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月休,沈青慧却算不上轻松,一早她便入了宫。
将近夏日,天气有些燥热,她快步走到御书房门口时,还不忘仔细抹去额上浮出的一层细汗。
安平穿着月牙白的宽袍坐在桌后看奏折,一头乌发难得地盘成了四品宫环髻,却仍旧一点装饰也没有,果然符合她怕麻烦的性格。
听到响动,她抬眼看来,眉眼微带疲乏却依旧清亮,好像没有什么能逃过这双深邃幽然的眸子。未等沈青慧行礼,她便抬手打断:“免礼吧,沈爱卿,事情可进展顺利?”
“回禀殿下,微臣已将林逸安排为司造一职,他日制造机弩,必然顺畅,不过……”
“怎么,担心他不可信?”
沈青慧抿着唇点头。
安平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倒是查过林逸的底细,但是毫无所获,不过可以确定他与朝中诸位大臣毫无关联。放下奏折,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对沈青慧道:“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无碍。”
见她如此肯定,沈青慧不再多言,不过,很快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殿下可知焦御史又在陛下面前参了您一本?”
安平眼神倏然冷凝。
她当然知晓,焦义德前段时间拿她允许女子参加诗会和将双九留在身边的事情大做文章,再度请立萧靖为储君,连带她父皇母后也知晓了她遇刺之事,紧张无比。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保证皇帝安全,只有她和少数几个心腹大臣知晓他老人家如今身在何处休养,焦义德是怎么找到他老人家的所在的?
还有当日的那场刺杀,至今齐逊之还未查出刺客来历,恐怕也很棘手。
安平挥了挥手,示意沈青慧退下,后者只道她是在生气,不敢做声,恭谨地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安静没有持续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双九忿忿的声音传入殿中:“少傅大人请留步,殿下面前岂可佩剑?”
“让开!”刘绪的声音充满愤怒,接着便是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听架势似乎马上就要闯进来了。
安平确认了一下今天的确是月休后,无奈起身,顺手捞起搁在桌沿的一直毛笔走到殿门处,果不其然看到两人已经缠斗到了一起。
她抱着胳膊欣赏了一阵,觉得双九的武艺挺不错,留他在身边做侍卫很合适。而刘绪却好像处于盛怒中,舞出的剑花虎虎生风,不甘其下。她撇撇嘴,返回到桌边又拿了一支笔,然后站到门口朝二人各丢了一支。
两支笔看似随意丢出,却准确地击在二人执着武器的手腕处,双方动作俱是一顿,便自然而然的停止了械斗。
安平眯了眯眼,朝一脸震惊的刘绪勾勾手指:“你进来。”
也许是被安平刚才那一击拉回了理智,走进殿门前,刘绪顿了顿,终究还是丢开了手中的剑。
“怎么了?”本以为会被问罪,结果安平只是在桌后坐下,抬眼看着他问了一句。
刘绪有些赧然,拱手行礼:“微臣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安平又饮了口茶,一边看奏折一边又问了一遍:“本宫问你怎么了?”
刘绪没有做声,沉寂许久才闷声道:“殿下可知京兆尹家的三公子?”
安平抬头,眨了眨眼:“不知。”
像是瞬间就被激怒,刘绪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升高了几调:“殿下怎会不知?他明明都仗着您的名号在外招摇作恶,今日甚至还当街打死了人!”
安平皱眉:“什么?”
原来今日是秦樽与焦清奕入军营的日子,两位贵公子哪里舍得平日养尊处优的生活,临行前免不得一番折腾。刘绪便与齐逊之一同前去安抚相送,回来时却撞见了京兆尹家的三公子当街行凶的一幕。
几个恶仆将一名老汉打得浑身是血,旁边的三个子女也好不哪儿去,甚至还要强抢人家女儿入府。刘绪问了旁人,得知是那老汉先前不满那位三公子纵马踩踏自家农田,便说了几句。今日他带着孩子入城卖些蔬菜瓜果,不料被其爪牙认了出来,便有了这样的遭遇。
齐逊之认出对方是京兆尹家的公子,便好言阻止,谁知对方并不买账,反而恶言侮辱,一口一个“瘸子”,骂得极为难听。刘绪忍不住动手将一群恶仆教训了一顿,再去看那老汉,早已断了气。
此事本与安平无关,但那三公子临走前恶狠狠地说了句:“你们等着,本少爷深受安平殿下宠爱,一定会讨回公道!”
