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交车又报了新的一站,莲花街已过,我右边的大叔依然没有下车的意思。他明明说自己家在莲花街附近。我刚给他讲了个关于小偷和法官的笑话,笑话冷得要死,他却笑得前仰后合,死鱼眼直翻,后脑勺上为数不多的头发根根颤动,厚重的羊毛外衣下肥胖的肚子一颤一颤,笑声洪亮,整个车厢都在回响。那时候,我心里就有底,今天又捉了一条肥鱼。
“一直听说寰宇学校的女孩子都非常傲气,没想到还有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名字也很好听。”死鱼眼大叔止住笑,擦擦眼角,目光瞄准我校服胸口的名牌,“高艺美。我们都姓高,真有缘啊。”
有缘你个大头鬼,全韩国姓高的人也有上千万吧,都跟你有缘?死鱼眼!我抬手拢了下头发,甜美一笑,瞄了一眼他的公文包。
“谢谢您。艺美这个名字是我爸爸起的。说到傲气,那是因为我们学校的女生家庭背景都比较特别,朋友圈比较小,所以没机会遇到您这样风趣的人。”我笑眯眯地看着他,笑容甜得发腻。
“哎,我没有本事,当不成富豪,女儿成绩也差,考不上寰宇学校这样的贵族学校,只能去普通学校读书。她要是有你这么优秀,我可是睡觉都笑得合不拢嘴了。”死鱼眼朝我挨近了一些,两手依然紧抓公文包的手柄。
我依然保持甜蜜的微笑,真正想做的是飞起一脚,踢在他散发着洋葱咸鱼味的嘴巴上。
看他西装革履,带着公文包,女儿和我一般大,还出来和小姑娘搭讪,真想替他的妻子和女儿教训他一番,今天我绝对不会手软。
公交车掠过一盏盏路灯,已经是晚上9点钟了。车厢中的乘客越来越少。车门打开时,外面的冷空气灌进来,脚踝感觉有些凉。我裹紧棉服外套。还有3站就是终点站,到了我该下手的时机了。
“大叔,您工作一定很辛苦吧?看您这么劳累,一定压力很大吧?”我继续寻找话题,暗中审视他的表情。有时候,我会遇上警惕性很强的人,他们假意放松实则也在观察我,那我就必须适时收手。但从种种迹象看来,这位死鱼眼早将“严谨”两个字抛在脑后了。缺乏理智和正确判断是这类男人的通病,办公室的失败者,一辈子也只能当小小社员的料。
“哎呀,你真是问到我的心里了。我上头的室长简直是个吸血鬼啊,拼命要我们做调查、写报告、跑市场,我这两条腿啊,都快跑断了。我们这个吸血鬼公司——哦,就是开设你们学校的寰宇财团,真是要把每个人都压出最后一滴血才罢休啊!你看,我的手都磨出了茧。”他将公文包贴着腿放好,两只手摊平伸到我的面前。
“好可怜哦,我要是你们社长,一定提拔您这样有才能的人。”我眼睛看着他,手静静地伸向他的公文包,摸到了公文包的按扣处。窗外一道明亮的路灯灯光闪过,我的心脏收紧了一下,手压在公文包上没动,嘴里附和着死鱼眼的抱怨。
“咦,大叔,您的掌纹线很奇特啊,好像最近事业上会有好消息哦。”
“真的吗?你还会看这个?”死鱼眼欣喜地将手伸过来。
我的手指飞快地打开按扣,手悄无声息地滑进包里,柔软的指肚滑过坚硬的书脊、眼镜盒、几根铅笔,然后摸到了有些柔软的方形物体,鼓鼓的、软皮的触感。心里暗笑了一下,食指和中指捏紧钱包,飞速抽了出来,将手放到腰部后面,撩起校服外套下摆,将钱包放进校服裙后的宽大暗袋中,接着将校服外套下摆放下。
死鱼眼还在絮絮叨叨。
“哎呀!流星!”我提高声音,朝外一指。死鱼眼果然顺着我的手朝外看,我飞速将公文包的按扣合上,将手缩回。
“哎呀,好快,我都来不及许愿!”我说。
“你有什么心愿?”死鱼眼凑了过来,喷出洋葱味的口气。
我朝后挪了挪,表情保持甜美。恶心的死鱼眼,很快你就会哭了!
