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琬琰就这样拜入了刘老先生门下,刘老先生没那么多规矩,只让纪琬琰当场给他敬了一杯茶,磕头喊了一声‘师祖’,这事儿就成了。
老先生在宛平有个如意书斋,因为纪琬琰是姑娘家,所以不会要她每天都去书斋,五日去一回即可,刘老先生是有名望的先生,有很多大户人家想要请他教导讲习,想让子女记名如意书斋,只是老先生的书斋说好进也好进,有一项特长即可,但说不好进的话,就真的是不好进了,尤其是老先生的入室弟子,更是全凭缘分二字。所以,当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提出来要收纪琬琰做弟子的时候,只要纪琬琰本身愿意,老太君是没有理由当着刘老先生的面拒绝的,毕竟谁不希望自家的孩子多学些东西,多与这些学者大触相交呢,哪怕是学个一星半点,就是担着刘老先生弟子的名声,今后只要不自甘堕落,名声上总是好听些的。
老太君强势,却也不敢随意担上一个‘毁子孙前程’的名声。
宁氏在府里掌管着一切,她是老侯爷的续弦夫人,大房是前老侯夫人所生,二房老爷和三房老爷都是她的嫡子,四老爷是老姨娘生的庶子,她的两个嫡子,一个袭爵做了平阳候,一个做了宛平知府,四老爷是个闲散老爷,一辈子考功名,却只在中了个秀才之后就再无进益。
纪琬琰上一世经历这件事的时候,才十岁,从前过惯了清苦日子,觉得老太君对她而言就是那云里出没的菩萨,因为她深信,只有得到老太君的赏识,才能在这个府中过上好日子,被眼前利益蒙蔽了双眼,将自己圈在了后宅,拉低了一辈子的格局。
刘老先生满意而归,纪琬琰送他到府门,回来后,就见先前给她梳头的丫鬟再前来传她,说老太君让她再回去说话。
纪琬琰去了之后,老太君让她跪在眼前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命人将她扶起来,宁氏横卧在软榻之上,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在给她捶腿,身后还有贴身嬷嬷替她揉肩,对纪琬琰招招手,让她到跟前去。
“院里过的可还好吗?”
老太君微微一笑,避开了先前的话题,直接问纪琬琰生活。可纪琬琰在府里过的好不好,老太君难道还会不知道不成?
纪琬琰亦是恭谨欣喜的回答,就好像真的是因为老太君关心她而高兴的样子,说道:“蒙老太君惦念,一切就都好。”
说完这句话,纪琬琰对老太君弯唇笑了笑,模样亲昵极了,与先前刘老先生面前那样恭谨守礼判若两人,带着府中姑娘见到老太君时应该有的讨好与娇软。
这才是一个府里姑娘看见她的正常表现,老太君眯眼想了想,决定试她一试,问道:
“先前那事……你是怎么想的?以后还真的要抛头露面去做学问不成?”
纪琬琰面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对老太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太君见她有话要说,便道:“有话就直说,在我面前怕什么?”
得了老太君的许可,纪琬琰才斟酌着说道:“先前老先生那事儿,不是祖母暗示我答应的吗?”
老太君眉头一蹙,问道:“我暗示你?胡说什么?”
纪琬琰一副惊恐的样子,退后两步就跪了下来,焦急的说道:
“是啊,老太君您暗示的我。我想着如果老太君不愿意我做老先生的弟子,您是我的嫡亲祖母,应该早就替我拒绝了,既然您没有拒绝,那不就说明您是愿意让我做老先生弟子的吗?要不然我怎会答应,好好的府里不待,要去做那老人家的弟子呢,我又不认识他。祖母切莫生气,我这可都是为了您啊。”
纪琬琰这番话说的在情在理,连老太君都有些质疑自己了,如果一切都如她所说的那般,确实有一点道理的,这丫头说的对,她又不认识刘老先生,不知道老先生的名望,更加不知道做老先生的弟子有什么好处,若不是想讨好祖母,哪里会去真心想做一个陌生人的弟子呢。
先前她只觉得这丫头忤逆了她的意思,倒是没往深里去想,见她如今这幅害怕的样子,委屈又可怜,老太君看着她,几乎都要笑出来,笑自己把一个不过十岁,又没有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想的太厉害了。
“起来吧,我不过是问问,你这样害怕做什么。快来,到我身边来。”
纪琬琰站起来,依旧十分不安,想了想后,才对老太君鼓起勇气说道:“如果,如果老太君觉得不好,那,那要不要再去将老先生追回来,我再当面拒绝他好了,就算他是个教学问的夫子,可我又不认识他,实在不想因为他让老太君不高兴。”
老太君啧了下嘴,说道:“啧,说什么呢。你答应都答应了,那老先生可不是寻常夫子,让你呼来喝去的。”
“那……”纪琬琰低下了头,完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样子。
老太君虽然心里还有些气,不过想着这丫头也不是真的忤逆她的意思,只是自作聪明会错了意,倒也不那么可恶,顺了顺气后,才说道:
“罢了,既然拜了,那就拜了吧。反正也不是天天去,偶尔去个一两回就算是全了我们纪家的脸面,这种说文讲道的先生,咱们不得罪,却也不是一定要亲近的,明白吗?”
