然定着看我,路灯下目光深邃。

我接着道:“这是我的初吻,便托你保存。”

或许我一直相信,信天不会离开,所以所有放肆都对他做,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离别。我坚信的是,某天空闲,在我极度难过时,信天依旧会和蔼温煦的站在我身边,听我抱怨烦恼。

这是上天注定的事情,我只是循了它给定的路线这样走下去。

第二天,信天的飞机起飞,那一刻,我烂醉在床。

二.

睡眠习惯不好,这全赖信天。每每深夜打电话过来,害我等到良久。与他说过几次,每次答应下来,第二天又照犯不误。久而久之,我不再说他,只是这样等着,与他打完,才算过了一天。

信天与我说,黄小姐不离不弃,追到了美国。见面很是惊讶,两句后似乎已放下成见,叫他良心微安。

我愣了愣,这女子竟已情深如此。信天好害人。

接了他的话头,道:“她追过去,你怎么做?”

“不知道,与她耗着,不恨我已经很好。”

我揶揄他,“你怕她恨你?”

他咳了阵,憋着气道:“尽胡说了。”

我也笑,我想,一个单身男子在外面,异地他乡的,不懂得照顾自己,总需要个女子来前后照顾。况且他有愧于她,自然更多了一分谦和的理由。黄小姐主意打得不错,我暗自猜测,他们终将和好。

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

两月后,信天打电话过来,一如往常的安静平和道:“我们又在一起了。”

我笑笑,没说什么。

他道:“你怎么没惊讶的意思。”

我道:“我早算到了,她是聪明的女子,可惜心机颇深,怕你将来不好对付。”

他也笑,道:“你能算到她,证明你比她更深一层,怎不叫我提防你?”

我道:“你果然是个冷柜。”

时间在这样唱和应答里飞速走过,我空了一年感情,独身。其间,信天与黄小姐复合,日日与我汇报情况。

一切井井有条得叫人厌恶。

大学读到第二个年头,情书收了一堆,有答应的有放弃的,我毕竟精力有限。

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只有个叫英的人始终不曾离开。我没有答应过他什么,身世太好的人不是我能交往的对象。心内仅存的良知告诉我,良人子弟是碰不得的。

他却不这么想。一直缠了我,大有天荒地老的悲壮。

我对他道:“英,你是极好的男子,何必为我想不开。”

他说,“说来不信,这一辈子我就要你一个了,你答应也好不答应好,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听完他的话,我当下便生出些诧异。

想起几年前初见信天那一刻,手中尚读着亦舒的《连环》,那一篇章说到老爷问连环,若你爱一个人比她爱你多,该怎么办?

翻页过来,连环与英答得一模一样,那是我的事情,与她无关。

我顿生了惭愧的心思,对他道:“英,我是不能稳定的女子,喜欢漂泊。你恁个好人,我不舍得你将来为了我难过。我们做朋友可好?”

他说:“好,但我仍不会放弃我的初衷。”

我说:“你何必这样固执。”

他说:“这是我的事情。”

我想,英与连环大概还是有些不同的。小紫多少思念过连环,一点半点,总是有过。我对英从头到尾却只有抱歉。

我不能想象,一对情人间只有抱歉的样子,那样的爱情是否过于萧条。又或者说,那样根本不是什么爱情。再说远一点,我从未见过爱情长什么样子。

那年初秋,我在街头轻吻信天的面颊,看他脸红的样子而狭促微笑。我想,只有那一瞬间,我稍微接近了爱情的真相。可惜,只是接近。

信天是我此生此世难以忘记的男子,却不是情人。

我走在学校的林荫小路上,很久未曾放松。原来总是信天带我散步,说这样有利身体健康。自他走后,这习惯也逐渐荒废。

现在突然捡起,只觉得脚下疲惫,没什么力气。

走两步就累了,我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上去。

头埋在膝上,我可不想因为形象问题累着了自己。

两步,一步。我听见有人近,只是没抬头。蓦的一声笑语从头顶炸开,道:“丫头,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莫非又是在看什么师长不许的小说?”

我猛然跳起来,模样难看的扑过去,惊喜喊道:“信天!”

信天安安静静的接了我,一笑,拍拍我的头顶,道:“长大了,更漂亮了。”

我挂在他脖子上,仔细看了看,猛然上手掐了他的脸侧,道:“我可怀疑是在做梦。”

“做什么梦这么好,累了还有人背你回去。”

我狂喜难抑,仔细端详着他,道:“我可是梦了好久,终归是盼到你回来了。”

他带我去他的新家,我笑他终于离巢,他毫不在意。我躺在他身边与他述说良久,积存两年的话,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完,我期望多点时间给我们,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总是不够。

他微笑看我,间或搭些话,就又由着我说下去,也不评论,安安静静。

末了我歇顿,停了停,他的眼睛在夜中微微的闪,我凑近去看,他躲了躲,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猛的一笑,拿枕压他,恍觉这一年时间未曾流过。

他无老我无老,身边人事全非,留下只有我们,不曾改变。

半夜三点时终是累了,这才想起问他些问题,包括国外生活或者其他,有无女伴,样貌可好等等。

侧一眼过去,他微鼾已起。头松松的搭在枕头上,闭着眼,模样乖巧纯良,竟不似大我十岁的人。

我母性爆发,往他头发上嗅了嗅,轻蹭了蹭,心中安稳,跟着微笑睡下。对着他的耳朵道:“信天,我读高中你来实习,到了大学时你又晋升助教。那到底是我跟了你呢,还是你一直缠紧了我?”我一笑,道:“信天啊,喜欢我的人可多,但若是你我便答应,可好?晚安。”

我睡下。睡梦中仿佛听见有人叹气,一声跟着一声。我转身,蒙了耳朵。

此后的大学日子里因有信天,忽然变得丰满起来。

我依旧读我的小说,昏天黑地,他依旧教他的物理,死性不改。

我爬在他背后,看着他的脖子,道:“喂喂,你年纪轻轻总埋头旧纸,算这些复杂到及至的公式,有什么意思。”

他侧脸看我,道:“你年纪老老,还沉浸在生活之外的梦幻故事里,有什么乐趣?”

我便笑,笑着对他道:“你不在时我总觉得人生寂寞,有什么意思,只有你来了以后才稍微觉得多了点可笑的玩意。”

他哼一声,道:“少年不识愁滋味。”

我打他一巴掌,老气横秋道:“听我说。”

于是他干脆放了手里的东西,转过身子盯着我。专心来听,我继续道:“天下最寂寞的人都是武林高手,智慧已足,便听不进周围俗物的噪音。但又正是因为四围寂静,所以才更为急切的需要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较量。”我品质优良的坐在他对面,对他道:“我算有幸,遇见你这家伙,便是吵到老也吵不完的了。”

信天听了摊手问天状,叹一声,道:“那我岂不余生都难以平静?你还是速度嫁人远离我的好。”

我笑起来,猛冲上去掐了他的脖子,连恐带吓的道:“你别想用这样的手段甩开我。生与你吵,死与你吵,轮回转世也要刻了印记继续纠缠着你。”

信天长大嘴看我,末了才哀哀一句:“丫头,你这嘴何必快到如此境地,尊老之说你可是不懂的?”

我慢慢起身,在他房间里来回走了两步,想了想,突然作弄心起,问:“你为何总说自己老?”

