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丸已经被纪琬琰打发出去,站到外头廊下院子里去了。
纪衡抱着纪琬琰,发现记忆中那个孩子已经长高了,再也没法像小时候那样把她举到肩膀上那么扛着了,瘦弱的身子让纪衡一阵心疼,弯下腰捧着小丫头的脸,说道:
“别哭了,我们时间不多,哥哥有话和你说。”
纪琬琰看着他,却是不肯放开手的,两人坐下后,纪衡抽出她身上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说道:“我回不去纪家,只能用这种方法见你,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老太君有没有为难你?”
看着纪衡关切的目光,纪琬琰摇了摇头,低若蚊蝇的声音说道:
“和看不见你们相比,那都不算是为难。我现在已经搬去了玲珑阁,和大姐,三姐住在一起。哥哥你怎么样?”
“哥哥一切都好,你就不要担心我了。这次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哥哥没有忘记你,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和母亲都接出去。”
纪衡的话,让纪琬琰再次哭了起来。
“别哭了。听哥哥的话,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纪衡说道。
纪琬琰点头:“我知道,可是看见你,我忍不住啊。”
兄妹俩又抱在了一起,纪琬琰感受到那种失而复得,简直就要用狂喜来形容,上一世她到底错过了什么。她的母亲,她的哥哥,一辈子被金丝囚笼包裹着,失去了亲情,永远都是孤身一人,那种孤独就算用再多的金钱都填补不了。
“乖,哭多了眼睛会红,待会儿回去不好解释。”
纪衡再次给妹妹拭泪,不知不觉间,那个蹒跚学步,天真活泼的妹妹就长大了,他也想哭,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能。
“我前些天去偷偷看母亲了。她是真的疯了吗?”
纪琬琰带着一丝的希望对纪衡问道。
只听纪衡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母亲没疯,她是中了毒,变得有点神志不清了。”
纪琬琰心情复杂,没有说话,纪衡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几张银票和一个碎银钱袋,银票是五十两一张的,大概五六张的样子,碎银袋子里估摸也有二三十两,就这么放到纪琬琰面前,纪衡正色说道:
“你在府里一切都要小心,老太君和三夫人都不是好人,别相信她们说的话,四夫人从前是母亲的人,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敢肯定她是否会变,总之,在府里听到任何事,见到任何人,都要思虑再三,等闲不要相信的好。我在府中也有眼线,你有事的话,就让人去找回事处的吴三儿,他是我的人,是个忠的,去的时候小心些。这些话都记住了吗?”
纪琬琰点点头,鼻头和眼眶都有些泛红,不过,已经能够控制住眼泪了,说道:“是,记住了。”
纪衡揉了揉她的后脑,将银子放到纪琬琰手中,说道:“这些银子你先拿着用,要什么东西都自己买,别人送你东西,也要知道回礼,太贵重的别收。银子用掉了就让吴三儿来跟我说,我再给你。”
纪衡的这番话,纪琬琰是信服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个道理她是好多年以后才想明白的,可惜已经晚了。
想了想后,纪琬琰才抬头对纪衡说道:“哥哥,我想要两个人手。如今我身边有一个绿丸,就是外面站着的那丫头,还有一个香锦,做事有点滑头,不如绿丸忠心,所以……”
纪衡没有料到纪琬琰会对他提这个要求,愣了愣,心中有些欣慰,有些悲伤,欣慰的是,这丫头小小年纪就知道分辨好坏,悲伤的是,这原不是她这个年纪需要去想的事情。
让纪琬琰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个人名和她们的情况,纪琬琰连连点头,心中暗记下来这些。
一场兄妹会面,只觉得时间太短,可是老太君给纪琬琰的时间,也就是一个时辰,时辰到了她就得回府去了。
在那之前,纪琬琰还得去见一见刘老先生,与纪衡一起谢过这位老先生的仗义配合,甘心情愿的给老先生又磕了三个头。
刘老先生捻须笑道:“行了,别谢我了,你们母亲是我的弟子,她当年出了那事,我也是不信的,纪衡找到了我,告诉我事情真相,我便没有袖手不管的道理。倒是你这个小姑娘,很有判断力,够冷静,够机智。”
纪琬琰听刘老先生夸自己,就觉得有些汗颜。
“不过,既然你入了我门下,该学的还是要学。上回你弹得曲子,我也听了,说实话技法有些生疏。府里可有随身乐器?”
