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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没想到汤米这么自然地接受了他,随着车向山里行进,格兰特的心情也越发的平静了。汤米和群山都接纳了他;他们以一种超然和善良的心支持着他;以一种熟悉、平静的心态迎接着他的到来。这是个阴沉、静谧的早晨。沿途的山峦整洁而空旷,一眼望去,只见不毛的田野周围是整齐的灰墙,整齐的沟渠旁立着光秃秃的篱笆。沿途的乡村还没有万物复苏的迹象。偶尔在沟渠旁会看到一株柳树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儿鲜活的新绿。

一切都会好的。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需要这广阔宁静的环境,需要这空间和这安宁的气氛。他几乎忘记这是一个多么温馨、多么令人身心愉悦的地方。附近的小山绵延舒缓,一片翠绿,下面更远处是一片片碧蓝的湖水,后面苏格兰高地长长的防护堤在宁静天空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洁白、悠远。

“那河水很浅,对吗?”当他们沿着特利湖开进山谷时,格兰特说。他突然恐慌起来。

这阵子他经常会出现这种状况。前一刻还是个理智、自由、沉着的正常人,下一刻会毫无来由地变得慌乱无助。他把双手紧压在一起,迫使自己不至于冲动得打开车门,而是尽量倾听汤米在说些什么。好几个星期没有雨水了。他们这儿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下雨了。不如就想想这缺水的事儿吧。缺少雨水,这的确很重要。那样的话,他的钓鱼计划就要泡汤了。他来克卢恩的目的就是钓鱼。如果没有雨,那鱼还怎么游,没有水它们就活不成了。哦,上帝,求你帮帮我,不要让汤米停下来!哦,没有水。聪明的做法就是想钓鱼的事儿。如果这里几个星期都没下雨,想必也该下了,不是吗?你怎么能让朋友把车停下来,让他看到你这副样子?既然你这么难受,为什么不能请他立刻把车停下来?这样你就可以从这密闭的小空间出去透透气了呀!看看那条河。就看着那条河,想想有关那条河的事。去年你就在那儿逮到了一条很棒的鱼。帕特就是在那儿坐在岩石上,一不小心滑下去,只靠裤子的屁股部分吊在那里。

“这鱼和你曾见过的在清澈河水里游泳的那种一样漂亮吗?”汤米说。

河边的榛树为灰绿色的荒野涂上了淡紫色的斑点。夏天时,微风吹动榛叶发出的沙沙声会伴着淙淙流淌的河水一起歌唱。可此时它们却默默驻足在杂草丛生的淡红色灌木中纹丝不动。

汤米看着河水的状况,也注意到那光秃秃的榛树枝,但作为父亲,他是不会去想什么夏日午后的美景的。

“帕特发现自己是个预言家。”

这样也许更好,就想想帕特,说说帕特的事也许更好。

“这房子里到处散落着各种形状、长短不一的树枝。”

“他发现什么东西了吗?”如果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帕特的事上也许就没事了。

“他在客厅壁炉底下发现了金子,在楼下的浴室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和两口井。”

“那井在哪儿?”现在可能快到了,没多远了吧,离苏格兰峡谷和克卢恩地界还有五英里。

“在餐厅的地板底下有一个,另一个在厨房过道的下面。”

“我想你们应该没有挖客厅壁炉底下吧!”车窗大开着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这并不是真正密闭的空间,根本算不上是密闭的空间。

“我们没有挖那儿。他对那件事非常恼火,他说我是个老古板。”

“老古板?”

