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奥古斯都·S.F.X.凡杜森教授,又名思考机器,第三次读着眼前的一封信。信纸在桌上展开,他的眼睛眯成一线,从厚厚的镜片后望出来。那个把信拿给他的年轻女孩,伊丽莎白·德文小姐,耐心地坐在思考机器家中小接待室的沙发上等着。她天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眼前这位能帮她解决天大难题的科学家。
信上写着:
To those Concerned:
Tired of it all I seek the end,and am content.Ambition now is dead;the grave yawns greedily at my feet,and with the labor of my own hands lost I greet death of my own will,by my own act.
To my son I leave all,and you who maligned me,you who discouraged me,you may read this and know I punish you thus.It’s for him,my son,to forgive.I dared in life and dare dead your everlasting anger,not alone that you didn’t speak but that you cherished secret,and my ears are locked forever against you.
My vault is my resting place.On the brightest and dearest page of life I wrote (7)my love for him.Family ties,binding as the Bible itself,bade me give all to my son.
Good—bye.I die.POMEROY STOCKTON
“德文小姐,你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思考机器问,“告诉我全部经过,一个字都别遗漏。”
科学家坐回他的大椅子,长着一头黄发的大脑袋舒适地倚在靠垫上,十只细长的手指指尖相触,对他面前访客的美貌视若无睹。这位举世闻名的思考机器在科学界享有盛誉,同时他对离奇的案件也有着特殊的兴趣。也许对他来说,集中精力将线索连缀在一起解开谜题,是一种休息放松的好方法。
德文小姐声音柔和,叙述时还偶尔穿插着啜泣声。她的脸色发红,戴着精致手套的玉手攥起拳头,又松开。
“我的父亲,正确地说,应该说是我的养父,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是一位发明家。”她说,“我们住在多彻斯特的一座古宅里。我从幼年时期就住在那里了。当我五六岁时,斯托克顿先生从一家孤儿院里收养了我,他待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因此他的去世,对我来说实在是沉重的打击。
“斯托克顿先生是位鳏夫,他只有一个亲生骨肉,就是儿子约翰·斯托克顿,现年三十一岁。就我所知,他是个品行高洁、笃信宗教的人。他是一家大皮革公司——达顿与斯托克顿公司的合伙人,只是资历尚浅。我猜他大概很有钱,经常捐款给慈善机构。他也是一家主日学校的现任校长。
“我的养父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非常疼爱他的儿子,可是有时候从他的态度来看,几乎是有点害怕他儿子。我的养父在屋后的一个角落布置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熔炉、铸模,还有其他好多我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器具。他把房门关起来,整天都躲在里面工作。过分辛劳的工作使他变得烦躁易怒。”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思考机器说,“他在研究制造硬铜的方法,一种在古埃及时期就遗失了的秘方。我早就仰慕斯托克顿先生的大名了。请继续说。”
德文小姐继续说:“不管他在研究什么,他可是对这件事严守秘密,不准任何人进入他的工作室,我顶多只是偶尔才能瞥见里面的东西。他对儿子的态度也是一样,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看到他们在房门口争吵,他总是把儿子轰走。
“约六七个月前,斯托克顿先生开始生病了。当时他把自己的工作室用两道锁锁好,回到二楼的卧室去。他一个人在卧室待了两个星期。他的卧室和我的卧室相邻,至少有两次,我听到儿子和父亲大声讲话,似乎在争吵。两个星期后,斯托克顿先生回到小房间工作,不久之后,本来住在家中的儿子在毕肯街租了一栋房子,将自己的东西全部从家中搬了出去。
“从那之后,一直到上星期一为止,我从未在家中见过他儿子。今天是星期四了。星期一那天,父亲照常在小房间里工作。早些时候他曾对我说过,他的研究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他预期他的研究成果会让他得到一大笔财富。星期一下午约五点钟时,他儿子回到家里,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儿子什么时候又出门了。我可以确定的是,父亲并没有在正常时间,也就是傍晚六点半时,来吃晚餐。我以为他还在小房间里工作,没有时间出来用餐。这种事以前也常发生。”
女孩说到这儿,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正在与内心某处难以名状的悲痛挣扎似的。
“第二天早上呢?”思考机器柔声问。
“第二天早上,”女孩继续说,“父亲被发现死在他的工作间里。我们先去敲门,敲了好多次都没人回答,所以管家蒙哥马利就破门闯入,这才发现父亲死了。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无法确定他是怎么死的。地板上有个我认为是装了氢氰酸的小瓶子摔碎了,就在他的椅子旁边。看起来好像是他坐在椅子上,服下毒药后立刻死去似的。
“我马上打电话给他儿子约翰·斯托克顿,叫他回家来。你现在看的信就放在我父亲身上的口袋里。约翰·斯托克顿先生看到信的时候好像非常恼怒,打算将信撕毁。我劝他把信交给我,因为我有一种预感,觉得整件事有些不对劲。父亲常常跟我讨论将来的事,诸如他想要做什么、或者他对我的安排等等。也许根本没什么不对劲,信中所写的也可能正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希望如此,噢,我希望的确如此。可是仔细考虑整件事……”
“尸体解剖了吗?”思考机器问。
“没有。约翰·斯托克顿反对任何调查工作。他对我说,他会运用影响力使警方不插手这件事。我父亲下葬时,开具死亡证明的是本顿医生,他是约翰·斯托克顿从大学时代就在一起的朋友。如此一来,任何自杀或其他因素致死的证据就完全被隐瞒住了。