纪琬琰再次行礼,低头柔声说道:“明白。”
她的态度让老太君很满意:“这就对了。只要你听话,做个好孩子,老太君自然喜欢你的。”
纪琬琰当即行礼,欣喜的笑道:“是。多谢老太君。”
“你如今是住在月瑶苑吧,那是老院子了,离我也太远,平日里瞧不见你,我看这样好了,松鹤院旁有一座玲珑阁,你的大姐姐和三姐姐都住在里面,你也搬过来和她们一起,大家同吃同住好不好呀?”
老太君的话说完,纪琬琰就如她意料之中的眼中升起了惊喜之意,点头说道:
“好,全凭老太君做主。”
老太君的这个提议到底还是来了,如今的形势是不容纪琬琰拒绝的,玲珑阁里住的全都是老太君手里的筹码,等到再养她们几年,就该是老太君一张一张出牌的时候了,想着三姐姐被拖着出嫁的样子,就像是一头养在猪圈中,要被拉出去杀肉的猪一般,就算对猪圈再怎么留恋,可终究扛不过有心人杀它的心。
所以,纪琬琰即便答应了老太君,心里却明白,这一世怎么样都不能再进那个金雕玉砌的牢笼了。
外头传来一声银铃般的笑声,木制走廊上传来一阵喧闹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的功夫,棉帘子就被一道香风给掀开,夹着寒气和香气,几个明艳的姑娘就走了进来。
为首那个是二房的嫡小姐,正经的平阳候府出身的小姐,姑娘中排行第二的纪婉宁,她身后跟着纪家大姑娘纪婉春,三姑娘纪婉清,还有六姑娘纪婉瑾,大姑娘纪婉春是三房庶长女,三姑娘纪婉清是三房嫡女,六姑娘纪婉瑾是四房的庶女,她还有个姐姐是嫡女,排行第五,叫纪婉屏。
纪家稍微大些的,受宠些的姑娘就她们几个,还有几个小的都没冒出头来。
这些姑娘中,最受宠的自然是纪婉宁了,她是二房的嫡女,她爹是袭爵的平阳候,宁氏的嫡亲孙女,虽然是侯小姐,但却不怎么在京城待着,而是一直在宛平住着,在老太君身边亲自教养,逢年过节才会两地走,老太君对她那可是宠到了心肝眼子里的,在宁氏的心里,就是用全府的姑娘陪衬她的这个心肝宝贝也是不够的,恨不得全天下所有的姑娘都陪衬着才好呢。
而事实上,老太君也确实就是这么做的,十分费心培养纪婉宁的德行与名声,上一世的纪婉宁在纪家不遗余力的推崇之下,终于如愿嫁给了淮王殿下,纪琬琰被家族驱离出京的时候,淮王已经登基,纪婉宁自然就是皇后,母仪天下了。
对于纪婉宁,纪琬琰是没有恨意的,不仅仅是因为两人身份悬殊,云泥之别,而是因为纪婉宁的确很好,虽然全府上下都捧着她,不过她自己本身也很有才学,待人谦和,处处彰显着侯府嫡女的大气,就算是面对名声狼藉的她,在所有人都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还能客客气气的喊她一声四妹妹,足见她不是个气量狭窄之人,要说纪家一定要出个皇后的话,确实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老太君,您替我们评评理。大姐姐送了一副亲手绣的帕子给二姐姐,却没有我们的,这是什么道理?”三姑娘纪婉清行过礼后,笑吟吟的对老太君说道,虽然话语听着像是告状,可是身子却一直挨着大姑娘纪婉春,一副妹妹跟姐姐撒娇的样子,和乐融融。
纪婉宁横了她一眼,坐到老太君里面的暖席上,温婉一笑,说道:“就你计较,这是大姐姐绣给我的,我可得好好存着,你再怎么说,我都不能给你的。”
纪婉宁今年十二岁,出落得清雅标志,和纪琬琰那种勾人心魂,叫人一见便离不开眼的貌美相比,纪婉宁是知书达理的闺秀之美,瓜子脸,丹凤眼,悬胆鼻,嘴巴生的也好,不像纪琬琰双唇微丰,涂上胭脂就是勾魂夺魄,纪婉宁的唇色偏淡,薄薄的两片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身量纤细,十指如葱白般细长。
几个姑娘一来,立刻就把这暖阁中的气氛给炒热了。
纪婉宁眼尖瞧见了自动退到一边去的纪琬琰,眼中一顿,似乎没想到纪琬琰会出现在这里,说道:
“咦,四妹妹也在,先前进来的急了,居然没瞧见。”