“是啊,这是他最近常用的词儿。我明白那意思就是很令人讨厌。”

“他从哪儿学了这么个词?”他会坚持撑到拐角那边的桦树林,然后就让汤米停下。

“不清楚,可能是去年从某个讲通神论的女人那儿学来的。”

他为什么怕汤米知道他的病呢?这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啊。即使他是个瘫痪的梅毒病人,也会接受汤米的帮助和同情。他为什么不愿让汤米知道他常因某种不存在的事物惊恐得汗流浃背?或许他可以蒙骗过去?或许他可以让汤米停一会儿,就说他要欣赏一下风景。

桦树林到了。至少他已经撑了这么远了。

他可以撑到河流拐弯的那条路上,再借故说要看看那里的河水。这听上去比看风景似乎更合情理。说看河,汤米可能会欣然同意,可要说是看风景,他可能会不情愿。

又撑了五十秒钟。又过了一秒、两秒、三、四……

现在是时候了。

“今年冬天我们在那个池塘里失去了两只羊。”当车拐过弯时汤米说。

已经太迟了。

还可以找个什么借口呢?现在快到克卢恩了,再想找什么理由也不太容易了。

他甚至连根烟都不敢点,害怕手会抖得太厉害。

也许只要做点什么,无论什么都行……

他从身边的座位上拿起那卷报纸,胡乱而毫无目的地重新整理着。这时他注意到那张《信号报》不见了。他原本打算随身带着它。因为那上面的“短评”栏里有首试验性的小诗。可他一定是把它落在旅馆的餐厅里了。哦,算了,没关系。那报纸已给他的早餐增添了乐趣。报纸的主人不再需要它了,他已经拥有了理想的天堂,可以忘却一切了。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他的手仍无法控制地抖动,身上不停地冒汗。他仍在与恶魔抗争,无法享受早上清新的空气,以及这仁慈的土地和晴空下可爱的苏格兰高地美景。

他第一次感到纳闷,是什么促使这个年轻人跑到北方来?

大概没有谁会订了头等卧铺,就为把自己喝得醉死在车上吧。他一定有明确的目的地。他有事,要达成某种愿望,应该是有目的而来的。

他为什么选这么阴冷的淡季到北方来呢?是来钓鱼?来爬山?据他回忆,那个卧铺车厢里给他的印象好像是空荡荡的。可能他把沉重的行李放在铺位底下,要么就是放在行李车上了。除了运动之外,到那儿还能做什么呢?

是出差吗?

瞧他那张脸不像,不会。

他是个演员?一个画家?有这可能。他是一个要到船上报到的水手?或是要去某个海军基地?这很有可能。这张脸很像是在舰桥上工作的人,很健康。那一定是一艘小船,而且是行进速度非常快,在海上任何恶劣情境下都可以航行的那种。

倒底会有什么原因呢?是什么让这个长着率真眉毛,黑黑瘦瘦、酷爱喝酒的年轻人在三月初这阴冷的季节跑到高地来?难道是因为威士忌短缺,他还想做笔非法生意?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会有那么容易吗?做这种事可不像在爱尔兰那么容易,因为这儿没人愿意做违法的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旦生意做成了,那你可会大赚一笔。他几乎希望能早点把这主意告诉这个年轻人。或许那样,昨天晚上他就能坐在这个年轻人对面的餐桌旁,看着对方在想到自己蔑视法律得到美酒时两眼放光的美滋滋的样子。他真希望能和这个诗人谈谈,和他交换一下看法,弄清情况。如果昨天晚上有人和他谈话的话,那么也许在这明媚的早晨他还活着,仍是这美好世界的一部分,仍会为它带来智慧与希望,而不是……

“他就在那过街天桥下的池塘里叉鱼。”汤米这样结束了他的故事。

格兰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发现它们居然没有抖。

那个死了的年轻人没能拯救自己,却挽救了他。他抬起头,望着前面克卢恩那所白房子。它坐落在绿色的山坳里,除了旁边有遮风挡雨的枞木板竖立相伴外,它在空旷的景色中犹如一个深绿色的羊毛工艺品。一缕淡蓝色的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渐渐汇入静谧的天空中。这里真是平和宁静。

当他们的车子从大道开进沙石铺就的小路时,他看到劳拉走出门来,站在门口等他们。她在朝他们挥手。放下挥动的手臂时,她习惯性地将散在额头前的一小撮头发往耳后别一别。这熟悉的动作让沮丧的格兰特备感温馨。劳拉小时候就常常在小小的巴顿其站台等他,也是这样挥挥手,然后把那缕头发别一下。现在还是同一缕头发。

