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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到下午茶时,他们才带着五条不起眼的鳟鱼饥肠辘辘地回到家。帕特为这几条可怜巴巴的瘦小鳟鱼千方百计地寻找借口。他解释说:在这样的天气里,除了可以抓到几条“愚蠢”的小鱼外,不可能有什么收获。那些聪明的鱼在这样的天气里精明极了,根本不会上钩。在回克卢恩最后那半英里路上,他们就像要回家的马儿一样归心似箭。一路上,特帕就像只小山羊,从一块草地蹿到另一块草地,一改刚出来时的沉默不语,变得健谈起来。眼前这个世界和伦敦河仿佛退得像星空一般遥远,格兰特的心情格外舒畅,这会儿就是让他做王公贵族他也不愿意。

但是当他们回到克卢恩,在挂着小旗的家门口擦鞋的时候,格兰特意识到自己急于想看到那份报纸。因为他一向讨厌别人做事不理智,不知自己怎么也会如此,所以他仔细把鞋又擦了一遍。

“老兄,你可真够特别的!”帕特一边说,一边把鞋在鞋垫上草草地擦了一下。

“一个人穿着满是泥浆的鞋进屋,那太粗野了。”

“粗野?”帕特问,就像格兰特想象的那样,他把清洁看做是只有女人才会关注的事。

“是啊,那是邋遢、不成熟的表现。”

“哼!”帕特不服气地说,但还是偷偷地把鞋子又擦了擦。

“这破房子连几块泥巴都承受不了。”他为了再次表明自己的独立,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就像入侵的军队一样,雄赳赳地冲进客厅。

在客厅里,汤米正在往热松饼上淋蜂蜜,劳拉正在倒茶,帕特的小妹妹布丽吉特正坐在地板上用那几块积木拼装一套新东西,那只猎狗正围着桌子团团转。这里除了闪闪的炉火和白天明媚的阳光外,整个画面仍和昨晚一模一样。哦,有一点不同。在这个房间的某个地方应该有一份至关重要的报纸。

劳拉看到他的目光在四处里搜寻,于是问他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是的,我在找那份报纸。”

“哦,贝拉拿去看了。”贝拉是他们的厨师,“如果你想看,午茶后我到她那儿去拿回来。”

有那么一刻,他有些恼火,对劳拉有些不耐烦。她太满足于现状了,只会在这儿守着她的城堡,茶桌上摆满了食物,腰也胖了一小圈,有一对健康的儿女,体贴的丈夫汤米,心里充满了安全感,实在是太幸福了。要是让她时不时地遭遇一个恶魔,并要与之搏斗,或是把她抛在无着落的外部空间,在某个无底洞中待上一会儿可能会对她有好处。但是他意识到自己这些想法太荒唐。他知道情况并非如此。劳拉幸福但并不满足现状,克卢恩也不是个可以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那两只黑白相间花纹的小狗摇着尾巴在大门口欢迎他们的到来。过去,它们可能会叫什么摩西、格兰或是特瑞姆之类的名字。可是现在人们叫他们汤格或赞格。早在很久以前,钦温河水就已经流进这条特利河了。再也没有象牙塔了。

“当然还有《时代》杂志,”劳拉说,“但是一般都是过期的,所以你可能已经看过了。”

“小个子阿奇是什么人?”他在桌旁坐下问道。

“这么说你已经见到阿奇·布朗了,是吗?”汤米说着,拍了拍热乎乎的松饼,又舔了舔从上面流下来的蜂蜜。

“他就叫这个名字吗?”

“过去是,从他自封为盖尔族王国的首领以来,他就给自己取名叫吉里斯别格·麦克布鲁斯恩。他到旅馆去住宿非常不受欢迎。”

“为什么?”

