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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委书记
罗晓

第一章 暗潮涌动,硬盘牵出惊天大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北川市狮子县利益集团长期以来相互勾结,十分嚣张,经济发展几乎停滞。县委书记于清风上任后,力推改革治理,然而一番较量,却好像踢在了铁板上,收效甚微,根本撼不动他们。正在此时,鹰嘴镇派出所所长李思文侦查一起不起眼的偷盗案,歪打正着,得到一个小硬盘,居然详细记录着鹰嘴镇镇长王治江等一伙人贪污受贿的证据。这下子捅了马蜂窝……

“鹰嘴镇原来的治安情况大家都是清楚的,四年前在全县十三个乡镇中排名倒数第一。但今年,我们的治安良好,排名是全县第一,这是我们鹰嘴镇派出所八个民警和六个治安辅警全体努力的成果,我祝贺你们!”

鹰嘴镇派出所所长李思文在所内的庆祝会上话锋一转,又说道:“但是,我们的工作依然任重而道远,拿什么名次我并不是太在意,我在意的是我们能不能让鹰嘴镇的百姓都过上日不关门夜不闭户的放心生活!”

李思文话音才落,坐在他下首的民警宋大全就使劲地拍起手来:“说得好,老大,我发现你很有口才啊,都说得我快流眼泪了,哈哈……”

李思文笑道:“你给我严肃点儿,好了好了,既然得了奖,我这个所长也不好意思不表示,今晚我请客,地点是……”

没等李思文说出来,负责户籍窗口办理工作的,才来派出所工作一年的女孩张妍抢着说道:“地点是你家,李所,我们都知道!”

李思文哈哈笑道:“行啊,你们都了解我了。”

在所里,李思文经常请所里下属同事吃饭,但都是在他家里,理由就是自己买菜做便宜,分量又足,实惠!

李思文是全县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今年二十六,十八岁当兵,二十二岁从部队转业回来做了个普通民警,从普通民警到副所长,再到所长,李思文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三年前他任副所长的时候,鹰嘴镇的治安是全县倒数第一,好多年都这样。在他任副所长的时候,所长刘有德得了重病,去省城医治,鹰嘴镇派出所的工作实际上已经是李思文主持了。

也就是那一年,李思文把鹰嘴镇的治安状况从全县倒数第一硬生生提升到了全县第四,也正是因为这个成绩,让他从副所长转成了正职。

今天确实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不过李思文又吩咐着:“庆祝归庆祝,我们的工作不同于其他,下班后胡东在派出所值勤,我和大全巡逻,长顺和大学吃完后来替换我们,李治到派出所接替胡东。”

派出所一共有八个正式编制,所长李思文,副所长郑长顺,民警宋大全、胡东、李治、刘大学,两个做文职工作的女警蒋春芳和张妍。

“哐当!”

李思文正在安排晚上聚餐时的工作,猛的一声响,会议室的门陡然被推开,三个身穿深色西服套装的男子表情严肃地走了进来。

“你们是干什么的?竟敢擅闯我们派出所的会议室?”副所长郑长顺首先出声呵斥三个闯进来的陌生男子。

李思文见这三个人表情严肃,脸上气势“逼人”,不太像普通百姓,当即沉声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领头的陌生男子大概有三十来岁,盯着李思文取出一个工作牌亮了下,说:“谁是李思文?我是狮子县检察院反贪污贿赂局的朱明宣,我们收到鹰嘴镇政府干部的实名检举信以及县公安局移交的贪污贿赂案子,李思文涉嫌贪污受贿,请配合我们到检察院协助调查!”

“什么?检察院的?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办公室里的人都惊呆了,民警宋大全第一个跳起来质问朱明宣,声色俱厉:“说谁贪腐我都不管,你们说李所贪腐绝无可能,我可以拿人格担保!”

“是啊,我也可以担保……”

“我也可以担保!”

……

会议室里其他人接二连三地说要为李思文担保,朱明宣依然毫无表情地说道:“谁担保都没用,只有接受我们检察机构的查证才行,我们既不会错抓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违法犯纪分子,在国法面前,任何人都没有私情可讲!”

“老郑,大全,你们都不要再说了。”李思文一摆手,制止了下属们,然后对朱明宣平静地说:“我就是李思文。行,我跟你们去检察院,不过我要跟上级汇报一下情况!”

“不用!”朱明宣一摆手,“我有检察院反贪局吴局长的批令,吴局长已经知会了县公安局的陈局长和你们镇的李保国书记。”

李思文心一沉,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眼看郑长顺几个人想出手制止朱明宣,赶紧说道:“长顺,大全,有句话叫‘身正不怕影子斜’,放心吧,我没事。我不在你们也要照常处理所里的事情。”

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李思文话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很清楚,事情只怕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朱明宣向身后的同事招了招手,两个同事上前,掏出亮晃晃的手铐当场给李思文铐上了,随即带出了会议室。

郑长顺等下属眼睁睁瞧着李思文被朱明宣等人带上车,车子呼啸而去,七八个人都呆在了当场,无法相信眼前这场变故。

朱明宣三个人开的是一辆福克斯,朱明宣亲自开车,另两个人坐在后排,一左一右把李思文夹在中间。

上车后,三个人一句话都不说,李思文笑了笑说:“朱同志,刚才在所里我没明说,是不想跟你们起冲突,我是乡镇派出所的所长,被人举报这种捕风捉影的事,你们就兴师动众到所里把我带走,这符合规定么?你们就不怕这人好抓不好放?”

朱明宣头也没回,冷笑着:“嘿嘿,李所长,你也不用拿话激我,没有用,合不合规定自然由领导说了算,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李思文也嘿嘿一笑,打算来个以不变应万变。他听出朱明宣话里有“警告”的意思,也露一点儿他背后有“人”的意思。

鹰嘴镇离狮子县城有三十五公里,清一色的柏油路,李思文看了下窗外太阳的位置,大概是下午三点多的样子,按时间推算,傍晚的时候,他李思文怕是会迎来第一波“审讯”。

开车到城里只要二十多分钟,朱明宣开得很快,一直在七十码以上,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县城。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李思文看朱明宣进城后去的方向并不是县检察院那条街,而是相反的西面,当即摇了摇手铐问。

“别动,老实点儿!”一左一右两个男子扭着李思文低声呵斥。

朱明宣开着车进了一个小区,最后在一栋别墅的院子里停了车,两个男子推推搡搡地把李思文弄下车,进了别墅后也没上楼,而是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装修得很好,有一个厅,里边还有一道门,朱明宣把门推开后,两个男子就把李思文推了进去,把他身上的手机搜走了,一句话不说,关了门,“喀嚓”一声把门反锁上了。

李思文进去的时候瞄到门侧的墙壁上有电源开关,摸索着开了灯。

这是一间约有十六七个平方的房间,有一张床,房间内的装饰还算可以,只是没有窗户,还有一道门,李思文推开门看了看,门里是卫生间,也没有窗户。

他被软禁了!