“我希望自己变得更漂亮一些。”我真心实意地说出这个心愿,心里接了后半句:更漂亮的话,遇到你们这样的色狼人渣大叔时,就更容易得手了。
“都这么漂亮了,还想再美啊?你平时用化妆品吗?我正好有几张名牌化妆品的代金券,我也没有用处,有时间的话一起去吧。”
此时,公交车发出沉重的“咯吱”声,广播再次报站。
我飞快地站起来,将书包背好,宽大的书包挡住了整个腰部。
“我到站了,大叔,再见啊。”
“学生,留个电话号码吧?”死鱼眼伸手要来抓我,我敏捷地躲避开。
“我的手机坏掉了,要不然我把男朋友跆拳道馆的电话号码留给你吧,大叔。他每天上午在道馆教学,你可以打电话。”
就像我无数次看到过的急剧变脸,死鱼眼大叔嘴角僵硬,眼角也耷拉了。也像我无数次经历的一样,他没有再提起要电话号码的事。
我沉着地数着步子,勒紧书包带,让书包贴近腰部。明知钱包很安全,但总有万一。做这行,不能有万一。从13岁开始真正入行,我早已过了得手后恨不得一步离开的阶段。越来越长的“从业”经历,我深谙这行手艺的终极座右铭:稳。
“稳。要像汉拿山般沉着,处变不惊,一丝不苟,稳重到底。”这是我入行时,梅山老大说的话。
我迈下公交车最后一级踏板,站在坚实的地面上。冬天的寒意包裹了我,好在没有起风。背对着公交车玻璃,我能感觉到透过玻璃射出的死鱼眼不死心的两道贼亮的目光。
我不回头,迈步朝前走,听到公交车车门合拢,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深深呼出一口气,气体在半空变成白雾。
这个事情进行到末尾我才敢大口呼吸,还有这股犹如飞鸟逃出铁笼的黑暗劣等感,是我至今都无法抹掉的感觉。也许,我永远都无法适应。
公交车驶远了,我停下脚步,扭头回到站牌下,看了下自己身在何处。去对面坐公交车有再次遇到死鱼眼的危险,因为他明显为了和我搭讪坐过了站。我翻出钱包,果然有几张化妆品代金券,还有两张超市会员卡、三张银行汇钱票据、几张名片。我拿起一张名片看了看,纯白的高质量铜板厚纸在路灯下泛着点点金丝。名片最上方有一条粗粗的金线,金线在左边的三分之一处隔断,印着一个太阳造型,金线上写着:寰宇财团。
左下角有一行小字——
寰宇化妆品开发部第三组 组长 高寅在
原来还是个小组长。
我翻了翻钱包涤纶夹层,有一沓现金。比起死鱼眼外表的严谨,钱包里的现金可是严谨的反义词,多得夸张。17万多韩元。大丰收。我吹了几声口哨,心情大为开朗。
我站在路边,拿出手机拨打了出租车车行的客服号码。
等车的时候,我想着先回家还是找个地方把校服换下来。毕竟是赫赫有名的寰宇学校,走到哪里都是显眼的存在。最终,梅山老大的“稳”字诀在我心中一锤定音,先换掉校服,一切稳妥为上。
当我做出这个决定时,却不知道,事态的发展朝着“稳”的反方向狂奔而去。事后我想了很多次,如果我当时选择直接回家,我的命运会走向何方。不过,世事不容假设,命运是最高权威,我们庶人唯有听命。
(2)
乘坐出租车绕过了几条主街,来到了繁华的闹市区中心,我下了车。
每次工作完毕,需要乘坐出租车离开作案地点时,我总会在最繁华的江南区停下。我尤其喜欢江南区的夜景,满街的灯光如同着了火般明亮。人群熙攘,说笑的、打闹的、打电话哭诉的、咒骂的,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唯有一种缺乏,那就是:沉默。
江南区街道上行走的每个人似乎都活在喧嚣的舞台上,如果不费力气大声说话就会听不见。我正是喜欢这点。我喜欢声音,喜欢灯光,喜欢来往的人。我置身其中,会感觉自己不那么孤单,觉得自己也是个正常的人,可以有个男朋友。在最终极的幻想中,我也有父母,有个学校可去,有同班的好闺密可以煲电话粥。
我走在热闹的街头,会暂时假装自己和他们是同样的人。我需要这种感觉,我需要从黑暗的水下浮出来,透一口气。在这种时候,我没有任何想下手的冲动,我只想和所有人一样,做个普通人。
