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俊美的脸
约瑟芬·铁伊 |
本书由新星出版授权掌阅科技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 侵权必究 |
格兰特一脚停在最底层的台阶上,听着上方门内传来的尖叫。此外,还有阵阵低沉的大笑,以及像森林失火或洪水暴涨般的巨响。他双腿不情愿地往上抬,不由暗想:聚会果然很成功。
他不是来参加聚会的。文学聚会,即便是那些声名远扬的,都不是他的所好。他来接玛尔塔·哈拉德小姐去共进晚餐。的确,警察不常跟海马基特和老维克剧院的当红女星共赴餐会,就算身为苏格兰场的探长也不例外。格兰特能享此殊荣,可以说有三个理由,对此他心知肚明:其一,他是个撑得起门面的护花使者;其二,他上得起劳伦特这种餐厅;其三,哈拉德小姐发现找护花使者也不是那么容易。男人们怯于她的地位和美貌,总是有些望而生畏。于是,当格兰特——一个纯粹的警探,因一起珠宝失窃案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时,她便觉得不能让他再完全消隐。而格兰特也乐得如此。如果说格兰特在玛尔塔有需要的时候适于充当护花使者,那玛尔塔则更适于作为格兰特观察世界的窗口。警察拥有的“窗口”越多,干起工作来就越得心应手,而玛尔塔正是格兰特在文艺圈“难得的眼线”。
聚会的欢腾声从敞开的门内奔涌而出。格兰特停在门厅,看着吵吵嚷嚷的宾客,琢磨着该如何把玛尔塔直接找出来,这些人将乔治王风格的长形屋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就在门内,立着一个神情茫然的年轻人,很明显被眼前高谈阔论、开怀畅饮的局面弄糊涂了。帽子还在手中,看来他也刚刚来。
“有麻烦吗?”格兰特看着对方,问道。
“我忘记带扩音器来了。”年轻人回答。
他声音温温吞吞,没有刻意扯着嗓子压过周遭的嘈杂,这种音调的差异,反而让他的话清晰可闻,远强于大喊大叫。格兰特又瞥了他一眼,颇为欣赏。说到引人注目,这年轻人确实相貌英俊。看那一头惹眼的金发,不太像个地道的英国人。挪威人,或许?
或者美国人。他说“忘记”这个词的时候,带点儿美国腔。
初春的傍晚,暮色微笼,灯火已亮。透过烟雾,格兰特看见了屋内远处的玛尔塔,她正在听剧作家塔利斯谈论版税收入。格兰特不用听,也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因为除了版税他就不会聊别的。塔利斯会告诉你——漫不经心地——一九三八年的复活节周一,在黑泽,上演他的作品《三人晚餐》为第二公司带来了什么效应。玛尔塔甚至都不愿做样子假装在听了,耷拉下嘴角。格兰特心想,如果那位女爵士再不快点现身解围,玛尔塔一味沮丧,就需要做脸部除皱了。他决定待在原地,等着她发现自己——他们俩都很高,足以越过攒动的人头看到对方。
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格兰特扫视了一遍周遭的面孔,但没发现什么感兴趣的情况。这不过是个寻常的聚会,经营有道的罗斯与克罗默蒂出版社正在庆贺拉维尼亚·菲奇第二十一部作品的面世。出版社的兴旺主要归功于拉维尼亚,正因为如此,聚会上酒水丰足,宾客也都不同凡响——也就是说,不同凡响的衣饰和知名度。可是,这些贵宾出席,并不是为了庆贺《莫琳的情人》的出版,也不是为了来喝罗斯先生和克罗默蒂先生的雪利酒。即使是玛尔塔这位贵妇人,她来这里也只因为自己是拉维尼亚在乡间的邻居。玛尔塔,多亏了她那时髦的黑白装扮和不悦的表情,成了满屋子里真正与超凡脱俗最沾边的人。
当然,除非他不认识的这个年轻人为聚会奉上的不仅仅是出众的相貌。他琢磨着这陌生人是做哪一行的。演员?可演员不至于在热闹的场合显得茫然无措。还有,他刚才说“扩音器”的含蓄语气,以及打量环境的疏离表情,都有些蹊跷,将他与周遭的环境区隔开来。格兰特想,他说不定是个股票经纪人,只是浪费了那副俊俏的容貌?又或者他在白天看来根本没这么英俊,只是出版社柔和的灯光美化了那英挺的鼻子和直顺的金发?
