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卫若兰的请托,静慧清癯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惊讶,她原是极慧心灵性的人物,修行数十年来,宽大的缁衣下,透着一种仙风道骨之气。
“自从卫太太有心给你说亲,我就一直留心,怕卫太太在婚事上怠慢你。史大姑娘我见过几回,虽然没了父母,但是她才气出众,性情爽朗,针黹女工无一不精,便是琴棋书画也拿得出手,和各家诰命夫人尤其是南安太妃来往极亲密,说话十分讨喜,你离京前并未流露出不悦之意,怎么不到一年你就改了想法?”因感激先卫太太陈氏的救命之恩,静慧在卫若兰跟前极为和蔼,且从不以贫尼自称,也一直都叫卫若兰是兰哥儿。
卫若兰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说。他该说什么?说史湘云和自己定亲后,会做出许多有失体统的事情?除了已去世的林如海以外,没有人会相信自己的话。
这几个月看了不少关于红楼梦的著作,讨厌史湘云的学者几乎没有,喜爱黛钗者也都挑不出史湘云的短处,足见其形象之可人。卫若兰明白,金陵十二钗都是世间少有的女子,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才气,各有各的辛酸,他清楚史湘云没做过罪大恶极的事情,至少不曾像薛宝钗那样嫁祸黛玉,但是他很介意,非常介意史湘云的所作所为。
虽然说史湘云给宝玉梳头发发生在订婚之前,但如果订婚后和宝玉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帮袭人做宝玉的活计,他肯定不会介意,毕竟他们原本就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兄妹,男女七岁不同席说的是陌生男女,就如黛玉和宝玉两小无猜,人所共识的一对。
而且,卫若兰最不喜欢史湘云的品格,貌似天真无邪,实则尖酸刻薄。
史湘云送戒指时只给贾母、王夫人、凤姐和宝玉的丫鬟,邢夫人的丫鬟没有,黛玉和三春的丫鬟没有,足见其世故。卫若兰可不相信她跟黛玉住时紫鹃没伺候过她。但,卫若兰觉得可以接受,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宝玉是荣国府的掌权者和最受宠的人,四个丫鬟是他们的心腹,在荣国府颇有势力,讨好她们,在主子们跟前说些好话,史湘云的日子过得会更好。
但史湘云唯独针对黛玉的心直口快就让卫若兰厌恶了。
她附和凤姐比戏子,心直口快也不算什么毛病,可是人家黛玉没对她生气,她却因宝玉几句劝诫就闹脾气,更甚者直接针对黛玉说她刻薄小性行动爱恼人,这是什么人啊?卫若兰仔仔细细研读了这一段,自始至终都没看到描写黛玉恼她心直口快的情节。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就当是小姑娘吃醋,偏偏是接二连三地针对黛玉。若说她心直口快,可轮到宝钗坐在宝玉床前绣鸳鸯的时候她怎么就知道找个借口把黛玉带走,怎么就突然不心直口快了呢?她说宝钗待她厚道,难道黛玉待她就不厚道?她几次三番地针对黛玉,黛玉每次都心无芥蒂地和她交好,从不曾记恨在心里。
说到底,史湘云的心直口快都是因人而异。
卫若兰满腹怨念无从说起,还不能说是因为史湘云的性格品行,唯有另找缘由,对静慧说道:“我也没什么说法,就是信不过太太,瞧着倒是极好的一门亲事,谁知道里头的复杂?婶娘对侄女、继母对继子如何真心实意?若真真是好,如何会定给我?我原本就没了娘,老爷待我也不亲厚,妻族之力十分要紧,若是娶了旁人自有一份助力,若是史大姑娘,师太想想,保龄候夫人可是太太的嫡亲妹子,向来和太太是一条心,史家如何助我?”
卫若兰其实没打算依靠妻族发迹,他觉得靠自己打拼前程才算是有志气,但是为了推掉这门亲事,他不惜自污。
静慧怔了怔,竟陷入了沉吟。
她也不是没怀疑过卫太太的用意,只是按照她打听来的详细消息,除了没有父母这一项外,史湘云竟是色、色齐全,堪配卫若兰之为人。
今听卫若兰一言,静慧也觉得卫太太可能就是不想让卫若兰借助妻族,所以才把自己妹子的侄女说给卫若兰为妻,毕竟比起史湘云这个无法做主的史家大姑娘来说,小赵氏却是史鼐的夫人,史家的当家主母,更能做史家的主。
想到这里,静慧突然一惊,失声道:“我倒忘记了,史大姑娘命硬得很,还在襁褓里就没了爹娘,卫太太看中她,莫不是想让她克着你罢?”