他叹气,道:“大你十岁,难道不老?”

我摇头,道:“不老不老。信天,不如将来我嫁不了人便嫁你,你我一起老下去,你说好不好?”

他一愣,竟仔细思索起来。我等了会,然后听见他道:“这也是个办法。”

我手指突的一点,按上他的前额,笑得不能抑制,说:“为人师表,勾引学生,该当何罪?”

他忙摇头,十分认真道:“玩笑,玩笑。”

大学生活也算惬意。

信天喜欢民乐,与种不同的口味。

带我去听专场邀请来的音乐会,两张票,他说自己排了一小时队。

我是不信的。

如今社会,还有谁有那样的闲暇时间来静静欣赏,能忍受你开,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我嘲弄的将票翻来看了两遍,道:“怕是赠品。”

信天横我一眼,我淡淡笑笑,他抗不住,又松了面色,叹气。

道:“小孩终究是小孩,不懂欣赏。”

我瘪瘪嘴,道:“我可不小,大二的学生,成年已是一年前的事情。”

高中那年也同信天一起去看过。

是校内演出,他端的很有兴趣,我百般无聊下只好顺从君意。

那一场压轴的是高三的学姐,明眸浩齿,倾笑言谈间随便就摔了多少颗暗怀的心肠。

我很欣赏她的事业,却从未想到这样都市的女子也是喜欢唱民歌的。多少诧异。

坐定,从信天手里接了瓜子,一磕。脆的一声,几个人回头怒瞪着我,我吐舌,信天将头扭了过去,假装不识。

学姐落落大方的清嗓,光线一瞬间暗了下来。

我眯着眼看,视线有些模糊。

她开口。

声音是极好听的,清亮。却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疑惑在我心里慢慢升起。

继续听。

然后终于是发现了。清亮,却不清凉。只差一个字,音色变改了好个层次。

心境这东西始终是随人的,想掩饰也掩饰不了,到底是红尘里翻腾的几个圈的女子,怎么也脱不掉那身胭脂味道了。

我微微皱眉,侧目去看信天,他同我一个表情。那时便知他与我是一个想法。

我笑了笑,悄悄凑近他的耳朵,戳戳他脸边酒窝,道:“台上那女子,唱功尚好,却少了份闲韵。词是极好的,就叫她这么毁了去。可惜。”

他听得十分专注,不为我动。我坐得无趣,左右环顾,突然就听见他在耳边低低一声,道:“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利害,看到什么都说,也不懂得掩饰,早晚输给自己。”

哼了声,转回头。

信天脱了外套,突如其来的盖在我肩上,淡淡一句,道:“你穿这么少,不嫌冷?”

“不冷。”我扯了扯那质地厚重的衣裳,左右看看,幸好没人认识。若叫人知道我穿这样款式老久的东西,还不定给笑成什么样。

开场了。

音乐厅装修堂皇,可惜人员稀落。现代人个个忙着追求奢华,哪有那许多精力供你挥霍享乐。

我安静的跟随信天的安静,却还是没有他那份从眉梢上方满漏的随和姿态。倒显得做作了。

幕布拉起。

一个女子着白底群款走了出来。很大方。大方得很是优雅。

我定睛,突然心头一跳。原来是黄小姐。

她竟也跟着信天一路跟到我们学校。果真是夫娼妇随的好戏。

我冷哼了声。信天回头看我,眼神略微抱歉。

“不好意思,没来得及告诉你,是她来唱的。”

“没什么不好意思。”

“等她结束,我们一同去吃饭。”

“要耍花枪你们自去耍,何必拖上我来当这样上万伏的灯泡。”

信天为难看我一眼,放低声音道:“算我欠你,好歹听完陪我一天。”

我瞄高一只眼看他,再冷哼。

心头蓦的就染上不快的颜色。

音乐会很成功。黄小姐声音好听,与我高中那时听的学姐所唱,俨然两个天地。

信天一直听得认真,目光不曾移动的盯着。我对他咬一次耳朵,他不理我。我徒然无趣,猛的觉得自己多余,不由得讨厌起黄小姐来。

好容易结束,我急切想走,却被信天一把拉住。

黄小姐披着披风从后台走来,穿过几个楞头青的小男生,风度俨然的站到信天身边。我看一眼她,淡装刚好,没半点风尘味道,与信天一起好是般配。

轻轻在心里赞了一回。

她对着信天微微一笑,说了会,突然想起来般转过来看着我,道:“宜现在住的地方好么?还习惯么?”口气间十分熟络,外人看来完全不似陌生人。

我一愣。

转眼去看信天,他脸色未变,只是轻轻的为难了下,看着我,又迅速变得正常。

我便知道是他说的了。

冷笑。对着他放肆的冷笑一声,竟连这样的闲话也传了出去,当真是要在我面前显示你俩浓情蜜意。

我对着黄小姐点头,道:“还好。主要乐个清净。与人同住难免摩擦,我还不想树敌太多。”

她抿嘴家教良好一笑:“这倒是应了你的脾气。正好今天你来捧场,不如带我就信天去参观一番。”

又一愣,狠狠剜信天一眼,我冷冷道:“对不起,我那屋子还没收拾,太乱了,带客人去很失礼。”

她不依不饶的看着信天,似没听见一般挽了他的手,另一只缠上我的,欢快道:“没事没事,我与信天一同看你长大,这些小事若真计较起来,倒显得生分了。”

我暗地微用了些力,没挣开。好个聒噪的女子,好个聒噪的信天。心里火冒,我面上依旧带笑。不声不响跟在他们旁边,听这两人极其无谓的交谈,言语间已不是外人。

不舒服。

我离开学校宿舍的事情只告诉信天一人,连母亲也蒙在鼓里。一个人收拾了大包小包两个,皮箱一只,就这样搬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单人房去。房东太太如小说书里所写,慈眉善目,只是对水电费用比较计较。其他还好,我图它安静。

那时千万叮嘱了信天,不要告诉别人。言语如风,悄漏一缝就是铺天满地,叫母亲知道肯定闹得不可开交。我不愿惹这样的麻烦,自讨没趣。

没想到,他还是说了,还是说给一个我不怎么认识的人。

抚眉。无名火烧,好你个不讲信用的信天,真是亏了这样的好名字来配你。

一路嘴角冷淡的将他们带到公寓门口,房东不在。我开门,进去,也不与他们换鞋,摆明了是心中不爽至极。

黄小姐欢快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有时说一两句话,都是赞美。

我静静坐在客厅听她脚步来回穿梭,觉得前所未有的烦躁。

信天悄悄来到我身边坐了,一双眼盯了我。我微微瞥他一眼,又是一声冷笑。

他便叹气了。

十指交叉,想了会,低头对我道:“对不起,我没想到——”

“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把你告诉的事情都说出来?没关系的老师,反正我是小孩一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需要瞒人。”

“宜,你当真相信是我告诉她的?”

我一忡,然后脸色下沉,道:“对不起,我误会老师了,是我有一日心情好时飞到美国去找她说的。”

信天皱眉。我固执的不去看他,抱了两手在胸前。

他抬头道:“你这孩子……那天你与我打电话时她在身边,不凑巧的听了去——”

“没关系,我不在乎。”我又一笑,温温柔柔的看他,然后很轻的声音对他说:“反正以后,她也不会那么凑巧的再听到任何东西了。”

信天猛的一下怔在我面前,他忡愣的模样让我很有一种抱负的快感。

他怔的时间不长。然后眉目中渐渐一点笑意,散开,聚不拢。

他轻轻的问我:“你——什么意思?”

