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点深,街道上偶尔还能遇见行人,巡逻的弟子们照常往来,完全没有搜查拿她的意思,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头顶月亮冷眼看着这一切。
谁要去报信,商玉容死了,正好给陆离报仇!柳梢恶意地想着,隐藏神气朝城门跑。
没跑几步,脚步不知不觉变慢了。
那个女孩总算是自己的妹妹,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幸运、实际并没幸运多少的妹妹,商玉容死了,她必然也会死在食心魔手里。
嗯,就当是救一救她!而且正好能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食心魔,有商玉容作证,让那些仙尊亲口承认错杀陆离!
柳梢折转方向御风奔驰,顾不得藏匿身形。
她显然已经忘记了,陆离是魔,在世人眼里仙门除魔都是对的,他是不是食心魔并不重要。
“有魔气!”
“在那边!”
……
巡逻的弟子们迅速聚拢,拦住了她。
“是柳梢儿?”意外的声音。
柳梢立刻认出她:“白凤!”
不只白凤,苏信和杜明冲等也在,原西城带众人回南华山的途中,顺道去各地查看城防,在太覃城耽搁了些时日,恰好商玉容打听到柳梢的家人搬到太覃城,于是带着苏信过来想劝回她,杜明冲与冯小杏自然要跟着苏信走,这才遇到一起。
陆离已死,杜明冲又嚣张起来:“哟,怎么就成魔……”
“快去救商玉容!”柳梢打断他,强忍住杀性,“他在对付食心魔!”
众人都是一愣。
苏信道:“食心魔不是……”
“食心魔早已伏诛,”谢令齐缓步自转角处走出来,看着柳梢摇头,“柳师妹,你受徵月蛊惑已深,误入魔道,造出这等谣言动乱人心,实在不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柳梢恨得磨牙,当初就是他诬陷陆离,如今最不希望真相揭露的人就是他了:“你们敢耽误,商玉容出事了别怪我!”
人群中那些青华弟子果然紧张起来,一名弟子道:“商师兄的确外出未归,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诸位顾虑的是,”谢令齐道,“我只怕此事是她与魔宫的计策,苏师弟说呢?”
众人都看苏信,苏信入门虽晚,却是商镜座下的亲传徒弟,如今青华弟子里数他最说的上话,可他天生不擅决断,始终迟疑不定:“这……”
“是真的!”柳梢急了。
“食心魔怎么可能还在?”苏信也在挣扎,显然是顾忌她魔族的身份。
谢令齐微微一笑:“我看还是别耽误时间,先拿下她细问,不怕她说谎。”
众人都觉得有理,齐齐出剑。
“柳师妹,得罪了。”剑招起,磅礴华丽,谢令齐毕竟是南华首座弟子,实力非同一般。
柳梢早有准备,趁隙闪出战圈外,直奔柳府花园而去。
只要将所有人引到那边,看见食心魔,就能揭穿谢令齐了!
她能逃脱,谢令齐也意外,发招更急,只是柳梢今非昔比,既然没被困住,要拦下也不那么容易,战圈仍然向着目的地转移。
刚到柳府花园的墙外,忽来凌空一剑,柳梢被巨大的仙力压得跪下。
大名鼎鼎的冰螭剑悬在她头顶,晶莹剔透。剑上人身着八卦道袍,瘦削双颊,高高的颧骨,不苟言笑的模样,正是南华派掌教原西城。
“我就说有魔气,原来是这丫头!哼!不知悔改!”一群人匆匆走来,为首那人竟是扶生派掌门祝冲,原来他带着扶生派弟子们外出办事,恰好借宿城内,发现魔气就赶来了。
拦下柳梢,原西城也没下杀手,收招落地。
谢令齐忙过去解释。
望着前面低矮的院墙,柳梢忽生不祥预感,也没心思理会他说了什么,爬起来就直接穿墙而入。
没有灯光,花园内死气沉沉,树影满地,之前的结界不复存在。
假山旁,一个身影仗剑而立。
华丽的锦袍后摆长长地拖在地上,发冠已在打斗中掉落,长发散垂下来,披了满身。背影透着悠闲风流,仿佛是人间王孙公子,正在独赏池塘夜景。
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柳梢不敢置信地摇头,慢慢地倒退。
不会,怎么会……她来救他了,她已经很快了啊!