“或许你能告诉我——”年轻人说话依然不急不躁,“哪一位是拉维尼亚·菲奇小姐?”
拉维尼亚·菲奇就是中间窗户旁那位沙色头发的娇小女士。她为今天这个场合买了顶时髦的帽子,可是没花心思作搭配,因此帽子戴在她那如鸟窝般的沙色头发上,就仿佛是她沿街走过,它从上面的窗户掉下来正好落在她头上一样。她没有化妆,如往常一样显出欣悦的迷茫之态。
格兰特把拉维尼亚指给年轻人看。
“刚到镇上?”他借用了西部片中常用的一句问话。“拉维尼亚小姐”这种礼貌用语只能出自美国人之口。
“我其实是想找菲奇小姐的外甥。我查了地址簿,没找到他的名字,希望在这里可以碰上。或许你认识他,对了,你是……”
“格兰特。”
“格兰特先生?”
“我能认出他,但他不在这里。沃尔特·惠特莫尔,你说的是他吧?”
“正是。惠特莫尔!我根本不认识他,但很想见他,因为我们有——我是说,曾经——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他应该在这儿。你确定他不在?毕竟,这是个热闹的聚会。”
“他不在这屋子里。他和我一样高,我能确定。不过,他或许就在附近。瞧,你最好先去问问菲奇小姐。我们下个狠心,就能穿过这人墙了。”
“你带路,我跟着。”年轻人说,暗指他们各自的体形。两人被众人的胳膊肘和肩膀紧紧夹着,中途缓口气时,他说:“真是谢谢你,格兰特先生。”然后仰头朝动弹不得的格兰特揶揄一笑。格兰特顿觉窘迫,赶紧转身,继续在人群中奋力开路,朝中间窗户边拉维尼亚小姐所站的空处挤去。
“菲奇小姐,”他说,“有个年轻人想见你。他正在找你的外甥。”
“找沃尔特?”拉维尼亚说。她尖尖的小脸上,惯常那亲切的茫然神情一扫而光,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叫瑟尔,菲奇小姐,从美国来,正在度假。我想找沃尔特是因为我们都是库尼·威金的朋友。”
“库尼!你是库尼的朋友?哦,沃尔特一定会很开心,亲爱的,他会高兴坏了!哦,真是个惊喜,在今天这个——我是说,太让人意外了。沃尔特会乐坏的。你说你叫瑟尔?”
“是的,莱斯利·瑟尔。我在地址簿里找不到沃尔特的名字——”
“哦,他在这里的住处是临时的。他跟我们大家一样,住在萨尔科特圣玛丽镇。你知道,他在那里有个农场,就是他宣传的那个农场。其实那是我的农场,他替我经营和推广——今天下午他又得上电台,所以没来这里。可是,你一定要来住一住。就这个周末吧。今天下午直接跟我们一起回去。”
“可你知道沃尔特是否——”
“你这个周末没有别的安排,对吧?”
“是的,是的,没有,不过——”
“那就没问题了。沃尔特会直接从播音室回家,你就跟莉兹和我一起坐我们的车回家,给他一个惊喜。莉兹!莉兹,亲爱的,你在哪儿?瑟尔先生,你现在住哪里?”
“威斯特摩兰。”
“哦,那很近。莉兹!莉兹在哪儿?”