“在葬礼前后,约翰·斯托克顿曾两次要求我承诺将这封信藏起来,不然就毁掉。为了避免他的纠缠,我假称已经把信毁了。他这种态度使我更加相信父亲的死很可能不是自杀。我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想这件事,最后我决定来找你帮忙,而不是到警察局去。我感觉到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什么黑暗的秘密。如果你能帮忙,我会——”
“好了,好了。”思考机器打断她说,“工作间的钥匙在哪儿?在波默罗伊的口袋里?他的卧室?还是插在门里的锁孔上?”“这个我不知道,”德文小姐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斯托克顿先生留下遗嘱了吗?”“有,放在他的律师斯隆先生那里。”“遗嘱公开过吗?你知道内容是什么吗?”“再过几天就会公开了。根据这封信的第二段来判断,我相信他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他的儿子了。”思考机器第四次读着信。读完后,他抬起头看着德文小姐。“根据你的了解,你认为这封信是什么意思?”他问。
“就我对斯托克顿先生的了解,以及整个事件发生的经过,”女孩解释道,“我会说这信上所说的意思,正如字面上所写的。从信上第一段来看,好像是说他研究发现的东西被拿走了,可能是被偷了。第二段和第三段,依我看来,是在指责某些亲戚,一位兄弟和两位远房的堂兄弟,这些亲戚老认为他是个怪人,而且毫不客气地当面指责过他。我对家族的事不太清楚。最后一段就如信上所说的,除了……”
“除了这个数字‘7’,”科学家插嘴说,“你认为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女孩拿过信来,仔细研读了一阵。“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她说,“这个数字好像和信中其他文字一点儿关联都没有。”“德文小姐,你想有没有可能,这个数字是在胁迫写下的?”“我想有可能,”女孩很快地说,她的脸色开始发亮,“这正是我所想的。一开始我就想,这件事背后一定藏着什么恐怖、可怕的秘密。”“或者,可能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根本就没看过这封信,”思考机器若有所思地说,“这封信可能是伪造的。”“伪造!”女孩倒抽一口气,“那么约翰·斯托克顿……”“不管是真是假,”思考机器安详地说,“这是一封最不平常的信。
像是诗人写的,用婉转迂回的方式来叙述事情。一位讲求实际的科学家只会把事情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室内静默了好几分钟。女孩坐着,上身前倾倚在桌边,瞪着科学家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也许……也许……”她说,“文中有什么密码。”“你说得对,”思考机器断然地说,“文中有密码,而且是非常巧妙的密码。”
2
二十四小时后,思考机器把记者哈钦森·哈奇找来,说有事需要他的协助。哈奇是个谨慎周到、交游广阔的人,总是乐意竭尽所能地协助思考机器。
思考机器先让哈奇读过内含密码的信件后,再将德文小姐所说与此信有关的一切事情对记者讲清楚。
“你觉得这封信内含密码吗?”末了哈奇问。
“它是篇密码文。”思考机器说,“如果德文小姐说的没错,约翰·斯托克顿可能会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我要你去和他谈一谈,查出他的一切底细。再去查查斯托克顿先生的遗产是怎么分配的,遗嘱是不是将全部财产都留给儿子了。
“还需要你去调查一下约翰·斯托克顿和德文小姐是否有什么过节,如果有的话是什么原因?是不是牵涉到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谁?调查完这些事之后,到多彻斯特老宅去,如果找得到的话,将家里的《圣经》给我带来。它可能是一本大书。如果找不到,记得立刻打电话通知我。我想德文小姐如果有的话,应该会把书交给你。”
哈奇记下该做的事就离开了。半小时后,他便坐在了约翰·斯托克顿公司的办公室里。斯托克顿先生长着一张长脸,瘦骨嶙峋,打扮得像个神职人员。尽管斯托克顿先生说话声调柔和,态度十分殷勤,哈奇还是不喜欢对方溢于言表的那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哈奇的头一个问题就是问他知不知道波默罗伊·斯托克顿是怎么死的。对方的脸马上沉了下来。“我真希望这件事不会引起新闻界的注意。”约翰·斯托克顿避重就轻地说。
“我父亲在促进世界进步上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讨论他的死因只会引发不必要的猜测而已。当然,如果有必要,我还是会提供资料协助警方调查的。不过老实说,我反对这种调查。”
“你父亲的遗产值多少钱?”哈奇换了个话题。“大约一百万多一点儿。”对方回答,“他的财产大多是由发明连接火车的联结器得来的。现在全球各地的铁路都在使用他发明的联结器。”“在遗嘱中,他的财产是怎么分配的呢?”哈奇问。“我还没看到遗嘱,不过据我了解,几乎所有财产都留给了我,留给德文小姐的是一份年金和多彻斯特的房子,我父亲一向将她视同己出。”“那么你拿到的大概是全部资产的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三喽?”“差不多吧,大约有八十万元左右。”“遗嘱现在在哪里?”“据我所知,在家庭律师斯隆先生手上。”“遗嘱什么时候会公开?”
“本来预定今天宣读的,不过律师决定延迟几天再公开。”“斯托克顿先生,你父亲显然是自杀、甚至可能是因其他原因而死,你执意要让外界以为是自然死亡,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哈奇追问。约翰·斯托克顿在椅子上坐直身子,眼中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本来一直无意识地互搓着自己的双手,现在他停下来,瞪着记者。“其他原因?”他问,“请问是什么原因?”
哈奇耸耸肩,不过他可以从对方眼中看出质问的意思。“你父亲有没有表露过想要自杀呢?”“我从没听说过。”斯托克顿回答,“然而,要是承认他是自杀死的,却一点儿动机都找不出来。为了避免警方调查,我请朋友开立自然死亡的证明,如果你认为这样做不对,我也只好认了。”“如果只是这么简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当然是要避免损及我父亲和家族的名誉啊。可是你说还有其他原因?你是指有人认为除了自杀或自然因素外,他可能是因其他缘故而死的?”
当他问这个问题时,脸上的表情发生了一种隐约、微妙的变化。他上身前倾,逼向记者,原先薄唇上假装出来的不自然的微笑已经消失无踪。
“德文小姐展示了你父亲死时从他口袋中找到的信件,信上说……”记者正要开始说。“伊丽莎白!德文小姐!”约翰·斯托克顿大叫。他突然站起来,在屋里大步走了几圈,然后在记者面前停下来。“她以她的名誉对我担保,不会将有关那封信的事泄漏出去。”他气急败坏地说。“可是她现在已经将那封信公开了,”哈奇说,“而且她更进一步暗示你父亲不是自杀的。”“她疯了,老兄。疯了!”斯托克顿激动地说,“谁会杀害我父亲?有什么动机呢?”
