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骑着一匹大白马,身穿一袭月白锦袍,外披石青缂丝灰鼠披风,脸容肃穆,愈加显得俊美风流,宛若临风玉树,但剑眉深蹙,薄唇紧抿,却少了几分素日的轻浮浪荡。
卫若兰看在眼内,暗觉纳罕。
又见贾琏一行人进京,不见贾雨村,略一凝思便想通了。林如海早亡数日,贾琏提前几日启程,因此错过了和贾雨村的偶遇,便是偶遇,怕也不会如原著那般同行。
贾琏在路上几乎翻烂了本朝律例,又看了林如海给他安排后买下来的一些书籍,身边还有林如海留给他一位姓李的谋士。贾琏虽然读书不成,向来浪荡,但终究出身大户人家,字却是认得的,由这位李先生详细讲解,好似突然之间开了灵窍,眼前一片清明,每到停船浑身燥热起登岸寻欢作乐之心时,总是忍不住想到林如海临终前的一番严厉之语,另有李先生每每述其危害,一路上硬是强忍了下来。
李先生姓李名明,字照之,原是世家子弟,满腹经纶,极有谋略,自幼颇有才名,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当年和林如海齐名,若非家道中落,父兄罢官流放,死于异乡,他的功名也被免去,再无晋身之道,此时早已是一方封疆大吏。
偏生世上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者更是不知凡几,李明父兄在官场上也曾得罪不少官员,尤以甄家为最。一朝落难,甄家一干人无不出手,致使李明无以为家,穷困潦倒,妻母嫂侄皆亡,唯余病子,恰逢林如海回乡祭祖,伸出援手,方解危难。林如海临终前本想安排他托庇于昔日同科今日重臣门下,可巧卫若兰送的话本到手,他便改了主意。
贾琏身边有自己人提点,尝到了好处,自然会善待黛玉,李明也会更尽心力,若贾琏不听良言苦劝,李明也能在甄家败落之后脱身离去。荣国府的荣华富贵虽不长久,但在荣国府出事之前,甄家先倒,甄家一倒,李明就算彻底脱离苦海了。
贾琏乃是利欲熏心之人,向来无利不起早,为了爵位不落入宝玉之手,也不想做劳什子管家,对李明礼遇有加,路上安排了四个书童伺候他们父子,又给李明之子李昱请大夫治病,一应医药之费都由他出。贾琏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有本事,亦不了解人心,日后还得十分请教李明,此时善待,他日后自然尽心辅佐自己,夺回一府之权。
闲言少叙,却说贾琏路过宁国府,行至荣国府,早有服色鲜明满脸喜气的门房们开了中门,毕恭毕敬地从凳上起身,走下台阶前来请安问好。
贾琏跳下马,将缰绳递给小厮,抬头看了一眼匾额,心想每年开正门的次数寥寥无几,自从娶亲时从正门迎亲及节庆喜丧之宴外,平素都是从仪门出入,下人仆从俱走角门,今日怎么忽然就开了正门?回头看了一眼覆以青蓝缎以示守孝的县主规制马车,若有所悟。上回黛玉进京走的是西角门,如今她被封为县主,显然府里不得不改了行为。
正欲抬脚上台阶,忽见刘嬷嬷从黛玉后面一辆车中走下来,请示过黛玉后,上前板着脸道:“县主虽因父荫得封,却不能因皇恩而骄狂,没有走正门的道理,且县主有重孝在身,为免冲撞府上的喜气,坏一府之风水,府上竟是另开别门为是。”
在林家和回京的路上,她可是套过雪雁的话,黛玉上次进京走的是西角门,没一个主子在二门迎接,没一个晚辈为姑母守孝,如今开了正门他们还不想走了呢!