“如果要打发小厮去旅店找一个叫吉里斯别格·麦克布鲁斯恩这个名字的人,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根本不会让他在我这儿留宿。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在用盖尔族语写叙事诗——据他讲。两年前他还不懂盖尔语呢,所以我认为这诗根本不会有什么进展。他过去是属于那种东游西逛,高谈阔论的人。你是知道的,那些苏格兰低地的男孩,他一直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是在那儿混了那么多年,一无所获,竞争太激烈了。所以他认定苏格兰低地人讲的都是已经贬值的英语,理应受到谴责。没有什么比回归这种‘古老的语言’——一种真正的语言——更加重要的了。于是他甘愿屈就到格拉斯哥去听一个银行职员讲课,并拼命苦学盖尔语。他时常会跑到后门找厨娘贝拉,用盖尔语和她讲话。可是贝拉说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她认为阿奇‘脑子不正常’。”

“阿奇·布朗的脑子什么毛病也没有。”劳拉言辞尖刻地说,“如果他不是很有头脑地给自己想出这么个角色,他现在可能正在某个穷乡僻壤教书,甚至连学校的督学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可无论如何他在这儿很引人注目。”格兰特说。

“他在讲台上就更糟了。他就像旅行者买来留做纪念的可怕的娃娃,和苏格兰人差不多。”

“难道他不是苏格兰人?”

“不是,他身上没一点儿苏格兰血统。他父亲是利物浦人,妈妈是爱尔兰人。”

“真奇怪,怎么所有最激进的爱国分子都是混血儿。”格兰特说,“我认为他和那些仇恨外国人的、说盖尔语的本地人在一起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还有个更大的障碍呢。”

“什么障碍?”

“他有浓重的格拉斯哥口音。”

“是啊,那可真够讨厌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每次他一开口,听众就会觉得有被格拉斯哥人统治的可能,那样的话命运会比死还可怕。”

“当他谈到苏格兰群岛的美景时会提到某种会歌唱的沙。你知道这方面的事吗?”

汤米对这不感兴趣,他淡淡地说:“我听说好像在巴拉、班尼瑞,或其他某个地方有这种会歌唱的沙。”

“他说在克拉达有。”

“是的,可能克拉达有。你认为德伍湖的船还能持续一两季吗?”

“现在我可以去贝拉那儿拿《号角》报吗?”帕特问,他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四个松饼、一大块蛋糕,速度之快仿佛牧羊犬乘人不备一口吞下偷来的食物。

“如果她已经看完了的话。”他妈妈说。

“嗯,这么长时间,她早该看完了,”帕特说,“她一般只看关于星星的那一版。”

“星星?”当帕特走出去关上门后,格兰特问,“是关于电影明星吗?”

“不,”劳拉说,“是关于‘熊星座和同类星座的事’。”

“哦,据说人们每天的运气都是由天上的天狼星、织女星等众多星宿安排好了的。”

“是啊,她说在莱维斯岛,人们每天都等待这个先知的预言。每天能从报上预知未来,这倒是蛮方便的事。”

“那帕特想要《号角》报做什么?”

“当然是看连环画了。其中有两个角色,一个叫托利,一个叫史尼比,我记不清他们是鸭子还是兔子。”

因此,格兰特不得不等到帕特看完托利和史尼比的故事,才能看到那份报纸。这时劳拉和汤米都起身走开。一个去了厨房,另一个到外面去了。客厅里只剩下他和一个坐在垫子上闷声不响重组宝藏的孩子。这孩子一直在不停地重新组装她那些宝贝。格兰特庄重地从帕特手中接过那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等帕特一走开,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报纸。那是一份苏格兰新闻报,除了中缝之外,刊登的大部分是当地教区的新闻。可是好像没有提到昨天铁路上发生的那件事。他来来回回地反复翻看查找,像一只在丛林里寻觅目标的猎狗一样,把每片野草都搜了个遍,连那些无关紧要的小消息也不漏掉。最后他还真找到了:在一个专栏底部有很小的一段话,而且竟然和什么自行车事故、百岁纪念之类的消息登在一起,用一个毫不引人注意的标题写道:“一名男子死于火车上。”在标题下面是简明的陈述:

昨天早上,“高地飞行”列车刚刚抵达目的地,有人发现有一名乘客——一名年轻的法国人,名叫查尔斯·马丁——已于夜间在火车上死去。据悉死者死亡原因应属自然死亡。但是因为此人死在苏格兰,所以尸体将被运回伦敦做进一步查验。

“法国人!”格兰特禁不住惊叫起来,以致使一直在专心摆弄宝贝的布丽吉特也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法国人?肯定不是!肯定不是的!