我付了车费,朝四周看了看。正对着我的是一座高达60米的高大建筑——寰宇大厦,集服饰、餐饮、美容美体、娱乐为一体的超级大厦。在江南区,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里。也许因为作案时穿的衣服同“寰宇”有关,我见到所有和“寰宇”沾边的东西都会心脏微颤,不舒服。
但不管我喜不喜欢,寰宇大厦依然像首尔的地标般矗立在市中心,如同不死的巨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拥有这样的大厦呢?他们的世界,恐怕是我做梦也想象不出的场景吧。
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我回头,两道刺目雪亮的灯光落在我的脸上,喇叭声尖厉地鸣叫着。我眯起了眼睛,用胳膊挡住了脸,后退了几步。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辆车紧贴着我驶过。车轱辘碾到一颗小石子,石子正好击中了我的膝盖。
好痛!我弯下腰一看,灰色的、不规则的石子从我的膝盖落到地上,不动了。
太过分了。我揉着膝盖,盯着那辆在寰宇大厦前停下的车。
此时,又有两辆黑色轿车从我面前驶过,在寰宇大厦前的多层大理石台阶前停住了。我眨眨眼睛,视力恢复了,但还是能看到一闪一闪的光斑幻影。
首辆车车前门打开,司机下车,拉开车后门。
“迎道少爷。”司机恭敬地鞠了一躬。
一个高大、挺拔的少年出现在眼前。一看就是嚣张的富二代,平时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礼貌。
从年龄看上去他跟我差不多,个子却很高,少说也有一米八。及膝的黑风衣、黑裤、黑靴。头发乌黑,朝后梳着与年龄不符的背头。在灯光下他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橘黄的亮色。我看到他的睫毛也很长,掩映着魅惑的单眼皮。
他冷酷的表情破坏了五官的俊美。有一刻,我感觉到这个人的心像是冰块做的,还有他的四肢、身躯,全都是冰冷的钢铁制成的。这种人,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可以随意践踏别人,但还希望别人对他说一声感谢。
我的膝盖一阵发痛,我拼命告诉自己要控制情绪,心里却觉得十分愤怒。
我感觉那家伙移开了目光,松了口气,赶紧快走几步,离开了这片危险地带。
后面的两辆车停下,又走出三四个高大的男生,为首的一个个子将近一米八,栗色头发,和迎道少爷说笑着,十分亲密。看其余几个和迎道少爷打招呼时的模样也像是朋友。但落在最后的一个短头发男生,显然不在朋友行列。他的校服我注意到了,是寰宇学校冬季的男生校服。他胸前挂着名牌,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名字。
短发男生戴着黑框眼镜,头发乱糟糟的,像被人使劲儿揉过。嘴唇苍白,像受惊的兔子,眼神中透着绝望。两个男生站在他的左右两旁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怕他逃走似的。其实根本不用担心,看他虚弱的样子,如果两个男生的手稍微一松,他几乎会瘫软在地。
迎道少爷站在眼镜男生面前,低头看了几秒钟,像是在思索什么。接着,他神色突变,露出一个微笑。那微笑在灯光下让我感觉脊背发寒。
死去的星辰,苍白的光——就是给人这种可怕的感觉。
迎道少爷伸出手,在眼镜男生脸颊拍了拍,动作轻柔得几近爱抚。但我知道,他的手指一定是冰冷的。
“泰东啊,到家了。我们为你举行了欢迎仪式哦。”迎道少爷冷冷地笑着。
叫泰东的眼镜男生被他轻拍两下,像被抽取了骨头,整个人朝下滑,但被身旁两个人拽住了。
看到眼镜男生的表情,迎道少爷似乎很满意。
居然有这样的人渣!明显是以多欺少!太过分了!我攥紧了拳头。
“你在看什么?”