卫若兰因想看荣国府这回是开正门,还是依旧让黛玉走角门,故跟在后头,隐于人群,听了刘嬷嬷的话,险些失笑出声。
没错,身有孝服登亲戚家门时的确不能走正门,没有孝的话黛玉也不太可能走正门,她年纪小身上无职,并无资格,须知正门是迎接圣旨、或者迎接皇亲国戚、或者迎接官员贵宾、或者逢重大喜丧嫁娶节庆祭祀才能打开的大门。
正门两侧是侧门,荣国府有三间大门,中间就是正门,左右是侧门,亲眷官员来往就是走东西侧门。仪门有两种,一种是正门内第二重门,贾赦黑油大门内就有仪门,也是二门,一种是在东西侧门的旁边,和角门在同一堵墙上,距离大门较近,府里主子们进出所用。距离仪门较远靠近墙角的小门才是给下人们走的角门,以免冲撞主子,因为靠近围墙建造的多是下人房舍。有些所谓学者说西角门更接近贾母的正院,其实都是乱说的,贾母正院怎么可能直通角门,黛玉进门后拐了一道弯才进去。黛玉初进京都乃是贾家接来,那时贾家上到贾赦贾政,下至贾琏宝玉三春都理应为贾敏守孝,并无冲撞一说,所以让她走角门实属侮辱。
自古以来以东为尊,西角门堪称最卑,但东边因贾赦另外开辟处所只有黑油大门和门内仪门,并无属于荣国府的角门,所以荣国府真正的角门只有西角门。
红楼梦中虽未详述薛家走的是哪一道门,但是他们一家人在门外下车,住在荣禧堂的王夫人又是带着女媳等人接出大厅,接的自然是薛姨妈为主,薛蟠兄妹沾光,但大厅和甬道相接,直通正门,那么走的肯定不是角门,至于是不是正门,谁知道?薛姨妈毕竟不是朝廷的诰命,薛蟠就算是一家之主也没有官职。不过,凭着王夫人亲妹妹的身份,也有可能走正门。
卫若兰想到此处,再细想刘嬷嬷之语,暗赞黛玉慧心灵性,不愧是世外仙姝,虽说今日从正门入住荣国府较之数年前的确扬眉吐气,但同时给人留下仗势欺人的印象。而她令刘嬷嬷传的话则恰到好处,既未有失身份,也更显通情达理。
只见贾琏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很快反应过来,斥门房道:“没听到县主的吩咐?还不快快开了东侧门,请县主入内歇息。”
门房面面相觑,听贾琏催促,慌忙打开东侧门,又有仆从上前抬起车厢,留下骏马朱轮。
待黛玉马车入内,随行之嬷嬷宫女太监并丫鬟仆妇俱在门外下车下马,围随入内,贾琏则命下人将车马送入马棚,又命下人将车内行礼搬入府中,道:“这些都是姑老爷留给县主的东西,仔细些,莫摔坏了!昭儿,你带些粗壮小厮将姑老爷赠给府上的五万两银子和各样土仪礼物抬到老太太院子里,好禀明老太太。”语罢进门。
听到后面数十两马车里拉的东西都是林如海留给黛玉之物,又听贾琏说林家单给府上五万两银子,忙碌中的下人无不叹为观止。
贾琏走到贾母大院门口时,几个小厮抬箱子的绳子忽而崩断,沉重的箱子滚落在地,箱盖摔开,滚出十几锭雪白足纹的大银元宝,落地有声,引得过往仆妇丫鬟无不侧目。贾琏忙命捡起,道:“林姑父给府上的五万两银子,一会子得报给老太太知道,收入公中,少了一个可仔细你们的皮!”骂完,方入正房,彼时黛玉已哭过一场了,正向贾母并王夫人等致贺。
经过通报,贾琏入内先请了安,见房内里里外外花团锦簇,从主至仆皆是打扮得桃红柳绿,宝玉依旧是一身大红团花箭袖,独凤姐接到贾琏昨日打发报信的小厮捎信,外面罩了一件石青银鼠褂子,底下系着青灰马面裙,又亲自到仪门迎接。
贾琏垂下眼皮遮挡住目光中复杂的情绪,不等贾母和王夫人问话便自顾自地道:“请老太,请太,请二太。林姑父和姑母的棺木俱已葬入祖坟,诸事完结,临终前林姑父备下白银五万两给咱们府上作林妹妹出阁前的衣食之资,以尽慈父之心。五万两银子连同林姑父亲自准备的土仪礼物俱已抬过来了,请老太太验看。”
其时薛姨妈、宝钗并迎春、探春、惜春都在房内,闻听此言,无不惊讶,年纪最小的惜春小小地抽了一口气,直接开口道:“林姑父准备这么多银子给林姐姐花?”
