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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玛尔塔·哈拉德猜错了,埃玛并没在星期一大早就把那个年轻人赶走。到这天早上,崔明斯庄园里的这家人——当然,埃玛除外——都不敢想象,星期五之前他们居然连莱斯利·瑟尔这个人都没听说过。崔明斯庄园从来没有客人像他那样,如此亲密无间地融入他们的生活,也从来没有客人像他那样,能让他们整个家庭如此谐和融洽。

他跟着沃尔特在农场四处转悠,连连称赞新修的红砖道、猪舍、隔板。他上学时曾在乡下过假期,因此很熟悉这里,觉得亲切。沃尔特在他的小册子上写写画画,灌木篱墙的抽枝呀,鸟儿的生长呀,好用在下星期五的广播里,瑟尔则耐心地站在绿茵茵的小道上等。十七世纪小农舍的写实风貌,崔明斯庄园的超现实风格,他拍摄起来都同样怀有激情,并力求传达出它们的神韵。的确,在他的镜头下,崔明斯庄园如此风味凸显,以至于沃尔特深表赞叹地笑过后,心头还掠过一阵不舒服。他觉得,这位年轻人除了熟知农事,应该还有很多不为他所知的一面。他想当然地把对方当学徒看,因此看着照片时的那种不安,就像自己的影子突然跳出来跟自己说话一样。

不过他很快就忘了这回事。他并不是个心思细密的人。

相反,对生性敏感的莉兹来说,生活突然变得像个游乐场,像个万花筒,像个表层没有一刻能保持安宁或平静的地方。她陷入其中危急而虚幻的险境,在绚烂的灯光里团团乱转。从七岁开始,莉兹就时不时地经历恋爱、失恋,但除了沃尔特之外她没想过要嫁给谁——就是沃尔特,他和别人不一样。然而那么久以来,从面包店的售货员到沃尔特,她从来没有对谁产生过像对瑟尔那样的感觉。即使是和提诺·特雷斯卡在一起,他那火热的眼睛和迷人的嗓音足以融化她的心,即使是和特雷斯卡在一起,他最能让她痴狂,她过不了几分钟也可能忘记自己是和他共处一室。(和沃尔特呢,当然,两人待在一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有他在,她就很安心了。)可说到瑟尔,她就是没法忘记屋子里他的存在。

为什么?她不停地问自己。更确切地说,为什么不呢?

这份关注,这种兴奋,和恋爱无关。假如,在星期天晚上,在他们共处两天之后,他走向她说“跟我走吧,莉兹”,她会对他这荒唐的想法报以大笑。她可没有想跟他走的念头。

可是,他一出去,似乎屋内灯光熄灭,光线为之黯淡,他一回来,灯光又亮了。她的心思牵系于他的一举一动,他用食指调换收音机频道的细微动作,他抬脚踢挪壁炉里柴火的大幅活动。

为什么?

她领他去树林里散步,她带他参观村子和教堂,那种兴奋始终都在,在他的温文尔雅里,在他那令人心慌、似乎能看透她的一切的眼眸里。在莉兹看来,美国人分为两种,一种把你当成脆弱的老小姐,另一种觉得你仅仅是脆弱。瑟尔属于第一种类型,他扶她上下台阶,在拥挤的村子街道上护着她,让她免于受到冲撞;他尊重她的意见,取悦她。他跟沃尔特不一样,这让莉兹很开心。沃尔特则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完全是个成年人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可论及共商事情,她对名闻全国甚至扬名海外的沃尔特·惠特莫尔来说又不够成熟。瑟尔则是完全相反的类型,让人着迷。

她看着他绕着教堂内部慢慢走,心想:如果没有这令人刺痛的兴奋,没有这罪恶感,他该是多好的伴侣啊。

莉兹注意到,即使是不为周围环境所动、总是沉浸在创作中的拉维尼亚,也被他这种奇妙的魅力所吸引。星期六吃过晚餐,她和瑟尔坐到了阳台上,沃尔特和莉兹在花园散步,埃玛则忙于家务事。每次绕着花园经过阳台下时,莉兹都听到姨妈像小孩一般快乐地咯咯直笑,那笑声仿佛月亮初升时朦胧夜色中流淌的小溪。星期天早上,她偷偷告诉莉兹,还从没有人像瑟尔先生这般让她如此“放纵”。“我觉得他像古希腊的某种邪恶的东西!”她说着又咯咯笑起来,“可别把我的话告诉你母亲。”

面对妹妹、外甥和女儿的强烈反对,盖洛比太太发现,要把这个年轻人从崔明斯庄园弄走很难,但她的最后一丝希望是断送在伊斯顿—迪克森小姐手里的。

伊斯顿—迪克森小姐住在村子大街后面的一幢山坡小屋里。三扇形状不对称却彼此呼应的窗户,茅草屋顶,一根烟囱,看起来似乎一个响亮的喷嚏就会把整幢屋子震塌。尽管如此,屋子却显得整洁漂亮。奶黄色的灰泥墙,漆成橙绿色的门窗,鲜亮清爽的薄棉布窗帘,扫得干干净净的红砖小径,这些加上所有刻意营造出的拙朴的小细节,形成一幅画面,活生生就像出自她为圣诞节创作的童话故事。