李思文很奇怪,朱明宣等人好像一点儿都不着急“审问”他,那把他从会议室抓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不明白,李思文握着门把手使劲扭了几下,门是从外边反锁的,扭也扭不动,这个地下室的装修显然是针对这种关押的,隔音效果特别好,隐隐听到外边房间有人在说话,不过就算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李思文仔细检查了一下房间和卫生间,没有窗户,出是出不去,手机又被没收了,与外界的联系彻底断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是非法囚禁!”知道对方不会理会,但李思文还是使劲拍了几下门,大声叫嚷着,试探对方会不会开门。

结果不管他怎么拍门怎么叫,对方毫不理睬,这让李思文很是奇怪。朱明宣等人既然摆明“逮捕”了他,为什么又不急着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难道他们不想自己“妥协”?

说起“妥协”,李思文眉头紧皱,是因为那件事吗?

前几天抓了一个贼,本来抓个贼对派出所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事,那个贼偷了三十万现金,还有一些金银首饰,贼赃中还有一个样式精致的新款U盘,U盘金晃晃的像根金条,那个贼交代说,以为是金子才拿的。

那个贼交代的偷盗的位置,经李思文查证竟然是鹰嘴镇镇长王治江的家,但奇怪的是,王治江并没有报警,也没有别人报警。

李思文检查过U盘,有密码锁,没打开,但三十万现金和金银首饰却不是假的,那个贼肯定不是“虚假交代”,可王治江为什么不报警?

乡镇派出所名义上是受县公安局指挥领导,但实际上,乡镇派出所要协助乡镇政府的工作。这个案子涉及镇长王治江,王治江在行政级别上比他这个派出所所长高,也算是他的领导。如果纯粹是治安上的问题,他可以直接向县局领导汇报,但涉及镇长,李思文思虑良久,还是把这事向鹰嘴镇的一把手镇党委书记李保国汇报了。

李保国当时跟他说的话,李思文到现在还记得:“思文,你这事做得很对,我得表扬你,我们鹰嘴镇目前无论是经济还是治安情况都欣欣向荣,容不得污水泼上身。况且小偷的话也不能全信,这样吧,你先压着这个案子,我先约王镇长谈一谈。”

李思文当然不会不顾李保国的意思。他向李保国汇报后的那天晚上,王镇长就拎了两瓶茅台和两条黄鹤楼1916悄悄上门来找他“谈话”了。

李思文没喝过茅台,没抽过黄鹤楼1916这么贵的烟,但价码他是知道的,就王治江拎来的这几样,价钱就超过了五千块。

如果事情没有猫腻,平时一脸正经,高高在上的王镇长会拎这么贵重的礼品到他家里来悄悄说事?

李思文是个守规则的人,当时就拒绝了王镇长的礼物,并强调说:“王镇长,说事可以,但东西不能拿进屋,按法规按政策我该办的一定办,不该办的也绝不会办!”

王治江拎着礼物很不得色,半晌才阴阴地问他:“李所长,那你是不‘合作’了哦?”

“符合政策法规的事我一定合作,这也是我的工作!”

李思文记得自己当时刚说完,王治江就黑着脸拎起礼物一声不响地走了。李思文也没放在心上,事隔两天,他就被“软禁”了。

往好方面想,是检察院真的接到举报办案,往坏的方面想,简直不敢想了!

李思文静静地坐在床上,回想着事件的经过,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蹊跷。他首先是向镇党委书记李保国汇报,然后就是镇长王治江上门谈“合作”,拒绝后就是“逮捕软禁”,这一连串的事情说明什么?

要说这些事与王治江毫无关联,傻子都不相信!但是这其中依然有一个疑点,那就是自己到底是触动了什么,才会导致这张“网”的反弹,难道是那批三十万的贼赃?一个镇长家里居然私藏数十万现金,这当然是一个很大的疑点,但是就凭这点,还不足以让对方采取这么迅速和激烈的手段吧?

还有一点李思文也想不通,朱明宣他们把自己弄到这儿来关着,既不着急“审问”,又不急着谈“合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因就必有果,想不出来原因,那是自己没想到点子上!

李思文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只是心里着急,躺着又哪里静得下来?没躺一会儿又爬了起来,在房间里仔细检查,看看有没有能逃出去的洞窗。

结果让李思文很失望,无论是墙壁还是地板,敲击后都是“咚咚”的实心的声音,显然是没有出口。

“要冷静,要冷静!”

李思文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越是困难的时候就越要冷静,以前在部队执行任务的时候,他曾经在边境丛林的一个隐秘地点躲藏了四天四夜,最终发现了敌方的秘密,完成了任务。冷静,思考,反击,本就是他最擅长的。

在洗手间里洗了把脸,感觉脑子清醒了许多,又对着镜子看了看,李思文看到了自己的无奈和憔悴。

不知道朱明宣代表的是要对付自己的利益圈子,还是检察院。如果是代表检察院调查案子,他如果暴力出逃,就是知法犯法,但如果是前者,那说明朱明宣也是“网”里的一员,是某些人滥用职权,对他私自拘禁,这样的话,李思文的余地就大了。

要怎样才能确定朱明宣的动机呢?

李思文姐弟三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品行端正、踏实做人”,从部队转业做警察后,他更是把这八个字当成人生信条。

拒绝王镇长的时候,李思文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此时被软禁在地下室,他才隐隐感觉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被困在这个地方,李思文犹如困兽一般,浑身不得劲儿,因为是“检察机关”抓捕,所以他也没敢反抗,不然以他的身手,朱明宣三个人是拿不住他的。

地下室里很热,待了一阵,李思文浑身是汗,想洗个澡,但手上的手铐没取掉,不方便,只好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把头淋湿。

湿透的头发让李思文感觉清凉,烦躁也减弱了些,扬起头,让发丝上的水珠顺着脖颈流到身上。

李思文无意间看到卫生间的天花板,心里忽然一动。

卫生间的天花板是铝扣,正中间镶着浴霸灯饰,地下室的卫生间里没有中央空调。

盯着浴霸发呆,李思文心里想,铝扣上面有多大的空间?

