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力克对阿什比家的成年礼庆祝会岂止是感兴趣,他甚至想把它搞得天翻地覆。事实上,此刻他正积极地着手在幕后操纵这次行动。
更确切地说,是试图在幕后操纵这件事。可现在进行得并不顺利。
此刻,他正坐在“绿人饭店”后面的房间里,面前还摆着吃剩的午饭。在他旁边坐着个年轻人。也许看相貌说他是个男孩比较恰当,可他的冷静、自持又不怎么像一般的少年。洛丁给自己倒了些咖啡,又加了很多糖,还时不时地瞥一眼同伴。这孩子一直在不停转动桌上那只几乎空了的啤酒瓶。这动作应该是故意而为,因为他转了许久都不觉得烦。
“想好了吗?”洛丁终于开口说。
“不行。”
洛丁喝了一口咖啡。“害怕了?”
“我可不是个演员。”
这无意的一句话好像恰好刺到了洛丁的痛处,他的脸稍稍红了一下。
“假如你觉得这一点你做不到的话,我可没要求你表达什么真情实感。你知道,并不需要你对她假装孝心,毕恭毕敬什么的。只要你对将近十年不见的姑姑表现出一种应有的感情就可以了——只要表达出那种爱就好,不需要你表现得多么挚爱深情。”
“不行。”
“你这个小白痴,我可是在给你一个挣得巨额财富的机会。”
“那只不过是一半的财富。而且你并没有给我任何东西。”
“如果我不是在送你一笔财富,那我是在做什么?”
“你是在教唆犯罪。”年轻人说。他慢慢转动着酒瓶,连眼皮都没抬。
“那好,就按你的说法,我是在教唆你犯罪,这个建议有什么不对吗?”
“简直是疯狂。”
“对财富疯狂怎么了?你拥有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
“没人能装得那么像。”
“不久前,一个演员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假扮一个家喻户晓的——请原谅我这个比喻——著名将军,可是相当成功啊。”
“那可不是一回事。”
“我同意。我并不要你去假扮什么人,你只要做你自己就行。这可容易多了。”
“不行。”年轻人说。
看得出,洛丁在努力控制自己不发脾气。他粉红色的脸上肌肉松弛,满是皱纹,让人不禁想起新鲜蘑菇的背面。脸上的肉和原本莱丁厄姆家族漂亮的骨骼分离开来,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新冒出来的眼袋也让他不容置疑的聪明大打折扣。那些过去让他演快乐的年轻浪子角色的经理现在只好让他演一些名声不好,放浪形骸的人。
“上帝啊!你的牙!”他突然说。
年轻人对这话完全无动于衷,脸上没有一点儿吃惊的表情。他只是破例第一次抬眼,毫无兴趣地盯着洛丁,问:“我的牙怎么了?”
“如今,人们都是通过牙齿来识别身份的。你知道,牙医都保留着病历记录。我得弄清楚那些孩子去哪儿看牙。嗯,得去查一查。门牙是你自己原来的吗?”
“中间的两个装了牙套,牙齿是被踢掉的。”
“我记得很清楚,他们是去城里某家诊所看牙。他们每年会去伦敦看两次牙:一次是在圣诞节前;一次是在夏天。他们一般上午去牙医诊所,下午去看表演——冬天是看哑剧,夏天是在奥林匹亚看赛马。告诉你,这些可都是你应该知道的事。”
“是吗?”
这孩子那漫不经心的敷衍口气,简直快把洛丁气疯了。
“瞧,法拉,你有什么好怕的呢?担心他身上会有个什么草莓样的胎记吗?放心吧,我光着身子和他们一起洗过很多次澡,他身上连一颗黑痣都没有。他是那么普通,你从英国任何一个预科学校都能找到几十个像他这样的孩子。现在你的长相比那孩子小时候更像他的兄弟,尽管他们是孪生兄弟。我告诉你,有那么一刻,我真以为你就是小阿什比。难道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如果你来和我一起住上两个星期,到结束时,我保证你会对克莱尔庄园和它继承人的事了如指掌。对莱切特庄园的一切也会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甚至熟悉庄园里过去的每个储藏室,熟悉阿什比家族的历史和现在。顺便问一句,你会游泳吗?”
年轻人点点头,又继续摆弄那个酒瓶。
“游得好吗?”
“嗯。”
“难道你没有做过资格鉴定吗?”
“没这个必要。”
“那小家伙可游得像鳝鱼一样自如。嗯,耳朵的问题也要考虑。你看起来够普通的。他一定也很普通,否则我会记得的。任何学过救生课的人都会注意到耳朵。但是我一定要看看他现存的照片。耳朵前面没关系,真正近距离看才会露出马脚。我一定得去一趟克莱尔,想办法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别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
洛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告诉我,你相信我的故事吗?”
“你的故事?”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你相信我来自一个叫克莱尔的村子,那里有一个人长相就是你的翻版,你相信吗?或是你认为这只是我哄你和我一起回家的招数?”
