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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四十一分从拉伯洛站驶来、开往伦敦的快车一分不差地驶入站台。此时,萍小姐正坐在草坪上的杉木下,思考自己是否是个傻瓜,除此以外她根本顾不上思考其他事情。坐在阳光普照的花园中真是一件赏心乐事。这里一片宁静。正好星期六下午校方安排了很多竞赛活动,全校的学生都在板球场上与昆姆学院的学生比赛。昆姆学院位于小镇的另一端,两个学校一直相互竞争。这些年轻人也真是多才多艺。胃黏膜和板球似乎一点都不沾边,但她们的表现仍然十分耀眼。亨丽埃塔在早餐后来到露西的房里对她说,若是她愿意留下过周末,一定可以有全新的体验。“这群年轻人个性多样,但都生气勃勃,更不用说她们的作品更是各有巧思。”亨丽埃塔绝对没有夸大其词。这所学校里的年轻人无时无刻不以不同的面目呈现在她的眼前。于是,露西一边与教员同桌共进午餐,吃着毋庸置疑的“均衡”食品,一边借此机会熟悉这些人。亨丽埃塔孤零零地坐在桌子的一端,心不在焉地吞咽着食物。勒克司小姐倒显得相当健谈。她身材瘦削扁平,不过相当聪慧,在学校教授理论课程,就像所有的理论课教师一样,她想法多、意见也多。相形之下,高大健壮、肤色红润的低年级体育老师雷格小姐则毫无新意,她所发表的意见,只不过是附和勒费弗尔夫人罢了。勒费弗尔夫人教授芭蕾舞,说话不多,但只要开始用她那深厚如褐色丝绒的语调发言,就没有人敢打断她。坐在桌尾的是弗勒肯·古斯塔夫森小姐和她的母亲,古斯塔夫森小姐是高年级的体育老师,沉默寡言。

午餐间,露西发现自己的目光被古斯塔夫森小姐牢牢吸引住了。这双瑞典式的灰色眼眸散发出的狡黠和玩味,让她无法抗拒。身材魁梧的霍奇小姐,聪颖的勒克司小姐,笨拙的雷格小姐,优雅的勒费弗尔夫人——这些人在这位肤色苍白、身材高大的神秘瑞典女子眼中,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露西花了整个午餐的时间来研究一个瑞典女子,这会儿,她开始等候一位南美洲人的来访。“德斯特罗不参加比赛,”亨丽埃塔说,“所以我请她下午来陪你。”露西本来根本不想要人陪——她喜欢独处——但是,有个到英国念书的南美人做伴,倒也是件挺有趣的事。纳什在午餐后碰到她时说:“如果你不喜欢板球,恐怕你今天下午就要落单了。”这时另一个高年级学生经过,说:“鲍尔,没关系,花核桃会照顾她的。”“那还不错。”显然,鲍尔对这个外号很熟悉,一点儿也不觉得突兀。

露西倒是很想会一会这个花核桃,坐在阳光花园里,一边消化营养均衡的高纤维午餐,一边思考这个绰号的来由。“核桃”指的大概是巴西坚果。同时,俗语也常拿这个词来形容疯疯癫癫的人。但是“花”指的又是什么呢?

一个低年级学生从她身边经过,一边跑向自行车棚,一边向她绽放出笑容。露西认出这是早上在走廊上碰到的女孩。“你把乔治安然放回原位了吗?”露西朝她喊了一声。

“放好了,谢谢您。”年轻的莫里斯小姐微笑着回答,接着她停下脚步,用脚尖站立着,“但是我好像又有别的麻烦了。勒克司小姐走进教室时,我刚好把手放在乔治的腰上,其实只是要在挂它时保持平衡而已。恐怕我这次是有口难辩了。”

“人生多艰辛啊。”露西深表同感。

“不管怎么样,我想我总算了解‘肌肉附着’的意思了。”年轻的莫里斯小姐边说边加速跑向草地的另一边。

萍小姐心想,真是一群好孩子,有教养、干净,又健康。待在这里真是相当愉快。远方地平线上的污点是拉伯洛镇的黑烟。伦敦上空也是一团乌烟瘴气。还是坐在这里,呼吸带着浓郁玫瑰香味的空气,倾听年轻学子的寒暄比较好。她稍稍把脚挪开一些,看着草坪另一头那幢佐治亚式的大型建筑物“老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翼较为摩登的玛利安式建筑与主楼略显不相称,但在莱斯学院搭配上整个大建筑物倒也称得上赏心悦目。迷人的教室都设在“老宅”的部分,小型的现代化卧室则置于两侧。的确是相当理想的安排。丑陋的体育馆掩藏在这些建筑的后方。星期一离开前,一定得去体育馆看看高年级的体育课。对她来说,这具有双重乐趣。一是去看这些训练有素、连头发也不敢有一丝凌乱的专才;二则是一种不可磨灭的快乐,知道自己在有生之年再也不必跳过鞍马或踏上平衡木。