卫生间的顶部大约有两米,卧房的则有两米五左右,如果地下室的“顶”是装修掏过的,那上面是不是有一个空间?

想到这儿,李思文激动起来,虽然不能“拒捕”,但这里不是检察院,他被非法扣押了,现在逃出去并不算违法。逃出去才有机会找证据证明自己清白。

卫生间的顶是铝扣,李思文在边角处顶开一块,在灯光的衬托下,铝扣顶上的空间至少有一米。

李思文一喜,当即又扳开两片,抓着铝扣上边的龙骨爬上去。

卫生间顶部有透缝而入的光线,所以隐隐能看清里面的结构,虽然下边的厅和房间分隔开来,但上面却是一个整体空间。

李思文沿着龙骨慢慢爬过去,很小心,动作大了就会有响声,而且上面还有很多蜘蛛网似的暗线。

爬到厅的上方,李思文隐隐听到下边有说话声,当即停下来仔细倾听,听到“李思文”“巡查”“名单”几个词,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想听得更清楚些,他努力镇定下来,平缓地呼吸了几下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把扣板扒开了点儿小缝。

灯光透进来,李思文瞧得清楚,下边的沙发上坐着的三个人,正是朱明宣和两个下属,三个人一边打牌一边聊天,中间的玻璃茶几上摆了几罐开了口的啤酒。

“一对A。”朱明宣扔了两张扑克牌到茶几上,然后说:“李勇,小黄,我们这两天可不能松懈,得把李思文死死地按在这儿,明天北川市市委书记徐建国会来我们狮子县视察工作,上头可是交代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任何纰漏,这小子就是个‘定时炸弹’,可别让他在这个时候爆了。”

“李思文算哪棵葱,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搞清廉那一套?活该他倒霉!”

“可别小瞧了他,咱们上头对李思文十分重视,说他有能力,就是脑袋一根筋,原本想拉他过来,咱们圈子缺他这样有真本事的人,奈何李思文不识抬举……”

朱明宣一边出牌一边说。

刚刚说话的李勇又问:“朱科,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们不能给李思文加点‘料’,让他吐点‘证据’出来?”

朱明宣摇头道:“嘿嘿,你们两个也不想一下,李思文是干什么的,再说了,这家伙可是个真正的廉吏,清白得很,我们跟他玩那一套有用吗?上头交代过了,将他困在这里就行了,至于证据,岳飞那么硬骨头的人不也被‘安’上了‘莫须有’这个罪名吗?”

李勇和小黄“哈哈”地笑了起来。

“四个二,一对王,九个炸,给钱给钱,一人五十!”朱明宣得意地把手里的几张扑克牌亮出去,勾着手指叫李勇和小黄给钱。

小黄懊恼地摸着头说:“哎哟,我出错了……我该这么出……”

朱明宣笑道:“你要出对了,我怎么赢钱?嘿嘿,都说了斗地主是脑力活儿,你们两个家伙要赢得了我,这个科长的位置哪还轮得到我,哈哈,给钱给钱!”

李勇和小黄一边嘀咕一边给钱。

小黄给了五十块钱后又瞄了瞄里间的门,说:“朱科,李思文之前在里边闹腾得凶,现在忽然安静了,是不是在搞什么小动作?”

朱明宣似笑非笑地说:“小黄,才说你这脑子,唉,你也不想一想,这是地下室,李思文要出去,我们这儿是他的必经之地,无论如何他都逃不出去,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

小黄尴尬地笑了笑,讪讪地回答:“也是哦,我这脑子,嘿嘿,难怪我做不了科长。朱科,等我做得了科长的时候,只怕你已经是反贪局一把手了……”

“哈哈……”朱明宣得意地笑了起来,明知小黄是拍马屁,但着实受用,双手利索地洗了扑克,然后发牌,正发着牌,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朱明宣腾出一只手把手机拿出来,瞄到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当即伸指在唇上“嘘”了一声,示意安静,然后才站起来走到角落接听电话。

“喂,陈副书记吗?……呵呵,是我,您放心,我们一定严密看守,什么?还有个U盘名单没找到?家里和办公室都没找到吗?我们之前搜过李思文的身,除了手机和几百块钱没别的……好好好,我们会严守这里,不会让他跑出去捣乱的……”

李思文伏在上面大气都没敢出一口,越听越心惊。

朱明宣电话中的“陈副书记”是什么人?U盘名单又是什么?既然对方在他家和办公室都搜查了,显然那个东西很重要,说不定是王治江那个圈子的“死穴”。

原来对他的“抓捕”并不是光明正大的,把他关起来是因为怕他“扰”到市委书徐建国的视察。

看来整个事件的关键点都着落在那个U盘上,里面存了什么名单?

陈副书记又是谁?与鹰嘴镇的镇长王治江又有什么关系?

解开一个谜团,李思文又发现了更多谜团。李思文意识到,他必须逃出去,既然他的对手怕他在这个关键时刻捣乱,他要是不抓住机会,来个致命一击,那可就对不起对方这般“款待”了。

不再偷听,李思文悄悄爬过去,在尽头处轻轻扳开个缺口,下面是厅外的走道。因为天热,厅里开着空调,所以朱明宣等人把门关得紧紧的,有轻微的动静他们也听不到。

钻下来,门口边的竖架上挂着一件外套,李思文见领口处有枚别针,当即取下来捋直了,三两下把手铐弄开了,在外套口袋里摸了摸,里面有个钱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大沓百元钞票,李思文揣进了自己兜里。

李思文把那件外套披在身上,上衣口袋里挂着副墨镜,还有一把带有福特标志的车钥匙,不用说肯定是朱明宣开的那辆福克斯的。

这时太阳还散发着余晖,李思文估计有五点多了,他把墨镜戴上,悄无声息地出去,别墅院子里没人,他快速钻进车里,发动车子。

小区门口的保安形同虚设,看到车子进出根本就不问,只升降门栏。

李思文轻而易举地逃了出来,车开到闹市区后,靠边一停就扔了,这车只能临时用一下,等朱明宣等人发现他逃走后就不能再用了。

就近找了一间小超市,李思文买了胶水、剪子,又买了一套普通的深色衣服,去公厕里化了妆。

等李思文从厕所里出来,他已经变成一个脸色蜡黄,有两撇八字胡,样子极为普通的中年男子,混入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就算是父母姐妹都认不出他来了。

李思文退伍转业之前是边防部队特种侦察连里的尖刀排长,最擅长的就是化妆和侦察,转业后这些技能基本上是用不着了,现在重施故技,还是一样得心应手。

背着帆布包,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八字须,乌七麻黑的衣服,手里还抓着两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啃。

李思文这副模样完全是进城的农民工,很普通,与他之前英挺帅气、意气风发的派出所所长的形象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没有人能认得出他是李思文。

逃是逃出来了,下一步怎么走呢?