这张脸很像。可能是吧。看那张面孔很有可能。但是那字体又不像。那字像英国小学生写的。

要么就是那张报纸根本不是7B的?

难道报纸也是他捡来的?也许是他上火车前,在吃饭的那家饭馆里捡到的。车站餐厅的椅子上经常会有在那儿吃饭的人丢弃的报纸。要么是他从家里、他房间里,或在他住过的某个地方带来的。这份报纸很可能是他不经意间带在身边的。

当然,他可能是在英格兰读过书的法国人,所以他以圆圆的不规范的手写体取代了法国人惯用的优雅、稍斜、细长的字体。这与认定7B就是用铅笔写那些诗句的作者基本上并无矛盾之处。

但这件事还是有些奇怪。

然而,无论发生猝死这样的事有多自然,重要的是这件事很奇怪。他第一次看到7B时,正巧是他自己的状况无法与他的专业素养相结合的时候,那时,他与这个世界也是完全隔绝的,以致当时他认为这事和任何其他因酗酒致死的平民没什么两样:7B对他来说只是个在火车上酗酒致死,并受到卧铺车厢服务员粗暴对待的年轻人而已。现在他的身份可大不相同了。他成了死者的见证人,询问的目标。这是个很专业的事情,是受法律规章限制的事,是需要审慎考虑,并根据法律条文按程序处理进行的事。格兰特突然想到按正规的办案方式来说,他无意间拿走的那份报纸可能有点不合理。尽管那不是故意的,只是偶然为之,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分析这事的话,可能会认为是在转移证据。

当格兰特内心正为这件事纠结的时候,劳拉从厨房过来说:“阿伦,我想要你帮我做件事。”

她拿起针线筐,把它放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愿意为你效劳。”

“帕特坚持不肯做一件事,我想让你和他谈谈。你在他心目中可是个英雄,他会听你的。”

“该不会碰巧是献花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的?他已经和你说过这事了?”

“今天早上在湖边时他提起过。”

“你不会站在他那边的,对吗?”

“有你在后面管教他呢!我怎么会站到他那边呢。要我说,献花是一件很荣耀的事。”

“你说服他了吗?”

“没有。他认为整件事都‘无聊透顶’。”

“的确是这样。这个会堂已经非正式地使用了好几个星期。但它是这儿的人花了很多钱和很多气力才建起来的。只有大张旗鼓办个开张仪式才好。”

“但是一定要让帕特献花吗?”

“是啊。如果他不去献花的话,只有叫麦克法迪恩去做了。”

“劳拉,你真让我感到震惊。”

“如果你看到麦克法迪恩·威利那副样子,你就不会震惊了。他就像一只患了象皮病的青蛙,袜子总是往下掉。这本来该是由小姑娘做的事,可是在这峡谷小村里,根本找不到年龄合适的女孩。所以这事就落到帕特和麦克菲恩·威利头上了。而且除去帕特更为体面这个因素,这件事也应该由克卢恩人来做。不要再问为什么了,不要再说什么我使你震惊之类的话。你就仔细想想,怎么才能说服帕特去做这事吧。”

“我试试看吧。”格兰特说着,朝她笑了笑,“那个子爵夫人是谁?”

“是肯塔伦夫人。”

“是子爵的遗孀吗?”

“你的意思是寡妇喽。对,目前为止她还是单身。她的孩子还不到结婚年龄。”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她上学那会儿和我是同学,在圣·路易莎。”

“哦,是胁迫的!原来你是靠老交情强迫她来的。”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劳拉说,“她很愿意帮忙做这事。她是个很可爱的人。”

“要说服帕特做这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让子爵夫人在帕特眼中显得很有魅力。”

“她长得相当迷人。”

“我指的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要让她在帕特崇拜的事上在行。”

“她对飞虫倒是很在行。”劳拉疑惑地说,“但是我不知道帕特会不会欣赏她这一点,他认为不会钓鱼的人都有些不正常。”

“我想你不会认为她有革命者倾向吧。”