她盯着远方从“老宅”的角落处走过来的人影,那人穿着花朵图案的丝质连衣裙,戴着一顶宽檐遮阳帽。直到这位苗条优雅的女子走到眼前露西才明白,她以前在潜意识里把南美洲人想象为身材臃肿是有些离谱了。同时,她也了解“花”的名号从何而来,随即微笑起来。莱斯学院里朴实的学生不可能穿着有花朵图案且剪裁得宜的外出服,尤其更不可能戴宽檐遮阳帽。

“午安,萍小姐。我是德斯特罗。真可惜,我昨天晚上错过了你的演讲。我在拉伯洛镇有课。”德斯特罗以熟练的优雅姿态摘下帽子,顺势坐在萍小姐身旁的草地上。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如此的流畅:她的声音,她润饰过的言语,她的身体曲线、动作,深色的秀发以及蜜棕色的双眸。

“有课?”

“给镇上商店的女孩们上舞蹈课。她们学得那么真诚、那么仔细,所以糟透了。她们下星期在本季的最后一节课上,会送我一盒巧克力。这是因为她们喜欢我,也是传统使然,而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多么虚伪啊,因为根本没有人能教会她们跳舞。”

“她们开心就好。学生外出授课是常有的事吗?”

“当然,大家都这么做。这是我们实习的机会。可以去学校、修道院,或是俱乐部这样的地方上课。你不喜欢板球吗?”

露西努力调整自己的思绪,以配合这临时转变的话题。她解释自己对板球毫无兴趣。“倒是你,怎么不去玩呢?”

“我从不参加任何比赛。追着一颗小小的球跑来跑去,简直是荒谬至极。我来这里是学舞蹈的。这所学校的舞蹈课程相当不错。”

露西表示,在伦敦一定有更好的舞蹈学校,教授的水准一定也比一所综合类体育学院高一些。

“在那样的学校里,学生必须很小就开始学习,而且将来必定是以舞蹈为业。而我,仅仅是喜欢舞蹈而已。”

“那么你回到——巴西以后,会不会教跳舞呢?”

“当然不会,我要结婚。”德斯特罗小姐回答得相当简明扼要,“我来英国是因为恋爱不顺利。他是那么迷人,但我们实在不合适。所以我来英国,希望能熬过这段时光。”

“这么说,你的母亲是英国人?”

“不,我母亲是法国人,我的祖母才是英国人。我喜欢英国人,到这里——”她优雅地抬起手,手腕摆动,精确地停在她的颈部,“这里以下的部分充满了浪漫情怀,以上呢,则是食古不化。我失恋后去找我的祖母,在她的真丝椅垫上哭得死去活来,不停地问她:‘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你知道吗,就是我该拿我的爱人怎么办才好。她说:‘你可以擤擤鼻子,出国走走。’接着我告诉她,我要去巴黎住在阁楼,提笔画图,就只画一只眼睛和一个贝壳放置在盘子上的抽象画。但是她说:‘不行。你要去英国,学着流一点汗。’我很听祖母的话,又喜欢跳舞,而且还跳得不错,所以嘛,就来了这里。来莱斯体育学院。一开始,当我说我只要跳舞时,他们还有些惊奇——”

露西百思不解,这个风情万种的“核桃”如何能在这个朴实的学院受到欢迎,又如何在这里开展事业。

“——但刚好有一个学生中途退学——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你说怪不怪——正好留下一个空缺,这样对学校不太好,所以他们说:‘好吧,让这个疯疯癫癫的巴西女孩住进肯尼的房间,让她来上课吧。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这样账目也好做一些,好歹能平衡过来。’”

“所以你是直接从高年级开始念的?”

“只有舞蹈课是这样。说起来,我已经是个舞蹈家了,你明白吧。但是我还是跟低年级学生一起上解剖学,人的骨头还挺有趣的。至于其他的课,我有兴趣才去上。除了‘水管工程’以外,我所有的课都听过。我觉得上‘水管工程’课,有失体面。”

萍小姐想“水管工程”应该是指“水道卫生”。

“这些课你都喜欢吗?”

“课程内容相当丰富,真是通才教育。英国女孩很天真,和九岁的小男孩相去不远。”萍小姐脸上闪过一丝不相信的笑容:毕竟鲍尔·纳什可说不上是天真无邪。德斯特罗小姐捕捉到了她游移的目光,补充道:“也许是跟十一岁的小女孩差不多。她们容易‘情绪激昂’。你知道什么是‘情绪激昂’吧?”萍小姐点点头。“只要勒费弗尔夫人夸两句,她们就能激动得昏倒。我也会昏倒,不过是被她们吓昏的。她们攒钱买花给古斯塔夫森小姐,可是古斯塔夫森小姐只在乎那个瑞典海军军官。”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露西相当惊讶。

“他就在她的桌上、在她房里。我是说,他的照片。她是‘欧陆人’,所以不会‘情绪激昂’。”

“德国人也是欧陆人,但是他们也相当容易情绪激昂。”露西指出,“而且他们以此闻名。”

“他们身心发展不均衡。”德斯特罗小姐说道,就此了结了对日耳曼民族的评论,“瑞典人可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希望她喜欢收到的花。”

“她当然不喜欢,都扔到窗外去了。但是我发现她比较喜欢没送花的学生。”

“这么说,还是有些人不会‘情绪激昂’?”