她这句话让暖阁中正在喧闹的姑娘们都停下了动作,将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纪琬琰身上,纪琬琰低着头走出,一一与众位姐妹见礼:“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六妹妹。”
这些姐妹从前都是纪琬琰一心想要相交的对象,当年她从月瑶苑入住玲珑阁,她们可没少给她使绊子,明里暗里……
纪婉春年纪最大,纪婉宁身份最高,她们对突然出现的纪琬琰都能保持平静的心态,至少表面上是的,可是三姑娘纪婉清就没这么大度了,将纪琬琰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后,最终落在纪琬琰异于常人出色的容貌之上,只觉得那鼻眼刺目的很,天生一副狐媚子样,叫人看了就心生厌烦。
“哟,还真是,若非二姐姐记性好,我还真看不出来,这样穷酸的丫头居然也是咱们纪家的小姐。”
言语不乏讽刺纪琬琰身无长物,素寡一身。纪婉春眉头微蹙,似乎想要制止纪婉清,可是她是三房庶长女,纪婉清却是嫡女,有这层身份在,纪婉春纵然觉得纪婉清这么说话不妥,可也没有当众提出的道理。
而纪婉宁一如既往大度的笑了,说道:“三妹,你这话说的不对。什么叫穷酸?四妹这是素雅,我瞧着四妹就是这样素淡,看着都比咱们美丽很多呢。”
得体的言语让老太君满意的点头,这才是一个侯府嫡女该有的气量,而她向来都是以这个孙女自豪的,对于甘心衬托她孙女高贵的人,她向来不吝,心情好了很多,连带看纪琬琰那过分美丽的脸庞都顺眼许多。
纪婉宁跪坐着往旁边移了移,拍了拍身边的暖席,对纪琬琰说道:“四妹别理她,坐到我身边来。”
纪婉清敢不听纪婉春的话,可却不敢不听纪婉宁的话,倒不全是因为身份悬殊,而是因为她这个二姐,不管说什么做什么,自有一股领袖般的说服力和不怒自威的震慑力。
纪琬琰看了纪婉清一眼,便弯着腰坐到了纪婉宁身后,低垂眉眼,恭顺至极,纪婉宁见她拘谨,不禁搂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自己身边按着坐下,然后将一碟子点心都送到纪琬琰手中,说道:
“瞧你这么瘦,多吃些,老太君这里的点心师父是特意从江南请过来的,做的可好吃了。”
纪琬琰感激的对纪婉宁笑了笑,然后便如她所说那般,安静的坐在她身后小口吃着糕点,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耳中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和乐融融的喧闹谈话。
一般只要纪婉宁在场,老太君都会将主场交给纪婉宁来控制,纪婉宁喜欢热闹,从来不会抑制姐妹们,这让她很容易就能获得旁人的好感,不过在大是大非上,却也能站得住脚。
不过,虽然纪婉宁这样的人品摆在那里,纪琬琰对她也没有恨意,因为两人并没有多少交集,可纪琬琰却也没法对她产生好感就是了。因为她不相信,一个能够力排众议,当上皇后的女人,绝不会是毫无手段的天真小姑娘。
厅里吵闹一会儿后,三夫人周氏和四夫人赵氏进门了,两个妈妈过去替她们解了斗篷,周氏三十出头的样子,银盘鹅蛋脸,气质端庄,穿着一身朱色镶边团花袄,翠玉头面,她似乎偏爱玉,手腕上戴的是两只温润无暇的羊脂玉镯,手指间则是碧玉镶金的戒指,看起来颇具典雅,赵氏则简单一些,容貌中等,不输周氏,可身上穿的却是暗花浮金宽袖袄,下身配着夹棉马面裙,头上梳着盘髻,却只以一根黑簪点缀,看起来有点老沉,明明年纪没有周氏大,可是打扮却比周氏她娘还要老。
李氏这个人精于算计,有城府,她是老太君亲自挑的儿媳,樊城周家嫡女出身,不得不说,在给自己儿子挑儿媳这上面,老太君还是很上心的,她给平阳候挑的是蒋国公府嫡出小姐,蒋氏和周氏都是那种喜怒不于色,心思深沉的女人,纪琬琰和她们都算是打过交到的,在她们手上都吃过亏,尤其是周氏,若不是当初周氏设计让她失贞,担上了不贞的恶名,纪家也不至于将她草率一嫁,嫁给了一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她的第一任夫君,晋阳侯府二公子,即是后来的晋阳侯李湛。李湛看着是个纨绔,实则狼子野心,弑父杀兄坐上了晋阳侯的位置,然后就迫不及待的休妻另娶了。