朱明宣等人一发现他逃走后,马上就会有大批人对他进行再次抓捕,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有几件:一,查清U盘里的名单是什么。二,给县公安局副局长刘正东打电话。三,找机会见一见来狮子县视察工作的北川市市委书记徐建国。

当然,这几件事都有难点,比如U盘吧,是不是那个小偷在王镇长家偷到的U盘?估计是,因为U盘有密码,所以他把U盘拿去给一个电脑高手解锁了,所以对方才没有找到。

与公安局副局长刘正东有交集是在一年前的县局表彰大会上,刘正东很欣赏李思文的能力,跟他交谈了一番,给了他一个私人手机号码。

李思文从没打过那个手机号码,现在是关键时刻,面对那张铺天盖地的“网”,公安局副局长刘正东成了他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以刘正东的高度,只要他肯伸出援手,必然能给处于困境中的李思文指出一条明路。

不过李思文也有顾虑,在王镇长这个事件中,他先是跟鹰嘴镇的一把手李保国书记汇报过,第二天王治江就上门送礼和“警告”,李保国是否也是王治江那张网中的一分子?

检察院朱明宣的介入,让李思文惊疑不定,王治江的圈子已经延伸到哪一步了?会不会有更高层?比如那个“陈副书记”。

刘正东会不会也是这张网内的人?并非不可能,一旦刘正东也是其中的一员,那他李思文就等于是自投罗网。

如果以上的努力都失败了,那他就只能走最后一条路,直接向明天来狮子县视察工作的北川市市委书徐建国汇报,但是这样一来,事情就大条了。

先不说当面汇报此事所造成的影响,单单如何接近徐建国本人,就是一个很大的难题。李思文是派出所所长,他很清楚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时的安保情况,寻常人根本就近不了外沿圈子。再加上他的出逃,对方察觉后必然会防范得更加严密。

但顾虑归顾虑,既然决定了要反击,那就必须义无反顾,个人安危已经顾不上了。

给刘正东打电话时,李思文选在县区一个摄像头的死角,那是一间小杂货店,前方有一棵大树正好挡着大部分门面,李思文丢了五块钱在柜台上,杂货店老板甚至没多看他一眼,任他在角落打电话。

在这个年代,手机大行其道,电话费已经便宜得没人去计较,他自然懒得理会李思文打什么电话。

电话拨通后,那头传来刘正东低沉有力的声音:“我是刘正东,你哪位?”

李思文压低了声音说:“刘局,是我,李思文。”

“李思文?”电话那头顿时沉寂下来,好一阵子才又传来声音,“我记得你,鹰嘴镇派出所的所长,不过那是曾经吧,我刚听说你已经被检察院立案调查了?”

“是!”李思文毫不犹豫地回答,“刘局,长话短说,我跟你打电话说的就是这件事。第一,我是清白的。第二,我手里有一份秘密名单,正是因为这份名单,我才会被那伙人陷害。第三,我需要后援!”

李思文没时间给自己辩解,干脆把他要说的几点简要明了地对刘正东说了出来。

刘正东沉默下来,许久才说道:“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如果你是清白的,那就拿着你所谓的证据,去找县纪委唐明华唐书记!”

李思文怔了怔,又说:“刘局,我准备明天找机会面见市委徐书记,您让我去找县里的纪委书记,一来我不认识,二来……”

刘正东沉声道:“你小子消息很灵通啊,居然知道徐书记下来视察的事。不过李思文,你办案查案是把好手,但做官却很逊,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担心唐书记跟那些人有什么关联?”

李思文没吭声,默认了。

刘正东正色道:“思文,说实话,我很欣赏你的才干,但你是不是被冤枉,还需要你自己证明,自己努力,县纪委唐明华书记跟我交情不深,但从以往的工作接触来看,我相信他是个讲原则、能坚守底线的人,反腐纠纪是他主管的范畴,你找他不算越级,正合适!”

李思文皱起眉头,刘正东的话很奇怪,按理说李思文属于公安系统的人,所谓一家人不说不说两家话,自己上门求助,他没理由把自己推到纪委那边啊!

刘正东或许是怕引火烧身吧,李思文揣测。不过刘正东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从职能上来说,检察院和纪委都有纪律监察的职能,唐明华书记出面要比刘正东合适得多。

但是狮子县纪委书记唐明华这个人,李思文一点儿都不熟,仅凭刘正东一个人的话,他能相信吗?这又是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倒不能说他疑神疑鬼,实在是朱明宣无意中说露的那张网让李思文不寒而栗。

思忖了片刻,李思文看了眼杂货店墙壁上的挂钟,恍然清醒,都什么时候了,自己还在犹豫,他对着话筒郑重地回答了刘正东:“刘局,我听你的!”

既然他选择给刘正东打这个电话,就说明自己潜意识里是相信刘正东的,既然相信他,为什么不能赌一把?

即便情况有变,李思文相信自己也能脱身,到时再想其他办法也来得及。

刘正东说了唐明华的住址之后就挂了电话,尽管如此,李思文已经很感谢他了。刘正东给了他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能不能抓住,就看他自己了。

离开杂货店时,李思文灵机一动,转向他当初丢弃福克斯轿车的那条路,果然不出所料,福克斯车子附近大约有五六个“便衣”。

这时候的李思文,已经变成了一个身材佝偻,脸色蜡黄的中年民工,那些便衣没有一个对李思文有疑心,甚至没多瞄他一眼。

通过这些便衣的反应,李思文对自己的计划增添了几分信心。

金色U盘被李思文放在县城老街一个做电脑生意的同学那儿。这同学和李思文是儿时的死党,叫于娇,听名字还以为是个女孩,实际上人却是个身高一米八九的胖男人。高中毕业后,李思文参军,于娇上了技校,随后做起了电脑配件生意,由于技术比较好,生意也算做得有声有色。

晚上六点多,李思文来到于娇的电脑铺子,铺子位于县城老街的一个巷子里。李思文到了之后,先注意了一下周围的人,巷子中进出的人不少,大多是学生,成人少。

铺子里只有于娇一人,他坐在一张软椅上,盯着眼前的笔记本屏幕,时不时发出一阵呵呵地傻笑。

看着于娇的傻样,李思文一阵无语,趁没人注意摸了进去,站在于娇身后低声说道:“胖妞,警察来了!”