柳梢跌坐在地上,捂住脸。
原西城与祝冲众人也进来了,看到那人都是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冷静如原西城也禁不住变色:“玉容!”
“商师兄!”苏信痛呼。
青华弟子们目眦欲裂,齐齐涌上去。
手微微颤抖,原西城略一闭目,终于扶住商玉容。随着没有生气的身躯倒下,赤霄剑“当啷”落地,光泽全失,形同死物。
南华青华两派交情最好,商玉容自幼讨人喜欢,很得长辈疼爱,此刻最痛心者莫过于原西城,他慢慢地将人放倒在地上,然后站起身,几番都像要开口说话了,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其余人还没来得及再做什么,骤然,一阵狂风卷入墙,带着浓烈的杀气,将所有围在中间的弟子都震开。
看清来人,众弟子默默退开。
地上的人眉眼安详,像是陷入了沉睡,绣带锦袍依旧,步云靴上华纹闪烁。
蓝衫仙子低头,手中玉符上一道裂痕刺目。
她慢慢地跪下,将他抱起。
锦袍领口被拉开,露出一枚完好的玉符。
取对方灵气炼成的玉符,纵然远在天涯,也能知道彼此的安危。他涎着脸取她的先天灵气炼了一块,却不知道她也炼了一块。
“正是她不会打扮,有我这么俊的男人站在旁边才好呢。”
夜风里,两人发丝纠缠,锦袍蓝衣相间。有华丽的他躺在怀里,她看上去果然没那么冷清了。柳梢想。
可惜面前的他只是具尸体,再不能厚颜玩笑。
“活该!”薄唇微动,吐出冰冷的话,“早就叫你走。”
隐瞒修为,耽误晋升,甘愿让她的风光掩盖自己,无限的迁就容让,始终还是不能换得她的理解。
万无仙尊等人也已赶到,皆面露沉痛之色。魂魄在夜间不可能这么快入鬼门,那就只有一种结果。虽说仙门对生死看得淡,但这也太令人难以接受了。万无仙尊经历得多,勉强收起悲痛,转身吩咐弟子送信回青华宫,回头见卓秋弦抱着不放,唯有叹气——难怪她对洛歌毫不动心,原来惦记着商玉容,之前竟是看错了。
原西城不善言谈,祝冲性子暴躁,此刻正在气怒。万无仙尊担心,只好亲自过去劝她:“秋弦,你先起来。”
卓秋弦并不理。
几名弟子四处搜查,柳老爷夫妇被救醒,幸好他们都只是昏迷了,柳妇人见儿子无事,喜极,抱着儿子问了好一阵才放开,接着才发现小女儿不见了,两人连忙跟着跑过来,一路追问:“我女儿不见了,求各位仙长千万救她回来!”
“她被食心魔抓走了。”柳梢忽然开口。
夫妇两人同时转脸,接着他们就看见了对面的少女,少女眉眼似曾相识。
“是柳梢儿!你是柳梢儿吗?”柳夫人失声叫。
柳梢咬唇,别过脸不答。
谢令齐突然道:“众所周知,食心魔早已伏诛,况且商师弟遗体完好,凶手并无取心之意,这……”
“是啊,”柳夫人脸色苍白,“食心魔不是被仙门除去了吗!”
柳梢反驳:“他把我妹妹带走了,谁知道是不是要挖心呢!”
谢令齐走到商玉容的遗体旁:“商师弟身上并无其他伤痕,是被人一击之下震散魂魄,这等身手,连洛师弟也不容易做到,除非对方是他认识的人,若是食心魔,商师弟不可能毫无防备。”
众人都看柳梢。
柳梢心里也乱得很,只得叫道:“食心魔就是仙门的人!”
自己去报信,食心魔着急之下露出了真面目,也许还用什么话令商玉容放松了警惕,才会一击得手。然而商玉容那么精明的人,对方是谁才会轻易让他上当?
“混账!”祝冲早就忍不住了,骂道,“就是你这魔女害人,还敢诬陷仙门!”
谢令齐忙道:“未必是柳师妹,或许魔宫还有人混进来……”
他这么说,祝冲反而冷笑:“她受徵月蛊惑已久,且已入魔,魔性发作,岂有不害人的!”
商玉容来太覃城的目的,苏信是知道的,闻言也忍不住了:“柳梢儿,商师兄此番正是为你而来,一番好意想要劝转你,你怎么能对他下手!”