哈奇唇边露出冷酷的微笑。“你父亲是否正式收养了德文小姐?”他改变话题问道。“是的。”“既然如此,撇开其他亲戚不说,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奇怪,你父亲竟然把四分之三的遗产留给已经非常富有的你,而只将一小部分留给身无恒产的德文小姐?”“那是我父亲的决定。”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屋里只有斯托克顿来回踱步的声音。末了,他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记者。“还有别的事吗?”他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实在很想知道,你和德文小姐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并没有什么不愉快之处,我们只是从未好好相处过。我父亲和我为了她的事争论过好几次,理由没有必要对你说。”“在你父亲死亡的前一天晚上,你和你父亲有过这种争论吗?”“我相信我们谈过有关她的事。”“当晚你几时离开你父亲的工作室?”“大约十点钟。”“你从下午就跟你父亲一起待在工作室里,对吗?”“是的。”“没吃晚餐?”“没有。”“你怎么会忽略晚餐的事?”“我父亲正在对我阐释一件他刚完成的新发明,他让我将这个新发明拿到市场上去推广销售。”“我猜你从未想到他会自杀,或为了任何原因而死吧?”“完全没想过。我们正在详细计划将来的事。”
可能是对眼前这个人的外表有偏见吧,哈奇对这次访问的结果不甚满意。虽然斯托克顿似乎是坦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还是觉得一无所得。他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在你父亲的老宅里,你是否见过大本的《圣经》?”他问。
“我见过好几次。”斯托克顿说。
“现在还在宅子里吗?”
“据我所知,应该还在。”
访问到此结束,哈奇赶到多彻斯特的老宅去见德文小姐。在那里,他按照思考机器的指示,提起大本家庭《圣经》的问题。“前些日子我见过那本《圣经》,不过现在不见了。”德文小姐说。“从你父亲死后就不见了?”哈奇问。“对,死后第二天。”“想得出是谁拿走的吗?”“想不出。除非是……除非是……”“约翰·斯托克顿!他为什么要拿呢?”哈奇不经意地说出口。
女孩的手动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知道。”“他也是这么说的,”哈奇的语气有些愤慨,“他认为《圣经》还在此地。”女孩走到记者身边,一只白皙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袖。她抬起头看着哈奇的眼睛,双眼充满泪水,嘴唇颤抖。“约翰·斯托克顿拿了那本《圣经》。”她说,“他在我父亲出事那天把书拿走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你百分之百确定是他拿的吗?”哈奇问。“我在他的房间里看过那本《圣经》,他把它藏在那里。”女孩回答。
在科学家家中,哈奇将问到的全部结果向思考机器报告。科学家一声不吭地听着,直到哈奇提起德文小姐知道那本家庭《圣经》是被儿子拿去时,他才插话。
“如果德文小姐和约翰·斯托克顿相处得不好,她为什么要去拜访斯托克顿的新居?”思考机器问。
“我不知道,”哈奇回答,“可能是她认为约翰·斯托克顿一定与她父亲之死有什么关系,她要亲自去调查。那本《圣经》到底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可能大有关系。”思考机器神秘地说,“现在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落实女孩讲的是不是实话,《圣经》是不是在约翰·斯托克顿的新居。哈奇先生,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很想亲眼看一下那本《圣经》。如果你能带来给我,就太好了;如果你无法带出来,至少要检查一下在第七页上有没有任何用铅笔书写的痕迹。甚至如果可能的话,将那一页撕下、给我带回来。我会好好保存起来,在适当的时机归还。”
哈奇越听越迷糊,眉头越皱越深。圣经的第七页怎么会和谋杀疑案有关?到底是谁先提起圣经的?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留下的信件的确提到一本《圣经》,不过那看起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词句。哈奇这才想起信上的确有个带括号的数字7,可是这个数字和信上其他部分毫无关联。哈奇正在思索这些事,思考机器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在这里等你的反馈,哈奇先生。如果一切正如我所预料的,那么今天晚上我们要出去来一趟发现之旅。现在,赶快去找那本《圣经》,把结果告诉我。”
哈奇找到约翰·斯托克顿在毕肯街的新居,毫不客气地径直走进去搜索。当他走出来时,脸上带着苦闷的表情,回到附近思考机器的住所。
“怎么样?”科学家问。
“我找到那本《圣经》了。”哈奇说。
“第七页呢?”
“被撕掉不见了。”记者回答。
“哈,”科学家哼了一声,“我早就想到了。今晚我们该去走一趟我说过的发现之旅。还有,你留意过约翰·斯托克顿拥有或者使用自来水笔吗?”
“我没看见自来水笔。”哈奇说。
“那么,帮我到他公司的雇员那里询问清楚。晚上十点钟,我们在此见面。”
哈奇告辞离开。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约翰·斯托克顿的公司。经过一番询问,他确信斯托克顿没有自来水笔。接下来,他亲自去问斯托克顿有关大本《圣经》的事。
“斯托克顿先生,我记得你曾说过,”他用最柔和的语调说,“你知道家中有一本家庭《圣经》,可是你不知道是否还在多彻斯特家中。是吗?”
“没错。”斯托克顿说。“那么,”哈奇接下去说,“在你的新居里,为什么会有一本一模一样的圣经,小心地藏在沙发下的盒子里?”斯托克顿先生似乎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面对着记者,双手紧握,眼中闪出愤怒的光芒。“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问。“我是说,你之前说过你不知道那本书在什么地方,同时却把它藏在自己家里。这是为什么?”“你在我房里看见那本《圣经》了吗?”斯托克顿问。“看见了。”记者冷静地说。
现在,约翰·斯托克顿的脸上浮现一种下定决心般的表情。他那圆滑、伪装虔诚的姿态不见了,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直线。“我不会再跟你谈话了。”他怒不可遏地说。“你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第七页撕掉吗?”