“不,我没那么认为。我相信你的故事。”
“哦,谢天谢地。至少你相信这一点。”洛丁一边说,一边怪异地挑了挑眉,“我知道我长得大不如从前了。但我这是为生活所累才弄得这般狼狈,看着有点儿不像好人。哦,那么,就这样。你相信我说的,你长得很像小阿什比?”
这孩子没回答,把瓶子转了一圈后,才开口说:“我还是怀疑。”
“为什么?”
“照你说的,其实你也有很长时间没看见他了。”
“但是你不必就是小阿什比啊,只要像他就够了。我的上帝,真的很像!只有亲眼看见才会相信天下竟真有这样的事。我原以为这种事只会出现在书里。就凭这一点你就可以得到一笔财富,你只需伸出手来接受它就行啦。”
“哦,不,我不能这么做。”
“我只是在打个比方。你有没有意识到除了第一年前后的事,你过去的经历都可以如实地告诉他们?那都是你自己的经历,能经得起任何调查。”他的声音怪怪的,好似在演喜剧,“你讲的那些自己的经历都是真实的吗?”
“哦,当然是,你可以去查证。”
“哦,那很好。你只要说,当年你是从西部港偷偷上了艾拉·琼斯号船离开的,而不说是到迪耶普去做一日游就可以了。”
“你怎么知道那时候在西部港有一艘叫艾拉·琼斯的船?”
“‘那时候!’朋友,你终于说了句公道话。在那个孩子失踪的那天,在西部港的确有那么一艘叫这名字的船。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当时差不多一整天都在给那艘船画画。在帆布上画,不是在船甲板上。这艘旧的大平底船还没等我画完就出发了,开往海峡群岛。我每次画船,所有的船都是在我画完前就开走了。”
又是一阵沉默。
“法拉,幸福就在你的膝头。”
“我的膝盖上放的是我的餐巾。”
“拜托,我不是说什么在你膝盖上。我是说,幸福近在眼前。一小笔迷人的房产,安定的生活,以及——”
“你是说安定?”
“当然,在通过了开头的赌博之后。”洛丁答得滴水不漏。
那浅色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带着那么点儿得意。
“洛丁先生,难道你一点儿也没想过那是你自己在赌博?”
“我?”
“你提供给我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欺骗人的好机会。我接受你的指导,通过测试,然后把你甩掉。到那时,你可拿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想过怎么查我的底细了吗?”
“我不必查。长得像阿什比家人的没有一个会是骗子。阿什比家都是正直的大好人。”
这孩子推开了酒瓶。
“这正是我不愿接受你的主意去欺骗他们的原因。谢谢你的午饭。如果我早知道你的意图,你请我一起吃饭,我是不会——”
“好了,好了。不要道歉。不要急着走,我们一起走。你不喜欢我的建议也没关系,它的确不怎么样。但是,另一方面,你倒真让我好奇。我几乎不能把目光从你身上挪开,要么就得相信任何神奇的事都有可能存在。即使你认为我提的建议不适当、与你无关,我们一起走到地铁站这总还可以吧。”
洛丁付了饭钱。一起走出饭店时,他说:“我不会问你现在住在哪儿,以免你认为我想找你。但是我把我的地址留给你,希望你会想来见我。哦,不,我可不是为了刚才那个建议。如果某样东西不该是你的,那就不是你的。你即使想要,也肯定得不到。不,不是关于那个建议的事。我家里有些东西,我认为你一定会感兴趣。”
当他们等着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很优雅地停了一下。
“当我的老家——克莱尔庄园——在我爸爸死后被卖掉时,南希就把我的东西捆在一起寄给了我。那真是一箱子垃圾。我实在没有精神去清理它。其中绝大部分是我和儿时玩伴的照片,抓拍和摆拍的都有。我想你也许会对那些东西感兴趣。”
他斜眼瞟了一下沉默不语的同伴。
“告诉我,”当他们停在地铁口时,他说,“你打牌吗?”
“不和陌生人玩。”年轻人轻松地说。
“我只是想知道。今天我真是碰上了好运,遇到这么一张近乎完美的扑克脸。如果把它浪费在一些禁欲者身上,那可真太可惜了。哦,好了。给你我的地址。如果碰巧我不在那里,那么去剧院也可以找到我。你不买我的账,不接受我的主意——作一个阿什比家的人——我真的感到很遗憾。我觉得,你会是很棒的莱切特庄园的主人。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熟悉马性,又习惯户外生活的人。”
这个年轻人原本做了个告别的手势,正要转身离开,听到这话立刻停下来问:“马?”
“是啊。”洛丁稍稍有些吃惊,说,“一大群马。我明白,你是得好好想一想。”
“哦。”对方停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开了。
“我好像错过了什么,”洛丁看着他沿着街道走远,心里暗自思忖,“一种可以让他动心上钩的诱饵,可惜我错过了。为什么他会念叨马这个词?他一定是厌恶它们。”
哎,就这样吧,也许他会来看看和他相像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