我也笑,笑着对他道:“我的意思是,以后包括你,也不会知道任何与我有关的事情,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可是你自己将它打破。”

我站起身,看着他,嘴角微微含了些弧度,对他道:“信天,原来连你,我也是不可以信任的。”

转身。我明显的感觉到他手抬了抬,又放下。

哼了声。

我坐进书房。

那日之事万分的不快。我是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出,全发泄在满桌饭菜上。信天亦是面无表情扒拉碗筷。整桌之上只有黄小姐一人笑逐言开。

饭后甜点时我已满腹饱餐,只是心中憋闷,便生要在脸上表现出来。

抓过枣泥糕点自顾自的吞吃不停,信天几次想过来与我攀谈,均被我借机避开。

眼角瞥见他满面懊恼神色,气早消了大半,只是面子还要,需他低声下气完全认输。这点上我承认比起黄小姐来是低级了不少层次。

收拾完毕,已经八点有余。黄小姐不断眼神暗示,想要离开,只是信天听之任之,坐如老庄。

他不走,我不动。我们暗自比拼内力,未觉不妥。

磨蹭近九点,信天仍是一言不发。我心中好笑,却硬绷了张脸站起来,作势赶人道:“老师,时间不早了,你还是快些送黄小姐回去。”

“慌什么,我俩住在一处,不会有事。”他放下茶杯,向我伸手,意要再添。

黄小姐坐不住了。

起身来整理衣摆,却又尴尬当地,不知下步动作如何。

我在这一瞬反倒有些同情此女。招惹信天,本就是伤身伤心之事。分秒间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与人欢笑,做出的样子,却叫自己这样难受。何苦来哉。

指针跳过十字,我与黄小姐再无可寒之暄。面面相觑得难受,我终于先一步败下阵来。我本就不愿委屈自己,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寒秋,不为自己好好快活实在天理难容,更何况是因为这样毫无干系的女子。

收拾茶碟,擦了桌子。

我清嗓道:“老师,我今天有些累了,你还是送黄小姐回去吧。”

话完转身,径自回了房间。

关门。笑声与门锁落下那时一起轻响起来。

好你个信天,非要这样不给面子的叫我赶你。

哪知事态发展不遂我愿。

信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也好,今天也晚了,不如我先将你送回去后,然后再来找宜你慢慢相谈。”

一口水生生呛在喉咙上。我捂着嘴咳了几声。

黄小姐倒仿佛是忍不住了,只听得她轰然一声甩了皮包,蹬蹬几步冲到门口。然后脚步跌踵,信天跟着追了出去。

我八卦心起,小心的将耳俯在门上静天情侣斗嘴,莫名快意。

黄小姐满腔委屈质问什么,前半段没有听得清楚,只最后一句十分分明。

如雷炸开一般,单刀直入。

她问:“我与她,到底谁才是你的女朋友?”

嘴角弧度不由自主弯上。问出这样问题,胜负自然已分。既知胜负,又何必再问。我并无意与她争夺信天,我与他,她与他,本身气场不同。我想的是,这个女子我看得很不舒心,所以并不待见。若哪日来个其他气质好女,我看得赏心悦目,自然是祝福的多。

信天不愠不恼的回她,声音很低,却没能低到我的音频以外。

他道:“你何苦与她相比。”

我与黄小姐同时愣住。

门开门闭。

我缩回桌前,开了灯。灯亮那一刻,信天走了进来。

他不说话,于是我也不说。我的手掌在抽屉上。我的抽屉有四层,第一层放照片,第二层放书,第三层放玩具,第四层空着。

我的手放在第四层上,没有动。

腰微微有点弯,于是一半头发垂了下来。恰如其分的挡住了脸。

信天走到我身边,离我一步的距离停了。他低头看我,目光炯炯。然后深吸一口气道:“对不起。”

我笑起来。他没有看见。

“喂,小孩,你不要过分了。为人师长我还专门停下来给你道歉,你好歹给我个反应。”

“谢主隆恩。”

“你!”他气结。转身走开两步,倒头在我床上。翻个身,闷闷道:“我累了,睡觉!”

我失笑出声,捧着肚子缩在凳上,不成体统。

信天翻身过来独手撑了身子看我,眉头拧做一处。

“笑什么?”

“好大年纪的人,还耍这样的小孩脾气。难道你要我来哄你不成?”

“你……”他语塞,叹了口气坐起来。

对视良久,他先开了口,道:“怎么说……也是我不对,但我真的并非有心说给她听的。”

我转身抽出一叠纸,走到他身边坐下,笑一笑,道:“谁又怪过你。来,看看我写的小说。”

他将头凑过来看,发线轻一点落下来。他接了那纸来看,眉紧锁着,偶尔点点头,十分认真。这动作叫我欣慰。

这故事简单,不过我晚间无聊时候的涂鸦。写来给自己玩,写来给信天玩。如此而已。

人物也少,只有四个。

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一个喜欢另一个,可惜都是错开的,最后结局未知,过程也没想到。我不爱做那么复杂的事情,会叫自己觉得心累。

好玩的事情,累了,还怎么继续玩下去?

信天粗粗翻完那几张纸,放到自己随身的包里。仔细叠放,没有皱折。非常的小心。

完了,他回头看着我,索性整个身爬上来,挡在我面前。我一手撩开他的头,他侧过身来对我道:“我可不喜欢这个云娘,娇纵蛮横的好难对付。”

我笑一笑,让了半个座给他,他紧贴了我坐,我对他道:“我反而讨厌小梅,太温和隐忍的人,说好听点是有家教有涵养,说难听了就是没血性两面三刀。”

他一愣,等一等,看着我道:“你意有所指。”

我莞尔,道:“你不算笨。”

他叹气,道:“你当真是不喜欢黄小姐,为什么?”

我反口问:“为何要喜欢她?本就是心性不和的人。”

哼了声,转过背面对他。感觉他目光如织在我身后穿梭,便又回过头补充道:“就是讨厌她的样子,笑起来好生虚伪。”

信天或许是不知道的。也可能知道,但没有点破,只当给那女子面子。

前日我已见过黄小姐,她不知从哪里得来我的电话,开口约我出去。说是什么聊天谈心叙叙旧事,但仔细想来,与此人也似乎没有什么旧事可想。

出于不得不维持的一分半点礼貌之说,我还是去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黄小姐。十七岁那年见她,只当是个陌生人,没什么在意。今日见她,心里竟多了几分莫名的不快。汗毛根根倒竖,十分防备。

不自觉的,她在我心中分量增了好几个层次。

黄小姐来的准时,不早不晚,家教良好。

她落座,将大衣递给服务生,微微一笑,道:“谢谢。”

我在心里给她打个满分。

“宜,几年未见,你长大了。”她态度和蔼,我放下些芥蒂,对她一笑。

“人总是要长的。”

“更漂亮了。”

“谢谢。”

“罗与我说起你,说你又变厉害了些,他与你争辩时也常会落下阵来。”

我一顿,心口满满都是不适。信天好不过分,竟将我与他的私事说与这不相干的人听。猛的又一愣,才发觉她原来不是不相干的人。

僵了僵,我端起杯轻抿了口,道:“老师说他在与你交往。”

“恩,已有几年。”

“上次坏你订婚宴席,还没道歉,真是对不起。”我似笑非笑的看她,她脸上线条果然紧了紧。

“不打事,知道是你,我才发现那时自己小气。所以也就算了。”

我也笑。知道是我?我如何?她暗寸我是小孩,永世不大,不够资格与信天比肩?