一名青华弟子立即道:“必是她因为徵月之事怀恨在心,故意哄得商师兄放松警惕!”
柳梢握紧手,若不是谢令齐耽搁,商玉容怎么会死?谢令齐是打定主意要将罪名推到自己身上!那个妹妹也凶多吉少,食心魔需要人心,没动商玉容,却带走了她,不留下尸体,是想让陆离继续替他背黑锅!
“入魔?”柳老爷反应过来,惊得脸色煞白,“早就知道侯府那种地方……你怎么学这么坏!作孽呀!”
柳梢顶嘴:“说我坏,还不是你送我去的!”
要不是陆离,她早就死在侯府了,怪她呀!
“我知道你恨我们,可那是为了救你弟弟!”柳夫人哭道,“不管怎样,我生你养你,供你吃供你穿,你总该念几分恩情……快说,你妹妹在哪里!”
“死了。”柳梢一扭头。被食心魔抓走,差不多也是死了。
柳老爷大怒:“你看看,怎么就生出这个东西!”
生了就可以随便丢呀,她还不想被生下来呢!柳梢毫不示弱:“呸,谁稀罕你们生,有本事别生啊!”
大逆不道的话听在耳朵里,柳老爷气得直喘气:“你这不孝的东西!今日看不打死你!”
仙门想杀她,他们也想打死她。
我才不怕!柳梢暗道。
“柳梢儿,你真是不知悔改。”冯小杏在旁边装模作样,掩饰不住脸上的痛快之色。
“孽障!”柳老爷将袖子一甩,似是决然,朝原西城众人拱手道,“家门不幸,竟养出这么个混帐,惭愧啊!她原先就是个坏脾性,想不到居然变成了魔,连亲妹妹也不放过!仙长们就拿她抵命吧,省得丢人现眼!”
从来没相信过她,现在嫌她丢人现眼啦?柳梢眼眶一湿,装作不屑地冷笑。
百年前仙魔大战,扶生派死伤不少,掌门祝冲恨极了魔族,不耐烦地道:“多说什么,这魔女原该伏诛!”
万无仙尊也严厉了:“果真是你所为?”
“是又怎么!”柳梢没去看那对哭哭啼啼的父母,翻掌向下一按,魔焰直扑谢令齐。
她本来就想杀商玉容,他死了正好,她才不怕他们!他们都是杀陆离的凶手!
“放肆!”几个人同时出手。
柳梢不敌,倒飞几丈撞上高墙,在墙上留下一朵鲜艳的血花,厚重的高墙剧烈摇晃,终于带着那朵血花倒塌。
谢令齐叹气:“柳师妹,你还不肯回头!”
任性的少女忍着剧痛从墙下爬出来,没有说话,只是极为凶狠地瞪着他,继续扑上去。
“还敢猖狂,为商师兄偿命来!”众青华弟子呵斥。
面对合围,柳梢红着眼陷入疯狂,一波一波的灵力冲击下,筋脉受创,五脏移位,身上血越流越多,黑衣都湿透了,魔性却越来越重。
他们都不是好东西!这世上没一个好人!
身体再受重创,体内的神秘力量被催发,牵引四周气流,强盛的太阴之气源源不断地被吸纳入丹田,魔力陡然翻涨几倍!
围攻的弟子被震飞!
脆响声中,柳梢的肋骨也折断了两根。
此女有这等纳气能力,简直是修仙的绝好苗子!万无仙尊与祝冲同是一惊,又黯然摇头。
绝好资质,无奈错入魔道。
柳老爷连连叹息,似是不忍,想到小女儿已被害死,便咬牙扶着柳夫人道:“走吧,走吧!”
给予生养之恩,女儿却让他们失望,夫妻二人终于完全放弃了,相携离去,再没回头。
柳梢不在意。
她又不稀罕他们关心!
长剑当头劈下,柳梢匆忙接招,被巨大的力量压得陷入土里,下一刻她就奋力跳了出来,依然无所畏惧,不要命地发招伤人。众弟子见她这般惨状,既惊又怒,下手更狠,冯小杏和杜明冲都加入了战圈,想要立功。
白凤忍不住张嘴,瞟了眼身旁的谢令齐,终归欲言又止。
后背再受重击,柳梢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飘落在碎石堆里。锋利石尖划破肉体,血肉模糊,她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挣扎着撑起身,还想要攻击,可是接着她又感应到什么,猛地转脸看向树荫。
树下空无人影,树梢上挂着银色的月亮,冷漠的光辉与当年一模一样。
月亮从来不会救她,救她的人也不在了。
“拿下便是。”原西城开口。
万无仙尊也看得微微闭目,颇为不忍,闻言点头:“还是送给商宫主处置吧。”
几名青华弟子上前去拿她。
“不必了!”冷冷的声音响起,一道赤光将那些青华弟子全都扫开。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卓秋弦已经站在中间,手执赤霄剑,直接朝柳梢钉下!