纪琬琰没想到刘先生是真的想教她东西,原以为他就是帮哥哥的忙,收自己入门不过是权宜之计,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哦。没,没有随身乐器,上回弹奏的乐器是府库里的。”
刘老先生点头:“难怪了。那音调几乎都没有调过。”
对廊下一拍手,就有个青衣小童恭敬走入,跪拜而下,口呼‘先生’。
刘老先生对他说道:“去把音室里的四把琴都拿过来。”
青衣小童下去之后,纪衡和纪琬琰对视一眼,纪衡让纪琬琰稍安勿躁。不一会儿,就有先前那小童带领,前后四名小童走入,每人手中都举拖出一把线条流畅,古色古香的琴来。刘老先生对纪琬琰挥了挥手,纪琬琰便明白他的意思,站起了身,走到那四把琴后。
这四把琴都有自己的名字,左起第一把叫落月,第二把叫凡尘,第三把叫独幽,第四把叫砚雪。纪琬琰前世和音律打过不少交道,所以自然看的出来四把都是极品好琴,每一把不说价值连城,最起码也是有市无价的。
“这几把琴,你觉得如何?”刘老先生亦从高席上站起,走过来问道。
纪琬琰微微一笑,容色瞬间就越发亮眼起来,漂亮的过早有了风韵,可以想见,再过几年会是怎样的惊世美景,只不过这样的容貌对于她来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啊。
纪琬琰没有看到刘老先生眼中的惋惜,低头看琴笑道:“这几把自然都是无价的好琴了。”
“哦?你怎知是无价?”刘老先生对这个落落大方,举止文雅的女孩还是相当有好感的。
纪琬琰蹲下指了指琴面右侧横断面,说道:“这里有印章,闲庭雅客,这不是老先生的别名吗?这四把琴全都是老先生自己做的,自然就是无价的了。”
一番言谈倒是让刘老先生和纪衡都对她刮目相看了,纪衡饶有兴趣的问道:“妹妹,你怎知闲庭雅客是老先生的别名?”就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纪琬琰从什么地方知道的?
刘老先生原本还想着是纪衡告诉她的,可是一想两人没那个时间说这个,更何况,纪衡都未必知道这件事的。闲庭雅客这个名字,还是他年轻时用的化名,除非老友,这些小辈应该是不知道的。
纪琬琰莞尔一笑,天真中透着纯美,只听她说道:“这不难猜啊。先前那小童带我一路走来,经过最东厢的一间雅室,雅室东西两壁上,挂着四副画作,那画作是老先生的旧画,右下角的印章也是这个。”
“可是……那虽是旧画,你又怎知一定是我画的,也许是旧友的杰作呢。”刘老先生越来越觉得这小丫头有趣,黑亮的眼珠子那么一转,说不出的精灵。
纪琬琰当然是确定的,因为那两幅画她曾经在一户达官贵人家的宴会上看到过,那主人家对宾客介绍的时候,说的就是刘三郎刘老先生,而纪琬琰那时也有幸成为座上客,上前看过几眼,这才知道刘老先生的别名是什么。
不过,这些都是不能和他们说的。微微一笑,说道:
“以老先生的才华,当世少有可及,在自己的雅室间挂一副旧友的画作已是难得,更别说四副了,再说琴室中四把琴,还有这间屋子里摆放在案头的一套笔架木雕,印章刻得也是这个,若说这些全都是‘旧友’的话,就不太可能了吧。所以,小女才斗胆猜测,这位‘闲庭雅客’便是老先生自己。”
刘老先生意外的摸了摸胡须,转头看了一眼纪衡,纪衡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来这如意书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是他就从来没注意过这些。
“好吧。既然你猜到了,那我也就不隐瞒了。挑吧,这四把琴,我赠一把给你。你想要哪一把?”
刘老先生的话让纪琬琰甜甜的笑了起来,从前书童拿琴来,她就知道老先生要送她的,虽说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想拂了老先生的好意,大方的走到四把琴后,分别试了试音调,最终选定了第四把,名叫‘砚雪’的古琴。
老先生先前看着她选琴的样子,便知道这丫头也是有章法的,故意不说话,等她来选,果真还真给她选中了那把。
转头看了一眼纪衡,说道:“哎呀,你这个妹妹,悟性可比你高多了。”
纪衡谦恭的笑了笑,就算有点奇怪,妹妹在府中按理说不会有人教导,可她说起话,做起事来,怎么这般老练通达,又富有灵性?不过一会儿,纪衡就找到了答案——妹妹天资聪颖,没办法!
遂说道:“妹妹的悟性自然是比我高的,老师莫要笑我了。”
和室间一片祥和之气。
纪衡在暗处看着她上了书院的马车,丫鬟绿丸手中还捧着一把古琴,对外都说那是刘老先生赠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