贾琏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迎春,神采飞扬的探春,方对惜春温言道:“是给咱们府上。你林姐姐住在咱们家,一应饮食起居各样花销都由咱们家供应,和你们姐妹是一样的,从前林姑父在世时每年送五千两银子,如今知晓时日无多了,方特意一次备足五万两银子,留给林妹妹的东西只有外头还没搬进来的几十车书籍,怪道都说是书香世家。其实是林姑父太客气了,林妹妹一个人儿能花几两银子?便是吃金子喝银子也用不了这么许多。”
黛玉听他说起亡父遗命,早已掩面拭泪,无声之泣,更显悲伤。
贾母忙将她揽入怀内百般安慰,口中斥责贾琏道:“好容易才劝得你妹妹收了眼泪,你又来招她!还不速速收拾下去。”
贾琏陪笑道:“老太太息怒,咱们府里人多口杂,凡事总要说个明白,免得你一言我一语,早编得没影儿了。林妹妹如今贵为县主,在圣人和皇后娘娘跟前挂了名儿,待除了孝,逢年过节都得进宫请安,倘或咱们家一两个不知礼的冲撞了妹妹,岂不是给朝廷没脸?”
众人此时方想起昨日得贾琏报信时才知黛玉已是静孝县主,其中内情却是一概不知,王夫人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只在信中说姑老爷安排好了,咱们竟一头雾水。”
王夫人表情不变,心内却似油煎火燎。
此话原该私下询问贾琏,但听贾琏的意思,除了口中所述,再无他物,且五万两银子又弄得人尽皆知,如何不惊?如何不讶?百年林家怎么可能只有五万两银子和一些书籍?
元春晋封,圣命省亲,偏偏府中内囊罄尽,常常寅吃卯粮,王夫人唯盼贾琏带着大批财物回京,解燃眉之急,哪知先传来黛玉被封为县主的消息,却和林家家产无关。她忽然想起出门应酬时一二人等欲言又止的表情,莫非她们都知道此事,独自家不知?自从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后和嫂嫂不在京都,王夫人便有些消息不通,对朝内大事竟一无所知。
贾琏环视众人,叹息一声,神色略带凄然,道:“姑父忠义两全,思及粤海将士苦守边疆,又想身后并无子嗣承继宗祧,便是妹妹得一半家业只怕也无从打理,遂于临终前将家业尽皆折变,捐赠给朝廷作粤海军饷之用,当今圣人念着姑父的忠心,故有封赏妹妹之举。另,姑父虽全忠义,亦尽慈心,恐妹妹年纪幼小不通世故,又将林家连同姑母等五代主母的嫁妆等物俱寄存于国库,期间之进项皆献于朝廷用作正途,待妹妹年长出阁前方可一并领回。”
洋洋洒洒一番话道来,众人尽皆变色,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贾琏心中暗暗冷笑,一个个端着和蔼可亲模样,哪个不是和自己一样,惦记着林家的家产想分一杯羹?姑母去世时怎么没叫自己前去吊唁并接表妹?那可是嫡亲的姑母呢,偏姑父只是病重就早早打发自己送表妹南下了。自己老子和继母惦记着,王夫人一样惦记着,至于贾政,真真是两袖清风不通世故,无论慈母贤妻如何作为,都和他不相干。
良久,贾母感慨道:“难为姑老爷想得如此周全,难道咱们府上还有人怠慢你妹妹不成?”
黛玉站起身,回道:“请外祖母切勿多心,府上待我一如嫡亲,无人不知,先父着实感激,临终之举实因不忍圣人难筹军饷方起此心,以尽忠义。”
恰逢外面有人来问话,凤姐听了几句,忙来请问黛玉所居之舍及书籍摆放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