“你可爱他?”

她忡愣,没想到我如此直接,然后有些尴尬的清嗓,埋头喝了一小口,道:“恩。”

我笑起来,道:“他可爱你?”

她盯着我,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你明知他心,又何苦纠缠?”

她想了想,突然道:“这是我的事情。”

我道:“这是老师的事情。你打扰他,硬生生挤入他的世界。不和契的人总不好相处,你为何要他跟你一起受这样的闲罪?”

她脸色一白,忍着没有发怒。我闲暇的往后靠靠,更好的看窗外风景。

她看着我,轻声问:“我俩的事,与你何干?”

我道:“他是我老师。”

她冷一笑,道:“怕不止吧。”

我这才正眼看她,问:“你什么意思?”

“你们的事学校传得风风雨雨,真当我一无所知?”

我愣了愣,想起那日英的话,暗暗为我与信天可惜。周围怎都是这样聒噪而不明事理的人物?好坏心性。

我笑了笑,道:“就算是,那又怎样?宪法还未规定师生不可相恋。”

她脸上猛的恢复宁静,倒叫我不安起来。

她说:“是未规定,可惜你们不可能。”

“为何?”

“他抓不住你,你抓不住他。”她一笑,道:“你们互相猜测,总有累的一天。”

我也笑,道:“我还未玩厌这样的游戏。”

她紧跟着道:“那他呢?”

“自然也是。”

“如何看出?”

“我了解他。”

“凭你此话,你们已分道扬镳。”她疲倦一笑,道:“你能了解谁,你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曾看透,又遑论他的?”她叹气,“我知道,对于他,我只是避风港湾,他为你所伤,然后到我这里得一朝安息。待天明,你一招手他便又会过去。可是,宜,你可曾想到,信天大你十岁,他母亲日日逼他结婚,他会比你先老。等他玩不动这样的追逐游戏,他自会想法离开。”

我接她的口,道:“然后他就去你那里?”

她点头,一下复一下,满是苍凉。

我哼笑了声,道:“你太可怜。”

她脸色白了又红,然后轻轻道:“其实,真正可怜的人,是你。”

她离开,我独自静坐,满肚火气。

信天怎会老去,就算他八十岁有余,与我一起,还是那个安静沉默的男子,永远年轻。我想,她只是在吓唬我,危言耸听。她不懂我与信天之间的羁绊,所以满是嫉妒,我笑起来,买单离开。

秋末的时候天气忽而转凉。今年这天也奇怪,变化无常。我终于是抵不住英的行动,选了个自以为不错的日子约他出来。

这故事有点偏离主题,我也非游戏人间的女子,学不会那样的通透冷漠。

只是觉得,或者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总该有什么人什么事与我一起,聊以解怀。

很凑巧的是,英出现了。

于是结果就是,我心怀无聊的接受他所谓爱情一说。天知道,我并不在意面前男子分毫,也不过是害怕冬日气温冻伤皮肤。

说到底,我心中了解的是,这个人是谁倒无所谓了。若为女子,我便与她朋友相称,若为男子,我就做他女朋友。

英只是在恰好的时间里一个恰好的人而已。

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于是,在与英上街看过三次小资的电影,再吃过四次小资的晚饭后,我决定接受这个面容英俊的男子。

而在和英摇晃于学校大小商店与各个情侣必经的小巷后,我第一次拉他的手。

他的掌纹有些复杂。

粗犷的线条,十分凌乱。我本身就是掌纹极端不和谐的人,所以面对同类,不知为何,反而生出些抵触。这时候反倒很是怀念信天的手了。我牵过无数次的手,每一次均是干净硕长。每一指交握上去,都暧昧的贴合。

想了想,我转头对英微笑道:“我与你一起这么久,还没让你见见我最好的朋友,不如就今天去拜访他可好?”

英点头答应。

这是我第一次带英出现在信天面前,信天上下打量英一番,并不多说。只叫我们坐了,拿些茶水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与英聊天。

我坐在一旁,好象教养良好的贤淑女子,恁般无聊。

转身进屋,看了看,找了找,又翻些新书出来,坐在一旁慢慢的看。

信天随手递给我块饼干,正是我爱吃的那种。我欣赏他的机灵。

坐满一个下午,英催我离开,说是有什么莫名其妙的舞会,还等着参加。我与信天告别,挂在他脖子上兴奋的问:“老师,你可喜欢我的男朋友?”

信天从我头顶晃了英一眼,道:“很好。”

我就笑起来,拍拍他的头顶,说:“老师也觉得好,那肯定是不会错的了。”回头去,英脸色不大好,我倒没在意那许多。

回了学校,英一反常态的绷着脸。我上去拽拽他袖子,问:“是否有什么不舒服?”

他一瞪我,道:“那自然是很不舒服。”

我奇怪的看着他,他道:“宜,你与那人,当真是师生关系?”

我脸一沉,问:“你什么意思?”

他道:“学校里的闲碎语言你不是没听到,若真是师生,不该那么亲密,反倒叫我这男朋友好似摆设了。”

我脸色更厚,他没有知觉的继续道:“师生间,大概还是应有个规矩的。太过的话,外人怎么说先不管,我这做男朋友的第一个不舒服。再则,你不是愚钝的女子,升学在望,你不要因这些意气的事情坏了自己大好前程。”

我冷冷在心中哼了声,突觉他的世俗,与之相较,信天实在太过可爱。

他竟以为我与信天这样,是为叫他吃醋,意气二字怎能出现在我身上。

我轻笑了声,问他:“你也相信那些碎语?我当信天是此生挚友,引给你看便是不当你为外人。你竟如此想我,实在太过龌龊。”我扭头离开,道:“英,我未曾想你会叫我如此失望。早知这样,还是不要在一起的好。”

他在我身后一顿,猛的急急上来拉了我,道:“对不起,我说错了话,叫你不开心。我只是担心你,没有其他。”

我正色道:“信天是我珍贵的人,你若再这样说他,我真与你翻脸。”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此生第一个滑铁卢竟是英双手奉上的。

在带他见信天的第二个清晨,我没有早课,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发懒。忽然电话铃响了。接起来,是英打来的,礼貌而生疏。

他道:“亦,我反复想足一夜,觉得你还是应该和那个老师保持距离。”

睡意全无,我心头火烧,猛的掀了被子坐起来,对着话筒道:“我以为我昨天已经说得足够清楚。”

英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的传过来,道:“不管你现在是否愿意听,我是为你好。”

我冷笑数声,对着话筒大声道:“你以为你是孔孟先哲,能说出些什么育人子弟的惊世明言?我怎样才能过好我自己心中有数,不劳您费神。”

他语调一降,竟似教训道:“我认为,这件事情我没错。我是你男朋友,做的决定自然也是为你着想的……”