卫若兰摇摇头,忙道:“师太,不至于说这些话,这番话若是传出去,没得坏了史大姑娘的名声。这命格硬不硬,全都是世人一张嘴里说出来的,史大姑娘在襁褓之中,如何左右得了父母的性命?我自始至终都没嫌弃史大姑娘命硬这件事儿。”
“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难道你真的是担心卫太太不怀好意?”静慧疑惑地看着卫若兰。
卫若兰苦笑,微微点了点头。
静慧叹道:“既然你决定了,我且去试一试,成与不成,还得看卫太太的主意。卫太太如今志得意满,已不像从前那样事事与我倾诉了。而且,既然保龄候夫人是卫太太的妹子,卫太太定然不信你所说史家助你夺爵的话。”
卫若兰长揖道:“不管如何,都要试试,有劳师太了。”
“兰哥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静慧温和一笑,她被休时未能带一对儿女离开,后来去探望也因他们受夫家所教,认为自己不该苟且偷生,字字句句指责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子之情就此而断,所以她把一腔慈爱都倾注在一直关注的卫若兰身上。
这件事赶早不赶晚,细细商量完,送走卫若兰后,静慧就去卫家拜见卫母和卫太太。
卫母和卫太太都信奉佛祖,闻得静慧登门,立即命人请到跟前,卫母更是笑道:“师太是方外之人,今儿如何又涉足红尘了?”
静慧却是淡然一笑,一身空灵洒脱,道:“空即是色,红尘是方外,方外也是红尘,我自来去自如。太太前儿在佛祖跟前给二公子求的平安符我特地给送来,免得耽误了二公子护身之用。”来之前,她就想好了理由,为了这道平安符,卫太太可是给了二百两香火银子,足够她们牟尼院比丘尼一年的嚼用了,也可用来接济穷苦。
卫太太听了,果然欢喜无限,忙命人用铺着鹅黄缎子的托盘接了。
卫母满脸笑容,忽听有人通报说卫若兰来了,忙命叫进来,待卫若兰行过礼后,对静慧笑道:“师太还认得我这孙儿不认识?从前他常常陪我去牟尼院礼佛。”
静慧道:“如何不认得?哥儿身上聚集了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世上再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哥儿好,听说哥儿年初下江南去了,几时回来的?回来了也不说去牟尼院走一走,佛祖都记挂着哥儿呢!”说到最后几句话,笑容可掬。
卫若兰原与静慧说好了,听了这话,他笑嘻嘻地对静慧行了一礼,故作天真地道:“回来有几日了,就是怕打扰师太清修,方不曾过去。听说师太有个从蟠香寺出来到牟尼院挂单的师妹极精演先天神数,师太也在蟠香寺修行过,不知道师太是不是也有此神技?快与我算上一算,太太要与我说亲呢,师太说什么样的人才与我有缘呢?”
卫母笑得合不拢嘴,不住点头道:“对,对,师太,快与我这猴儿算算,他的缘分什么时候才有,又应了谁家的好姑娘。”
卫太太自觉静慧和自己极好,遂在一旁含笑听着,并不言语。
“老太太都这么说了,贫尼只好献丑了。”静慧既不承认自己精通先天神数,也不说自己不精通,她只是缓缓站起,凝目看向卫若兰的面目,然后一阵掐算,眉间忽然掠过一丝惊异,随即垂头不语,面上似有难言之隐。
卫母和卫太太见状,相视一眼,忙问端的。
静慧踌躇片刻,直至卫母十分催促才吞吞吐吐地道:“贫尼看兰哥儿命格极好,史大姑娘命格儿也好,只是兰哥儿竟是命里不该早定呢,且和史大姑娘命格不合,若是早定,对方又是史大姑娘,婚后定是白首双星天各一方,且夫妻缘浅,不是离异,便是一死一生。”
这是卫若兰教她说的,虽然卫太太知道后肯定高兴会更加促成和史家的亲事,但是卫母终究是疼爱这个孙子的,得知这样的命格,无论如何都不会袖手旁观。就算是卫母不管,卫太太如意,卫若兰也有法子解决,大不了就将这番话透露出去,看卫太太要不要脸面和名声。
卫母大吃一惊,脱口道:“师太,此话当真?”她惊讶于静慧的谶语,只顾着关心孙子的命运,完全忽略了卫太太眼中极浅极淡的一丝意外和喜色。
静慧缓缓地点了点头,“贫尼不打诳语。”
卫母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倚着大靠枕默默不语,整个房间里寂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