“该死,”汤米说,“我忘了帮她寄信了。如果她不问,你可别提这事。”

劳拉走上前来,吻了吻格兰特的双颊,仔细打量着他说:“午餐我给你准备了一只美味的鸟,但你看上去好像更需要好好睡一觉,这样对你更好。所以你还是直接上去睡觉吧,睡够了再想吃饭的事。我们有几星期的时间,可以尽情地聊。现在没必要着急,等你休息好了再说也不迟。”

他心里想,只有劳拉能这样自然、成功地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她总是会按客人的需求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她不需要你夸赞她精心准备的午餐,不会暗地里索取回报,她不会劝客人喝本不想喝的茶;不会刻意要人好好洗个热水澡;她甚至不要求刚到的客人先客套地寒暄闲聊一会儿。她会什么也不问,立刻提供他最需要的东西。这会儿格兰特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觉。

他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看上去像个落难的人,或者是劳拉太了解他了。他想他并不介意让劳拉知道自己正被恐惧困扰。但是说来也奇怪,在汤米面前,他总是躲躲闪闪,尽量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软弱。可他却丝毫不介意让劳拉知道这一切。事情本应该是另一种样子的。

“这次我把你安排在另一间卧室了。”她一边带他往楼上走,一边说,“因为西边的那间刚刚装修好,还有点味道。”

他发现她真的胖了一点儿,但是她的脚踝还像原来一样漂亮。这时他意识到,虽然对劳拉的情感依然如故,但从他没想过要向劳拉隐瞒他那幼稚莫名的恐慌,这点证明他和劳拉的关系已不再是恋爱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感了,所以他不需要像一般男人那样要在爱人眼中保持完美的形象。

“大家都认为东边的卧室一大早就能照进阳光。”她说着站在东侧卧室的中间,四下看着,好像以前从没见过似的。“好像是有道理。我认为从这里欣赏外面阳光明媚的景色更好,而且不刺眼睛。”说着,她把大拇指插到腰带里,松了松变得太紧的腰带。

“但是西边的房间过一两天也就没问题了。如果那时你仍想换,还可以换过去。我亲爱的威廉姆斯警官近来怎么样?”

“身体健康,工作也不错。”

他眼前立刻浮现出威廉姆斯腼腆地端坐在威斯特摩兰旅馆大厅茶桌旁的画面。那次他是在和旅馆经理谈完话后出来,恰好碰到劳拉和格兰特正在那儿喝茶,他们邀请他坐下一起喝茶。威廉姆斯和劳拉相处得相当不错。

“你知道每当这个国家出乱子,一想到威廉姆斯警官,我马上确信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我想我总是不能让你放心。”格兰特边说边忙着解开行李。

“倒不完全是那样,无论如何不是那样。每当诸事不顺的时候,你是唯一可以给我安慰的人。”她说了句神秘莫测的话,让他猜不透她的意思,“你想下楼再下,如果不想下来,就待在上面。睡醒之后,按一下铃就好了。”

她离开房间,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随着她的离去,周围变得一片静寂。

他脱掉了衣服,顾不上拉窗帘,便一头倒在床上。但他立刻想,最好还是把那些窗帘拉上,否则这光线可能很快会把他弄醒。于是他勉强睁开眼睛,估测了一下光线亮度。发觉光线根本没照进窗子里,只洒落在窗外。他从枕头上抬起头,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他轻松愉快地重新躺下,静静地聆听着这宁静。这是久违了的宁静。他尽情地享受长期病痛困扰后这难得的宁静。这里与彭特兰海湾之间不是封闭的空间。说到这儿,这里和北极之间也不是封闭的空间。透过敞开的窗户,他可以看到夜晚的天空。虽然灰蒙蒙的,但还有些光亮。天空中有几抹云彩。那片天空没有雨,只有让这世界充满令人惬意的宁静在耳边回响。哦,好吧,如果不能钓鱼,他可以随便散散步。如果情况糟得不能再糟了,他还可以去打兔子。