在创作童话故事的间隙,伊斯顿—迪克森小姐则沉迷于手工艺。在工作室里,她拿着赤红的火钳折腾木头。等到钢笔画流行的时候,她沉迷于画钢笔画,后来慢慢又爱上了剪贴画。迷过一阵子火漆,而后又玩起了拉菲草,进而是手工编织。现在她偶尔还做做编织工艺,但她一直习惯于改造而不是创作。她似乎跟一切表面平整的东西都过不去,会把造型简洁的冷霜瓶变成古怪的仿瓷瓶。在阁楼和储藏室都被她倒腾得不成样子的那些日子里,她成了朋友们的噩梦,可他们偏偏还喜欢她。

她是乡村妇女联谊会的灵魂人物,义卖市场的慷慨供货者,教堂活动的虔诚参与者,还是熟知好莱坞及其产品的权威人士。每个星期四,她搭乘下午一点钟的巴士到威克姆,花一英镑九便士在改造过的摩斯信徒大楼看电影。如果哪个星期上映的电影正好是她不喜欢的,比如四弦琴主题的作品,或是无辜女仆的苦难故事,她就会把那一英镑九便士的电影票钱连同八便士的巴士票钱放进壁炉台上的储钱罐里,等到她特别期待的某部电影在更大的克罗姆市上映时,再拿出来去看。

每个星期五,她从村里的报商那儿买《银幕快报》,阅读这一周的每条电影消息,并标出那些想看的,然后把报纸收藏起来,以备日后查阅。全世界的演员,没有哪个是她不知道、不能娓娓道来的。她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大洲”的那个造型师会跑到威尔汉去,玛德琳·赖斯的左侧脸有什么变化。

因此,当可怜的埃玛提着一篮鸡蛋,踩着干干净净的红砖小径去做晚祷时,一点都没意识到她正走向自己的滑铁卢。

伊斯顿—迪克森小姐问起她为庆祝拉维尼亚·菲奇出版新书《莫琳的情人》,并迎来创作高峰所举办的聚会怎样,是不是很成功。

埃玛说很成功。罗斯与克罗默蒂出版社的聚会一向如此。酒水那么丰富,聚会想不成功都难。

“我听说这周末你们家来了位漂亮的客人。”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说。她问这个,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觉得聊天时冷场不太好。

“是啊,拉维尼亚从聚会上带回来的。一个叫瑟尔的人。”

“哦。”伊斯顿—迪克森小姐一边漫不经心地搭话,一边把她拿来的鸡蛋放到一个白色大碗里,碗上有她描画的罂粟花和玉米。

“美国人,自称是摄影师。不管是谁,只要会拍拍照片,都可以自称是摄影师,别人也没法否认。真是个好职业。好比以前不需要经过鉴定和注册的时候,‘护士’也很吃得开。”

“瑟尔?”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说,握着鸡蛋的手半途停住,“不会是莱斯利·瑟尔吧,有这么巧吗?”

“就是呢,他叫莱斯利。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怎么了?”埃玛说。

“你说莱斯利·瑟尔在这里?在萨尔科特圣玛丽镇?真是不可思议!”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埃玛反问。

“他可是个名人啊。”

“萨尔科特圣玛丽镇的半数居民都是名人呢。”埃玛酸溜溜地提醒她。

“没错,可他们没法去拍摄世界上那些最有名的人啊。你知道吗,好莱坞的明星都得苦苦求着莱斯利·瑟尔给他们拍照呢。那不是用钱能买来的,那是特权,是荣耀。”

“我明白了,宣传效应嘛。”埃玛说,“你觉得,我们说的真是同一个莱斯利·瑟尔吗?”

“绝对是!不可能有两个同样的莱斯利·瑟尔,既是美国人又是摄影师。”

“没什么不可能的。”埃玛心有不甘地说。

“肯定是那个莱斯利·瑟尔。如果不耽误你做晚祷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查个清楚。”

“怎么查?”

“我存过他的一张照片。”

“莱斯利·瑟尔的照片?”