刘绪为人正直,再看人家落得这般凄惨的状况,自然不忍,而这一切竟然是因安平而起,他便更加忍无可忍。
过往的相处和那日的诗会,都让他以为自己认识了不一样的安平殿下,但今日的事情实在让他失望。他怒气冲冲地回府,提起长剑便直奔宫门。奈何外宫还可凭着身份行走,到了内宫就不行了,一路闯过来,最后还遇上了双九。
其实他并不是要对安平不利,只是想要死谏。
他也是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就算一死又何妨,只要眼前这个女子清醒,还世间以清明。
安平一直没有做声,自他安静地说完后就一直皱着眉,直到圆喜在外小心翼翼地禀报:“殿下,京兆尹求见。”
她并没有惊讶,只是幽幽抬眸,似笑非笑:“让他进来。”然后她指了指一边的屏风,“庆之,不介意回避一下吧。”
刘绪听到京兆尹的名号时已经撰紧了拳,听到她的话才缓和了一下神色,点了点头,走到了屏风后。
几乎是同时,便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在安平面前拜倒,声音哆嗦:“殿下,罪臣该死,罪臣该死啊……”
安平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你何罪之有?”
“罪臣……”京兆尹悄悄抬眼看她,对上她幽深的眸子又赶紧低了头,手心开始冒汗,眼珠却快速转动着思索对策。
他那个混账儿子不认识齐逊之和刘绪,他却是一听下人对齐逊之的描述就知道了。这两位哪是得罪得起的?那可是安平殿下身边的红人啊,要是事情传到安平殿下耳朵里,他这顶乌纱可就不保了!
一念至此,他赶紧整装入宫,打算抢先解决此事。
“回禀殿下,罪臣教子不严,致使其当街行凶,打伤他人……”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冷哼,京兆尹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抬头扫视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最后便胆颤心惊地将视线投向上方的安平殿下。
莫非她已经知道了?
安平瞟了一眼屏风,低咳一声:“本宫听闻不是打伤,而是致死。”
京兆尹额上的汗水更多了,果然是知道了!
“既然主动来找本宫,是要认罪么?”
安平说这话时,一手点着桌面,好像显得很悠闲,但对京兆尹来说却像是催命鼓,每敲一下都让他的心口缩一下。
思索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迎上她的视线,孤注一掷道:“殿下,罪臣之子犯下重罪不假,但罪臣这一族世代忠良,在朝中也算有些资历,说话也不至于没有分量……”
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见安平殿下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十分诡异的笑容,便不敢做声了。
“所以你是想告诉本宫,即使犯了罪也不会害怕是么?”
“不!”京兆尹连忙道:“殿下误会了,罪臣的意思是……”他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的确没人,才开口道:“如今殿下遭受排挤,罪臣可以站在您这边,为您谋划,以期殿下早登大宝,只求殿下网开一面……”
殿中倏然无声,却似乎有人发出了惊讶的抽气声。安平微微昂了昂下巴,眼角弯了一下,唇边露出饶有趣味的笑意。
京兆尹心里有些没底,其实他也是第一次直接跟安平殿下打交道,但谁都知道她风流成性却素来重视女子。如今御史等人对她打压,想必她正值用人之际,该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才是。
然而刚才看见她的神情又觉得不对。他自问沉浮官场数十载,阅人无数,但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的心思竟一点也看不透。当她明明在笑时,却无端叫人生出威压之感,好像自己的心思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成为砧板上待宰的鱼。
直到他无法再忍耐周遭的寂静时,安平才开口道:“所以,你是对令郎今日当街行凶一事供认不讳了?”
“殿下……”
“是,还是不是?”
京兆尹咬咬牙:“是。”
“很好。”安平的笑容变得轻快起来,拍了拍手掌道:“少傅都听见了吧?既然京兆尹已然认罪,此事不妨交由你全权处理吧。”
刘绪立即大步从屏风后走出,一掀衣摆跪倒在地:“微臣领旨。”
京兆尹大惊,好似见了鬼,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
圆喜带人将他老人家架了出去,刘绪却没有离开,反而面带愧色地站在安平跟前。
安平有些好笑:“你这是什么表情?”
“殿下,微臣愧对于您。”
“你是说之前带剑闯殿一事?罢了,本宫恕你无罪。”安平随意地摆摆手。
“不,是刚才……”刘绪犹豫道:“刚才微臣一度以为殿下会答应京兆尹的请求,今日方知,殿下并非微臣往日所想那般……”
安平挑眉:“那般不济?”
刘绪递给她一个歉疚的眼神。
安平哈哈大笑,起身走到跟前:“这就认为本宫好了?那本宫一定要再告诉你件事情才行。”
“什么?”刘绪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就是……”安平凑到他耳边低语:“本宫对京兆尹家的三公子从无宠爱一说,因为本宫刚刚想起,他是个喜欢流连花街柳巷的浪荡子,本宫很有原则,只对清白男子有兴趣。”
明明没有什么亲近的动作,可是她的话温柔多情,竟好似在安抚,刘绪顿时心如擂鼓。
他果然病得越发严重了!
“微、微臣告退!”慌忙之下,他胡乱地行了个礼便狂奔出殿。
安平望着他的背影皱了一下眉,摸着下巴暗自摇头,果然单纯的孩子不能调戏,对方这是当真了啊。
一路疾走,直到快出宫门时刘绪才猛地停住步子。他抚着仍在狂跳的心口,忽而生出一个念头,难道她刚才是想说自己很高尚不成?
天呐,这是什么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