“只怕你是担心那些校内流言传出去叫你脸上无光而已。”冷冷一哼,我将话筒放置面前,一字一句道:“英先生,真是对不起了。”

挂断。睡意虽无,但被窝还是暖的。舍不得起来,索性倒头张着眼盯着天花板,灯管上似乎有层黑色的东西,真是碍眼。

几天之后,英竟没与我再联系。

不是因为想念,只是觉得惊讶。第一次隐约尝到被抛弃的滋味,对方还是我所不屑的人物,这叫我心里万般不快。

出门到了学校外几步远的小饭馆,选了最里面的位置坐了,一杯接一杯的灌着啤酒。刚开始,我只是想着要惩罚自己的失误,然而到了后面,竟真就演化为了伤心。酒果真是催神憔悴的东西。

几瓶下去,我头晕目眩的站立不稳。打个电话给信天,对着他乱发一通脾气,最后全部变成了哭。

哀哀道:“信天信天,我第一次尝试被人抛弃的味道,果真十分难受。”

我一边哭一边说:“爱情算什么,几天前才发誓赌咒要好好对我,结果今天说不见就能不见。”喝完最后一滴,店家用眼神催促我结帐离开。

将钱压在酒瓶底下,我踉跄着走出那店铺,蹲在马路中央不知方向。

很快,有什么人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似乎细细打量了圈,不由分说的将我抗上肩,一边走一边叹气。

我好笑的抓着他肩头,努力伸头去看,呵呵,果然是信天。

我戳戳他脸的一侧,如同常做那样,然后心中忽然委屈,千回百转,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又趴在他肩胛中使劲哭起来。

最后终于哭到浑身乏力,我方抬头。信天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脚步,站在一盏昏暗路灯下,仰头看着什么。我随着他视线上去,星辰良好。

“失去那个男人,当真就这么痛苦么?”他忽然开口问我,并未回头。

我一怔,想了想,拼命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说不清楚,只是内心难过,想哭而已。”

他倒好象没听见我的话一般叹气,道:“若真的难过,也不要逞强,明天过去找到人家好好解释一下,总能和好。”

忽然一下我便来了气。头脑晕旋感觉不断,我一口咬上他的衣服,用了很大力气,却奇怪这人为何不痛。

嘴里含混的道:“你何必劝我找他,你不是喜欢我么?”

信天的背部线条忽然一僵,语气变得生硬,道:“丫头你醉了。”

“哼哼,我没醉,”我扯着他的发,“我清醒得很,那天是你自己在玄关口上告诉黄小姐的,叫她不要和我比。哼哼,我都知道的。”

“丫头,不要胡闹。”

“你不敢承认,信天,你就是喜欢我的。”

我自他背上挣扎着下来,站在他身边,拼命的仰头看他。

我摇着他的手,口齿含混不清道:“信天信天,我只是想要很多很多的爱,为什么这样在别人眼里也是有罪?”

他扶着我走,我半个身子压在他肩上。

我执拗的落泪,问他:“你可爱我?”

他温和的说:“你醉了。”

我固执心起,甩了他的手,独自蹲在街边,道:“信天,你爱我的,你爱我的,你怎可不爱我。”

他叹气,说:“丫头,我们回家。”

我吃吃一笑,道:“老师,我知道,你爱我很多年了。老师,我还想再玩一些时候,等我累了,我就回家。所以,你需在家中安静等我,好不好?”

然后,最后的记忆是,他的脸藏进那暧昧不明的灯光中,就着低低的声音,叹了口气。

第二天起来,我是睡在信天的房间里。头上好象有一把重锤敲过,没有着力点的疼痛蔓延。

我纠着张脸张眼,床边放了个精巧杯子,青花瓷的底色,十分典雅。

记得原来我是怎么也买不对口杯的人,前后换了十来个,喝水时依是洒那么两三滴到胸口。母亲看了说:“女孩家,邋遢如此,实在羞人。”

我哼一声,扭头打电话给信天,问:“你说,我可是不爱整洁的女子,叫你心生厌烦?”

他叹气,老气横秋的道:“与伯母吵架的话,怎好说与我这外姓人听?”

然后,等他回来,就送了我一只床头这样的杯。口径适中模样好看,甚得我心。没想到信天自己家里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兴趣一下被吸引过去。拿了那杯来看,里面已经泡上了绿茶。定是信天做的,果然贴心。我笑了笑。

喝了头,稍缓了口舌的麻痹感觉。

撩开被子下床,赤脚走在他红木的地板上,凉丝丝的感觉传到头顶,我一个激灵,忽然感觉精神不少。

走出门去,一下惊立当场。

我看见信天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严肃的对着英,后者只低着头听候训诫。

这样的状况实在太过滑稽。虽然昨晚喝醉,但脑子还是有记忆的。我记得我告诉了信天关于我与他之间的事情,那是我在那间破陋小店花去一整个晚上才想通的简单道理。

不是旁人多疑,是事情本就如此。

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他今日会叫英前来。

信天抬抬眼角,看见我。

嘴角微微提了提,想说什么,寻思良久,忽然又转了话头,道:“亦,英已知错,你跟他回去吧。”

我心里猛然一凉,不知为何,怒不可揭的瞪着他。信天并未回避我的眼神,微微一笑,道:“你们年轻人的事,自然也应该由你们自己解决,我本是不应该多嘴说什么的。但是既然英在我家门口站足一夜,已经证明他很有悔改的意思。亦你就卖我这个人情,跟人家好好把话说清楚。”

我拽紧衣角,然后慢慢松开。对着信天笑了笑,嘴角沉重,有奇怪的酸痛感觉。

转头看着英,他眼神迷惘,满满尽是可怜神色。

嘴唇嗫嚅了下,英似乎要说什么,犹豫再三,他只对我道:“对不起。”

我没忍住的就哼了声。拿眼角去瞥了眼信天,他黑眼深厚,想来是没睡好。哼,他怎么可能睡好!

刚上前两步,想对信天说什么,他忽然起身。避开了我的眼睛,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黄小姐明日生日,我要去为她准备礼物。”

头也不回的开门离开。

我尴尬万分的呆立着,心中忽然空洞下去。

英在我耳边千万的陪着不是,却在这一刻,通通没了意义。我想,我是讨厌信天的,尤其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心情下,我对他怨恨难忍,却又找不到什么理由。

天公做美,黄小姐生日那天晚上,又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心不在焉的听着英在电话里的关切话语,有一句没一句的与他答腔。眼还是看着外面的。我在想,不知信天今日会穿上什么样的服装做什么样的表情,但一定是虚假万分的。

我想的是,信天,作为你,你此生的温柔和关心早已注定是我一人所有,你并无权利将它们随意散发给其他女子。

想了许久,我嘴角一提。不顾英的叫声,挂上电话。脱了外面大衣,只身冲进雨里。

没错,我故技重施。在雨天磅礴的夜晚独自出游。我料定了不用带伞,天涯海角,信天从舍不得叫我淋湿难堪。

我蹲在他家楼下,好象示威。我的头很烫,心情激动,努力看着他窗户里人影显现,难以抑制的瑟缩颤抖。

我想,信天,这是对你的惩罚,无论如何,你不该在我需要你的时候离开。

我打电话给他,声音嘲弄,道:“你可风流足够,愿意下来接我这样流离失所的小孩?”