他看着空中的云彩渐渐暗下来,心里想,劳拉这次会给他介绍个什么样的结婚对象。这真是件奇特的事,当一个男人处于单身,所有的已婚妇女都会联合起来向你发起围攻。如果是婚姻幸福的妇女,像劳拉那样的,她们会认为婚姻是成年男人唯一最佳的生存状态,可以让他们不必再忍受那些明显无能为力的事和相关问题之苦。如果婚姻不如意,她们就会对那些逃避婚姻惩罚的人充满了怨恨。每次他来克卢恩,劳拉总是会细心地为他挑选合适的女性供他考虑。当然,劳拉事先从未说过她们都具备什么样的素质,只是让她们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让他看看她们走路的姿态。这样当他对候选人表示没什么特别兴趣时,既无须后悔,气氛也不会太尴尬,他也不会受到斥责。下次一切照旧,劳拉又会提供新的人选。

他隐隐听到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一种声音,是母鸡慵懒的咕咕声?摆放茶具的碰撞声?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希望那是母鸡在叫,但随后遗憾地认定那是准备下午茶的声音。他必须得起来了。帕特快放学了。布丽吉特睡午觉也该醒了。这是典型的劳拉为人处世的方式。她甚至从不要求格兰特适度夸赞一下她的女儿,也不会要求他说她女儿一年来长大了许多、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漂亮之类的恭维话。她就从没提过布丽吉特的事。布丽吉特就像这农场里其他动物一样,只是个隐没在某个角落里的小家伙。

他起床去洗了个澡,二十分钟后走下楼,突然感觉饿了。他意识到,几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饿。

看到客厅敞开的门上挂着的全家照,他想这是纯粹的佐法尼风格。克卢恩的这个客厅过去几乎是这农舍的全部,现在它只是主楼的一个小厢房。因为它曾经有几个房间,而不只是一间,所以比一般同类的房子窗户多。因为墙体厚,所以屋子里很暖和,而且很有安全感。由于是西南朝向的,所以也比大多数房间亮堂得多。这个客厅是家人们商讨大事小情集中聚会的地方,就像某些中世纪庄园的大厅一样。只有午餐或是晚餐时,家人才会用其他房间。火炉旁摆了一张大圆桌,确保在这个“餐厅”享用茶点和早餐时会很舒适。这个房间的其余部分是集办公、画室、音乐间、书房和花房各种功能于一体的自由混合空间。格兰特想,约翰根本不必做任何细节上的改动。这里各种功能一应俱全,非常舒适,甚至还为在桌边讨食的小狗和布丽吉特坐在壁炉边玩耍营造了一个舒适的空间。

布丽吉特三岁了,长着一头金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她会整天不厌其烦地用几块同样的积木拼出不同的新花样。“我很难确定她究竟是精神有缺陷,还是个天才。”劳拉说。但是格兰特认为,从一见面时布丽吉特瞬间向他投来友好的眼神,和劳拉说起她时的欢快语气里完全可以判断出劳拉对她很偏爱;这个“小丫头”的智力绝对没问题——就像帕特称呼她的那样。帕特这样叫她并没有羞辱她的意思,甚至也不是有特别的优越感;他只是想强调自己属于成人之列;他觉得自己比她年长六岁,有这个资格。

帕特长着一头红发,以及一双阴郁得有些咄咄逼人的灰色眼睛,穿着绿格子的苏格兰短裙,蓝灰色的长袜,上身套着一件打了很多补丁的灰色运动衫。他随意又有些笨拙地和格兰特打了个招呼。帕特讲话——用他妈妈的话说——是一口浓重的“波士郡”腔。他在这乡村学校里最要好的朋友是个牧羊人的儿子,他们来自基林。当然如果他用心的话,可以把英语讲得准确无误。但那通常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那一口发音纯正的英语,只有在他有事跟你商议时才会使用。

喝茶时,格兰特问他,对于长大要做什么,他是不是已经拿定主意了。帕特从四岁开始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一成不变,总是说:“我得仔细考虑考虑。”这话是从他当法官的父亲那儿学来的。

“我。”帕特一边用闲着的一只手搅拌果酱,一边说,“我已经拿定主意了。”

“你拿定主意了?那太好了,你打算做什么呢?”

