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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你不能找点比盯着那东西看更有意思的事吗?”第二天早上矮冬瓜问,她指的是格兰特架在床边书堆上的理查的肖像。

“你不认为这张脸很有趣吗?”

“有趣?他让我心惊肉跳。一个标准的丧家犬。”

“根据史书记载,他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蓝胡子也很有本事。”

“而且似乎相当广为人知。”

“蓝胡子也是。”

“还是一位优秀的战士。”格兰特不怀好意地说,然后等着。“蓝胡子如何?”

“你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他到底是谁?”

“理查三世。”

“哦,你看嘛。”

“你的意思是你料到他的脸会是这个样子?”

“当然。”

“为什么?”

“一个人面兽心的凶手,不是吗?”

“你历史学得不错。”

“所有人都知道。他害死了他的两个小侄子,两个小可怜虫,他把他们闷死了。”

“闷死的?”格兰特来了兴趣,“这我倒不知道。”

“用枕头闷死的。”矮冬瓜用纤小却有力的拳头拍打着格兰特的枕头,迅速而准确地完成了替换工作。

“为什么是闷死?为什么不用毒药?”格兰特追问道。

“别问我。又不是我干的。”

“谁告诉你他们是被闷死的?”

“我上学时从历史课本上看到的。”

“是的,可历史课本引用的是谁的说法?”

“引用?这不需要什么引用,这就是历史事实。”

“那么,书上说了是谁闷死他们的吗?”

“一个叫泰瑞尔的家伙。你上学时没学过历史吗?”

“我去上过历史课。不过这是两回事。泰瑞尔是谁?”

“记不清了。也许是理查的一个朋友。”

“为什么大家相信是泰瑞尔干的?”

“他招认的。”

“招认?!”

“当然,在他的罪行被确认之后、走上绞刑架之前。”

“你的意思是:这个泰瑞尔真的因为谋杀两位王子而被绞死了?”

“当然。我可以把这张阴沉的脸拿开、换点明媚些的东西吗?昨天哈拉德小姐带给你的图片里有不少好看的脸。”

“我对好看的脸不感兴趣。我只对阴沉的脸感兴趣。我喜欢那些‘有本事的、人面兽心的凶手’。”

“算了,各有所好。”矮冬瓜让步了,“好在我不用盯着他看,谢天谢地。不过,依我的拙见,他足以妨碍骨骼愈合。所以还是听我的吧。”

“好吧,假如我不能痊愈,你就怪在理查三世身上好了。再多给他加一点小罪责我想没人会介意。”

玛尔塔再来探视时,一定要问问她是否也知道这个泰瑞尔。总体来说,玛尔塔的学识有限,但她花大钱上了一所久负盛名的学校,她总该记得些东西。

事实上,来自外部世界的第一位访客却是威廉警官。他有一张粉嫩而光洁的大脸。在这一刻,格兰特忘记了那些久远以前的战役,想起了仍活跃在眼下的小混混们。威廉笔挺地坐在又小又硬的访客坐椅上,双膝分开,淡蓝色的眼睛闪烁着,仿佛窗前阳光里心满意足的猫咪。格兰特怜爱地看着他。能够再用行话聊天的确令人高兴。只有同行之间才会使用这种含混而充满暗示的语言。能听到行内的八卦、聊聊人事变迁、看谁正春风得意而谁又流年不利,同样令人高兴。

“头儿让我问候你,”威廉起身离开前说道,“还说有什么事要帮忙开口就是。”他的眼睛摆脱了阳光的干扰,转向书堆边的照片。他略一侧头:“这小子是谁?”

格兰特正要告诉他时,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位警察同行,一个和自己一样职业化地熟悉各种脸的人。对这些人来说,面对不同的面孔是日常必需的事。

“十五世纪一位佚名画家画的男子像。”格兰特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对画一窍不通。”

“不是说画。你觉得那个模特怎么样?”

“哦,是这样。”威廉弯下腰,稀疏的眉毛拧成夸张的专注状,“‘觉得’?觉得什么?”

“这么说吧,你觉得他该出现在哪里?被告席还是法官席?”

威廉思忖了片刻,肯定地说道:“不会错,法官席。”

“你这么认为?”

“当然。怎么?你不这么想?”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奇怪的是我们都错了。他是属于被告席的。”

“别逗了。”威廉说道,再次凝视照片,“这么说你知道他是谁?”

