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冷雨不止,清波台上,湖边仙莲大如斗,碧叶在雨中轻颤,姿态极美。雨珠滚落水面,溅起水花朵朵。
风雨不沾身,柳梢沿着湖岸,踩着雨水慢慢地朝前走。
灵器炼化的进程属于机密,不过看样子已经进入最后时刻了,商镜等一心早日净化魔婴,不顾疲乏,掌门仙尊们除了在房间打坐休息回复真气,几乎都没有空闲时间。商玉容每日四处巡一遍山,然后就照洛歌的意思,亲自到鉴真岩看守魔婴。
过清波台,前方是一整片倾斜的石壁,壁面光滑,可照人影。石壁中间有道巨大的裂缝,仿佛是被谁用巨剑劈开了,一条宽约七尺的石级沿着裂缝直通往石壁深处,清亮的雨水顺着石级不断地往下流淌。
柳梢沿石级上行约有千步,便看见前方有一巨大的洞门,上书“鉴真岩”三个大字,商玉容与几个大弟子守在洞门处。
这片石壁乃是天然的界石,能隔绝灵气,阻一切遁术,魔婴在此处是最安全不过。
商玉容早已发现她,笑着招手:“小柳梢儿,带什么好东西来看商哥哥了?”
柳梢立即道:“我才不是来看你!”
旁边几个大弟子都笑起来,其中一人道:“幸亏我们少宫主的面子早就掉光了,不然又要丢一层。”
商玉容顺手拿团扇拍他一脸,又收回来摇了摇:“找我有什么事呢,快说。”
将他调离此地,会有怎样的后果?
柳梢咬唇又咬唇。
商玉容察觉她神色不对,忙走近几步:“怎么了小柳师妹?出了什么事?”
语气虽是玩笑,眼底却依稀透着关切,真正的关切。
会让谁失望呢?柳梢只觉得那目光仿佛有千钧重,压得她低了头,编好的话迟迟说不出口。
袖中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数次——
柳梢终于抬头道:“没呀。”
在商玉容疑惑的目光里,她匆匆地走下了鉴真岩。
天色更暗,清波台风狂雨骤,莲叶层层翻涌如碧潮,忽然传来“噗”的一声轻响,却是不远处莲叶无端被风吹折了一支。
洛歌另眼相待,商玉容关切照顾,可是除了陆离,不会有人在她不见的时候找她,甚至她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吧。
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吗?
柳梢茫然四顾,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呆立许久,她还是遁回了迎雁峰。
陆离披着黑斗篷站在院内,斗篷帽被掀了下去,高束的黑发连同那串小银环一起披垂下来,银色的颈链在昏暗的雨天里闪着冷冷的光泽。
装束并不新鲜,唇边笑意依旧,他整个人却显得与往日有些不同,闪闪紫眸如带着魔力一般。
“柳梢儿。”他朝她伸手。
柳梢没像往常那样过去,只是低头,站在院门口不动。
身后有脚步声,白凤匆匆走来。
“瞧你这副……”白凤原想刺她两句,看到陆离便立即住了口,半晌才道,“我听到杜明冲与谢师兄说了些什么,大约是与陆离你有关,你当心了。”
陆离点头:“嗯,多谢你。”
眼见白凤还关切他,柳梢也破天荒地没有吵闹。
忽然,一道奇异尖锐的鸣声横空而来,穿破雨幕,响彻整个青华宫。
三人都一惊,不约而同抬头观望。
几只青色海鸟冒雨自上空盘旋而过,一声接一声,越来越紧迫,正是久已不用的告急信号!
与此同时,青华宫上下弟子们各自停住手里正在进行的事,惊疑地望着天空确认。
告急信号出来,青华宫肯定有大事发生!白凤倒没多想,她只是习惯性地觉得可以趁机立功,忙道:“陆离,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陆离收回视线,摇头:“不了。”
白凤看看柳梢,化阵遁走。
院中又只剩下两人,头顶鸟鸣不绝,身旁雨声不止,气氛却莫名地显得沉寂。
陆离走到她面前:“柳梢儿?”
手扶着院门微微地发抖,柳梢小心翼翼地抬脸,望着他:“陆离,我没引开商师兄和卓师姐。”
陆离叹息,语气倒听不出失望或愤怒:“我要离开了。”
柳梢“哦”了声,喃喃地道:“那我呢?”
“是啊,你舍得走吗?”
他没有生气?自己并没办好他交代的事情啊!柳梢双眼亮起来,大声道:“你要带上我呀?”
陆离含笑反问:“是谁说,让我不要丢下她呢?”
是了,他不会丢下她。
“走哇!”柳梢拉住他的手。
眼下所有人都赶往出事地点,出宫门反而容易,守门的大弟子们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都有焦急之色,见两人出来便照例询问。
陆离不慌不忙地要开口,突然小胖子云生也匆匆御剑而来,嘴里大叫:“快快!你们知道商师兄去了哪里?”
商玉容?柳梢惊讶,他不是在守鉴真岩吗?
“卓师姐走了,他才追出去。”一名大弟子答。
云生忙问:“他往那边走了?”