“哦,革命者!”劳拉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地说,“这倒是个好主意。革命者!她过去常有点‘左倾’。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气气迈尔斯和乔治娜——她的父母。对这种事她从没认真过,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她长得太漂亮了,根本不需要为这类事烦心。但是我可以在这件事上做点儿文章。对,我们可以让她暂时扮作一个革命者。”

女人真是什么离奇的办法都想得出来。格兰特一边想,一边看着她缝补毛线袜的针来回闪动。然后他的思绪又回到自己的问题上。直到上床睡觉,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但是在睡着前,他已作出决定,明天早上要给布莱斯写封信,告诉他从各方面看,他都来到了一个很健康的环境,他希望自己的身体会比医生预计的提早康复。但是在康复过程中,他会利用这个机会纠正自己的过失,把错拿的报纸上的信息转达给相关部门。

由于空气新鲜得令人安心,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他睡得很熟,中间从未醒过。等他一觉醒来,发现周围异常宁静。这宁静不仅限于室外,房子本身也静得很,好像没有人。格兰特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今天邮差不会来,他不得不自己到斯库恩去寄信。

吃早饭时,他问汤米是不是可以把车借他用一下,他要去斯库恩邮寄一封很重要的信。劳拉听说之后主动提出开车送他去。所以一吃完早饭,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写信。他仔细地斟酌着字句直到完全满意。在信中,他把车上遇到7B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叙述了一遍。他说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把工作完全抛诸脑后,因为这次旅程在最后要下车的一刻看到了一个死人。他看到卧铺车厢的服务员正恼怒地拼命摇晃这人。显然他以为这人睡过了头,试图叫醒他。不过,谢天谢地,幸好这不关他什么事。他和这事唯一的关联就是他不经意间从那个车厢里拿走了一份报纸。他是在吃早饭时无意中发现这报纸夹在其他的报纸中。那是份《号角》报。如果不是在重大新闻缝隙间发现某人用铅笔写的一首小诗,他会想当然地认为这是自己的报纸。这诗是用英语写的,字是英文手写体。很有可能这诗根本不是出自这名死者之手。他知道现在伦敦正对此案进行调查,如果布莱斯认为这个线索很重要,他可以把这条信息转交给有关当局。

再下楼时,他发现安息日的气氛完全被破坏了,家里充满了火药味,战争仿佛一触即发。帕特发现有人要去斯库恩(在他这个乡下孩子的眼里,礼拜日的斯库恩就是个热闹的大都会),他也要去。可是,他妈妈却坚持要他像平常一样去主日学校。

“能搭车去学校应该高兴才是,”她说,“怎么还嘟嘟囔囔地抱怨不想去。”

格兰特想,用“抱怨”这个词不足以描述帕特心里被点燃的反抗之火。他激动地反抗着,仿佛一辆已经发动了的汽车。

“如果我们不是碰巧要去斯库恩,你就得像平常一样走到教堂。”她提醒他说。

“哼,谁在意走路啊!达吉和我,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好好聊聊呢。”达吉是那个牧羊人的儿子,“我可以去斯库恩玩,却偏要我去主日学校,那才是浪费时间呢。这不公平。”

“帕特,我可不准你把去主日学校看做是浪费时间。”

“如果你不关心我,就当没有我好了。就让我身体慢慢垮掉,死掉算了。”

“哦,这从何说起呢?”

“因为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嘛!”

她听到这儿笑了起来。“帕特,亏你想得出来。”但这时候嘲笑帕特总归不太好。他可严肃着呢。

“好吧,你笑,笑吧!”他气呼呼地说,“你们就等着星期天去教堂在我的墓上放花圈吧。那就是你礼拜日要做的事,而不是去斯库恩。”

“我没想过做那么奢侈的事。以后路过那儿的时候,我会不时地在你的墓上放上几朵雏菊什么的。这你放心,我会做到的。赶快去拿围巾,你用得上。”

“这种天气戴围巾!已经三月份了!”