“对。他是理查三世。”

威廉打了个唿哨。

“原来是他!啊哈,啊哈。塔中王子那些事,头号邪恶叔父。就是这么回事,知道他是谁你便能看出他是什么东西,不认识他的人可不行。我是说,他是个骗子。想想看,他的长相完全是老哈斯伯里的翻版。假如说老哈斯伯里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他对被告席里的那些畜生太客气。他总是在最终判词中给他们好处。”

“你知道王子们是怎么被杀害的吗?”

“关于理查三世,我只知道他妈妈怀了两年才生下他。”

“什么?你从哪儿听说的?”

“历史课上吧,我想。”

“你上的一定是个很不错的学校。我的历史课本中可从没提到过怀孕。所以说将莎士比亚和《圣经》作为课本还算有趣,里面总会不时显露生活中真实的一面。你听说过一个叫泰瑞尔的人吗?”

“知道。P.&O.船运公司的一个骗子。埃及号失事时淹死了。”

“不,我说的历史上的人。”

“直说了吧,除了一○六六和一六○三这两个年份,我对历史一无所知。”

“一六○三年出什么事了?”格兰特问道,他的心思还在泰瑞尔身上。

“苏格兰成了我们的拖油瓶。”

“总比让他们每五分钟就来卡一次我们的脖子强。据说泰瑞尔是下手害死那两个男孩的人。”

“哪两个皇侄?没听说过。好了,我必须得走了。有什么能帮你做的吗?”

“你说过你要去查林克罗斯街?”

“去菲尼克斯,没错。”

“你能帮我干一件事。”

“什么事?”

“找家书店,帮我买一本英格兰史。要成人看的。另外,要是你找得到的话,再买一本理查三世的传记。”

“没问题。”

出门时他遇到了亚马逊。发现有人块头和自己相当却穿着护士制服,威廉似乎很惊讶。他局促地嘟囔了句“早安”,怀疑地瞥了一眼格兰特,然后消失在走廊中。

亚马逊说她其实是去给四号房换床单,但必须过来看看他是否心悦诚服了。

“心悦诚服?”

关于狮心王理查的德行。

“连理查一世我都还没研究完呢。不过,让四号房多等一会儿,和我说说关于理查三世你知道什么。”

“哦,那些可怜的羔羊。”她说,硕大的牛眼溢满怜悯。

“谁?”

“那两个弱不禁风的小男孩。这曾经是我小时候的噩梦,总觉得有人会在我睡着后进来用枕头捂住我的脸。”

“他就是这么干的吗?我是说那个凶手。”

“哦,当然。您不知道吗?詹姆斯·泰瑞尔爵士趁整个朝廷都在沃维克时骑马跑回了伦敦,命令代顿和弗瑞斯特杀死了男孩,然后把他们埋在某个楼梯底下,压上了一大堆石头。”

“你借给我的书里可没提到这些。”

“哦,那些是应付考试的历史,您知道的。在这种官样书中你看不到真正有趣的历史。”

“那么,泰瑞尔的这些精彩八卦你又是从哪儿听说的?能告诉我吗?”

“这不是八卦。”她受到了伤害,“托马斯·摩尔爵士关于他同时代人的记载中就有。历史上再没有比托马斯·摩尔爵士更值得尊敬信赖的人,您不这么认为吗?”

“没错。与托马斯爵士争执是失礼的。”

“那好,托马斯爵士就是这么说的。再说了,他就活在那个时代,认识所有他提到的人。”

“包括代顿和弗瑞斯特?”

“不,当然不。我是说理查,还有可怜的王后和其他那些人。”

“王后?理查的王后?”

“没错。”

“为什么说可怜?”

“理查让她过着可怕的生活。他们说他给她下了毒。理查想娶自己的侄女。”

“为什么?”

“因为她是王位的继承人。”

“我明白了。理查除掉了两个男孩,然后企图迎娶他们的姐姐。”

“是的。他没法娶两个男孩中的哪一个,您知道的。”

“不。我想即便是理查三世也不会有这种念头。”

“所以他想娶伊丽莎白,这样能感觉在王位上坐得更安稳些。当然了,事实上是她嫁给了他的继承者。她是伊丽莎白女王的祖母。想到伊丽莎白身上多少流着些金雀花的血我就觉得欣慰。我始终不大喜欢都铎家族。好了,我必须走了,要不没法在护士长巡房前把四号房收拾干净。”

“那将是世界末日。”

“那将是我的末日。”她说,随即离去。

格兰特重新从书堆上拿起她留下的书,试图给玫瑰战争整理出个头绪。他失败了。军队进攻,溃败。约克家族与兰开斯特家族以令人目眩的循环交替充当着胜利者,正如一群碰碰车在场地中碰撞回旋一样毫无意义。