“往北吧,”那弟子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有人闯鉴真岩,魔婴不见了!”云生急道,“长老让我找商师兄回来呢!”
众弟子震惊。
这个设计的确很妙,商玉容的精明不输洛歌多少,用其他理由很难瞒过,甚至惹他怀疑,而卓秋弦是很容易上当的,骗她出去不难。如洛歌所言,商玉容修为不凡,青华宫后辈弟子里,卓秋弦号称第一高手,他知道她好胜,所以拖延着不肯在她之前晋升,甚至宁可在魔婴之战中故意受伤,也不肯在她面前露出破绽,只有她能让他紧张得忘记了判断。
人的一生中,能被这样纵容过,何其幸运。
柳梢不由得拉紧了陆离的手,偷偷地瞟他。
她很清楚,这一切自己并未参与,到底是谁在设计执行?
“我先去啦。”云生御剑往北去了。
青华宫原本有传递消息的信香,可随时召唤附近的弟子相助,但魔婴被盗之事目前不宜公开,惊动巡海弟子反而会造成防守空虚,让外人有机可乘,所以万无仙尊才会派云生悄悄去找商玉容,青华宫应该马上就要戒严了。
“走吧,找回商少宫主要紧。”陆离淡淡地说完,拉着柳梢就走。
雨拍打着海面,叠起层层白浪,几只海鸟惊慌地冲撞,翅膀尖拍打着浪尖。
守门众弟子听到消息后紧张无比,丝毫没有怀疑。两人离开青华宫,踏着海浪奔出数里,陆离就放弃了轻身术,带着柳梢升上半空,隐入黑压压的云层里。
不是武道遁术,也不是仙门驾云术,足底看似空无一物,却有着强劲的托升之力,那是流动的风。
对于这些异常表现,柳梢居然什么都没问,只是紧紧地挨着身旁人。
他低头问:“怕吗,柳梢儿?”
柳梢摇头,大声道:“你去哪里,都要记得带上我呀!”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
两人利用寻找商玉容当借口,一路上都畅通无阻,直到天黑,两人御风出了东海,降落在一片山林之内。
不知不觉已离开青华宫数百里,这地方没有下雨,抬头透过树叶的缝隙,可见到清冷的月亮。
火光温暖,草丛里偶尔传来低低的虫声。
柳梢缩在熟悉的怀抱里,不安地唤道:“陆离。”
“嗯?”
“今天……是你们的人在动手?”
“不是。”
柳梢松了口气,又担忧:“你的事没做成,怎么办啊?”
树枝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陆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柔声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我们要去的地方远吗?”
“不远。”
“偷走魔婴的也许是食心魔,他还藏在仙门。”
“没错。”
……
林中话语声渐低,最终归于沉寂。
山林上空,颀长人影静立,苍白的手托起一掌月光。
“人类的感情啊……”叹息。
……
半夜,露意更重,淡淡的月光从枝叶间漏下,留下一点点冷沁的白,旁边火光都因此显得暗淡了许多。头顶几只大鸟无端地被惊飞,留下几声怪叫。
骤然,柳梢睁眼从地上坐起:“月!”
没有回应。
方才明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真的来过?还是在做梦?
柳梢擦擦眼睛,转脸张望。
火堆依旧静静地燃烧着,四周却空无人影,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不见。
山林中,黑斗篷无声地在树干间穿行,宛如幽灵。前方断崖边的老松下早已等着两个人,一高一矮。
“你们来了。”他停住。
“如何?”高的那人走出松枝阴影,宽大的衣裳随步伐晃荡不止,赫然是卢笙。
“失败了,有人先一步下手。”
“嗯?”另一个少年公子也走出来,眼角那颗痣在月下格外清晰,竟是魔宫地护法未旭,“可惜!得到魔婴就能修补你的伤,让你回归魔体。”
卢笙问:“得手的是谁?”
“应该是仙门中人,”他摇头,“魔婴丢失,洛歌回来必会彻查,他本就怀疑我,一旦说服商镜用六界碑灵气试探,我的身份就瞒不过了,所以必须离开。”
卢笙断然道:“罢了,有那丫头在,也不算全无收获。”
他沉吟:“我接近她多年,仍未弄清她身上的秘密。”
“能让食心魔觊觎,证实了我们猜想的没错,”卢笙道,“炼她为药,必定对你大有助益,甚至得以突破。”
“嗯……”斗篷下摆的银丝纹随步伐晃动、闪烁,他缓缓踱了两步,转过身来。
凉薄的月光洒在断崖上,映着那弯弯的薄唇和冷魅的紫眸,也映着矮木丛后少女煞白的脸。
胸口有什么东西炸裂了,碎片刺破五脏六腑,带来尖锐的痛。
“留意你身边的人。”
早就已经怀疑了。诃那的提醒,月的告诫,以及魔婴之战中他使出的那一个并不属于武道的招式——她的武招学得不好,可那招“邪人之芒”她还是能分辨的。
只是,她固执地选择了相信。
“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最美的承诺之下,隐藏着最丑陋的真相。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曾有人用三天换她的命运,如今他也妄想用六年的宠爱,换走她的性命。
不,命运她不会给,性命她也绝不会给!