“天气还很冷,拿着围巾,这样你才不至于衰弱而死。”

“你还在乎我的身体吗?还是去关心你和你的雏菊吧。格兰特家的人总是那么恶毒,恶毒!我很高兴我是兰金家的人,不必穿他们那可怕的红格裙子。”帕特穿的那破旧的绿裙子是麦新泰尔式的,配他那头红头发比穿那件花里胡哨的格呢裙好多了。那是汤米妈妈一贯的主张之一。她作为一个典型的麦新泰尔人,看到孙子能穿上她所谓的“文明服饰”,自然会很高兴。

他气呼呼地一路把脚踏得啪啪响,爬进车后座,坐在那里生闷气,并把那讨厌的围巾随手扔在车后座的杂物堆里。

“异教徒不应该去教堂。”他说,当他们的车子沿着沙石路慢慢驶进大门口时,轮胎把松动的沙石压得四处飞溅。

“谁是异教徒?”他妈妈问道,她的心思都在路上。

“我。我是个伊斯兰教教徒。”

“那你就更需要去基督教堂教化一下了。帕特,把大门打开。”

“我可不想被教化。我就这样很好。”他为他们撑着大门,让车开进来,随后又把大门关上。“我不赞成《圣经》里的一些说法。”他说着,又钻进车子里。

“那么你也不可能成为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教徒。”

“为什么不能?”

“他们有些教义和《圣经》里的相同。”

“我敢打赌,他们不会有大卫这个人!”

“难道你不喜欢大卫吗?”格兰特说。

“一个可怜的、多愁善感的家伙,像个小丫头片子似的,又唱又跳。在《旧约全书》里没有一个我信得过、可以一起去集市卖羊的人。”

他直挺挺地坐在后座中间,情绪激动得难以平静。他那阴郁的眼睛愤愤不平地望着前面的路,有些心不在焉。格兰特想,如果遇到这种状况自己可能也会蹲在一个角落里生闷气。他很高兴这个小兄弟是一个粗鲁的、遇到不满一点就着的直脾气,而不是那种小心眼儿、遇到不如意就一蹶不振的可怜虫。

这个伤心的异教徒下了车往教堂走时,仍一副气呼呼、怒气未消的样子。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侧门,和一群孩子会合了。

“他现在这副样子能好好待在那儿吗?”当劳拉再次发动车准备离开时,格兰特问。

“哦,会的。你知道他真的喜欢这儿。当然道格拉斯会在那儿。那是他的约拿单。如果哪一天他不能向达吉发号施令,那这一天才叫白白浪费了呢。他早料到我不会让他去斯库恩,他只不过是试探一下。”

“试探得不错,像真的似的。”

“是啊,帕特很有表演天分。”

他们又开出两英里路,他不再想帕特的事。可这时刚刚淡忘帕特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车里,是被关在车里。他立刻从一个观赏风景、宽容、风趣的成年人,变成了毫无理性、行为古怪的孩子,一个正惊恐地望着向他逼近的巨人、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着的孩子。

他把自己这侧的车窗完全打开说:“如果你觉得风太大,就告诉我。”

“你在伦敦生活的时间太长了。”她说。

“怎么说?”

“只有住在城里的人才这么迷恋新鲜空气。乡下人反倒喜欢从宽阔的户外转到一个好的室内环境中。”

“如果你喜欢那样,我可以把窗户摇上来。”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不愿意。

“不用,当然不必关上。”说完,便开始谈他们订购的新车。

于是他脑子里原来的论战又开始了,还是那熟悉的争论方式,还是那熟悉的招数,还是那样巧言善辩。他一面看到窗户已经开了,提醒自己这只是一辆汽车,随时都可以停下来,不必担心;一面又希望自己不要去想眼前的事物。他不断说服自己,现在还活着已经是很幸运了。但是他心里的恐慌还是伴着一种可恶的威胁,像潮水一样向他步步紧逼,就如同一股邪恶的暗流,不停沉渣泛起,循环往复,搅得他一刻也不得安宁。现在这股暗流聚集、拥塞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股暗流又涌到嗓子眼,在他气管里翻腾,好像有把钳子紧紧地卡着他的脖子,再过一会儿就要涌到嘴里了。

“拉拉,快停车!”