他顿了顿,道:“宜,我不敢接受你的挑战,这对于我们都不公平。”他道:“你是玩心太重的小孩,每次带男友来我面前,均无所顾及。”他停了停,道:“亦,我已经受够为你物色男友这样的事情,请你放我自由。”

我一笑,道:“你何必欺骗你自己,在你那夜叹息,一声紧似一声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你爱我这个事实。”

他没有答话,我继续道:“信天,你可以有无数女友,我亦可以有无数男友。但到最后,你的灵魂连同剩余时间注定是属于我的。我说,你摸摸你脸的右侧,那里可刻下我的名字。”

信天的声音终于响起,他说:“宜,你这个恶人。”

我笑道:“那又如何,从你那日得我赠书时就该想到,此生此世是逃不了的。”

我很是得意。我想,别人如何我不在乎,但要信天这样优秀的男子为我所困。我想,他是我这生最好的对手,总需分个胜负。

我那时只想到意气,觉得他天生便应在我左右,无论生死。

信天沉默良久,终于问:“你在哪里。”

我嘴角一提,抬头道:“你窗下。”

他急切的拉开窗帘,看了看,我与他对视,眼神桀骜。

他咬牙,我横眉,然后他放弃。颓然的放下手,我似乎听见门开门合的声音。

他冲了下来,默然拉起我,仔细的看。然后一把抱住,一言不发。他浑身冰冷且微微战栗,我反手搂了他的脖子,迟疑。一忍再忍,终于蓦的失声痛哭起来。

他将我送回家。在家门口停留半晌,又折回来。

我用被子裹了身,他盯着我很久,终于道:“你狠。”

我笑,道:“是你教我的,老师。”

他走上前,凑近,毫不留情的吻上我的唇。我轻痛,不想躲开,反口去咬他,然后吃到血的味道。

他放了我。他颓然一笑,道:“我始终老了。”

我说:“不,你与我一起时总是年轻的。”

他道:“明日我来,若有可能,我们需换种方式相处。”

我说:“好。”

第二天我约了英。我没有告诉信天。

我想这是对他离弃我的最好回报,我从不心慈手软,对他也是同样。

信天来时英已到了。我牵着英的手,瞥一只眼去看,信天面色不变,略瞅了瞅,忽就那么一笑。

不动声色的一笑。

我很是挑衅的挑眉看他,道:“老师,谢谢你昨天送我回家。”

我只是有点嫉妒他身边出现的那个女子,因她我们水火不容。我想他应该明白,并且欣然接受我的谴责刁难。

他如此聪明的人,怎会不懂我在做什么。

他垂眉。温顺的点点头,对英道:“照顾她。”

英楞头楞脑的恩了一声,他再看我一眼,深吸一口气。

我眼尖的看见他身后藏了什么,走上去一把抢下,玫瑰色正好,红而将黑。

我笑起来,举着花问他:“老师,这花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轻红了红,道:“送给黄小姐的。”

我冷一声哼出来,道:“你说谎。黄小姐明明喜欢的是水仙,你买玫瑰做什么。”

信天忽然就沉默下来看着我。

没错,喜欢玫瑰的人,是我。

我喜欢玫瑰,喜欢开到将败的玫瑰,喜欢那样新鲜的色泽的尊贵。信天是知道的。我戳破,只是不想给他面子。我只是有些嫉妒他身边的女子,这是我的惩罚,我想我早已对他交代清楚。

信天看看那花,再看看我,忽然笑了笑。很快的将表情藏下去,道:“我走了,再见。”

他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他的笑容,冷冷清清挂在唇边,只一抹,没有重量,突然叫人觉得寒冷非常。

这时候,我突然厌倦了这样的追逐游戏,我从信天眼底看到一末失望神色,更或者说是疲惫。记得他在课上曾经感慨着道:“人终其一生,什么都可以,惟独心不可以累。”我猛然感到一阵害怕,抓紧英的手,他不明所以看着我。

三个月后,学妹学弟们为我们开了欢送会,我正式结束了自己的大学四年生涯。

说起来惭愧,除了知道些多余人名书名,似乎其余时间都被我消耗在毫无意义的空虚中。

想起仿佛已经很久没去见过信天,忽然涌起渴望。

打个电话过去,他声音如往常一样平缓安静。并不十分喜悦。我告诉他,我将毕业,已经成年。而对于过去种种,只字不提。我想的是,对于我们两个,并不存在什么记恨的事情。

此年二月,我满二十二岁,信天三十二,黄小姐三十一。听他说,信母已催婚三次,一次急过一次。

他语调暗示意强,我微笑相对。

而我始终相信,二十二岁的我与三十二岁的信天都还年轻,不懂家庭责任之事。

毕业这天,我去找信天,来开门的是黄小姐。

信天端坐屋内,对我点头微笑,道:“亦,恭喜你。”

我耸肩,摘下学士帽子放在他身边,越过黄小姐坐了。那时我带了本奇怪的书去,书名叫本草纲目。

目的意图已忘,或者也只是在路边随手捡得的,总之是带了过去。

黄小姐奉上茶水果点。我侧目看她,她的模样更加沉稳老练,只是眉目中显出些苍老的神情,我并不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一个人,若等另一个人太久,总是会先行老去的。仔细算算,黄小姐已经等了信天将近五年。足以耗损一个女子的所有精力。

她将茶水放在我身边,忽然眼睛一亮,看见我手中的书。未经我许可的拿过来,仔细读了读,眉眼逐开的笑道:“这书我找了好久,想不到竟然被你买到了。”仔细掂量了会,她看着信天,对我道:“亦,可能将此书送我?”

我一愣。

抬头先去看了看信天。他做出个抱歉模样,并未说话。

我将茶放下。伸手过去取了书来,抱在怀里,毫不犹豫的拿眼横她。她手一缩,回头去看信天,模样楚楚。信天为难看我,拿嘴做了求饶口型,我只是不理。

我冷冷一哼,笑道:“我这生,书,牙刷以及男朋友是绝不与人公用的。想看这书,你需自己去别处慢慢找。”

气氛在我周围忽然就冷了三两度。再坐无意,我对信天道:“老师,我先回去了。”转身,将手背在背后,举起大指。

这是我与信天的特殊暗号,意为老地方老时间。

当年我被母亲追得苦,信天被他母亲追得苦,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相逢之初顿有同类之感。而所谓老地方,既在学校门口五里地内的小咖啡吧。

高中的咖啡吧,大学的咖啡吧,以后……也会有同样模样同样味道的一间小店出现。这点上,与其说我们是恋旧的人,更不如说,我们是懒惰得不愿改变的人。

当初寻找到这样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地方时,我心中喜悦难以言表。在信天回来后,我在半夜两点偷渡出校,开了他的门,如同做贼一样守在他床前,直到他心有灵犀的被我看醒。

而我一直记得的是,信天睡熟的模样,卸下所有防备或者说伪装,他其实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风轻云淡的老师。

眉头攒聚得让我心中略微不适,却也没有由来。

第一次的合伙酒喝得兴致昂然,信天微醉,口齿不太利落的告诉我:“喂小孩,你终于是长大了,虽然我一直阻止你抽烟,但今天破例,我允许你在我面前过过烟瘾。”

我将手搭在他肩上,身高因素,我不得不轻轻踮脚。

上下打量他一圈,我笑道:“信天啊,你这张面皮当老师实在是可惜人才了。”

“那你说我应该去做什么?”