思及前程往事,纪琬琰有些失神了。
“老夫人,要给张府的礼单拟好了,茂哥儿也来信,说是十几天后就能回来了。”
纪家的事情都是周氏在管,只见她让管事妈妈递给了罗妈妈一份小册子,她说的张府应该指的就是宛平另一大户,张阁老家,曾经的两朝丞相,张阁老告老还乡之后,便在宛平老家颐养天年,不管是京城还是宛平,都和纪家颇有来往,所以周氏才会将这份礼单拿到老太君这里来确认,的确是差不得的。而茂哥儿则是三公子纪茂,周氏的嫡子,一直在外游学。
老太君瞥了一眼罗妈妈展开的册子,点点头:“你管家这么些年,我也是放心的。茂哥儿这次回来,就别着急出去了,这么大的人,也该学学庶务,等到明年开春,侯爷说是可替他保荐一职,就此进京去吧。”
周氏对老太君比较恭顺,闻言便‘哎’了一声,她们说完了事,几个姑娘这才来给周氏和赵氏行礼,周氏的目光落在最后面的纪琬琰身上,面上一僵,老太君蔑着眼喝了一口参茶,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就对周氏说道:
“这是四丫头,琴弹得很不错,我让她收拾收拾住到玲珑阁去,你看着给她安排两个伺候的,再做几身新衣裳,教规矩的妈妈也少不得再来,你看着安排吧。”
周氏脸上再次闪过惊讶,不过只是一瞬间,便恢复过来,将纪琬琰领到身前看了看,就爽快应下:“真是个标致姑娘,老太君放心吧,尽管将她交给我便是。”
纪琬琰心中一凛,忍不住抬眼看了看纪婉清,只见她正撅着嘴,一副老大不愿意的看着自己,想起当年她被拖出府的惨况,不禁又对周氏有了新一层面的认识,其实纪婉清并不是周氏生的,而是周姨娘生的,当年周氏嫁入纪家后,周家有个不受宠的庶女私下和三老爷纪邙苟且了,并且怀了身孕,纪邙还挺喜欢那个周家庶女的,知道她在周家不受宠,就用了些手段,让周家把那庶女也送进了他房里,可是周姨娘进门一年,生下了纪婉清就撒手人寰,周氏顺水推舟,就让纪婉清养到了自己名下,按照她的话来说,是她庶姐的女儿,她定会视如己出,纪邙也因为这件事,而更加的敬重她。
所以,周氏表面上对纪婉清十分好,用的,吃的,穿的全都是一等一的,叫人挑不出任何错漏来,以为她这个嫡母兼亲姨母是真的疼爱纪婉清,可事实上却没人知道,她和老太君一样,把纪婉清只是当做一颗棋子罢了,在她的嫡亲儿子外头犯了事的时候,毫不犹豫就把这个孩子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做续弦。
纪琬琰尽量让自己没有任何存在感,直到她们说完了话,纪婉宁又邀请她去她的院子小坐,送给她一副银手链,一对玛瑙耳坠子,还有一支蝶恋花的秀美金簪。而纪婉瑾是纪琬琰的妹妹,所以纪婉宁没有要求什么,但是纪婉清却被纪婉宁要求也送一些东西给纪琬琰,纪婉清虽然有所不甘愿,却还是从妆奁盒里,拿出了一对珍珠手钏给了纪琬琰,而纪婉春则没有送这些首饰,而是命人又抬了两筐银丝炭来给她。
从纪婉清的院子里出来,前面有两个穿着霜色比甲的婆子领路,将她送回了月瑶苑中,徐妈妈在门口等她,看见她手里的东西就眉开眼笑,亲热的将她裹进了屋子。
“哎呀,姑娘真是福来运转,我就说院外那株梅花开的热闹,定有好事,不仅赢得了老太君的好感,还有二姑娘,天哪,那可是正经的侯府千金呀!瞧瞧她送的东西,真是太适合姑娘了。”
徐妈妈喋喋不休的在纪琬琰耳旁说话。
纪琬琰坐在西窗下的太师椅上,将两只脚缩了上去,这个习惯似乎已经养成很多年了,只要她放松的坐,就是这个姿势,因为她觉得将身子这样包裹起来,很有安全感。
瞥了一眼徐妈妈看了又看的东西,真的是丝毫没有兴趣的,她记得上一世纪婉宁和纪婉清也送了东西给她,不过送的什么,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应该也就是这种女儿家的东西,相比她们来说,倒是纪婉春的的那两筐银丝炭让纪琬琰印象很深刻。
因为她要搬去玲珑阁之前,还要在月瑶苑待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纪婉春的那两筐银丝炭确实是给纪琬琰解决了不小的麻烦。