我惊醒过来,发现那个叫迎道少爷的人笔直地看着我。我看了多久?金星草,你脑袋发昏了吗?快点儿离开这里,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身边的几个朋友好奇地打量我。
“我在问你话。你、在、看、什、么。”他又重复了一句。他的话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一字一顿。
我打了个寒战。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目光?他的目光,像星辰的光芒。这并不是说他的目光闪耀、明亮,而是像某颗星星,在几亿光年前就发出一道光芒,光芒不停地在宇宙间行走着、奔跑着,经过漫长的时间,到达人类的眼中时,那颗发出光芒的星辰早已在宇宙间消失不见了。
他的目光,是死去的星辰发出的光,那目光,是冰冷的幻影,没有一丝真实感。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想挪动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一样,耳朵里轰鸣一片,氧气被抽走了一般,有点儿呼吸困难。
“喂,那是女孩子。迎道,别吓唬人家。”栗发男生拽住他的胳膊。
“我是看她好像很好奇,所以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而已嘛。”那家伙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让人联想到白森森的野兽牙齿,感觉下一秒这排牙齿就会扎进血肉里,撕破喉咙。
我的心脏狂跳,我费力地将目光移开,把外套裹紧,告诫自己不能再抬起眼皮与他对视。我低着头,却依然感觉他的目光如刀子般扎在我的身上,头皮一阵发麻。被石子击中的膝盖更疼了。看他的模样,完全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家伙。
不过他对我的兴趣消失了,他用手在眼镜男生的脸颊拍打了几下,将手抽回,转身朝寰宇大厦走去。身后几个男生架着眼镜男也跟了进去。一行人消失在大厦的旋转门后。
眼镜男一定凶多吉少了,那“欢迎仪式”一定是我想象不到的场面。看他穿着寰宇学校的校服,家里一定非富即贵,要不然就是成绩一流,连这样的人都会被欺负,那个叫迎道少爷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啊?真可怕。我缩缩脖子,更不想进寰宇大厦了,转身去找另一个可以换衣服的地方。
我走了一段路,看到街边的麦当劳和肯德基都人满为患,想去洗手间换衣服也不可能了。户外太冷,也没地方换衣服,如果是夏天,还可以去公园的树林里。虽然已经过了因为偷不到钱就动不动挨鞭子的阶段,但梅山老大情绪多变,最近因为赌钱输了一笔,要是我太晚回去又讲不出可信的理由,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眼看就10点了,我必须马上换下校服。穿着这身昂贵的校服回到迫水洞区,简直像在用喇叭对人狂喊“此人可疑”。如果无法理解我这句话的含义,只需要知道迫水洞区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会明白。
迫水洞区是首尔城边状况最复杂的区域,聚集大量行踪不定的无业者和游民,窄小简陋的公寓中挤满了逃债者和破产者,流浪汉在桥洞中搭建帐篷。各种黑暗势力如同细菌般顽固生长,悄然勾连。迫水洞区是警察无力监管的灰色地带,也是政府最头疼的地区。
我的“家”,就在那里。
(3)
街边商场挂出宽大的户外电子屏幕,播放着当红少女组合代言的蒟蒻汁广告片。在湛蓝的海边,7位青春少女奔跑在白色的沙滩上,穿着热裤,戴着彩色的宽檐帽,手中握着蒟蒻汁饮料。下一个镜头,沙滩上的女孩们画出一个巨大的心形,心形正中间摆放着一个三层水果蛋糕,蛋糕上点缀着乳白色的蒟蒻颗粒,饮料散落在蛋糕旁边。
我停住脚步,看着巨大屏幕中的蛋糕,呆了几秒钟。直到画面上出现两个主持人,开始推销新款冬季户外运动装备,我才将目光移开,翻出手机查看日历,一月一日。果然,又过了一年。
在我的记忆中,庆祝自己16岁生日的事情,仿佛像是在昨天发生一样。那时我独自庆祝,也买了个大蛋糕,插了彩色的细蜡烛,用手机选择了一首生日歌曲。吹灭16根蜡烛前,双手合十,认真许下愿望。
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已经到了新的一年。差点儿忘记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我走了几步,繁华的街上,人们匆忙走过,偶尔有人把目光停在我的校服上,又掠过,走远。没有谁停下脚步,对我说一声:“星草,生日快乐。”
大大的世界,没有人知道,我,孤儿金星草,今天满17岁了。
我走了几步,在一间甜品屋前停住脚步。甜品屋有两层楼高,双开玻璃门上挂着四个绿色镶边的白色大字——森林公主。
透过玻璃,能看到成排透明的橱柜中摆满草莓慕斯、蓝莓蛋挞和说不出名字的乳酪、糕点,竹篮中摆满长长的法式面包。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差5分钟就是晚上10点。我该做的是找个地方换下校服,然后坐公交车朝反方向走,回到迫水洞街区26号。
但我的脚像生了根一般,无法挪动。圣诞节准备的圣诞树还立在甜品屋的角落里,上面悬挂着金色的驯鹿、五彩的玻璃珠、红色的蝴蝶结、蓝色的礼品包。
这一切,都像另一个世界,一个只存在梦中的童话世界。这里富足、丰饶、精致,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快乐幸福。
店内传出音乐——
雪花降临,钟声响起。第一次睁开眼,张望这个世界……
仅有一个的你,最特别的你,你知道吗?