“做面首!”

“鬼小孩!”

“你做面首,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给我……”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要去旅游!”

“去哪里旅游?”

“去美国。”

“去美国干什么,对于中国人来说,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摇晃几步,然后忽然站定。

盯着他道:“我想去看看你生活那么多年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

微笑。

那时候的自己,年少起来,总是做些叫人奇怪的事情。喝了口咖啡,味道似乎已经变淡很多。侍应的小哥已经换了个人,而那些我所钟爱的木制座椅也换了一批。仔细摸上去,仿佛少了几分熟悉的温度。

时间啊,原来这样卯起来蹉跎,也是丝毫不觉可惜的。

放下杯子,英到了。

与英分手并无多大困难。我约他过来,正思忖如何开口,他倒先了一步。

他说:“分手吧。你未曾将心放上,这对我不公。”

我盯着他,他受不了的低头,道:“别那么看我,天知道我有多么爱你。这场游戏,我在局中你在局外,我已失心,你却未曾开始。现在我只不过请你为我保留最后的尊严,可否?”

突然想笑。

竟然如此简单。

我有些怜悯他。从开头到结局,如他所言,我从未将他放在心上。就算偶尔想起,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

我承认,这点上我是十分恶劣。

于是就这样,毫无阻碍的和平分手。

同喝了一次咖啡,第一次与他这样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反而觉得心安。

原来英这样的人,天生就是用来当朋友的。

我还记得我当初告诉他的话,我并不是居家的女子,只适合独处。与他一起,注定是会分手的。当时的他,一脸青涩的告诉我,他不相信。

竟然从开头,我已经计划好这样的结局。

这样的爱情,或者太过滑稽了些。

但我始终不认为我对他应有什么亏欠。

我们不过精明商人,各取所需。我自他身上得到庇护,免去许多麻烦的同时也能让双手冬日不凉。而对于他,因为他爱我,所以与我一起已是最大的获取。

英走时没有多余的话。只说了句,再见,安好。

我盯着他的背影,笑容不改。

我想,这样做,英多少还是会有伤心的感觉,但那已不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情。

英走后三分钟,信天进来了。

时间分配刚好。

我整理姿容,对他微笑。

他今天穿得好看,围着灰色手织围巾,纯黑色的大衣袭身。里面是一件淡色的毛衣。

将身形修饰得十分硕长美观。

他坐在我面前,吩咐侍应端上咖啡,往我杯里装了三块方糖。

深吸口气,道:“亦,那次黄小姐的事情对不起了。我忘记告诉她,你不爱别人动你的东西。”

我及时掐住他的话头,耸肩道:“我不在乎,其实给她也可以,但我不想。”

他一愣,轻绞着咖啡勺,旋出极小的旋涡。

“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女朋友。”

信天停了手,皱起眉毛看我。我好笑的伸手过去,展平那些皱纹。

“怎么了?”

“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黄小姐有那么大成见。”

“我以为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信天浅抿了口咖啡,眼睛没有离开我下颚一寸的地方。

我没有答他的话。

这人实在狡猾,我不想与他这样纠缠不休。转了话头,道:“我才与英分手。”

“哦。”

“为什么不惊讶?”

“早就注定的事情,有什么可惊讶的?”

我又笑。与信天一起,永远是这样新鲜有趣。

他放下杯子,忽然一下变得严肃。

看着我,道:“那,不如这样,我们结婚吧。”

我呛了下。

他的神色十分认真,不似玩笑,“我们结婚,你已经长大,没人可以阻止。”

我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将手指着他,道:“老师你果然是恶劣的家伙,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能说出来。”

“我没有开玩笑。”

顿了顿,顺着手指看着他,他环抱双手放在胸前,面色严肃。

我止了笑。

“不行。”

“你不喜欢我?”

“喜欢。”

“那为什么不行?”

“因为……”没有理由,就是觉得还不行,我沉默,在他的眼下沉默良久,抬头反问:“信天,那你有信心可以忍受我这样的人么?”

这次换他没了声音。

我一笑,道:“不如这样,你等我十年,那时候我再来告诉你答案,好不好?”

信天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喝完他面前的咖啡,将头转向窗口,忽然兀突突的说了句话:“三十六岁的我已经老了。”

我从没想过,这句话,在我看来玩笑的话,信天是认真的。

隔月,我接到一封精美的信笺。

上面写了两个大字,请柬。一个烫金大字,喜。

反复看了几次,确定那署名正确,信天和黄小姐。

我仔细的将那信一点点撕破。再一点点贴好。耗费一个下午时间。信天果然了解我,知我这假期过得无趣,竟给我找来这样的事情消磨时间。

我盛装出席他的婚礼,模样开怀。信天走上来迎我,只是绅士风度的将我带入会场。从头到尾,没有与我对视。我如此急切的等待着他告诉我这场游戏的规则,全身充满了激动了感觉,而他却一直沉默。

我想,他或许只是缺乏机会。

会场布置得简洁却不简单。可以说上是高贵典雅,符合信天一向的品位。而我困惑的是,这样的宾客穿梭,到底是他费了多少周折才请来的临时演员,与他一起这样糊弄着我?

而在这样疑惑的时间里,我双手被信天母亲捉住,她老泪纵横的看着我,嗓音嘶哑激动道:“我终于看到了这一天。”

抬头,英竟也在宾客之列。

此时此景,我才不得不渐渐相信,这场婚礼的真实。

转身去为他招呼客人,我忽然变得兴奋异常。被几个好看的年轻人带着跳舞,一圈圈在舞池里转动,我眼睛干涩而精明。

我喝了很多的酒,总是不醉,只在嗓子里慢慢的痛。

我回眼,看见信天沉默的站在角落,新娘不见。我嘲弄的想,我不在,你总还是觉得寂寞。

等到天色黑下来,我最后一拨离开。脚步已浮。

他过来送我,我猛的一把拉了他的袖子,连哭带笑道:“老师老师,送我回家。”

周围人抽气,他淡淡将我手交给英,道:“你来送。”

我一双眼瞪着他,道:“你不要我了!”

他不看我,只对着英沉着道:“快,送她回去,拿水洗洗,莫要叫她吃凉的,睡一觉,明天会好。”

英应了一声,我只看着他,不走。英来拉我,我推开他,指着信天道:“你送我。”

信天依是不看我,对英道:“她若要喝水,记得给她放些糖,她总爱吃些甜的。”然后他转过来,今日第一次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轻轻的道:“你累了,回去吧。有英替我照顾你。”

他朝远处招手,一辆记程车合乎时宜的停在我们面前。他手一送,滑过我的胳膊,将我送了进去。关门,关窗,他挥了挥,车声猝响,尾后尘扬。我呆呆的扭头向后,他一直站立。然后在一眨眼的时间里,车转了个弯,我看见一堵高墙矗立身后,接天盖天,弥挡了视线。

我回过头来,英目光深邃而哀伤的看着我,于是我一笑,靠在他肩上呢喃道:“英,我看不见他了,怎么办?”