斯托克顿呆呆地瞪着对方,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去,变成一片惨白。
等到他能开口说话时,声调紧张沉重。“是——是……第七页遗失了吗?”“没错,”哈奇回答,“你藏到哪里去?”“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我都不会再回答你的问题。你可以走了。”
哈奇根本就不清楚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更不知道和这件命案到底有无关联?他的疑问比和约翰·斯托克顿谈话之前更多了。为什么斯托克顿听到第七页失踪时会那么激动?为什么《圣经》会被人从多彻斯特的老宅中取走?为什么会被小心地藏起来?德文小姐怎么会知道《圣经》藏在什么地方?
这些问题不断地在他心中上下浮沉,丝毫理不出头绪来。如果信中真的隐藏了密码,那么密码和这宗命案有怎样的关联呢?
哈奇希望至少对某些问题能找出一些答案,他搭出租车回到多彻斯特老宅去。出乎意料,他竟然看到思考机器站在台阶上正准备进去。科学家对于哈奇看到他,倒是一点惊奇的反应都没有。
“你知道约翰·斯托克顿用不用自来水笔了吗?”他问。“我确信他没有自来水笔,至少最近没有用自来水笔写过任何信。我相信你问这个问题的用意在此。”两人都被邀请入内,几分钟后,德文小姐走入会客室。思考机器说他们想看一看斯托克顿先生死时的工作室,德文小姐同意了。“同时,我们也想看看斯托克顿先生的笔迹。”科学家说。“我想可能无法找到任何可以用来与信件上的字迹比对的文件,”
德文小姐解释,“我知道这有些不寻常。他的确有一些来往的信件,可全都是我替他打字的。有时候,他写科技方面的文章,也都是他先口述,我再帮他速记整理好。他这样做已经有好多年了。”
“那么这封信的真伪就无法查证了?”
“当然我们还可以比对支票上或其他地方的签名,我可以找出一些签名来。不过,我一点也不怀疑这封信是他写的,我看得出来这是他的笔迹。”
“我想他从没用过自来水笔吧?”思考机器问。
“我没见他用过。”
“你有自来水笔吗?”
“有。”女孩回答,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漂亮的金色盒子,从中取出一支自来水笔。科学家将笔尖在自己拇指的指甲上点了一下,出现一小滴蓝色墨水。信是用黑色墨水写的。思考机器好像感到满意了。“现在去看工作室好吗?”他提议说。
德文小姐率先穿过宽阔的大厅,朝屋子的后面走去。在那儿,她打开一扇已经被撞破了的门,让两人走进去。在思考机器的要求下,她将发现斯托克顿先生尸体的经过重述一次。她指出尸体躺倒的位置,打破氢氰酸瓶的地方,以及仆人蒙哥马利如何在她的请求下破门而入的经过。
“你有没有找到这扇门的钥匙?”“没有。我想不通为什么会不见了。”“这个房间就和发现尸体时一模一样吗?我的意思是说,有什么东西被移动了吗?”“毫无改变。”女孩回答。“仆人也没拿什么东西出去?他们能进出这个房间吗?”“仆人们根本就不准进入这个房间。当然,尸体移出去了,打破了的药瓶碎片也清理掉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动过。”“这个房间里有笔和墨水瓶吗?”“我没见到这些东西。”“发现尸体后,你没有从房间里拿走笔和墨水瓶吧,拿过吗?”“我……我……没拿。”女孩结结巴巴地说。
德文小姐离开工作室,接下来的一个钟头,思考机器和哈奇在室内搜查。“找出笔和墨水瓶。”思考机器吩咐道。
他们没找到。
半夜,也就是六小时之后,思考机器和哈钦森·哈奇在多彻斯特老宅的地下室中摸索着,只靠一支小手电帮助照明。手电筒笔直的光线穿过阴郁、潮湿的空气四处晃动。最后,灯光照到一个嵌在坚固、实心墙壁上的小门上。
思考机器禁不住轻呼一声,可是紧接而来的毫无疑问是一声左轮手枪枪栓打开时发出的咔嗒声。声音从他们背后的黑暗处传来。
“趴下,快!”哈奇倒抽一口气,将手电往旁边一抛,灯光熄灭了。几乎在同一时间传来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击在哈奇头部旁边的墙壁上。
枪击的震动仍然在哈奇的耳中回响着,突然间,他感觉到思考机器抓住他的手臂,接着在彻底的黑暗中,他听到科学家急躁地说:“往右走,你的右边。”
可是,哈奇却感觉到科学家将他向左方拉开。没过多久,传来第二声枪响。从闪光中,哈奇看到子弹击中离他原先站立地点右方约十英尺的墙壁上。显然拿枪的人听到科学家所说的话而被愚弄了。
科学家紧紧抓住哈奇的手臂,向地下室入口处的石阶走去。在那里,微弱的亮光从外面射入,他们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石阶上。哈奇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朝那个人冲去,将对方压在地上,一会儿之后,他抓到那个家伙的手枪,抢了过来。
“没事了,”他叫着,“我抓到他了。”思考机器找到原先的手电筒,朝那个人的脸上照去。那个人在记者强大的腕力下无助地呻吟着,原来是约翰·斯托克顿!
“干什么?”斯托克顿冷静地问,“你们是窃贼吗?”
“咱们到上面有亮光的地方说话。”思考机器说。
科学家在这种微妙的情形下,第一次和约翰·斯托克顿见面。哈奇为两人做了介绍,思考机器让哈奇将手枪还给斯托克顿。斯托克顿把手枪放在桌上。
“你为什么要开枪杀我们?”思考机器问。“我以为你们是窃贼。”对方回答,“我听到地下室有动静,就走下去查看。”“我以为你住在毕肯街。”科学家说。“我是住在毕肯街,可是今晚我有些私事要处理才过来,刚好听到你们的声音。你们在地下室干什么?”“你来多久了?”“五到十分钟。”“你有进门的钥匙吗?”“我有好几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你们没有权利进来。”“德文小姐今晚在家吗?”思考机器问,根本不理会对方的问题。“我不知道,我想应该在吧。”“那么,你还没见到她?”“当然没有。”“这么说,你今晚是偷偷来的,没有让她知道?”