你是为爱而生。
今日再次举杯,仰望漫天星辰。
全世界会对你说:
生日快乐,祝你快乐。
生日快乐,永远快乐。
请你记得,你是为爱而生,为爱而生。
玻璃门被推开,十六七岁模样的女孩与男孩并肩走出。女孩长发披肩,提着一个巨大的蛋糕盒。两人走远了。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在门口已站了5分钟,脸颊凉凉的。我伸手一摸,以为会摸到冰凉的眼泪,结果什么都没有。金星草可是像钢铁一样坚硬的人,怎么会这么随便哭泣呢?
我拿出死鱼眼的钱包,今天收获不小,已经超额完成任务,除了可以抽出一部分钱藏起来,为自己额外花一点儿应该也是可以的。
我推门走进甜品屋。甜品屋面积很大,靠窗摆设着几张圆形白桌和胖胖的绿色圆椅。正对门是安装着巨大玻璃的操作室。操作室右边,有一个额外的偏厅,也摆放着三四张圆桌。
空中溢满乳酪和奶油香味。我取了一个圆盘,挑来选去,拿了一块小小的巧克力黑森林蛋糕,蛋糕点缀着两颗通红的樱桃。服务小姐把黑森林蛋糕装进小盒子时,我拿了一盒五彩细蜡烛。
我拿着属于自己的小蛋糕走进偏厅,偏厅右侧有开放式的包间,光线很柔和,只有几盏嵌在墙壁中的壁灯。所有东西都蒙上了朦胧的光。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正合我意。我将蛋糕摆放在圆桌中央,将一根蓝色的蜡烛插在蛋糕表面的巧克力奶油中,掏出备用火柴点燃。
好吧,金星草,开始生日宴会吧。
(4)
同一时间,“森林公主”小偏厅一间开放式的包间中,17岁的男生金时叹安静地坐着。圆桌中央,一只透明的玻璃碗中,矗立着一根圆柱香薰蜡烛,蜡烛静静燃烧着。
玻璃碗右侧放着一束花。50支紫色玫瑰根部束在一起,用蓝色的彩带缠绕,茂盛的花束外包着五六张透明的玻璃纸。
金时叹的手机摆放在圆桌边,他低着头,认真地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是一张女孩的照片,齐肩黑发,头上戴着桃心图案的蝴蝶结,双眼笑得弯弯的。
金时叹对面的位子空无一人。金时叹坐在原地,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像在等待什么,又像等待的人已经离开。
大大的三星手机在圆桌上震动了几下,发出嗡嗡声。屏幕上的来电者姓名“允儿”盖住了女孩的笑脸。
在屏幕亮起的瞬间,手机已被按下通话键,放在耳边。
几秒的沉默。
金时叹微动了动嘴唇,眼睛深处闪烁着光芒。
“叹?”电话那边传来女孩的声音。
“嗯。”金时叹喉咙深处发出声音。
“叹,我们的约定……”金时叹眼瞳中的光在颤动,女孩的声音传了过来,轻轻的,“对不起。”
除了微微颤抖的嘴唇和泛红的眼眶,金时叹像一尊雕像般纹丝不动。香薰蜡烛的青烟升起,袅袅缭绕,拂过他的鼻尖,青烟千变万化,却与他的呼吸无关,在这一瞬间,哪怕是轻若羽毛的呼吸都停止了。
“叹。”女孩的声音传来。
“在。”
“你不要来送我,我受不了离别的场景,你也别来加利福尼亚找我。”女孩声音几近恳求。
金时叹猛地吸一口气,像雕像复活一般,他眨眨眼,抬起头憋回眼泪,声音却依旧稳定:“我挂电话了。”他的手指却没动。
“叹,答应我,你会好好的。好吗?”
