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的手抚在纪衡头上,就像刚才安抚纪琬琰似的,无声的安慰着纪衡。其实纪衡对林氏的思念,远远比纪琬琰要多许多,因为纪衡是在林氏手边长大的,对于母亲的思念自然要强烈一些。
“娘,这些年您受苦了。儿子没用,不能让您早点出来。”纪衡眼含泪光的说道。
这一回纪琬琰能够成功的将林氏从西偏院中弄出来,一来是占了先机,杀了老太君和周氏一个措手不及,二来也是因为纪衡这些年在府中一直暗中维持着当年的一些人,包括当初从他身边遣走的丫鬟小厮,正是因为有那些人的配合,纪琬琰这次的行动才会成功。
林氏苍白病弱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低声说道:
“你,过的,好吗?”
纪衡点点头,声音哽咽:“好,儿子一切都好。”
林氏伸手替他擦去了脸颊上的泪珠,再次开口:“你的父亲……葬在,纪家的陵地吗?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去看他?”
经过几次联系,林氏说话声音虽然还是有些弱,但已经稍微连贯一些了。
纪衡点头:“看了,每年都去看……陵地有人看守,我都是偷偷去的。娘,我爹当年为什么要自杀,他若是活着,您也不必受这么多年的苦了。”
林氏的目光有些飘散,冷冷的勾唇一笑,对一双儿女说出了当年事情的真相:
“你爹……是被老太君害死的。当年,三夫人诬陷我,老太君借此,要杀我,正家风,你爹,不肯。老太君就……威胁他,让他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因为如果你爹不死,她的儿子就不能袭爵,你爹被她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就范。但他,害怕老太君出尔反尔,他就……跑到集市,在街尾的歪脖树上,吊死了,他死了,必然惊动官府,仵作必然要验尸,他在身上,留了血书,写了自己用命保我的遗愿,让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老太君就,没法反悔了。”
纪衡和纪琬琰对视一眼,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父亲自杀一事,居然还藏着这样的隐情,根本不是外界所传那样,是因为受不了妻子偷人的打击,这才一气之下上吊自杀的。他身上的遗书被发现,外界只会说他痴情错付,心灰意冷之下还想着要保住那贱妇的命,可谁又知道,他的死竟然只是一场交易吗?就因为他挡在宁氏的儿子面前,所以,宁氏就用这种方法逼他就范。
“这个毒妇!我要杀了她!”
纪衡突然从床边猛地站起,样子像是要立刻冲出去一般,纪琬琰快一步拦着他,说道:
“哥哥,你冷静点。你这样冲出去,无非就是让宁氏手里多一条血债罢了。”
如果纪衡真的去找宁氏,只怕还没走到林氏跟前,就已经被林氏派人杀掉了,她当年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足见她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当初纪琬琰一心恨着三夫人周氏,却没有想到,老太君的身上还背负着这样一条血债,上一世她稀里糊涂,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发生,而林氏直到被害死,都没能向自己的孩子说出当年真相,还被自己女儿误解了一辈子。
纪衡咬牙低下头,努力让自己调整情绪,林氏也坐直了身体,又开口说道:
“衡儿,你莫要激动。这个仇,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报的,咱们,从长计议。”
听了林氏的话,纪衡才是彻底的挫败了,直接就坐在榻上,说道:“怎么从长计议,爹死了,爵位被二叔拿走了,宁氏在府中一手遮天,咱们拿什么跟她斗?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林氏对纪琬琰说道:“晚晚,将你哥哥,扶起来。”
纪琬琰照做,将纪衡再次拉到了林氏床前,让他在床沿坐下,与母亲面对面,只见林氏抓住了纪衡的手,说道:
“我也不甘心。但一切……急不得。但娘保证,你爹的仇,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替他报的。”
纪衡掀唇还想说点什么,可对上林氏那双深不见底的明眸就愣住了,林氏的表情不像是说笑,她说要报仇的神情和语气,就好像小时候纪衡摔倒了,林氏将他扶起来,安慰他那时说的那句:摔倒没关系,爬起来就好了。
一样的令人安心。
纪衡终究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林氏看着他,又看看纪琬琰,然后才又说道:
“今日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你是月瑶苑的后门来的吗?走的时候,当心些。出去就回书院,好好读书,不用担心其他的,有事我会让晚晚告诉你的。”
林氏说完这些话,神情就像是有些累了,纪衡心中纵然有万般不舍,却也知道这里绝非自己久留之地,他是偷着从月瑶苑连接街面的后面偷偷进来的,纪琬琰的计划他也知道,除了让府里的人配合之外,他没有帮上什么忙,纪琬琰今早才派人去告诉她,如无意外,今晚来月瑶苑就可见到母亲,他如约而至,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跪地与林氏辞别,纪琬琰送他出门,纪衡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送到纪琬琰的手中,说道:
“这是哥哥身上所有的钱,全都给你们,用完了我再送来,我跟着朋友这些年做了些生意,钱你们不用担心,你要好好照顾母亲,我给你的那份名单你好好收着,他们都是我的人,关键时刻能保护你们,你年纪还小,以前我怕你不懂事,所以只能让人偷偷的接济你们一些吃食和棉衣,不敢给你和徐妈妈多少钱,生怕引起那些毒妇的注意,今日你做了这样一件大事,哥哥心中十分佩服。本不该让你一个人照顾母亲,但哥哥现在还不能留在你们身边,你凡事要多个心眼儿,保护母亲的同时,也要保护自己,那些人坏着呢,知道了吗?”