“做一个革命者。”

“我希望不会由我来逮捕你。”

“你不会的。”帕特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不会?”

“我会是个很好的革命者,老兄。”帕特说着,又用匙子蘸了一下果酱。

“我相信维多利亚女王陛下也会这么说。”劳拉说完,便把果酱从儿子面前拿开。

格兰特喜欢劳拉的正是这一点。这奇特而不经意的小动作充分体现了她细腻的母爱。

“我给你弄一条鱼。”帕特说着,又往一片面包上抹着果酱。这果酱抹得至少有半片面包厚。(他说话时确实带着浓重的波士郡口音,说话的语音听起来并不比他的外表令人愉快,然而可以给你留下想象的空间。)“就放在卡迪池塘的岩壁下面。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用我的鱼饵。”

因为帕特有满满一大锡盒各种各样的诱饵,说“我的鱼饵”时他刻意用单数来表示,无非是想说:“这是我发明的鱼饵。”

“帕特的诱饵是什么样的?”帕特跑出去后,格兰特问道。

“要我说,真可怕。”他妈妈说,“那东西吓死人了。”

“他用它钓到鱼了吗?”

“奇怪,他还真钓到了。”汤米说,“我想,鱼的世界和其他物种差不多,都有容易上当的蠢货。”

“那些可怜的鱼一看见那诱饵就惊愕得张开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水流就把鱼饵冲进嘴里了。明天是星期六,你可以去看它是怎么上钩的。但是我想如果河水像现在这样,即使用帕特发明的鱼饵,也别想将卡迪池塘里六磅多的大家伙诱到水面上来。”

当然劳拉是对的。星期六的早上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在卡迪池塘里这六磅多的大家伙被囚禁得惊慌不安,着了魔似的往河上游跑,对在湖面游荡毫无兴趣。这让格兰特想到让帕特做随从,一起去德伍湖钓鳟鱼。德伍湖就在两英里外的山那边,是一个位于一片荒凉沼泽地里的浅池塘。当德伍湖起风的时候,大风会把你的鱼线从水中拉起成直角,就像电话线一样,硬挺挺地抛向空中;当风平浪静的时候,小蚊虫就会把你当猎物美美地饱餐一顿。这时湖里的鳟鱼也会游到水面上来,公然嘲笑你。尽管钓鳟鱼并不是格兰特此刻最想做的事,可对随从帕特来说,显然是件天大的好事。他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从骑着黑牛去达尔摩,到在邮局用半便士连哄带骗地从梅尔太太那儿弄来价值三便士的糖果。可是,划着一只小船在湖上四处游逛对他来说仍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因为这湖上的船通常是锁着的。

于是格兰特出发了,沿沙石小路穿过那片干枯的石南树一直往前走,帕特则像一只听话、忠实的猎狗,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格兰特走着走着,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渐渐低落下去了,至于原因,他也不太清楚。

为什么今天上午他有资格获得快乐?钓鱼会给他带来快乐吗?去钓棕色的鳟鱼可能并不是他最喜欢的体育运动,但是能花一天时间拿着渔竿钓钓鱼,即使什么也钓不到,他也会很高兴的。能快活悠闲地来户外走走,脚下踩着泥炭土松软的草地,欣赏眼前熟悉的山峦春色,让他分外开心。为什么他的潜意识里会有些不情愿?为什么他宁愿待在农场,也不愿划着小船出来在德伍湖上闲游一天?