于娇吓了一跳,他对这个称呼以及语气简直太熟悉了,一边转身一边脱口说道:“死蚊子,又来吓老子……咦,你是……哪个?”

于娇是从李思文叫他的语气腔调中认出他的,但一转身看到李思文时,发现面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这让他感到一阵迷糊。

念小学的时候,李思文给于娇起的外号叫“胖妞”,于娇给李思文起的外号就是“死蚊子”。

李思文低声道:“胖妞,是我,把店门关了,到里面说!”

于娇终于从声音判断出是李思文了,瞧着李思文这“陌生”的面容,一边关店门,一边低声诧问:“是你?死蚊子,真是你?怎么……怎么搞得这个模样?”

卷帘门拉了下来,李思文又加了一句:“别废话,快锁上!”

于娇听出李思文语气里的严肃,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赶紧把卷帘门反锁了,起身跟李思文进了里面。

于娇的店面租的是一套,从店面进去有三排间,店面不宽,但里面的两进倒是不短,中间的过道房算是客厅,最里边是卧室。于娇是个不修边幅、生活大大咧咧的男人,小沙发上尽是乱扔的衣服袜子,屋里还弥漫着一种难闻的“酸味”。

要是平时,李思文还会皱眉教育他一下,这种德行的男人是找不到媳妇的,不过现在他可没心思开玩笑,一屁股坐在乱糟糟的沙发上就问:“胖妞,我给你的那个U盘密码解开了没有?”

于娇明知店门已经关了,但还是往外瞄了瞄,笑问道:“神神秘秘的,你是不是升级做间谍、特工了?”

李思文没好气地说:“还间谍、特工呢,我现在都成逃犯了。你赶紧把密码解开,现在那个U盘是我唯一的救命符了!”

“真……出事了?”于娇很清楚李思文的性格,知道他不会没事开玩笑,见他这副模样,以及严肃的表情,心里顿时一沉。

李思文沉吟了一下才回答:“于娇,作为同学,我也不能要求你太多,我现在处境艰难,你也不要多问,知道得越多对你越不好,你帮我解开密码,我吃点儿东西睡一觉就会离开。”

“哦……好……那好……”

从没经历这种情形的于娇也有些慌乱,赶紧给李思文拿来几盒速食面和一盒香肠,说:“蚊子,你吃点儿泡面,我这儿……只有这个……”

李思文一把接了过去:“我自己泡,你赶紧帮我解锁,我要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很急!”

李思文说“很急”两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李思文心里很清楚,无论是找刘正东、唐明华,或者徐建国,都得揭开鹰嘴镇的“黑幕”,只有如此,才能自证清白,但是空口无凭,这个U盘里的东西是唯一的证据,也是他反击的利刃。

如果U盘里空空如也,或者根本没有所谓的重要名单,对于李思文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于娇不敢怠慢,把店面里的笔记本电脑拿了进来,插上U盘,用软件解锁,一边操作一边对李思文说:“蚊子,你那天没跟我讲这东西这么重要,所以一直也没弄它,不过那天我试的时候就知道,这个U盘的密码并不复杂,我估计使用的人只是略懂电脑操作,要是高手的话,我是没能耐打开的,即使能打开,也会破坏里面的文件。”

李思文顿时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能打开就好!”

于娇又解释着:“打开没问题,先利用启动盘来启动电脑,进入pe界面,界面中有个工具叫做‘系统密码清除’……这样就可以打开U盘了。”

李思文可没心思去学于娇的操作技术,他只是紧张地盯着电脑屏幕。

于娇把U盘内容打开,里面有三个文件夹,第一个是“名单”,第二个是“录音”,第三个没有名称。

把名单打开后,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名字,有李保国、王治江、张英杰、黄香芸……

于娇只认得其中一个人,就是黄香芸,她是鹰嘴镇卫生院的院长。这些人名,李思文都很熟悉,大多数都是鹰嘴镇政府机关单位的头头。

当然,只是这样一个名单是没有什么作用的,继续看下面,是一行清晰的记录:“2012年5月7日,百角坝酒楼,李保国现金十万,张英杰现金十万;2012年8月28日,县城农行转账苏心源儿子苏军账户十八万元,李保国妻子账户十八万元;2012年12月30日,县城小美元酒楼……”

李思文看到这些令他惊心动魄的数字时,又喜又怒,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了自证清白最有力的证据,怒的是,这帮人简直无法无天,致党纪国法于不顾,肆意收受贿赂,还结成这么大一张关系网。有了这份名单,李思文等于是攥着一把悬在他们头顶的铡刀,他们不下死手才怪。

看到第二个文件“录音”时,李思文对于娇说道:“于娇,你不要看这些内容,也不要听,给我一副耳机,到外面做你的事,别牵涉进我的事情里!”

于娇沉吟了一下,他知道李思文不让他知道盘里的秘密其实是保护他,想了想,点头出去了。

李思文把耳机线插到笔记本上,打开录音文件。

录音文件里只有三份录音,每个录音大约有七八分钟,李思文把录音一个一个听完,录音里的内容当真是令他心惊。

第一个录音内容针对的是鹰嘴镇唯一的国有煤矿改组的私人会议,这个所谓的私人会议的参与者是鹰嘴镇的几个主要领导,把一个价值四百余万的国有矿产以二十五万的低价卖出去了,买家就是这几个领导的家属。

这是一出国有变私有的把戏,第二个录音内容也是关于煤矿的,听完这个录音后,李思文才知道,他去年处理的一桩矿企提交的病亡事故,居然是一起矿难事故!