如同洪荒般漫长的时间,青烟翻飞变幻,成为空气中看不见的无数颗粒,组成小小的宇宙。金时叹在这宇宙的中心,时间和空间在他四周交错而过,漫长而永久的宇宙中,空无一物。
“好。”金时叹说。这是他与成允儿通话的最后一个字。然后,他按下了挂断键。
他把手机握在手中,愣了一会儿,看看手机,似乎还在等待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在那个他想象的来电中,成允儿会开心地对他说:“叹,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到哦。”
他闭起眼睛,胸口像是空了。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的一切……坚持、勇气、热情和爱。毫无保留的爱。17岁的爱情。
原本,我们该拥有更好更完美的回忆,不是吗?每当我们相视而笑,十指紧扣,我们能感觉到彼此温暖的血液,还有血液中流动的爱情。
初恋。以为我的初恋会逃过“初恋必败”的魔咒。是的,我以为。一直以来,都是“我以为”。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对不对?成允儿?
正因为我从来没有探究过你真正的内心,所以你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人生计划而将我排除在外,所以你可以将出国留学的计划隐藏半年之久直到临走才告诉我,所以你可以在我们相恋一整年的纪念日告诉我,你无法遵守约定,你不可能再来,你永远不会再来。
而且,还居然告诉我,要我好好的。
好好的!
金时叹睁开眼睛,盯着紫玫瑰,手伸进繁茂的花丛中,掏出一个粉色的方形黑色丝绒盒。他把丝绒盒捏在手心,认真看了看,像是两小时之前站在蒂凡尼珠宝柜台前那样认真端详。接着,他咧嘴一笑,眼泪从眼角渗出。他将丝绒盒朝前一抛,盒子摔在圆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包间里安静得令人发狂,他环视四周,脑海茫然而空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个地方,而传来的那首歌曲中所唱的“你是为爱而生”是什么意思。为爱而生?
是的,为爱而生。人们活着,应该就是那样吧?他笑出了声,笑声短促尖锐,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他觉得空气中有什么在压迫他,令他窒息,令他抓狂,令他想放声大喊一通,也许那样,胸口的空洞会填满,号啕的岩浆会迸尽吧!
完全是电影里的戏剧性失恋的男一号。啊,男一号。成允儿的男一号。现在要加上“前”男一号。
这算是失恋了吗?算是吗?没有听到“分手”两个字。可是,加利福尼亚的三年留学计划,不正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分手的意思吗?
失恋,分手,居然在今天这个两人恋情的纪念日里……
“生日快乐,金星草。”一个声音传来,无比清晰。
金时叹打了个激灵,发现自己双手握拳放在圆桌上,下嘴唇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松开牙齿,痛得呻吟了一声。他抬手一抹,食指肚上出现一抹殷红的血迹。
他转过头,发现偏厅靠墙壁的圆桌前坐着新来的客人。一个女孩,扎着清爽的马尾辫,坐在偏暗的光线中。她面前的桌面上放着三角形的蛋糕切块,切块上插着一根细细的蜡烛,一团火焰在烛头跳跃。女孩轻轻拍着手,带着笑容,轻声哼唱《生日歌》。她对面,空荡荡的。
金时叹看着女孩,心脏“咚”地一跳。像是溺水的人呼吸到新鲜空气,他再次感觉到了心脏的搏动。女孩幸福的表情刺痛了他,他突然生出一股愤怒,想朝她喊:明明没有人给你过生日,明明是一副可怜兮兮的倒霉相,买块蛋糕为自己过生日,凭什么还开心地笑,还唱《生日歌》,还祝自己生日快乐?难道不知道你这样显得更加悲惨吗?
没有人关心你——
(我们的约定……)
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
(对不起)
你永远都是这样无足轻重的人——
(别来送我)
你,是失败者,是一个——
(别来加利福尼亚找我)
不被爱的人。
金时叹呼地站了起来,双拳握紧。
(5)
《生日歌》唱完了,烛光温柔跳动,我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在心中默默许愿。该许什么愿望好呢?希望来年能有好运气,遇到许多“肥鱼”?这个不好。
希望能攒够钱,早点儿离开梅山老大,做一份正经工作,好好生活?这是长远的人生计划。
生日愿望,允许许下一些不切实际的愿望,金星草……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上帝,如果你能听得见我的声音……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帮我实现,但是请听我说说看吧。
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在17岁时可以有机会去学校上一天学。像普通的学校女生,穿着属于自己的校服裙,坐在教室里,打开散发墨香味的书本,听一堂古文课或者数学课,背一段英文散文,也有一个笔袋(印着卡通猫),一个横格笔记本,课间和几个要好的朋友走在漂亮的校园中……
“砰!唰!”