“停车?”她吃惊地问。

“是的,快停车。”

她把车停下来。他双腿颤抖着走出车外,站在干涸的石渠旁,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

“你感觉不舒服吗,阿伦?”她焦急地问。

“不是,我只是想下车。”

“哦。”她松了一口气说,“只是这样啊!”

“什么叫只是这样啊?”

“是啊。不过是有些幽闭恐惧症而已,我还担心你生病了呢。”

“这么说你认为这不算病?”他痛苦地说。

“当然不算病了。有一次有人带我去看塞德山洞,我差点儿被吓死。以前我从没进过山洞。”她关掉发动机,背对着他坐在路边的圆石上。“以前我只见过那种我们称之为岩洞的兔子窝,”她拿起烟盒递给他,“从来没真到地底下去过,而且我不介意去那儿看看。当时我很高兴,盼着快点儿去。可进洞只走了半英里,我突然感到很恐惧,吓出了一身汗。你经常会这样吗?”

“是的。”

“你知道吗?你是唯一有时还会叫我拉拉的人。我们已经渐渐变老了。”

他往四周看看,又俯身看看她,脸上紧张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我不知道你除了怕老鼠之外,还怕过什么。”

“哦,是的。我害怕很多东西。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只要不是傻瓜,都会害怕。我能保持平静是因为我过着平静的生活,吃穿不愁才长胖了。如果我像你那样工作过于劳累,我一定会变成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很可能会同时患上幽闭恐惧症和广场恐惧症,创造医学病史。当然一个人如果专注于某件事情,可以让他得到莫大的安慰。”

他从倚着的墙边转回身,走到她身旁坐下说:“你看。”然后伸出拿着香烟不停颤抖的手。

“哦!可怜的阿伦。”

“真是可怜的阿伦。”他表示同意,“这不是一个从地下半英里漆黑的山洞里出来的人,而是在晴朗的星期天,坐在敞着窗户的小汽车里,在一个自由的国度,行驶在开阔乡间路上的人,竟会这样。”

“当然不是的。”

“不是?”

“那是因为你四年来不断超负荷地工作,太过尽职尽责,所以才会这样。你一直是个工作专心、尽忠职守的人,所以才会感到非常疲惫。你宁愿有那么点幽闭恐惧症呢,还是中风呢?”

“中风?”

“如果你在工作中把自己累得半死,那么在某种程度上,你就得付出些代价。你宁愿在身体上付出代价,患上常见的高血压或心脏病吗?我想害怕被关在汽车里,总比被困在轮椅上让人四处推着走要好吧。现在你害怕了,还可以把车停下来。如果你一想到要回封闭的车里就害怕,我可以一个人开车去斯库恩替你寄信,回程时再来接你。”

“哦,不必那样。我还行,可以继续坐车走。”

“最好别勉强撑着。”

“你在赛德峡谷地下一英里的岩洞里喊叫了吗?”

“没有。但我不毕竟是劳累过度到病态的人。”

他突然笑起来。“被称为病态,或者被人家用这种口气称为病态型的人还挺欣慰的。”

“你还记得我们在瓦里兹那天吗?下雨那回,我们去参观博物馆,在那里看到瓶子里放的那些标本。”

“是的,当然记得。你在外面的人行道上还恶心得直吐呢!”

“好了,还说我呢。我们午饭吃羊心的时候,你也直呕。因为你眼看着他们把它塞到瓶子里的。”她立刻说。

“拉拉,亲爱的。”他说着,开始大笑起来,“你根本没长大,还像个孩子。”

“哦,太好了。你还可以笑,即便是在嘲笑我也好。”她说,突然捕捉到他们童年斗嘴的感觉,“如果你想继续走,就告诉我。”

“现在就走。”

“现在?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我发现被称为病理标本有极好的治疗功效。”

“那么,下一次可不要等到要窒息了才告诉我。”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自己这么快就恢复了信心,是她知道这病是一种窒息症状,还是她能坦然接受他这种不理性的行为呢? cRdFP+4deOK59+07ZxJ7z4/B5CmVJIKLsdLvo5M28rBy3TZ8/4l1n+yZxGRNr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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