昏睡了不知多少时间,我只觉得头重脚轻,全身无力,仿佛大病了一场。

被聒噪的铃声催醒,我接起来,是英。

英在电话里声音粗重,道:“宜,你说的话我都会听从。你想要什么?”

我想起信天的话,他说,宜,你有英来照顾,已不再需要我。

我微微一笑,对英说,那,你就去结婚吧。

一月后我收到英的请贴,烫金大字,婚宴。

我没有去。我一路小跑,四季荒芜。雨水肆意,我没有打伞。我无须打伞,因为我笃定信天将来接我。

我跑进离他家最近的公用电话亭,头发濡湿的粘在脸旁,我浑身瑟缩而激动。

我按下他的号码,看窗帘中人影浮动。是他了。

“喂?”

“信天。”

“怎么了,你的声音?”

“我现在已没人照顾。”

“什么意思。”

“英去结婚了。我再次孤单一人,你须陪我。”

沉默。他良久不语。

末了吐出一句,“宜,回去吧。”

我如五雷轰顶,近乎咆哮。

“信天你这个混蛋,雨水磅礴,你却叫我独自上路。你良心何安?英已不在,你不能用他推搪我的要求。”

信天的身子没有移动,我哀哀的仰望,未曾发觉我们遥远如斯。

他叹气。很轻的一声,然后说,“宜,可你忘了,我也已经结婚。”

我笑起来,“什么理由,还不与从前一样?”

他叹息更浓,道,“不一样,以前是恋爱,自可随你脚步调遣。现在我已有家世。”他默默的听我喘息,然后说,“宜,回去吧。算了。”

那一瞬,如天中霹雳打下,我方明白他的意思。他结婚了,我须径自走开。曾经玩笑,我以为不必遵守,他现在却来要求实现。

我大怒,我哀伤,我心如死灰,道,“好好好,我将祝你们白头不到老,在生不为同林鸟,在世不为连理枝。”

说完我发现我已变得如街边泼妇,叫嚣胡闹。我跪坐在地,轻轻听他的呼吸。

我听见他哀哀的笑声,道:“亦,你是否还记得你自己的小说,结尾当如何?云娘虽然不是那书生所爱,但到底与书生白头齐老。书生是人,小梅是妖,纵然如何的喜爱不舍,他还是无法放弃身为男子的最后一条底线。”信天叹气,道:“亦,我已无法陪你左右,这是我的错,但请你原谅我。”

我靠着话筒呼吸等待平稳的那一刻,然后轻轻说,“信天,对不起,我走了,十年之后我还来找你。希望那时你在。”

美国的生活并不枯燥,也无信天所言那样可怕。

我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三餐不愁。

母亲以为我转性变得温良,终于肯静下心来好好读书,却不知只是因为能叫我分心的事物已经不在。

每每思及,我总是心头绞痛。

美国的同学好客,三两天便打可与你打长一片。天天与他们进出社交场所,蹉跎人生。只是在偶尔酒醉独自回家时,看着那样陌生的街头景致,我会按耐不住的失声痛哭,肝肠寸断。

我心里一直将那些遇见的人或事与信天做着比较。

那个好事的男子,别人看不出来,我却知道。每每自我手中夺了书去,评点一番,多不是什么好话。我与他一直意见不和,所幸他胸怀够阔,否则遇见我这样蛮横自负的女子,怕是连基本朋友也做不了的。

但却都不在了。我不明白这各种曲折,只记得信天那晚在我耳边叹气的声音。想一下,便觉得头发白了一根。而想到后来,往事已淡,声音模糊。

我碰巧与朋友进入教堂,阳光刺目的划过上帝的眼泪,然后收聚在我耳旁吊坠上。

忽然一下,十年已过。

我三十六,信天,应该已经四十六岁了。

那年的我,自以为已经习惯异国他乡的漂泊生活,习惯晚间在阁楼之上倾听过去自家乡带回的模糊音乐。

自以为是的觉得,已经忘记很多应该忘记。

牵着朋友的手走在繁华闹市,正说笑间,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信天!等等我!”

这个名字好似炸弹般埋在我心里,偶尔提起,拉响引线,便叫我一颗完心轰然血肉模糊。

我骇然矗立在美国街头,直等那对年轻的中国男女嬉笑跑过,方才荒唐一惊。身体内部所有器官齐齐痛了起来。

突然中,模糊的影象修缮完毕,我仿佛重回那年年少,阳光正好的下午,信天拉着我的手,走在学校操场中,听我述说那些过往人事,忽然抚额长叹,道:“丫头,感情此事如水,用一回少一点。若你再这样毫无节制的胡闹下去,只怕将来遇见想要爱惜的人,也不懂怎么去爱了。”

言尤在耳。

我终于看穿这样的事情,那许多青年才子,家生良好或者相貌英俊的,对我并无不同。我只想看信天落寞而去的背影,知道他因我而嫉妒这件事情,已经目的达到。

他花去十年最好时间来爱我,并且甘心为我所伤。我便花去我十年最好时间,径自沉思,安然远行,然后寻找天涯里他曾散落的足迹。如今期限将到,他已老我已老,便断无再分开的理由了。我收拾行囊,有条不紊。望着夕阳将下的洋面,一声汽笛长鸣,蓦的,泪水磅礴。

我这才发现,信天于我根本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他如此牢不可破的生长在我身体每一处柔软角落,待要连根拔起时我已无痊愈可能。信天应该早已知晓这一点,他不说,当作最后的杀手碱,在绝望到无以复加时与我一刀两断,从此叫我背负着他所留下的伤口,血流不枯。

我荒凉微笑,信天,原来你也懂得害怕寂寞。说到底,你我不过报复心中的孩子,并且害怕相互遗忘。

我迫不及待的踏上这块土地,将行李放下,熟练的背出一串号码。

电话通了。那头清脆幼稚的一嗓童音:“喂?”

我愣住。

她再问了几声,忽然不耐烦的叫道:“爸爸爸爸,有人打电话来不说话!”

话筒转移人手,然后我听见一个在我心里响过十年的声音,“喂?”

我叹了声,放下电话。

曾经问过信天一个问题,是某日突然之间心血来潮。

我这样问他:“若你爱一个人,比那人爱你多,怎么办?”

那时信天微怔,然后轻轻一笑,道:“我与她,应该是相爱一样多的。”

然而现在他果真走了。干净彻底漂亮。

然而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这样的事实。

年幼时,我的想法是,他爱我十年,我便还他十年,不拖不欠。

然后岁月流逝,我才惊觉,他是我此生最好的对手,可是为何我还未叫开始,他就已经离场。

有些事情,人生之中意料之外,总会显得荒凉难看。我是在白发横出第一根的时候惊觉我爱他这件事情,而彼时彼地,他早已疲惫。

而我与他这二十年的纠葛牵缠,句点落在那声叹息,总觉得有些荒诞。如今回头想想,这才发现,二十年来我与他各行各步,竟未曾找到交集的一天。他独爱我十年,然后是我。我们在同个地方舞动人生,自以为深情无比,到头终于明白,最爱不过是自己。

只是我未来得及告诉他,此生两个吻,初一个,末一个,都已送给他。我烧掉少年时那小说最后一段结局,上面写着,书生与云娘,从此白头偕老。

我想,我是无法再爱别人了。我心知,他也无法再爱别人。只是从今往后,我与信天,该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

这样,很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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