“这里,拉维尼亚姨妈。”
“莉兹,亲爱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莱斯利·瑟尔先生,会和我们一起过周末。他要找沃尔特,他们俩都是库尼的朋友。今天正好是星期五,我们本来就要去萨尔科特镇过周末缓缓劲儿,我们已经被这儿——去过一个清静安宁的周末,反正一切都会很美好。这样吧,莉兹,你开车载他回威斯特摩兰拿行李,再过来接我,好吗?到时,这——这聚会应该结束了,你接上我,我们一起回萨尔科特镇,给沃尔特一个惊喜。”
格兰特发现,年轻人看着莉兹·盖洛比的时候脸露兴味,不禁有些纳闷。莉兹是个相貌平平、脸色发黄的娇小女孩。没错,她长着一双迷人的眼睛,婆婆纳草的那种蓝,令人惊诧;她那种面容,也是男人可能会想长期相处的。莉兹,好女孩。可她并不是普通小伙子一眼就能看上的那种女孩。或许,瑟尔听到了她的订婚传言,这会儿正在估摸她可能就是沃尔特·惠特莫尔的未婚妻。
他注意到玛尔塔发现了自己,便没什么兴趣再琢磨菲奇家的家务事了。他示意在门口和她会合,然后又一次扎进令人窒息的人群中。玛尔塔可比他勇猛多了,隔的距离虽然远一倍,用的时间却只有他的一半,早就在门口等他了。
“那位漂亮的年轻人是谁啊?”走向门口的台阶时,她还边回头边问格兰特。
“他来找沃尔特·惠特莫尔,他说他是库尼·威金的朋友。”
“他说?”玛尔塔重复道,语带讥讽,但针对的是格兰特,而不是那位年轻人。
“职业习惯。”格兰特讪讪地说。
“好吧,库尼·威金又是什么人物?”
“库尼是美国一位很有名的新闻摄影家,一年或两年前在巴尔干半岛的一次冲突中拍摄照片时遇难。”
“你真是无所不知,对吧。”
格兰特差点脱口而出:“全天下大概只有你这个女演员不知道这事吧。”但他喜欢她,说出口的却是:“我想,他要去萨尔科特镇度周末。”
“那位漂亮的年轻人?哦,好吧,希望拉维尼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带他回去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知道,但他们似乎在拿自己的运气冒险。”
“运气?”
“他们的生活好不容易才算如愿,不是吗?沃尔特从玛格丽特·梅里亚姆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安下心要和莉兹结婚,一家人在老农场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和美不过了。依我看,这时候可不适合带这么一个美得让人不安的年轻男人回家。”
“不安?”格兰特咕哝着,又开始琢磨刚才瑟尔为什么会让自己不自在。不可能纯粹因为俊美的外表。警察不会单凭相貌好看就疑神疑鬼。
“我敢打赌,埃玛只要瞧他一眼,就会在星期一的早餐后把他赶走。”玛尔塔说,“她的宝贝女儿莉兹马上就要嫁给沃尔特了,她会想尽一切办法确保诸事顺利。”
“我看莉兹·盖洛比不是个容易动摇心意的人,盖洛比太太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当然这么看。可我站在二十码外,不到半分钟的工夫就被那年轻人吸引住了,我还是公认的难以动情之人呢。况且,我从来都不觉得莉兹真的爱上了那家伙,她只是想修整他那颗破碎的心。”
“他很伤心吗?”
“应该说,伤得很重。很自然的事情。”
“你和玛格丽特·梅里亚姆同台演出过吗?”
“哦,是的,不止一次。我们曾为《漫步黑暗中》合作过很长时间。出租车来了。”
“出租车!你觉得她这人怎么样?”
“玛格丽特?哦,她根本就是个疯子。”
“怎么个疯法?”
“彻底的疯。”
“哪一方面?”
“你是指她哪里不对劲吗?为了抓住眼前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可以不顾一切!”
“那不叫发疯,那是一种潜在的犯罪心理。”
“哦,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怎么回事,亲爱的。或许她真的是个潜在的犯罪者。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她疯得像个制帽工;就算是沃尔特,我也不希望他因娶她而坠入厄运。”
“这个大家公认出色的英国年轻人,就这么不招你喜欢?”