斯托克顿耸耸肩没作声。思考机器站起来,斜眼盯着斯托克顿的眼睛。当他开口讲话时,话是对着哈奇讲的,但眼睛却没有移开。“去把仆人叫醒,找出德文小姐的卧室在哪里,然后去看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指示着。
“我想那样做并不聪明。”斯托克顿开口了。“为什么?”“为了我私人的原因。”斯托克顿说,“我想请你帮个忙,不要让德文小姐知道我今晚来过这里,这样做其实对你也有好处。”
他的神态有点局促不安,好像是有什么秘密要隐瞒德文小姐似的。这使哈奇更想找出原因。哈奇立刻跑出房间,十分钟后,德文小姐披着睡袍跟着他回来。仆人们站在大厅中好奇地张望着。
德文小姐进来时,斯托克顿马上站起身来。思考机器冷眼朝两人看了又看。他发现女孩面色苍白,而斯托克顿则神情尴尬。“这是怎么回事?”德文小姐问,声音有点颤抖,“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斯托克顿先生今晚到这里来,”思考机器安详地说,“为的是要拿走地下室保险箱里的东西。他来时并没有通知你,却发现我们已经先他一步。哈奇先生和我正在为了你所委托的事做调查。我们也没通知你我们今晚要来。我认为这样做最好。斯托克顿先生非常希望不要让你知道他的来访。现在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女孩转头面对斯托克顿,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显然是在责问他。她白皙的手指指向斯托克顿,后者的表情突然激动起来,他尽力控制住自己。
“杀人犯!窃贼!”女孩哑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来吗?”思考机器问。“正如你所说的,他想偷保险箱里的东西。”女孩子愤怒地说,“我父亲不愿意把最新发明的秘密给他,所以他杀了我父亲。至于他如何强迫我父亲写下那封信,我就不知道了。”“伊丽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面色苍白的斯托克顿问。
“他贪心至极,想要独吞我父亲的全部财产,”女孩激动地继续说,“甚至连分给我一小部分也不肯。”“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斯托克顿悲声喊着,双手抱住头。“你怎么知道这个秘密保险箱?”科学家问。“我……我……本来就在怀疑地下室可能有个秘密保险箱。”女孩解释,“我知道家中一定有个保险箱。我父亲经常把他非常看重的东西拿到家中某处藏起来。我想不出有比地下室更合适的地方了。”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没人出声。女孩僵硬地站着,瞪着垂头丧气的斯托克顿,脸上一丝怜悯的表情也没有。哈奇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他第一次想到德文小姐也许是个报复心很重的人,他深信眼前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严重的矛盾。
思考机器打破沉默。“德文小姐,你是否知道你在斯托克顿先生新居里发现的家庭《圣经》,其中第七页已经失踪了?”“我没留意。”女孩说。斯托克顿先生听到这些话,抬起头来。现在他站起来,一脸苍白地专心听着。
“你是否见过这本《圣经》的第七页?”科学家问。
“我不记得了。”
“你去我房里做什么?”斯托克顿问女孩。
“你为什么要把第七页撕掉?”思考机器问。
斯托克顿原以为这个问题是针对他来的,正转过头去准备回答。可是他看到科学家看着德文小姐,所以他倏地扭过头望着女孩。“我没撕,”德文小姐大叫,“我从没见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思考机器打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然后转头对斯托克顿说。
“你有你父亲笔迹的样本吗?”“有很多,”斯托克顿说,“我身上就有三四封他写给我的信。”德文小姐吃惊地倒抽一口气,看着斯托克顿取出信件交给思考机器。后者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德文小姐,我记得你说过你父亲总是口述信件由你打字的?”“我是这样说过,”女孩说,“我不知道有这些信件存在。”“这些信可以给我吗?”思考机器问。“可以。这只是些普通信件。”“现在,我们去看看秘密保险箱中有什么东西。”科学家说。
他站起来,率先朝地下室走去,用手电筒照亮过道。斯托克顿紧跟在他身后,接着是德文小姐,她白色的长袍在微暗的亮光中神秘地闪烁着,哈奇走在最后。思考机器笔直地朝他和哈奇站在一起时被斯托克顿枪击的地点走去。手电筒的亮光再次照在墙壁的小门上。他轻轻一碰,保险箱的门就打开了,里面空无一物。
思考机器正在专心地检查保险箱,暂时没注意身边发生的事。突然间,又是一声枪响,接下来是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老天,他自杀了!他自杀了!”那是德文小姐的声音。
当思考机器将手电筒照向昏暗的地下室时,他看到德文小姐和哈奇正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约翰·斯托克顿。斯托克顿的发际有些红色的液体,脸色则是一片灰白。他的右手紧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天啊!天啊!”科学家叫着,“这是怎么回事?”“斯托克顿开枪自杀了!”哈奇说,声调激动得很。科学家蹲下来,飞快地为伤者检查了一下,猛然间,应该不是故意的,他将手电筒的灯光射向德文小姐的脸上。“你当时站在哪里?”他质问道。“就站在他身后。”女孩说,“他会死吗?伤口致命吗?”“毫无希望了。”科学家说,“咱们先把他抬上去吧。”
哈奇将失去知觉的躯体抱起,带头走回他们几分钟前才离开的房间。兼具医生身份的思考机器仔细地检查伤口,哈奇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右太阳穴上方的伤口几乎一点血迹都没有,伤口周围无疑是燃烧过的火药的痕迹。
“帮我一个忙,德文小姐。”思考机器要求道,他正在用一条手帕当绷带包扎伤者的头部。德文小姐帮着打好最后一个结,思考机器在一旁仔细观察她的双手。伤口包扎好了之后,他转身面对着她,严肃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开枪射他?”