他正为潜意识里不愿去钓鱼而愧疚,这才发觉他们已经走出一英里路了。他原本想今天就待在克卢恩,以便当天的报纸送到时,他能在第一时间看到。

他想搞清楚7B卧铺的事。

他有意想把7B的事、旅途的劳顿和他令人屈辱的记忆通通抛在脑后。从他到克卢恩,倒在床上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四小时了,他有意想把它们全都忘掉。但是7B卧铺好像仍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怎么也忘不掉。

“这些日子《克卢恩日报》通常什么时候送到?”他问帕特,帕特仍一声不响地乖乖跟在他身后一步左右。

“如果是约翰尼,一般十二点能送到。但如果是肯尼,经常要等到差不多一点才能到。”帕特说,好像很高兴终于谈到与探险相关的事了,“肯尼途中会在路东的达尔摩停下来,喝杯茶。他现在应该是在去麦克菲迪的克斯蒂的路上。”

格兰特想,在这个国家的人们都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个新闻的时候,肯尼却在麦克菲迪的克斯蒂慢悠悠地喝着茶,这真是有趣的事。在收音机还未发明以前,这个世界简直接近天堂了。

“守卫着这条通往天堂的路。”

歌唱的沙。

说话的兽,

静止的河,

行走的石,

歌唱的沙……

这首诗想表达什么呢?难道只是一个理想的国度吗?

在这旷野之外,在这原始的土地上,也许真有某些地方会出现这种奇异的现象,只是越来越少见而已。完全可以相信,今天早上在这星球的某个地方就存在这种会行走的石头。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个已知的地方——包括这块高地——当一个人独自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行走,会突然生出被人监视的感觉,从而惊惧莫名,想赶快逃离吗?是啊,当然会有,否则也不会有前面在威姆博街的会面。在那些“古老”的地方,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可能发生,甚至野兽也能开口说话。

究竟7B的乘客是从那里冒出这些奇怪的想法呢?

他们从河边滑道弄出一条轻便小船。格兰特把它拖进湖里,顺风行驶。此时光线太强了,但是空气中的一阵微风就可以让水面上荡起涟漪。格兰特看着帕特把渔竿拢在一起,然后把一个鱼饵缠在鱼线上,他心想,如果这辈子没福气有一个儿子,那拿这个红头发小老弟当替代品也不错。

“你给人献过花素吗?阿伦?”帕特一边忙着缠鱼虫,一边问。他把“花束”说成了“花素”。

“我记得好像是没有。”格兰特小心地说,“为什么问这个?”

“他们要我给为戴尔摩会堂开幕剪彩的子爵夫人献花。”

“会堂?”

“就是十字路口那个小屋啊。”帕特苦涩地说,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思考该怎么说,“献花应该是杰西那样的小丫头干的事。”

格兰特觉得劳拉不在身边,他该负起监管的责任,于是他搜肠刮肚地想出一句:“那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啊。”

“那么就把这份荣幸让给小丫头好了。”

“她还太小,怎么能承担这么大的任务呢。”

“哦,她还太小,不能承担。我长大了,不愿干这种蠢事。所以他们还是找别人家的孩子做这事吧。这全都是胡扯。这个会堂都开业好几个月了。”

看到帕特对成人的主张这么失望、蔑视,格兰特一时无言以对。

他们轮流钓着鱼,并以男人的方式相处,彼此还算融洽。格兰特慵懒、漫不经心地摆动着鱼线;帕特则还是那种盲目乐观的态度。接近中午时分,他们又漂回到与河堤平行的地方,索性转头向岸边划去,打算在小农舍那儿用汽油炉烧壶茶。当格兰特划到离岸边几码远的地方时,他发觉帕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岸上的什么东西在看。于是他转过身看看究竟什么让帕特有这么厌恶的表情。他看到一个笨拙的身影,动作夸张、大摇大摆地朝这边走,他问帕特那人是谁。

“那是小个子阿奇。”帕特说。

小个子阿奇拄着一只牧羊人用的曲柄拐杖——就像汤米后来说的那样,就是死了的牧羊人都不会拿这么个拐杖,身穿一条苏格兰高地人做梦也想不到活人会穿的格子裙。那拐杖高出他的头将近两英尺,那裙子从他那扁扁的屁股后面耷拉下来,就像一件污湿了的小大衣。但显然穿这件衣服的阿奇并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他裙子上的格子鲜艳得如同孔雀开屏,和这片荒地格格不入。那乌黑的鳝鱼似的小脑袋上戴了顶淡蓝色的苏格兰平顶帽,帽上箍了一条小方格带子,帽子故意神气地歪到一边,松松垮垮地耷拉在右耳朵上。帽带上插了一大撮像植物一样的东西。罗圈腿上套着一双耀眼的蓝袜子,袜子的质地毛乎乎的,给人一种长了不该长的东西的感觉。皮鞋的带子艺术地交叉着绑在细细的脚踝上,还真是颇具感染力呢。

“他在这儿做什么?”格兰特颇感兴趣地问,“还有,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一个革命者。”

“真的吗?是像你一样的革命者吗?”