不过,在格兰特看来这场混战是不可避免的,它的毒菌早于近一百年前、当王位继承线因理查二世被废黜而中断时就已播下。格兰特了解这些,因为他年轻时曾在新剧院看过《波尔多的理查》,看过四遍。篡位的兰开斯特家族统治了英格兰三代:波尔多的理查时期的亨利命运多舛但还算有所作为,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尔王子用阿金科特战役的荣耀拴住民众的热诚,他的儿子却是昏庸无能之辈。可怜的亨利六世任他那些无能的朋友在法国摧毁着他的功绩,而自己则忙于在伊顿的新投资,还哀求宫中的贵妇将胸口多遮挡一些;眼见如此,难怪人们会渴望王位继承回归正统。

所有三代兰开斯特都是令人生厌的狂热盲信者,这与随着理查二世而逝去的那个信奉自由主义的朝廷恰成对比。理查互不侵犯的政策几乎在一夜间就变成对异教徒的焚烧屠杀。异教徒们被焚烧了三代。难怪如此广泛的不满怒火会在街头民众心中蔓延开来。

尤其是在那时人们眼前出现了约克公爵。他能干、明智、有影响力、有天分,是出身正派的王子、理查二世的血亲。人们也许没有渴盼约克取代可怜的笨亨利,但确实希望他能来治理国家,收拾乱局。

约克尝试了,费尽心力却死于征战。作为结果,他的家人在放逐与避难间度过漫长的时日。

当喧嚣与骚动归于沉寂,登上英格兰王座的倒是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他的儿子,这个国家快乐地回到那个身材高大、头发浅黄、天性风流、容貌出众而又精明过人的年轻人——爱德华四世——的统治下。

这基本是格兰特对玫瑰战争所能了解的一切。

他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看见护士长站在屋子中间。

“我敲过门。”她说,“但你看得太入迷了。”

她站在那里,瘦削而冷淡,带着一种迥异但媲美玛尔塔的端庄,白色袖口环衬的双手随意相握,放在纤细的腰前,白色的口罩展示出不可侵犯的尊严。她身上唯一的饰物是那个银质身份徽章。格兰特怀疑,世界上是否还有哪种仪态能比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所表现出的更不可动摇。

“我在看历史。”格兰特说,“搞得太晚了。”

“很好的选择。”护士长说,“历史有助于让人客观看待事物。”她的视线扫过画像,“你是约克派还是兰开斯特派?”

“这么说你知道画上的人?”

“哦,当然。当实习护士时我经常去国家画廊。我没有多少钱,脚又很疼。画廊里既暖和又安静,还有很多座位。”她淡淡一笑,从眼下的状态回想起那个曾经年轻、疲惫而又勤奋的自己。“我最喜欢肖像画廊,因为它能给人近似阅读历史的均衡感。所有当年风云一时的人物,所剩下的只有名字。一切不过是画布和颜料。那时我看过不少肖像画。”她的思绪回到眼前的肖像上,“一个最不快乐的人。”她说。

“我的外科医生说他有小儿麻痹症。”

“小儿麻痹症?”她斟酌着,“也许。以前我倒没想到过。但在我看来这像是一种极度的不快乐。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快乐的、绝望的脸,虽然我见过不少不快乐的脸。”

“这么说你认为这幅肖像画于谋杀之后?”

“没错。显然如此。他不是一个放得下心事的人。不是那种想得开的人。他肯定很清楚自己的罪行有多么……可憎。”

“你认为他是那种已经厌倦自我的人?”

“说得太对了!没错,就是那种曾经欲望太强、之后发现自己付出代价太高的人。”

“这么说你不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

“不,绝不。恶棍不会自责,而那张脸上充满了最可怕的痛苦。”

他们审视着画像,沉默片刻。

“这肯定是报应,你知道。很快他就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再加上他妻子的死。他的个人世界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化为乌有。这看起来绝对像是神的判决。”

“他会在乎自己的妻子吗?”

“她是他的表妹,两人从小就认识。所以说,无论他是否爱她,她总是个伴儿。当你坐上王位,能有个伴儿我想该是天大的幸运。现在我必须走了,去看看我的医院运转得如何。我还没顾上问本来想要问的事。本来想问问今天早上你觉得怎么样。不过,既然有闲心研究一个四百年前的死人,看来你精神不错。”

她始终保持着格兰特第一眼看到她时的姿势。现在,带着依旧淡定的微笑,双手仍然微扣在腰带前。她移步出门,举止间具有一种脱俗的静穆,像一位修女,又像一位王后。 UELYT0fdBflvvKb31vAa46M2ah+/9vVkbYnPuXko48lmMh7j/tfEwND53qXWFL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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