“没错。在《银幕快报》上。我找找看,很快就好。这真的太让人兴奋了。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更奇特的事,能发生在萨尔科特镇。”她打开一个黄色的柜子(上面装饰着一团团巴伐利亚风格的花朵图案),里面是整整齐齐堆着的《银幕快报》旧刊。“让我想想,应该是一年半前——或者两年前的了。”她熟练地用拇指翻动着报纸堆的边缘,这样就能看到每一份边角处的日期了,最后她拿了两三份出来。“我在每一份的封面上都做了目录。”她指了指,然后将报纸摊在桌上,“这样查找起来就不会费多少时间。很方便。”可是,她们想要的那一份一时还没找到。“你如果要迟到了,就先走吧,等回家的时候再来。你安心去教堂,我来查就行了。”

可是,没有看到那张照片,埃玛怎么都不会离开屋子。

“啊,找到了!”伊斯顿—迪克森小姐终于说道,“《佳人与镜头》,就是这篇。一星期花三便士,我想你没法指望标题与信息兼得。不过如果我没记错,比起标题,这篇文章的内容对他更加推崇。在这里,这些都是他的作品——洛塔·马洛,拍得非常可爱——这边,翻过来,你瞧,他的自拍照。是你们周末的那位客人吗?”

照片的拍摄角度很奇特,布满古怪的暗影。更像是一幅作品,而非传统意义上的“肖像”。但毫无疑问,这就是莱斯利·瑟尔——正占据着崔明斯庄园阁楼卧室的那个莱斯利·瑟尔。不然的话,除非有对孪生兄弟,都叫莱斯利,都姓瑟尔,都是美国人,也都做摄影师,可这样的事情就连埃玛也难以相信。

她快速浏览文章。正如伊斯顿—迪克森小姐所说,撰文者直率地表达了对这位年轻人及其作品的赞赏,给出的评价之高,就像是出自《电影艺术月刊》的鉴赏文字。文章表示欢迎他回到西海岸来作年度停留,欣羡他一年中其余时候都逍遥自在,同时推介他最新的明星摄影作品,特别是丹尼·明斯基的哈姆雷特造型。“丹尼引得我们笑中带泪,毫无疑问已让我们忘了福布斯·罗伯逊塑造的形象。瑟尔用心把这些表现出来了。”文章如此描述。

“是的,”埃玛说,“是那——”她差点说出“家伙”这个词,但及时改口道,“是同一个人!”

糟了,她暗中细想,她根本不知道他会待多久——他是拉维尼亚的客人——如果有可能,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肯定会赶在他离开前去见他的。

“如果真的是他,”伊斯顿—迪克森小姐说,“请代我转达,我有多喜欢他的作品。”

当然,埃玛根本不会这么做。她也根本不打算向家人提起这件小事。她去参加晚祷,坐在教堂的长凳上,温和、慈蔼、非常惹人怜爱。那家伙不仅“气度非凡”,还是个名人,这样一来就更危险了。就她所知,他拥有的名气,跟沃尔特不相上下。毫无疑问,他也一定很富有。她先前担心他的“气度”就够糟糕的了,现在可好,他还是合意的情人人选,简直占尽了优势。

若是能召唤黑暗势力来对抗他,她肯定会这么做。但她在教堂里,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赞美。因此,她祈求上帝和所有天使来保佑莉兹,让她在人生道路上能抵御邪恶;也就是说,保佑她在时间到来的时候能顺利继承拉维尼亚的财产,“保佑她忠实于沃尔特。”她如此祷告,“我将会——”她努力想说点什么表示赞美或发愿苦修,可此刻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重复道,“保佑她忠实于沃尔特!”她没再多奉承一句,只是把这话留给了无私慈悯的上帝。

然而,这不会让她安心,也无助于强化她对上帝的信仰,因为她看到女儿正和瑟尔一起走进崔明斯花园的边门,两人像孩子一样说说笑笑。她沿着教堂外的小径跟在他们后面,为那种爱的气息、青春的气息,为属于他们的欢乐而气恼。那种气息,不管什么情况下都难以出现在莉兹和沃尔特之间。

“我最喜欢的是伯德城堡前那一两个文艺复兴风格的院子。”莉兹说。显然他们正在玩他们最喜欢的游戏——拿布拉德福德的富豪的蠢笨寻开心。

“他怎么就忘了护城河呢?”瑟尔问道。

“也许他是靠挖水沟起家的,以后再也不想旧痛重提。”

“我猜他根本不想费事挖一条沟,就为了放水进去。他们是这里的北方佬嘛,不是吗?”

莉兹“认可”了英国北方人跟美国北方人有不少共通之处的说法。然后,瑟尔就瞧见了埃玛,向她打招呼。他们和她一起走进房子,根本不介意她的存在,也没停下他们的游戏,反而还想把她拉进谈话,让她也高兴高兴。

她看着莉兹泛黄的小脸,如此活泼,如此充满生命的欢娱,努力回想上次看到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时候。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了,是很久以前一个圣诞节的下午,莉兹第一次看到雪——只有短短一个小时——并且有了自己的第一棵圣诞树。

此前,她厌憎的是莱斯利·瑟尔的美貌;现在,她开始厌憎莱斯利·瑟尔这个人了。 dWPctkwzK0Wv3Nr5z2mQanHtxgHUTg1Cb/o3DnaSX8PxCqR4YUmjwy4hZxVcI84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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