“不!”帕特用极其藐视的口吻说,“我不是说他的想法不可能影响到我,但是没有人会接受像他这种人。他还写诗呢。”

“我该把他看做‘老古板’?”

“他!他根本就没出生。老兄,他还只是一个——一个‘卵’。”

格兰特认为帕特要说的可能是“阿米巴原虫”,可是他目前的知识没达到这个程度。他知道的生命的最低形式只有‘卵’。

这个“卵”沿着满是石头的海滩兴冲冲地朝他们走来,大摇大摆的。那可悲的衬裙像条尾巴似的神气活现地摆动着。他走在石头上的动作迟缓而笨拙。格兰特突然意识到他脚上一定是长鸡眼了,瘦瘦的容易出汗的脚容易长鸡眼。人们在报纸的医学专栏上常会谈到这种脚病。(一定要坚持每天晚上洗脚,然后彻底擦干。特别是脚趾缝之间,再好好扑上爽身粉,每天早上要换上干净袜子。)

“Cia Mar tha Si?”当双方距离近到不需要大喊的时候,他打招呼说。

这只是个巧合吗?格兰特心里纳闷,还是所有怪异的人声音都这么细弱、有气无力?要么就是失败的、遭受挫折的人说话声音都这样?挫折和失败会让人产生远离人群的愿望?

很小的时候他曾听过盖尔语,那之后就再也没听过。这家伙故意卖弄这种方言,这让格兰特欢迎他的热情骤减,只是简单地向他问了声早上好。

“帕特里克早该告诉你今天光线太强,不适合钓鱼。”他说着,摇摇晃晃地靠近他们。格兰特不知道他究竟哪里让自己不舒服,是那讨厌的格拉斯哥口音,还是不识趣的打扰。

帕特那长了雀斑的白皙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我希望他不是有意来扫我们兴的。”格兰特息事宁人地说,他看着帕特脸上的红潮退去,慢慢释然了。帕特发现要对付愚蠢的人有很多有效的方法,远比直接进攻要好。他有了一个新主意,想马上试一下,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我想,你们上岸是要吃午茶的吧。”小个子阿奇愉快地说。

“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很乐意和你们一起吃。”

他们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客气地给他泡了茶。阿奇拿出自己做的三明治,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给他们讲关于苏格兰的荣耀,它辉煌的过去及光明灿烂的未来。他没问格兰特姓甚名谁。从他的话语中听得出来,他把格兰特当成了英格兰人。当格兰特听到英格兰曾对受奴役的、无助的苏格兰实施了种种暴行时,他感到非常吃惊。(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比他所知道的苏格兰更没有自由、更无助的地方。)英格兰就像是个吸血鬼。一个吸干苏格兰新鲜血液的吸血鬼,使她肢体残破、苍白无力,使苏格兰人只能在外来入侵者的奴役下痛苦地呻吟,只能屈辱地跟在征服者的战车后面蹒跚而行。慑于残暴君主的淫威,她不得不向入侵者卑躬屈膝地唱赞歌,奉献自己的才智,以满足统治者的需要。但是她时刻准备挣脱这种桎梏,挣脱束缚。她随时准备再次发起激烈交战。不久战火就将像这里的石南干柴一样被点燃。阿奇侃侃而谈,一一列举英格兰的种种罪行。

格兰特像观赏自己新收集的物品一样,兴趣盎然地望着他。他认定这人比他想象得要老。至少有四十五岁,可能接近五十岁了。这人太老了,已无可救药。无论他妄想获得什么成就,但岁月不饶人,除了这身可怜滑稽的装束和过时的陈词滥调,他最终将一事无成。