录音中有王治江和李保国等人的声音,还有卫生院院长黄香芸的声音,几个人商量着把一场矿难事故硬生生变成了“病亡”,对死者家属进行拦截,以金钱收买封口。

李思文听了这段录音后沉默下来。

毫无疑问,这个录音足以将对手掀翻,但他却高兴不起来。

他在鹰嘴镇派出所的工作上倾注了他所有的精力、心血以及热情,现在却发现鹰嘴镇这一干领导居然是一窝蛀虫,平时看那些领导都一身正气,谁又会想到他们在背地里干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

第三个文件打开后,出现了两份加密文档,需要密码才能打开,看来这两个文档比前面的两个文件更重要。他一时间也破译不了密码,也没时间去研究。这种文档如果没有正确密码,根本打不开。乱来的话搞不好会把文件损坏,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放着以后有机会再说。

好在根据前面的名单和录音,足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犹豫了一下,从于娇的货箱中拿了一个新U盘,把文件和录音复制了一份,又把复制的U盘藏在于娇的床垫下面。

U盘拿到于娇这儿来破译的事,李思文对谁都没说,派出所的同事和家人都不知道,所以于娇这儿应该是安全的,不过他还是不想影响于娇的生活。藏好U盘后泡了两碗速食面。

于娇进来见李思文狼吞虎咽地吃着面,低声道:“慢慢吃,我这儿别的不多,就方便面多得是,你吃多少有多少。”

李思文放下速食面空盒子,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站起来说:“胖妞,谢谢,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现在就走?”于娇一怔,诧问,“你不是说吃饱后要睡一觉吗?”

李思文摇了摇头:“我忽然想到还有几件急事要办,没时间休息。”

“哦……”于娇欲言又止。

李思文笑问:“想说又不说的,你是不是想举报我然后领赏金?”

“呸……”于娇想都没想就啐了一口,说,“换了别人我当然会举报,但你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我相信你……”

“我走了!”李思文摆摆手,在打开卷帘门之前,他顺手拿走了于娇搁在桌上的一块电子表,装进了裤兜。瞄了瞄巷子,李思文闪身出去,转过巷道消失了。

县城南区有不少新开发的楼盘,晚上七点,李思文买了几瓶水和一些面包之类的食物,寻了个还在施工的高楼,偷偷摸了上去,在七八楼的位置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休息。

这栋楼已经建到十六七层了,顶端干得热火朝天,中间以下的楼层却很安静,一个工人都没有,李思文也不担心有人来赶他抓他。

现在物证已经拿到手了,下一步就是找县纪委书记唐明华了。至于是否拦截市委书记,李思文心里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定,一旦唐明华那里情况不乐观,市委徐建国书记是他最后的选择,没有之一。

将自己即将要做的事的每一个步骤和细节进行多番思考和谋划,李思文终于进入了梦乡。这一夜,他梦到被朱明宣等人抓到了,身上绑上了几块大石头,被丢到了江里,在丢下江的刹那,他似乎看到岸上有一个人在狞笑。

那个人的脸孔一闪而过,很模糊,李思文还没看清楚,就已经掉进了水中,窒息感扑面而来,李思文蓦然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

李思文爬起来,看向窗外,城市里到处是点点灯火,楼下的街道已经可以听到熙攘的人声。

看了看兜里的表,时间是凌晨五点半,难怪很吵,街上大多是做小生意的贩子,李思文利索地收拾了东西,下楼时忍不住抓痒,晚上被蚊子咬得满身疙瘩。

那个梦中朝他狞笑的人,李思文怎么也想不起他的脸。

县纪委书记唐明华的住处在宁寿路的莲花小区,刘正东把详细地址跟李思文说过,李思文步行到莲花小区后天还没亮。

这是一个相对安静的小区,周边被绿化带包围,小区保安在保安亭里打瞌睡,压根儿没察觉到李思文溜进去。

纪委书记唐明华是县委常委,有资格住县委分配的领导住房,但他坚决不住,因为他本身就是狮子县人,家属都在狮子县,所以一直跟家人住在县城自己的房子里,也就是宁寿路这套房。

唐明华的住宅在七楼,李思文走进电梯,电梯里有监控,虽然这个时间点不会有人注意监控视频,但李思文自我保护的警觉性很高,低着头,始终没让摄像头拍到他的脸。

七楼A座,楼道上的灯亮着,不过外面的天色很黑,防盗门下面的缝隙里一片黑暗,显然里面的人还没起床。

李思文伸手欲按门边的门铃,但想了想又停了下来,太早了,怕吵到唐明华的家人,也还不知道唐明华会是什么反应。

靠着防盗门坐着前思后想,李思文寻思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会怎样选择?

李思文从来都是敢作敢为、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但眼前面临的困境却是他一生中最艰险的一次,思前想后都难以决定,家人、朋友,无一不是他难以放开的牵挂。

“嗒”的一声,房间里响了一下,门缝里随即传出亮光。

“唐书记起床了。”李思文一下子跳了起来,终于忍不住按了一下门铃。

门开了,探头出来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子,瞄着李思文问:“你找谁啊?这么早,天都还没亮……”

“我找唐书记……”

“找我老伴?他昨晚就没回家,说是今天有要紧事,在单位忙,不回家……”

“呃……”出乎意料,又紧张又忐忑地琢磨了一晚,结果却没“堵”着唐明华,计划好的事一下子打乱了。

唐明华爱人盯了李思文半晌,看到李思文空着手,身上上上下下都没有东西,没有礼品,没有钱物,放下警惕心,又问:“你有什么事?”

李思文沉声道:“我找唐书记汇报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唐明华是纪委书记,他爱人当然明白找他谈工作上的事情是什么性质,显然这个年轻人不是来“行贿送礼”的,她客客气气地说道:“那你去单位找他吧,昨晚事忙没回家,要不……你进来坐坐,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那不了……不了,我自己去单位找唐书记吧,这么早打扰您休息了……”李思文赶紧摇手,一溜烟离开了。

其实他是想在唐明华家里谈,能降低他的风险,而且进退余地也大。到县委大院谈,目标太明显,搞不好就把自己栽进去了。

再说,他如果以本来面目去见唐明华的话,肯定连县委大院的大门都没进就被抓了,但想用现在化了妆的假面目,肯定进不去,县委大院虽然只是个县级政府机关所在地,但也不是随便就能混进去的。

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东边的天空渐渐发白,李思文的心情却越发沉重。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旦失去市委徐书记这张王牌,狮子县将再没有他李思文的容身之所,这场较量,终归要以一方彻底失败结束。

县纪委书记唐明华办公室。

唐明华刚刚用冷水洗了个脸,站在窗户边看着外边的绿化带。

昨天晚上跟县委书记于清风、县长谢学会等几个县委领导开了一晚上的会,主要是筹备关于市委书记徐建国来狮子县视察工作的事情,这是狮子县当前最重要的工作。

狮子县在北川市下辖的七个县中,经济实力位列倒数,长期以来上级市政府的政策扶持也比较弱,竞争不过强县,市政府把相当大的力度投到两个排头的示范县,据说全市经济排第一位的凤凰县准备申报县级市,市领导的精力几乎都投到凤凰县了。