“哎哟,还有大姑娘也是客气,前儿送来的炭都还没用完,今儿又送了,这下好了,姑娘晚上睡觉再也不怕冷了。”
徐妈妈还在喋喋不休,纪琬琰却从椅子上下来了,走到徐妈妈身后,声若幽谷的问道:
“徐妈妈,你可知道我母亲在哪个院子里?”
纪琬琰的母亲林氏没有死,只是疯了,被关在府里。纪琬琰记得上一世,林氏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去世的,按规矩,她还给她守了三年的孝,那时候纪琬琰一心攀附,虽然知道还有个母亲活着,却因为感情疏淡,她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林氏就不在她身边了,所以就连林氏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而是等她死了之后,她才被老太君喊了去,跟着三夫人后头办的丧事。
徐妈妈一愣,没想到纪琬琰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脸色有点为难,纪琬琰见她这样,又开口说道:
“她是疯了吗?没有死吧?”
面对纪琬琰的直面逼问,徐妈妈干咳了一声,说道:“没,没死!不,不过……姑娘怎么问起了这个。大夫人虽然还在世,可却是疯癫了的。”
纪琬琰点点头:“嗯,我知道她是疯癫了的。就想问你,她在哪个院子里。”
玉脂般的小脸白皙无暇,一双黑亮的眼眸仿若天际繁星般璀璨,饶是徐妈妈在这样一双认真的眼睛注视下都觉得有点招架不住了,指了指西北边,说道:
“在,在西偏院吧。哎呀,姑娘怎么突然问这个了,你这才刚得到老太君的注意,实在没必要为了这个去触老太君的眉头,西偏院是纪家的禁地,老太君明令禁止出入的地方啊。”
从徐妈妈这里得到了答案,纪琬琰便没再说什么,拿起先前挂在衣架上的旧毡子就披在身上,往门外走去。
徐妈妈紧张的跟过来,说道:“姑娘,你这是去哪里呀!那里真的不能去,再说了,大夫人神志不清,她也不会记得你的,去了也没用,若给有心人看见了,那老太君那里……”
纪琬琰出了房门,便踩过了青石道,穿过拱门,径直转入了东侧回廊,往西偏院走去。
林氏被关在西偏院,纪宅最西北方的院子。
纪琬琰裹着一张绾色的旧薄毡子,毡子外的毛色已经陈旧不堪,虽然旧了,但摸在手里还是相当柔软的,外头一层绣面是海棠春睡图,不像是闺阁少女用的东西,倒像是陪嫁,纪琬琰抬眼见两个妈妈提着食盒经过花园,赶紧身子一闪,躲到了假山后头,两个妈妈和徐妈妈打了个照面,问徐妈妈来这里做什么,徐妈妈不敢告诉她们四姑娘在前面,就随便和她们扯了两句,纪琬琰趁她们说话走出了假山,沿着小路往目标赶去。
其实上一世她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因为林氏死得早,并且在死之前没有见到她的面,少年时期,她没有察觉,等到后来,她去了京城,辗转嫁了两回之后,才从一个老仆口中得知了一些前尘往事的细枝末节,可是那个时候,林氏早已死去,没有人能够给她证实,所以,一直是她心中的未解之谜。
林氏不管怎么样都是她的生身母亲,就算是疯了,也是她的母亲。不管她能不能替她解答,纪琬琰都想去见一见她,弥补上一世的遗憾。
纪琬琰越走越偏僻,如今也只是循着上一世林氏去世的时候,老太君让婆子带她来的那一回的印象在摸路了,与想象中有很多婆子看守的场景不太一样,这里根本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四周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因为没有婆子清扫,所以周围大多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有几间废屋子,看起来阴森森的。
徐妈妈从后头赶了过来,一把拉住了纪琬琰的手,说道:“姑娘,别再往前了,回去吧。”
纪琬琰抽回自己的手,倔强的看着徐妈妈,两人对视片刻后,纪琬琰才开口说了一句:“你带我去,这样快些。”