“我……我……”女孩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是他自己射的。”“那么你右手怎么会有火药的痕迹?”德文小姐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脸上的血色突然消失无踪,她露出恐惧的神情。“我——我……不知道。”她再次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真的相信我……我会……”
“哈奇先生,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过来,然后看看能不能找到马洛里探员,让他马上赶到这儿来。我会将德文小姐交给他,罪名是射杀这名男子。”
女孩呆滞地瞪着他好一阵,然后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灰败,眼中充满了恐惧。哈奇跑出去找电话,良久,德文小姐神情茫然,说不出话来。最后,她鼓起勇气站起来面对思考机器,挑战似的大声说:“我没有射杀他,我没有,我没有,他是自杀的。”
思考机器细长的手指轻轻地将伤者紧握的手枪取走。“啊,我弄错了,”他突然说,“他的伤势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看,他醒过来了。”“醒了!”德文小姐大叫,“那么他不会死了?”“你为什么这么说?”思考机器严厉地质问。“因为他看起来那么可怜,几乎就像是畏罪自杀。”她慌乱地解释着,“他不会死了?”
斯托克顿的脸逐渐恢复了血色。思考机器倾身向前,一手放在伤者的胸口上,看到他眼睑颤动,慢慢地睁开眼睛,心跳一下就变得强壮有力了。斯托克顿望着思考机器好一阵子,再次困乏地垂下眼睑。
“为什么德文小姐要开枪射你?”思考机器问。过了一会儿,伤者的眼睛再度张开。他看到德文小姐就站在眼前,她双手恳求般地伸向他。“为什么她要向你开枪?”思考机器再次质问。“她……她……没有射我,”斯托克顿缓缓地说,“是我——自己……
射自己。”
思考机器的额头似乎是困惑地皱了一下,然后又放松了。
“是故意的吗?”他问。
“我自己射的。”
斯托克顿闭上眼睛,似乎又陷入了昏迷状态。思考机器抬头瞟了一眼,看到德文小姐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大大地放松了。他自己的举止态度也变了,变得有些难为情。他转身面对德文小姐。
“请你见谅,”他说,“是我弄错了。”
“他会死吗?”
“不会,关于他的伤势我也弄错了。他会复原的。”
几分钟之后,市立医院的救护车鸣叫着停在门口,把约翰·斯托克顿载走。哈奇带着怜悯的表情,搀扶着几乎要晕倒的德文小姐回到她的房间去。思考机器已经给了她一点兴奋剂。马洛里探员尚未回电话。
思考机器和哈奇一起回到波士顿。在公园路地铁车站,他给哈奇下了一些指示后,两人就分开了。第二天哈奇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执行思考机器给他的指示。首先,他去拜访开具死亡证明,使得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能够下葬的本顿医生。当记者说出他来访的目的时,本顿医生一开始颇有戒心,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来者并无恶意,便侃侃而谈了。
“我和约翰·斯托克顿早在大学时代就认识了,”他说,“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少见的真正的大好人之一。特别的是,他也是少数好人之中懂得如何去创造财富的一个。他绝不是个伪善的人。这一点我敢保证。
“当他的父亲被发现死在工作室时,他打电话给我,要我到他多彻斯特的家去。他对我说,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显然是自杀而死,他担心这个消息传出去会使家族名誉蒙羞,问我是否能帮他的忙。我说我所能做的就是为他开具一份死亡证明,上面注明死因是自然死亡,也就是心脏病发作而死。我这样做完全是出自他和我的友谊。
“我检查过尸体,在波默罗伊的舌头上找到一点氢氰酸。在他的坐椅旁有一个打破了的氢氰酸药瓶。我并没有做尸体解剖。当然,在法律上,我这么做是不对的,可是我觉得这样做并没伤害任何人。不过现在既然被你发现,我的医生执照就有危险了。”
“依你看来,死因确实是自杀吗?”哈奇问。
“毫无疑问。而且还有一份在波默罗伊口袋中找到的遗书呢。我看过那封信,更使我确信他是自杀身亡的。那封信当时被德文小姐拿去了,我相信还在她手中。”
“你跟德文小姐熟吗?”
“不熟。我只知道她是个养女,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保留了她原来家族的姓氏。三四年前她曾谈过一场恋爱,当时约翰·斯托克顿极力反对,拆散了那段恋情。其实,我知道约翰过去有段时间也在追求德文小姐,可是她却拒绝了约翰的求婚。从那之后两人之间就有些不和。不过细节怎样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他告诉我的大概情形而已。”
接下来,哈奇继续去执行思考机器交代他做的其他事。他要去见斯托克顿先生的家庭律师,查出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的遗嘱内容,以及为什么要延迟宣读遗嘱。
家庭律师名叫弗雷德里克·斯隆。哈奇将他所知的有关资料对律师全盘托出,然后问他为什么要延迟宣读遗嘱。斯隆先生也是个性情爽直的人。
“因为遗嘱目前并不在我手中。”他说,“可能是放错地方、遗失或被盗了。我已经对他们家族成员讲明了,延迟宣读给我些时间去寻找。到目前为止,一点儿踪迹都没有。我不知道遗嘱在哪里。”
“遗嘱内容是什么?”哈奇问。
“大部分的财产留给约翰·斯托克顿,留给德文小姐的是每年五千块年金再加上多彻斯特的老宅。遗嘱上特别注明其他家族成员不得继承,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指责那些人想窃取他的新发明。至于在斯托克顿先生死后发现的信件……”
“啊,你也知道信件的事?”哈奇插嘴说。
“噢,我知道,这封信大体上证实了遗嘱上提到的事。不过,信上将全部遗产都留给了约翰·斯托克顿,这实际上也就剥夺了德文小姐继承其他资产的权力。”
“斯托克顿先生的其他亲属既然已经被拒绝继承遗产,为了他们本身的利益起见,会不会偷走遗嘱并将其毁掉呢?”“当然有可能,不过其他亲戚和斯托克顿先生家已经有好多年都没有来往了,他们住在西部,我认为他们与遗嘱的失踪没有关系。”哈奇到思考机器家,准备向他报告这些新收集到的信息。思考机器不在家,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回来。
“我去参加验尸了。”他说。
“验尸?验哪一具?”