他往对面看,想看看这个爱国主义者的陈词滥调对年轻的苏格兰人有什么影响。结果让他很高兴。这个年轻的苏格兰人正面对湖坐着,好像对此根本不屑一顾,一副超然自得的样子,对这怪人的话充耳不闻。再看他的眼睛,格兰特想起弗拉里·诺克斯的话:“那眼睛就像一堵石墙上嵌着的破窗子。”这些革命者最想要的是拿起枪和敌人战斗,而不是像阿奇这样只会对自己同胞夸夸其谈。

格兰特很想知道这家伙究竟以什么为生。靠写诗是无法维持生计的。当报业自由撰稿人,像阿奇写的那种文章恐怕很难混饭吃。或许他靠写所谓的评论度日。有些效益不佳的媒体可能会雇些二流的评论员写写文章。当然,这样他可以得到些报酬。即使不能被某个渴望权力并对现实不满的当地人雇用,也可能被某个喜欢制造麻烦的外国媒体雇用。他是那些“特殊分支”机构非常熟悉、认为可利用的那种——失败者,一个愤世嫉俗的非常自负的人。

格兰特仍盼着早些看到约翰尼或是肯尼中午送到克卢恩的那份报纸。也想过要向帕特提议提早结束一天的行程,放弃“诱鱼”行动,因为看上去鱼根本不打算咬钩。但是如果现在就打道回府,那他们就不得不带阿奇一起走。一定得避免这种事。他准备在湖边优哉游哉地耗下去。

但是阿奇好像急于加入他们的行列。他说,如果这船可以再容下一个人,他愿意陪他们一起钓鱼。

听到这话,帕特又气得嘴唇发抖了。

“好吧,”格兰特说,“那就来吧,你可以帮忙舀水。”

“舀水?”这个苏格兰救世主很吃惊,立刻就打起退堂鼓了。

“是啊,这小船缝隙密封得不太好,总是进很多水。”

阿奇想了想,决定该散步回摩伊摩尔了(阿奇不“去”任何地方,总是散步过去)。邮件该到了,他还有很多邮件要处理。为避免他们以为他不会摆弄船,他告诉他们,他摆弄船可是把好手。去年夏天,多亏他高超的撑船技巧,他和船上的其他四个人才能活着回到赫布里底群岛海滩。他添油加醋地渲染他的故事。那神态让人更加怀疑他是在一边走,一边编造谎言。一讲完,他赶紧转换了话题,好像担心别人会提出疑问。他马上问格兰特知不知道赫布里底群岛。

格兰特锁好船,把钥匙揣在口袋里说他不知道。于是阿奇俨然以岛屿主人的身份向他们介绍起赫布里底群岛来:莱维斯捕鱼船队,明哥里悬崖,巴拉民歌,哈利斯山,班比琼拉的野花和班尼瑞的沙,那雪白的沙滩一望无际,美妙极了。

“我想,那里的沙子不会唱歌吧。”格兰特见他云山雾罩地吹个没完,只好打断他的话。他上了船,把船撑离了岸边。

“是的。”阿奇说,“那里的沙子不会唱歌。只有克拉达才有。”

“什么?”格兰特震惊地问。

“会歌唱的沙啊。好吧,祝你们钓鱼愉快。但是今天真的不适合钓鱼,阳光太强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头,重又拿起他的曲柄牧羊拐杖,摇摇晃晃地沿着河岸向摩伊摩尔走,回去处理他的信去了。格兰特一动不动地站在船上,望着他远去。当他走了很远,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时,才突然朝他大声喊:

“在克拉达那儿有会行走的石头吗?”

“什么?”阿奇用底气不足的嗓音喊道。

“在克拉达有会走的石头吗?”

“没有。但莱维斯有。”

这蜻蜓般大小的人影,伴着蚊子样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茫茫远方。 oOfQ3cEt+/SNCq4XZ0Zk1ixyBRl6h3LbB+3BbVAuBv/D4uEuvYuTxdn9o0OYA8H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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