纪琬琰前世今生都没有听到过这样关切的话语,一时又红了眼眶,从前她和徐妈妈生活在月瑶苑中,虽然清苦,可不管好坏,确实是没有缺过吃穿的,现在纪琬琰才知道,原来这中间还有纪衡暗中的接济,而她上一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些背后的事情。
纪衡替她擦了眼泪,说道:
“别哭了,哥哥知道为难你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我明年春天会参加科举,得个秀才不成问题,那时候,我再想法子把你们接出去,这段时间,你和母亲都把身子养好了,多吃点饭,府里克扣,就让徐妈妈和甘嬷嬷自己上街去买,咱们月瑶苑通着外头的街面,这些事甘嬷嬷她们都知道,她们全都是伺候母亲的老人,你可能不太熟悉,但她们都是好人,你可以完全信任她们,有事就多和她们商量。”
纪衡的殷切吩咐,纪琬琰一字一句全都记在脑海中,就算有些事情她都明白,也不想打断纪衡,因为她真的太久没有被人关心过了。
纪衡戴上了黑色披风的帽子,与随行小厮一起趁着夜色从后门走了出去。
纪琬琰回到房间,将纪衡给的银票拿给了林氏,数了数,居然有八百两那么多,全都是十两的面额,应该是纪衡早就准备好了的,生怕她们没处去换,就给了面额小些的。
“哥哥说,他这些年和朋友做了点生意,钱的事,让咱们不用担心。”
林氏点头,说道:“他和叶青是朋友,做点生意,也是正常的。”
纪琬琰看林氏有些累了,就扶着她躺下,林氏将银票又全都给了她,这才说道:
“叶青的父亲和你哥哥的父亲是莫逆之交,叶家是皇商,你哥哥当年被赶出去,走投无路,定然也是靠的叶家接济,才有了今日。”
纪琬琰这才明白,说道:“原来爹爹还有这样一个朋友,这么说来,也是多亏了叶家呢。”
林氏的眸子落在纪琬琰的脸上,看着这个与自己容貌有八分相似的女儿,林氏的神情似乎有些悲凉,纤薄的唇瓣开合了两次,像是要说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只闭上了眼睛。
纪琬琰见她累了,便不再与她说话,站起身,放下帐子,就走了出去。殊不知在床帐中闭上眼睛的林氏,却突然又睁开了,看着纪琬琰离去的背影,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纪琬琰走到院子里,就见甘嬷嬷已经组织大家开始打扫了,四五桶水放在台阶上,梅蔷和朝颜正在擦洗柱子,甘嬷嬷亲自扫着院子,林樊则负责运送繁重的东西,福伯站在廊下,修剪庭院里的花草。
徐妈妈在厨房里清洗灶台,绿丸则在厨房外的炉子旁烧水,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井井有条。
纪琬琰先是唤来了绿丸,让她给母亲灌一个汤炉子去被褥之中,如今还是寒冬腊月里,天气最为寒冷,房里没有生炭炉,实在太过阴冷了。
绿丸应了一声,就去做了。
纪琬琰这才走到甘嬷嬷身旁,对她说道:
“甘嬷嬷,你先别做这些了,跟我过来一下,我有事想请你办。”
甘嬷嬷放下笤帚,把手在外衣两侧擦了擦,这才对纪琬琰应声道:“哎,奴婢这就来。”
纪琬琰走入了一间空房,这里原来是她爹的书房,后来大房发生变故,也就空了下来。
甘嬷嬷走入之后,纪琬琰就把门给关了起来,然后拿出了五百两银子送到甘嬷嬷面前,说道:
“甘嬷嬷,我年纪小,不懂管家,这些银子是哥哥刚才给我的,咱们没有前帐,这便算是与你交接了,今后月瑶苑中的一切全都交给您了,我这里有几件事,你记一下。”
甘嬷嬷看着手里的银票,还有纪琬琰这张和大夫人极其相似的面孔,如今脸上显出的光彩与信任,都甘嬷嬷心中一暖,暗赞到底是大夫人的孩子。
“既然姑娘看重我,那我便不再推辞,院里的事情,姑娘不必担心,有了这些银钱,过生活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姑娘还有什么事,也可以直接吩咐我去做。”
纪琬琰点点头,这才将自己的意思娓娓道来:
“我就开门见山了。第一,你去把你们的身契处理一下,务必要全都买来,不能留下任何把柄。第二,梅蔷的妹妹梅墨,这回替我做了件大事,受了不少的皮肉之苦,估计过几天府里就要发卖她,你叫人盯着些,务必将她再买回来。第三,明天去城里请个大夫过来,替我娘瞧瞧,不让大夫看看,我总不能放心。”
就这两件事,如今便是纪琬琰心中最最紧要的大事了,甘嬷嬷听明白之后,就领命下去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