现在有一个机会,上一任市委书记年龄到了,退居二线,新任市委书记徐建国与前任的工作思路有很大不同。前任书记发展区县经济的方式,是将大部分政策扶持投放在示范县上,走的是以点带面的路子,而徐建国则意欲均匀分散,以当地区县自身的发展情况为准,不搞特殊化。

徐建国这次下基层视察工作就是做经济调研,以便为后面的政策扶持提供依据。

这让县委书记于清风的脑子“热”了起来,他一心想为狮子县争取更大的资金扶持力度。

来狮子县是徐建国下基层视察的第二站,与前任不同,徐建国视察工作的最前站不是北川市最富有和最有潜力的地方,而是北川最穷的地方,因为最穷的地方,往往能反映出最深层次的问题。

对于于清风和谢学会的筹备,唐明华也是持支持态度的,但这只是其中一方面,狮子县的经济工作近些年之所以毫无起色,实际上另有深层原因。他一直怀疑狮子县内隐藏着一群蛀虫,这些东西一天不除,狮子县就跟沉疴缠身的病人一般,心有余而力不足。

要想找到这帮蛀虫的把柄和漏洞谈何容易,一旦打草惊蛇,反而会让局面恶化,他现在也是投鼠忌器,相当无奈!

望着窗外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树,唐明华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这间办公室位于三楼,从窗户看出去正好看到梧桐树的树冠。

“树叶都黄了,蛀虫不除,根基就不牢,真是要命啊!”唐明华轻轻叹息一声。

这棵松树是半年前从乡间移植来的,唐明华几乎每日都对着这棵松树办公,瞧着它一天比一天枯萎。

这时候,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唐明华也没在意,以为是办公室的干事小姑娘郑素芸,大学刚毕业才参加工作的小姑娘很有灵性,挺懂事。

半晌没动静,唐明华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看,这小丫头不会在他办公室里打瞌睡吧?

回头这一瞄,顿时令唐明华吃了一惊。

刚才进办公室的并不是郑素芸,而是一个脸色蜡黄、唇上一抹八字须的中年男子,他正坐在会客处的木质长椅上。

“你是谁?”

两人目光一对,唐明华可以肯定,他不认识这个人,眉头一皱,冷冷地喝问。

这可是县纪委书记的办公室,有来访或者下属汇报,都会通过办公室的干事小郑通报安排。郑素芸既然没有进来,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思文!

在县委大院门口溜了几圈,想要从正门进去显然不可能,观察一阵后他决定翻院墙进去。

县委大院北侧的院墙大约有一米八,对一般人来说,想要徒手翻进去还是很困难的,但李思文在部队里干的是侦察兵,翻个一米八的院墙不是问题。

县委大院里基本上也不设防,因为没有哪个小偷会傻到来偷县委大院,就算有那本事,也没那个胆。

李思文趁没人注意,几个碎步疾跑到院墙边,借力往上一蹿,轻松地上了院墙,单手一撑,“嗖”一下就跃了进去。

到了里面就简单了,由于天色尚早,院里几乎没有人。李思文毫无难度地进了办公楼,一楼的办公楼示意图画得很清楚,一楼是办事大厅,二、三楼是政府办公,四、五楼是党委党群,纪委在四楼,他从楼梯上去,找到唐明华的办公室后就溜了进去。

唐明华正好在。

李思文见唐明华盯着他,目光如剑,站起身没答话,而是把办公室的门“咔嚓”一下反锁了。

唐明华冷眼看着李思文,心想,这个人莫不是要行凶?

李思文也在观察唐明华,见唐明华一动不动,脸色如常,心里反而踏实了。

俗话说得好,心正无邪才能临危不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一个心不正的贪腐官员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气度?

“唐书记,自我介绍下,我姓李,叫李思文。”李思文十分平静地说,“我是鹰嘴镇派出所的所长,想跟唐书记汇报一些情况。”

唐明华眯了眯眼,瞧着李思文撕下胡须,在脸上抹了几下,那个原本普通面相的中年男子就“变”成了一个二十五六岁英气勃勃的男子。

“李思文?”唐明华嘴里轻轻念了一下,盯着李思文时,语气依旧有些冷,“你要汇报什么?工作上的事情可以找你的领导,有关纪律问题找你们公安局的纪检部门,是地方问题就更简单了,有乡镇领导处理,你来找我,不合规矩!”

李思文沉声道:“唐书记,您说的规矩我当然懂,但事急从权,非常时刻也顾不得这些了,实话对您说吧,我是刚从检察部门的软禁中逃出来的。”

“哦?”唐明华若有所思地盯着李思文,半晌才又道:“继续说下去。”

李思文点了点头,见唐明华不为所动,估计他不会叫人来抓自己,暗暗松了口气,缓缓坐在椅子上,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从小偷案的破获,向镇党委书记李保国汇报,到镇长王治江的胁迫,检察院朱明宣的软禁,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出来。

唐明华越听表情越严肃,听完后才沉声问李思文:“按照你的话,整件事的起因就是这桩偷盗案,因为你的不合作,才会被他们诬陷?”

李思文点点头,没等他说话,唐明华神色凛然地道:“李思文,你是个党员,又是干部,党纪国法你是懂的,我丑话说前头,诬陷同志同样是重罪,我们的纪律是讲证据、讲实际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李思文说着,郑重地将随身携带的U盘拿出来道,“这里面的内容,请唐书记先看看。”

唐明华脸上没什么表情,接过U盘插到办公桌下面的电脑主机上,打开了盘里的内容。

李思文默不作声,越是在“急”和“危险”的关头,他倒是越能镇定下来,通过刚刚的接触,他基本能断定唐明华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李思文不用诉冤道苦,越是讲原则的人就越不会被旁人左右,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旁人说得越多越会惹他反感,这时候,沉默是金。

唐明华一边看电脑屏幕,一边皱着眉头,脸色越发难看。

不太多的内容,却件件触目惊心,看完那些钱款数据,唐明华打开了文件夹里的录音,他把声音调到极低,低到只有自己能听到。

直到听完录音,整个过程唐明华一直默不作声,又过了几分钟,他才从沉思中清醒,拉开办公桌,从抽屉里摸出一包已经拆封的红金龙香烟,拣了一支衔在嘴上。

只是一次性的打火机这时候似乎罢工了,连续好几下都点不着火。

李思文见状,摸出自己的打火机,走到唐明华的办公桌前,啪的一下打着火伸过去:“唐书记,我来给您点。”