不惯杀生的仙子,此时动作毫无迟疑。
柳梢躺在地上,已经连抬起手指也不能了。
同样被人纵容过,对于卓秋弦的恨,她是理解的。
失去重要的人,难过了吗?恨了吗?他们杀陆离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人伤心!现在又来冤枉她,才不管!商玉容的遗言,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柳梢报复性地得意。
危急间,晶莹的冰螭剑飞来挡下杀招,原西城皱眉喝道:“勿生心魔!”
万无仙尊也道:“秋弦,你冷静一下。”
卓秋弦看也不看他们:“我早就离开仙门了,别拿那些规矩烦我。”
这话简直是目无尊长,众弟子不约而同皱眉,怜她悲愤过度,也不好计较。
祝冲嫉恶如仇,倒没觉得不对:“此女是魔,害商少宫主魂魄无存,取她性命也算不得过分!”
赤霄剑再出,无人阻止。
谁知柳梢见那剑刺到胸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就地一滚,妄图躲开剑锋。
突然,一股强大的气浪卷来!
气浪所携力量不凡,卓秋弦立即扬扇抵挡,右手的剑仍执著地斩向柳梢,不料一道金色仙印自半空落下,罩在柳梢身上,竟将她震得连退数步,未及站稳,又有三道细微的白光飞来,直接封了她的灵穴。
白衣浮云,剑影流光,破月色而来。
纵使千里之遥,行路匆匆,年轻的仙者依然是浑身光芒,俊脸不见半丝风尘色。
“你总算来了,这事……”万无仙尊叹气。
洛歌走下长剑,看了地上的柳梢一眼,道:“此女我先带走。”
原西城与祝冲向来信任他,虽然觉得不妥,倒也没出言反对,万无仙尊正要点头答应,旁边谢令齐却开口道:“这恐怕不合适,商师弟他……”
“商宫主那边,我会解释。”
“她有魔性,来日再作恶……”
“她不会有机会。”
不轻不重两句话,将谢令齐堵了回去。
“不杀她,你我交情便到此为止。”卓秋弦冷冷的声音。
“不是她。”
“我不管,玉容因她而死,她必须死。”
理直气壮的语气,说的话却完全不讲道理。洛歌显然知道她的脾气,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商玉容的遗体面前。
月华淡薄,仙者过分夺目,衬得地上人瞬间变成了一道影子,所有人都在为他的消逝而悲哀。
唯有光芒,看到了影子的华丽。
“玉容留在仙门是为谁?”卓秋弦在背后道,“你这样对得起他?”
挺直长睫垂下,洛歌闭目,沉默。
俊脸上不见往日从容,自信无敌的仙者,终是露出了一丝伤痛之色。
曾经少年意气,相约同登神道;曾经并肩而战,发誓守护六界。知己兄弟,情义相挺,成为光芒背后的影子,一朝竟落得魂飞魄散的结果,从此相见无期。
“你谢我,谁来谢你?”
谢字未曾出口,已无机会,这一切却有自己的缘故。
不远处,少女的气息越发微弱。
洛歌重新睁开眼,淡淡的道:“悲痛,不是迁怒无辜的理由。”
他断然转身,走过去抱起她。
少女早已伤重,之前因为穿着黑衣的缘故不明显,此刻鲜血沿白衣流下,看得人心颤。
“谁……”她费力地瞪大眼睛,尽管视野是一片模糊的空白,“谁要你救!”
白衣仙人似乎没听到,抱着她踏上长剑,腾空而去。
无人看到树阴下的月亮。
他轻轻抚摸着紫水精戒指,许久才道:“她注定仅有这一世,失去太多,我的补偿是不是太少了点?”
“难道你良心发现,心软了?”嘲讽的声音。
“也许吧。”
“你是受到他的影响了,主人,”蓝叱道,“可笑的感情而已,想想吧,你比她更可怜啊。”
他沉默片刻,道:“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