“当然是波默罗伊·斯托克顿的尸体了。”
“为什么?我以为他早已被埋葬了。”
“还没有,尸体还在殡仪馆的停尸间。我打电话给法医,向他解释了这个案件,希望允许验尸。我们两人一起做了尸体解剖。”“你有什么新发现吗?”哈奇问。“你呢?你找到什么了?”思考机器反问他。
哈奇向他叙述了探访本顿医生和斯隆先生的经过。科学家一言不发地听着。哈奇说完之后,科学家倚在大椅子的靠背上,斜眼瞪着天花板。
“看样子,咱们的调查工作已经完成了。”他说,“我们眼下有这样几个问题需要考虑:第一,波默罗伊·斯托克顿是怎么死的?第二,如果不是像表面显示的自杀,那么别人有什么动机要杀他?第三,如果有动机,谁是受益人?第四,信件中的密码是什么意思?现在,哈奇先生,我想我对四个问题都有答案了。那封信中的密码是一种五字码,诀窍是每隔五个字一读。”
“第一步,哈奇先生,”思考机器一边说,一边将德文小姐给他的信件取出,在桌子上摊开,“我们要确定这封信里是不是真的藏有密码。
“密码有上千种。爱伦·坡在他的名著《金甲虫》中使用数字或符号来代表不同的字母;也有用书做密码的,那大概是各式密码中最安全的——如果他人不知道字词是照什么次序或规则排列,是从书中的哪一页取用的,就无从侦破密码。
“我们没空管别的事,现在就专心来找这封信里的密码吧。仔细研究之下,我找出三个可能的出发点。首先我们来看整封信的语气。它不是直截了当、就事论事的写法。如果一个人已经决定要去自杀,除非他有特别的目的,亦即他希望表现出特别的意义,而非只是文字表面的意思而已,他绝不会用这种口气来写遗书。因此,我们可以假定在密码文件背后一定有某种特殊意义。
“其次是信里面缺了一个词。你应该能看出来,在第三段的‘cherished’和‘secret’之间本来该有个‘in’的。这当然有可能是在书写中疏忽出错了,每个人都有过这种经验。可是再继续探讨下去,我们看到第三个出发点。
“那就是在第四段圆括号中的数字‘7’。这个数字和信上的前后文都毫无关联。这绝不是疏忽出错的结果。那么,它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会不会是在制作密码过程中,匆匆忙忙不小心留下的痕迹呢?
“起初我以为这个数字‘7’是解出整个密码的重要线索。我从这个数字往下数七个词,我找到‘binding’这个词。再往下数七个词,找到‘give’这个词。这两个词凑在一起,什么意义都没有。
“我停下来,开始往回数。往上的第七个词是‘an d’,再往回数,也都没有什么意义。我继续进行往上数七个词的方式,直到信件的开头,结果得到的只是一堆杂乱的词。不管从哪里开始,如果你每七个词挑一个读,结果还是一样。除非原先这些词其实是代表其他词,否则这些词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样整件事就太错综复杂了,我一向相信事情应该有较为简单的解决办法,因此我另起炉灶。
“我考虑到在靠近数字‘7’的词中,哪一个词跟‘7’连在一起会比较有意义?从数字‘7’往下走,有‘family’、‘Bible’、‘son’等词,跟‘7’连在一起的话都没什么意义;可是从‘7’字往上走,我的确找到一个跟‘7’有关联的词,那就是‘page’。‘page 7’的确是有意义。‘page’从‘7’开始往上数的顺序,是第五个词。
“继续往上数五个词是‘on’,这样一来,‘on page 7’这句话就显现出来了,表示连接的词开始有了意义,我们按次序将下一个第五个词接在一起。从数字‘7’往下数,第五个词是‘f ami ly’,再接下来的第五个词是‘Bible’。现在我们有了‘on page 7family Bible’。
“其他的就不用再详述了。总之,我从数字‘7’的位置开始往上数,继续取出第五个词,直到信的开头。现在我将取出的密码字写成下面画线的黑体字,你自己读吧。”
To those Concerned:
Tired of it all I seek the end,and am content.Ambition is dead;the grave yawns greedily at my feet,and with the labor of my own hands lost I greet death of my own will,by my own act.
To my son I leave all,and you who maligned me,you who discouraged me,you may read this and know I punish you thus.It’s for him,my son,to forgive.
I dared in life and dare dead your everlasting anger,not alone that you didn’t speak,but that you cherished secret,and my ears are locked forever against you.My vault is my resting place.On the brightest and dearest page of life I wrote (7)my love for him.Family ties,binding as the Bible itself,bade me give all to my son.
Good—bye.I die.波默罗伊·斯托克顿
哈奇慢慢地读着:
“I am dead at the hands of my son.You who read punish him.I dare not speak.Secret locked vault on page 7family Bible.All.”
“啊,老天!”记者惊叹地说。这一方面钦佩思考机器破解密码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在称赞创造这密码的人心思巧妙。“你瞧,如果按照文法规则将‘in’这个词放在‘cherished’和‘secret’两词之间,就会破坏读密码的顺序了,因此这个词才会被故意拿掉。”
“这足以将约翰·斯托克顿送上电椅了吧。”哈奇说。
“如果这份密码不是伪造的,当然是足够了。”科学家不耐烦地说。
“伪造的!”哈奇倒抽一口气,“这不是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写的吗?”
“不是。”
“约翰·斯托克顿自己当然不会写了?”
“没错。”
“那么是谁写的?”
“德文小姐。”
“德文小姐!”哈奇惊讶地重复一遍。“那么,是德文小姐杀死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的了?”