“有,但是不多。那些女童子军就不太会。我们这里有两个。”她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好像在说两只兔子,“她们忙着斗嘴,没时间管其他的事。”

“斗嘴?我以为全世界的童子军都是团结一致的。”

“那还得他们同属一种风才行。”

“风?”

“气候嘛。在巴西就看得很清楚。如果风吹声是‘啊——’(她张开红润的双唇,轻轻吐气),这种风声下会产生一种人。如果风声是‘咝——’(她从紧咬的贝齿间用力吹气),就会产生另一群人。在巴西是受海拔影响,在苏格兰是东西两岸不同。这是我复活节到苏格兰度假时,观察童子军的心得。坎贝尔是属于‘啊——’风声的人,所以她比较懒散,会说谎,偶尔会装模作样,但也相当迷人。斯图尔特则是‘咝——’风声的人,所以她比较耿直勤奋,相当有自觉性。”

萍小姐忍不住笑出声来。“根据你的说法,苏格兰东岸岂不是住满了圣人?”

“据我所知,实际上她们也会因为一些私人因素而斗嘴。大都与一方不尊重另一方的待客习惯有关。”

“你是说,一个人随着另一个返家过节,却行为不端?”露西开始发挥她天马行空的想象——横刀夺爱,偷窃银器,抽烟烧着了家具。

“哦,不是这样,是两百年前在此地发生的一场屠杀事件。”德斯特罗提到屠杀一词时,语气中充满了正义感。

这一回,露西真的大笑起来,她想到当年坎贝尔族人奉英王威廉三世之命,在格伦科屠杀麦氏一族的历史事件。凯尔特人真是心胸狭窄的民族。

她坐着想凯尔特人想得入神了。花核桃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她,“你来这里,是为了寻找研究对象吗?”

露西解释,她和霍奇小姐是多年老友,也顺便来这里度假,并温和地说:“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拿体育学院的学生来当研究对象。”

“真的吗?为什么?”

“哦,这些学生太正常、太单纯、太相像了。”

德斯特罗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一抹失望的神情。这令露西始料未及,感情被刺了一下。对方似乎突然发现露西其实也相当天真。

“你好像不大赞同我的看法?”

“我只是想不出哪一个人——哪个高年级学生——会被归类于正常。不太容易找到。”

“哦,说来听听。”

“你清楚她们在这里的生活和学习方式。在这里经过长年的严格训练,还要保持正常,是不太可能的。”

“你指的是纳什小姐吗?”

“哦,鲍尔啊。她个性坚强,比较禁得起折磨。但你能把她对英尼斯的友谊称为正常吗?没错,她们是挺好的,”德斯特罗急切地说,“简直好得无话可说。但是,那正常吗?不。那是一种‘大卫和约拿单’般的感情。幸福美满,毫无疑问。但是——”她挥动双手,想找到一个正确的形容词,“这份友谊排除了许多其他的东西。‘门徒们’也一样,只是她们有四个人。”

“门徒们?”

“马修斯、维马克、卢卡斯和利特尔约翰。她们一起来学院,又正好和耶稣的门徒同姓氏。现在呢,萍小姐,请相信我,她们连想法都相同了。她们都住在顶楼的房间。”她一边说一边抬头望向侧翼顶楼的房间,“如果你问她们四个中的任何一个人有没有别针可以借你用,她们一定会说‘我们一个别针都没有’。”

“好吧,那戴克斯小姐呢,你说她又有什么问题呢?”

“心智发展不健全。”德斯特罗小姐语调干巴巴地说。

“胡说!”这回露西决定坚持己见,“她是个快乐、单纯、没有心机的人。她过得很快乐,再正常不过了。”

花核桃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好吧,萍小姐,关于戴克斯就算你赢了。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她们最后一个学期。每一件事都会超越常轨。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正常。真的,我不骗你。如果哪个学生本身个性就不稳定,那么她在这学期绝对会比以往严重上百倍。如果她们略有野心,在这学期也会变得更加雄心勃勃。依此类推。”她坐直了身子,做了一个总结,“她们的生活方式根本就不正常,所以你也不要期待她们举止正常。” Q1n9eSQuvgLkHs3wVw5Q7d26QUQUcA5jY9iPlTV4MZxgrEJ9PRTAauMCWN3uem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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