若是等她一点点找过去,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徐妈妈从前是林氏陪嫁来的管事妈妈,林氏被关之后,她一定来看过她的,所以纪琬琰笃定她知道地方。
徐妈妈瘦的没有二两肉的大脸盘子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不过也没有否认纪琬琰说的话,的确是由她带过去快一些,今天四姑娘才在老太君面前露了脸,说不得待会儿就会有管事妈妈来教姑娘规矩,这些都是说不定的事情,若是给怠慢了,那对四姑娘也是耽误。
既然四姑娘起了看生母的心,那就不会轻易放弃,呼出一口寒气,搓了搓手,徐妈妈这才埋头走下了回廊的台阶,在前面探路,回身牵着纪琬琰的手,说道:
“姑娘您跟着我的脚印走。”
就这么一路牵引,终于徐妈妈把纪琬琰带到了一处看起来像是荒园的地方,没有人看守,四周静的可怕。徐妈妈指了指一扇斑驳的木门,木门外上着一把生锈的锁,似乎好长时间都没有开启过。
“她……在里面?难道不用送饭吗?这锁可不像是常开的。”
徐妈妈指了指右边门扉上的小窗,说道:“送饭都是从这里送的,不用开锁。”
纪琬琰看着那小窗,眼睛不自觉就湿润起来,赶忙低下头,到底还是鼓不起勇气打开小窗,红着眼睛,喉咙沙哑的问道:“里面,有人伺候吗?她不是疯了?自己会来拿东西吃吗?”
徐妈妈听了这话也是不好受,犹豫了一会儿后,才伸手打开了门上的小窗,纪琬琰的一颗心几乎都要绷到嗓子眼儿上,随着缝隙越来越大,她看见院子里的样貌也越来越多,院子里倒不是她想象中那么荒芜杂乱,因为都被雪给覆盖了。
徐妈妈将手伸进去,从门内抽出一只拴着铁丝的铃铛来,对纪琬琰说道:
“就是靠这个铃铛,提醒夫人的。”
纪琬琰接过那铃铛,看着徐妈妈,眼中噙满了泪,难受的问道:“你经常来送东西给她吗?”所以才会知道这么多。
徐妈妈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又拿过纪琬琰手里铃铛,伸进院子里摇了三下,然后两人等到小窗前好一会儿,院子里依旧没什么动静,徐妈妈也觉得奇怪,把手伸进窗口,想要再去拿铃铛的时候,窗口却突然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吓了徐妈妈和纪琬琰一大跳,徐妈妈的手没有抽的回来,被里面那人抓住了,二话不说,就咬了起来,徐妈妈忍着疼,对里面说道:
“夫人,是我呀,是我呀夫人!您别咬了别咬了。”
可里面的人像是根本听不到似的,一边咬徐妈妈的胳膊,一边口齿不太清的说着:“吃、吃。”
纪琬琰忍到现在情绪终于崩溃了。蹲下来将自己抱做一团,她想象过林氏被关起来过的什么日子,可是没想到真的见到了,却是这样难过。
几乎是狂奔而出的,却因为踩到了被雪掩埋的石块而扑倒在了雪地里,冰凉的雪打在她的脸上,居然没有刺骨的疯冷,世界有那么一瞬间是静止的。
徐妈妈赶紧跑过来扶她起来,纪琬琰稍稍稳定了情绪,从地上爬起来,转过头去看着那一扇斑驳的门,紧咬了牙关,转身又走了过去。
徐妈妈拉着她,说道;“姑娘,您也看见了,夫人病的不轻,根本不认识我们了。”
纪琬琰冷静下来,看了看四周的情况,左边的墙角下放着一堆石砖,石砖旁有一棵参天的树,纪琬琰走过去,才在石砖上,抵着树干爬上了墙头,徐妈妈吓坏了,四姑娘向来保守懦弱,可今天居然开始爬墙,这,这可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做的事情呀。
正要阻止,却见纪琬琰趴在墙头就停住了动作,探头往里看了几眼,就见一个衣衫破旧的女人靠着门扉蜷腿而坐,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瘦骨嶙峋,蓬头垢面,她试探性的喊了两声:“娘。娘。”
原以为不会有任何回应,可是在听见娘这个字的时候,那女人居然抬起了头,纪琬琰对她挥手:“娘,我在这里。”
却不料那女人却发了疯似的跑回了屋里,嘴里喊着:“晚晚,晚晚!”