“亲爱的,我讨厌他抒情的方式。他向往着爱琴海小山丘上的百里香,同时子弹嗖嗖地从他耳边飞过,这实在够糟了——他从不放过让我们听子弹声的机会,我一直怀疑他在不停地挥鞭子制造出那声音——”
“玛尔塔,你吓着我了。”
“才没有,亲爱的,一点也没有。你和我一样清楚!当我们都有中弹的危险时,他可是小心安稳地待在地下五十英尺闷热的办公室里。等到又一次可以孤身涉险以显得与众不同时,他就从那安全的小办公室里跳出来,坐在百里香山丘上,手拿麦克风,用鞭子制造子弹声。”
“我看总有一天我得把你从监狱里保释出来。”
“因为谋杀罪?”
“不,是恶意诽谤。”
“你确定要保释?我原以为,你只会因为那些体面的事被传唤到法庭。”
格兰特暗想,真是拿玛尔塔的鲁莽没办法。
“或许还是谋杀罪吧。”玛尔塔若有所思地柔声说,用的是她在舞台上的标志性嗓音,“尽管我还能忍受百里香和子弹,可是他永远占着广播台聊什么春玉米、啄木鸟这类东西,根本就是公众危害嘛!”
“那你干吗听他的广播?”
“嗯,你知道,那是一种可怕的魔力。你会想:没错,广播糟糕极了,不可能再糟了。但是,下个星期你还是会收听,看看它是不是真的能更糟。这是个陷阱,很恐怖,你根本无法抽身。你着迷地等着下次、再下次更糟的表现,而当他的声音消失时,你居然还愣在那里。”
“不可能吧,怎么会,玛尔塔,这只是同行相轻吧?”
“你说那家伙是我的同行?”玛尔塔问道,声音漂亮地降了五度,恰如其分地微微带颤,显出怀旧意味:上演轮演剧目的岁月,外省的寄宿房间,周日的列车,又冷又暗的剧院里枯燥的试演。
“不,我是说他算得上是个演员,一个自然而然、率性而为的演员。这些年他根本没有刻意经营,却几乎变得家喻户晓。你不喜欢他倒没什么,玛格丽特到底迷上了他哪一点呢?”
“我可以告诉你,是他的忠诚。玛格丽特喜欢撕掉飞虫的翅膀,沃尔特则心甘情愿让她撕成几片,还会回来求她继续。”
“可最终他再也不回来了。”
“没错。”
“最后一次矛盾因什么而起,你知道吗?”
“我看没什么矛盾。他只是告诉她不想再那样下去了,至少他在接受问讯时是这样说的。对了,你看过她的讣告吗?”
“当时应该看过,但记得不是很清楚。”
“如果她能多活十年,就可以在报纸的后页广告栏中占据一小块相匹配的版面,证明她比杜丝更受关注。‘天才的陨落,世界的损失’、‘轻盈如起舞的叶片,优雅如摇曳的垂柳’,诸如此类。大家都很惊讶报上竟然没有黑边,而这种哀悼本该是国家级的。”
“经历了那些,再和莉兹·盖洛比牵手,这中间的差异可大了。”
“哦,好女孩莉兹。如果说玛格丽特·梅里亚姆就算配沃尔特·惠特莫尔也差了一大截,那莉兹配沃尔特·惠特莫尔就多出一大截。配他绰绰有余。那位漂亮的年轻人真要从他眼前把莉兹抢走,我真该高兴。”
“怎么说呢,我看不出你那位‘漂亮的年轻人’会是个好丈夫,但沃尔特却能扮演好这个角色。”
“我的好人儿,沃尔特会到处嚷嚷的。有关他们孩子的一切,他在餐室里摆设的架子,娇小妻子隆起的肚子,育婴室窗户上的霜花……相反,她则会安稳多了,要是跟——你说那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瑟尔,莱斯利·瑟尔。”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劳伦特餐厅淡黄色的霓虹灯招牌,“我可不觉得‘安稳’是个适合形容瑟尔的词。”他若有所思地说。但从这一刻起,他就把莱斯利·瑟尔的一切抛到了脑后,直到有一天接获任务去萨尔科特圣玛丽镇搜寻这个年轻人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