“不,他是自然死亡。”
哈奇的脑子一片混乱。无数的疑问一下子全涌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思考机器。
“让我解释给你听吧。”思考机器说,“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是死于自然因素——心脏病发。德文小姐发现他死了,于是写了这封信,放在他的口袋里,再在他的嘴里滴上一滴氢氰酸,并将装氢氰酸的药瓶打破,离开工作室,锁上房门,等到第二天让仆人破门而入。
“开枪射杀约翰·斯托克顿的人是她。从家庭《圣经》里撕去第七页,然后将《圣经》藏在约翰·斯托克顿房中的也是她。不知用何种方式取走遗嘱的还是她。遗嘱可能被她藏起来或毁掉了。她利用养父突然死亡的机会,想出了这个神秘、残酷的阴谋。前人早就说过,世上没有比恶毒女人更坏心肠的了。”“可是在这个案件中,”哈奇插口说,“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又是怎样做到的?”“我拿到那封信几个钟头后就把密码解读出来了。”思考机器回答,“当时我很自然地想找出波默罗伊·斯托克顿的儿子是谁?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听到德文小姐告诉我的话,说到父子之间的不合、争吵等等。
尽管德文小姐聪明地刻意隐瞒,我还是从她的叙述中感受到一股潜藏的仇恨之心。她故意将真相和虚构的事混在一起,使人很难看清事实,因此我开始对她所说的话起了疑心。
“从德文小姐对我们的叙述来看,她是想让我们相信她养父写的最后一封信是被强迫写的。其实,一个人如果被谋杀了,当然不会去写出一封错综复杂的密码信;一个人如果想自杀,更不会费尽心机去写这种信。密码中‘我不敢开口’那句话,真是笨到家了。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并不是个囚犯,如果他怕有人谋杀他,他怎么会不敢对别人说?
“当我叫你去调查约翰·斯托克顿是个什么样的人时,我心中想的就是这些事。我特别想知道他对那本家庭《圣经》会怎么说,当时我就有预感,第七页可能早就被德文小姐撕走了。
“当时我也想到那个秘密保险箱早已被掏空。如果密码是她写的,她当然会先把隐藏在这两个地方的东西弄走,然后在密码文中故意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到这两个地方来。
“假设她伪造了这封密码信,将信带来给我,知道我一定能破解密码,密码会很清楚地指出约翰·斯托克顿是凶手。约翰·斯托克顿想要隐瞒父亲是死于自杀,理由很清楚,正如他所说的为了要避免丑闻。多数人都会这样做。
“当你告诉他这可能是谋杀案时,他就怀疑是德文小姐做的。为什么呢?因为她最有机会,而且有动机,她恨约翰·斯托克顿。
“我们现在知道约翰·斯托克顿本人曾经追求过德文小姐,可是被她拒绝了。后来他拆散了她的美好姻缘,因此她恨他。
“她的报复计划是非常残忍的。她要将全部财产据为己有,同时也要让约翰·斯托克顿身败名裂。她希望——她知道我会解读出密码,她计划将约翰·斯托克顿送上电椅。”
“真可怕。”哈奇说,不禁颤抖了一下。
“她还怕这个计划失败,所以后来她也企图开枪杀他。当时地下室非常暗,我们没看到是谁开的枪。可是她忘记了开左轮枪的人,手上总是会残留一点弹药的痕迹。斯托克顿说她没开枪,当然是因为旧情难忘的缘故。
“斯托克顿在那天晚上偷偷溜到老宅去,为的是想找放在保险箱里的东西。他的父亲很可能告诉过他那是什么东西。在家庭《圣经》第七页上写着的,我想是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发现的制造硬铜的新方法。他很可能是用隐形墨水写的,他也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了约翰·斯托克顿,而德文小姐有可能听到他们父子间的这段谈话,所以她也知道这件事。
“现在我们来谈谈波默罗伊死时的情形。德文小姐可能早就有进入工作室的钥匙。星期一晚上,当约翰·斯托克顿离开老宅后,她进入父亲的工作室,发现他因心脏病突发死亡——后来尸体解剖证实了这一点。
“突然之间,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成形。她伪造了那封密码信,身为波默罗伊·斯托克顿的秘书,她对波默罗伊写信的方式和笔迹当然是熟悉得很。她把信放在死者的口袋里,之后事情发展的经过,你已经知道了。”
“为什么家庭《圣经》会在约翰·斯托克顿的房间里呢?”哈奇问。
“是德文小姐放到那里去的,”思考机器回答,“为的是要嫁祸给约翰·斯托克顿,这是她整个阴谋的一部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记得她拿出自来水笔给我看吗?她已经事先把黑色墨水换成蓝的了。”
“保险箱里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一点我只能猜一猜了。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有可能只将他新发现的一部分写在《圣经》上,另一部分藏在保险箱里,和其他重要文件放在一起。
“还有一点,约翰·斯托克顿交给我他父亲写的信都是真的。德文小姐显然不知道有这些信件存在。将这些信件和她伪造的信件放在一起比较,差别立刻就可看出来了。
“至于遗失了的遗嘱,我认为是德文小姐拿走了。她用什么方法拿到的,我不知道。没有那份遗嘱,再加上儿子被密码信嫁祸,很可能全部遗产都会归她所有。”
哈奇点燃一根香烟,思考了一下。“最后结果是什么呢?”末了他问,“当然,我想约翰·斯托克顿会恢复健康的。”
“结果是,这个世界将失去一件重要的科学发明,就是波默罗伊·斯托克顿先生发现的制造硬铜的新方法。我相信德文小姐已经将有关的文件全都烧得一干二净了。”
“她本人呢?”
“我相信她在约翰·斯托克顿恢复健康前就会溜之大吉。反正他也不会去控告她。别忘了,他还爱着她。”
两个星期后,约翰·斯托克顿的伤势稳定了,坐在病床上休养。市立医院的一位护士递给他一封信。他打开信封,一小片灰烬扬了起来,掉在病床的床单上。他倒回枕上,眼泪流了下来。
(游健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