唐明华就着火苗点燃香烟,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然后呼呼地喷出浓烟。李思文看得出来,唐明华内心很不平静。换了他在这个位置上,也会无比头痛。

好一会儿,唐明华才抬起头瞄了瞄李思文,把手里的烟盒递过去,说:“抽一支我这八块五一包的烟。”

李思文也不客气,伸手拿了一支瘪瘪歪歪的香烟出来,自己点燃了,一声不吭地抽着闷烟。

两个男人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却都一言不发。

一支烟抽完,唐明华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揉了一下烟头,盯着李思文郑重说道:“你这个证物很重要,我马上安排人进行银行记录提证和录音鉴定,但在这之前,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唐书记请说!”李思文把烟头缓缓放进烟灰缸,神色不变。

对于李思文处变不惊的态度,唐明华心里暗赞了一声,他的手指在办公桌上轻轻叩着,盯了李思文良久才道:“假如你腿上长了几颗连着神经的毒瘤,如果割了的话很可能会废了你整条腿,如果不动它的话,你还能正常走动个三两年,要你选择的话,你会怎么做?”

唐明华问得没头没脑,但李思文几乎不假思索地作了回答。

“我会选择马上动手术切除它,切了它可能只是废条腿,但我的身体还能完好地过完余生,如果不切的话,就算苟延残喘三两年,等毒瘤彻底发作,那我就病入膏肓了。”

唐明华“嘿嘿”一声,不知是赞赏还是别的意思,说道:“李思文,你冒险潜到我这儿来,又拿出一堆炸弹给我,看来你的动机很明确,就是想扳倒对手给自己洗冤。但是,在这里我要问你一句,在你要挖除这些毒瘤的时候,你自身是否已经被这些毒瘤所腐化,你的脊梁是否如你的腰背一般,依然挺拔如山?”

李思文闻言,把腰杆挺了挺,沉声回答:“唐书记,打铁还需自身硬,我当着唐书记的面可以立誓,我李思文身正不怕影子斜,今天来唐书记这儿我就没打算回去,个人的前程安危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我李思文是个贪慕金钱之人,又何必自讨苦吃连夜逃亡,和王治江他们爽快‘合作’岂不干脆!”

唐明华盯着李思文的目光冷峻无比,李思文也是半步不退勇敢对视。

“好!”唐明华在办公桌上拍了一巴掌,说,“李思文,我给你一个证明你自己的机会!”

“谢谢唐书记!”李思文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激动。

唐明华瞧着李思文若有所思,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你倒有些胆识,李思文,我再问你一件事,你知道明天徐建国徐书记来狮子县吗?”

李思文一怔,有些意外地望着唐明华,他怎么忽然问到这个问题?

尽管不知道唐明华的用意,但他知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问这句话。

要不要隐瞒自己知道徐建国要下来视察的事呢?又一想,还真没必要,一来,双方刚建立起信任感,基础就是李思文的坦诚。不要小看这一点,很多事情失败的原因就是双方互相质疑。二来,徐建国本来就是李思文的第二套备选方案,说的直白点儿,你唐明华要是值得信任,那我李思文就省点儿事,反之,我还是会想尽办法去找徐建国,你根本拦不住。这就是李思文堂堂正正的阳谋。

因此,李思文决定实话实说:“我知道徐书记来狮子县的事。”

唐明华又“嘿嘿”一声,盯着李思文问:“看来你还真是有备而来,那我就奇怪了,你知道徐书记要来狮子县,你怎么没冒险去见徐书记而来见我?见徐书记不是更直接更有可能达成你的心愿?”

好一个唐明华!

那剑一般的目光似乎深深刺入了李思文的脑海,让他没法儿躲闪。李思文干过侦察兵,转业又做了几年警察,干的就是跟人斗心眼的活儿。唐明华不愧是纪委的一把手,说的话,挑选的时机都和利剑一般,让人无从招架。

这是一块又老又辣的老姜!

李思文舔了舔嘴唇,没有躲闪,回答道:“不瞒唐书记,我不否认曾经有趁徐书记来考察拦路喊冤的想法。这件事非同小可,牵连人物众多,涉及钱物更是触目惊心,万一唐书记您也在这张关系网中,那我可就是自投罗网了。但我细想之后,觉得自己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是狮子县人,这里是我的家乡,哪个人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安定繁荣呢?所以,即便狮子县有不少蠹虫,但我相信守护狮子县的啄木鸟更多。唐书记,如果只给我一个选择的话,我依然会选择相信狮子县党委组织。”

“好一个蠹虫不少啄木鸟更多,好一个相信狮子县组织!”唐明华听到李思文的话,眼睛亮了,他念了两句,望着李思文微笑道,“你来见我,根本不担心有去无回,是不是早就安排了后手?”

李思文“嘿嘿”一声,回答:“如果我安然无恙,有没有后手都不重要了!”

唐明华哼了哼:“如果你不能回去呢?恐怕过不了几天,市纪委、省纪委,甚至是更高层都会收到跟这U盘里一样内容的复制品吧?”

李思文干笑了一声,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这个表情就是默认了,唐明华手指在办公桌上轻轻叩着,在笃笃的响声中问:“你小子觉悟这么高,要说背后没高人指点,打死我都不信。说吧,是哪个老家伙唆使你来找我的?不然你怎么可能会舍徐书记而见我唐明华?别跟我说什么邪不压正相信组织的鬼话,我要听真话!”

唐明华忽然冒出的几句话让李思文有些猝不及防,很是狼狈,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摇头道:“唐书记,我可以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可以!”唐明华气哼哼地回答,“强行要你回答的话,那就是谎言,就是敷衍了。好,我不逼你,你等一下,这个事我要跟于书记汇报一下。”

李思文知道唐明华说的于书记是狮子县县委书记于清风。

唐明华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转身对李思文道:“你……还是把之前的伪装扮回来吧,就待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要到处走动。”

“好!”李思文只回答了一个字,等唐明华离开后才把伪装重新做好。

从唐明华离开时的嘱咐中可以感觉到,他有保护自己的意思。

李思文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顿时一股疲惫到极点的感觉遍布全身,之前的防备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假如唐明华此时带一大队警察来,他也认了,软绵绵的一动也不想动,眼皮有如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他不管不顾地往桌子上一趴,就此沉沉睡去。 v0N7SgbxRfRZpeYAyTKlk1foXRuwtkeOHyImMyzDxWfmpVRXG1TuyCcsAv7fv3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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