不一会儿,就抱着一个枕头出来,嘴里喃喃自语,纪琬琰已经泣不成声了,周围很安静,所以就算林氏说的很小声,她也听见了,林氏抱着枕头疯疯癫癫的说道:
“晚晚不怕,有娘在。”
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纪琬琰趴在墙头上,腿上一松,整个人又从墙头掉了下来,幸好徐妈妈在下面等接着她,才没有被石砖砸到。
“姑娘,咱们还是走吧,一会儿送饭的婆子就要来了,让她们看见,不好的。”
徐妈妈虽然也可怜林氏,但她却知道最重要的还是要保护好四姑娘。
纪琬琰被徐妈妈扶着离开了荒凉的西偏院,在路上果真遇到了送饭的婆子,徐妈妈眼明手快拉着纪琬琰藏到了树后,等婆子经过之后,两人才离开。
纪琬琰想把林氏救出来,可是也知道,凭她如今是很难做到的,因为林氏是纪家的罪人,有罪被罚,又伤了神智,所以才被关起来的。老侯爷还在的时候,纪琬琰的父亲纪邹还是侯府的嫡长子,老侯爷已经替他请封了世子,只待老侯爷西去,纪邹就能袭爵,可是叫人没想到的是,就在老侯爷大病之初,林氏就被人抓奸在床,老侯爷一气之下就要打死林氏,是纪邹用性命保的她,可是后来林氏不知道被喂了什么,就彻底疯了。
老侯爷恨长子不成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纪邹就是一味的护着疯了的林氏,说出了就算他死也不会让林氏死的话,更加不让她被家法处置,为此纪邹失去了袭爵的资格,世子之位这才落到了二老爷纪朔头上,老侯爷换了继承人之后,就悲痛不已,再也撑不住西去了,纪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老侯爷,敬爱了一辈子的妻子又做出那种事叫他丢尽了颜面,每日郁郁寡欢,终日外出喝酒,有一日他屏退了小厮一个人出去的,可半夜不归,家里人出去找了大半个宛平,才在淮安坊街尾的一株歪脖树上找到了他,用裤腰带,上吊死了!
这些事府里没人和她说,是后来她自己一点点打听出来的,所以,纪琬琰在三四岁的时候,就被迫和母亲分离,兄长也因为这件事被送到了书院去,偌大的月瑶苑中就只剩下纪琬琰一个人,直到十岁被老太君接去了玲珑阁中。
她的嫡亲哥哥纪衡在书院读书,开始的时候还时常偷着回来看她,可后来就没有来了,等到纪琬琰出嫁,纪衡就因为打架滋事,被书院逐出来,然后就跟着谁出海,一直到纪琬琰死,他都没有回来。
这些事情每一件都压在纪琬琰的心头,若是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她看不出来这一切是个圈套也就罢了,她三十多岁,经历了太多事情,回想前事,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当年的事情充满了阴谋算计。纪琬琰没有证据,但是这一切都是摆在明面上的。
谁得了最大的好处,谁就是幕后主使。她爹死了,娘疯了,大房就此没落了,二房却冒出头了,接手了原本属于大房的一切,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