奇怪的声音打断了我美好的许愿,我郁闷地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东西惊呆了。
我面前的圆桌上出现了一大束精致的花,刚才的声音应该是它落下时发出的。花束边有一只黑色丝绒盒,锁扣为银质心形,在灯光下反射着亮晶晶的光芒。
对面站着一个人。一个男生,个子高大,蓝色的羽绒外套帽边镶着大量蓬松的貂毛。光线暗淡,他的双眼笼罩在刘海儿的阴影中,脸紧绷着,下唇有一道鲜艳的桃红色。
我下意识地攥紧书包带,警惕地看着他。
他俯下身,将身体探过来,一口气吹灭我面前的蜡烛。在他靠近蛋糕的瞬间,我看到他下唇的桃红色是一道牙齿咬出的血痕。他的眼睛很漂亮,虽然眼眶红红的。
“喂,你干嘛?怎么随便吹灭别人的生日蜡烛……我还没有许完愿呢!你是谁呀?”
烛光已熄灭,烛头飘出几丝青烟。
完蛋了。
“生日快乐,金星草。”男生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体,五官重新笼罩在黑暗中。他伸手把花束朝我一推,玻璃纸发出沙沙声,丝绒盒随后也被推向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
“下次别再独自为自己过生日了。”男生完全不顾我在说话,“很惨,很可悲,很失败。”
我还没回过神,他已经转身离开,穿过甜品屋大厅,推门走进漆黑的夜色。
我盯着面前从天而降的生日礼物,好久都没回过神。
(6)
我拿出手机,时间是晚上十点一刻。
街上人潮依然不减,广告牌一副彻夜不眠的架势。我路过几间主题酒吧,这里是不能进的,只要进门,就必须消费。
最终,我又转回了原地,面对着高大如巨人的寰宇大厦。
寰宇大厦,看来不管我喜不喜欢它,今天还是得去里面找地方换衣服了。
我跨过斑马线,朝寰宇大厦走去,怀里紧抱着我刚得到的生日礼物——人生第一份生日礼物,一束紫色玫瑰。黑色丝绒盒已放进了书包夹层。盒中是一条细细的项链,悬着一只银色的海豚挂坠,海豚嘴中含着一颗钻石。
看样子是高价饰品。
这简直如天方夜谭,就算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凭空而降的昂贵项链和花……开始我以为是电视台的恶作剧偷拍,随后打消了这个念头。转念一想又怕是某种新型诈骗手段,但那男生并没有再出现。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属于我了。
生日快乐,金星草。
他的话在耳边回响。
难道他一直坐在暗处观察我?
不,不可能。一定是比我先到的客人,无意间听到了我的话而已。
即便这样,他为何要送我这些东西?而且看他的表情,完全不是送人礼物该有的喜悦和快乐。比起说是送出昂贵的紫玫瑰和钻石项链,倒更像是把手雷甩给了我。
而且……
下次别再单独为自己过生日了。
很惨,很可悲,很失败。
这些话浮现在脑海,收到礼物的喜悦减弱了一些。别人眼中的我,原来是很惨很可悲的存在啊。也是,单独摆蛋糕,独自为自己唱《生日歌》的人,世界上还能有几个呢?
我不由得笑了一声,心底涌起一阵难过,但我很快将这样的情绪驱散了。
我们这种人,是属于黑暗的。不要相信任何人对你的同情,也不要同情自己。
这是我入行第一天梅山老大对我说的话,他当时盯着我的眼睛,目光似乎要把我看穿。
那时我13岁,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我只知道,点了头,就有米饭和热腾腾的酱汤吃。去做梅山老大让我做的事,就天天有米饭和酱汤吃。
所以,到了今天,我已经忘记多久没有产生过对自己的同情。今天这犹如天降的礼物,我只当成是上帝洒向人间的恩泽之光,无意中洒了一点在我身上。
金星草黑暗悲惨的人生中,或许这是唯一一次闪烁出微弱光明的时刻。不管它背后是陌生人的怜悯或是其他,现在它都属于我。只属于我。
现在我要做的事,是换好衣服,找辆公交车回到迫水洞区,结束今天的工作。
我抱紧紫玫瑰,穿过马路,走向寰宇大厦,走向一个我当时并未预料到的未来。
命运之神在这一刻伸出巨大的手,轻轻拨动了我肮脏灰暗的人生轨迹。
我的未来,那个我当时一无所知的未来,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