柳梢死命控制着气息,在海上狂奔,那是回青华宫的方向。
“柳梢儿。”背后传来呼唤声,如此温柔。
柳梢不敢回头,更不敢哭,她连跑带遁,始终不能摆脱那强大的御风术追赶,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立即滚进了一排浪花里。
最擅长的潜息术发挥作用,他果然没有察觉,直接过去了。
浪花沉下,柳梢坐在海面上喘息。
黑沉沉的海面过分广阔,看不到亮光,离天明还早。至少要再走一个时辰,她才有可能遇到青华宫的巡海弟子。
信符,商玉容的信符!
柳梢终于想起来,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哆嗦着从腰间摸出那枚信符,正要注入灵力——
有人在身后轻叹。
柳梢惊恐地翻身爬了几步,想要远离,却不敢过于明显。
面对她的反应,他只是略略倾身,朝她伸出手:“起来吧。”
紫眸幽深,看不清深处隐藏的情绪。
他没发现吗?柳梢死死地攥紧信符,压抑住恐惧,假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我的双色贝掉在海里了。”
陆离“嗯”了声:“找到了吗?”
柳梢立即摇头:“没有啦!”
“不用找了,我会采到更好的。”
“才不,我就要那个!”
“那好吧。”他当真拉着她往回走,似乎并没察觉她的手在发抖,也没发现她手中的东西。
任性的少女为了活命,表演了最后的任性。
利用她的人,也做出了最后一次迁就。
厚厚的云层早已挡住了月光,头顶又飞下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两人都没有用结界,如同漫步似的,冒雨而行。
成功的欺骗没有带来丝毫喜悦,柳梢只觉得眼睛酸痛无比,泪水混着海水和雨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害怕被发现,偷偷用手抹了好几次,却总也抹不尽。
“抱歉了,柳梢儿。”冰凉的手指伸来,为她擦眼泪。
他发现了!柳梢吓得分辩:“是海水呀!不信你尝,是咸的!”
“我不能陪你回去。”他叹息。
柳梢忙道:“我去找,你在这里等我就好啦!”
“你的双色贝并没有丢啊,柳梢儿。”他微笑着,伸手拉开她的衣襟,露出一枚光洁漂亮的小贝壳。
他知道!柳梢惊恐地后退。
他并没有如预料那般动手拿她,依旧站在那里。
在沉寂中对峙了片刻,柳梢转身就跑。
“你不想跟我走了吗?”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鬼使神差般的,柳梢停住,回头。
风雨中,海浪高高地涌起,隔着一层又一层层起伏的浪墙,那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柳梢突然大声叫:“你要害我!”
“有人告诉我,你是魔宫的希望,要我保护你,”他慢步走来,穿过风浪,“而我接近你,是想查探你身上的秘密,更想利用魔婴修补我的魔体。”
柳梢似哭似笑:“没有魔婴,你就要拿我炼药!”
“或许吧,”他停在她面前,“难过吗,柳梢儿?”
“才不!”眼泪又流下来了,柳梢狠狠地抬手拭去,“我不难过!我才不怕!”
他笑了,像往常那样摸摸她的脑袋:“真是个小孩啊。”
这一瞬间,柳梢竟然真的不那么害怕了,她仰脸望着他的脸,却不知道脸上那些温柔是真是假。
“好了,走吧。”他收回手。
走?她有点怔:“你会放我走吗?”
没等他回答,仙气浩荡而至,剑阵伴随着喝声当头盖下!
“往哪里逃!”
风狂雨骤,暗沉的海面亮起无数金色白色紫色的仙光,剑阵自生结界,将二人困在中央!阵中杀气凝结为七柄巨剑,锐气逼人,看似游走缓慢,却没留下丝毫躲避的空隙。
“陆离!”柳梢下意识地往他身旁缩。
陆离抬起左手,掌中亮起蓝色魔光,魔气聚成带有无数旋涡的气浪,顷刻间,气浪爆发,惊天动地,三柄巨剑当场粉碎!
无数身影自仙光中现身,当先是原西城等十几位有名的掌教仙尊,中间那人手执墨如意,正是当今仙盟首座、青华宫宫主商镜。
“夺了魔婴就想走,陆修者?”商镜一扫平日温和态度,目光如炬,“还是应该称呼尊驾为……魔尊徵月!”
魔尊徵月?柳梢情不自禁地放开身旁人的衣袖,移开两步。
陆离倒是不惊不惧:“商宫主。”
商镜道:“这等修为,除了魔尊徵月,魔族还能有几人?”
陆离道:“魔宫已有徵月。”
“洛歌早已怀疑徵月有假了,那其实是天护法劫行,”商镜道,“魔族修行快,晋升的天劫却极重,据我推断,你动用大半力量支撑魔宫,导致晋升失败,魔体受损,不得已才让天护法劫行冒徵月之名坐镇魔宫,自己则寄魂于凡人身躯混迹六界,寻找恢复之法,魔婴便是契机,是以你才会冒险,之前我们曾怀疑有奸细,只是未察觉魔气,没想到是你封印了自己,一时疏忽竟让你盗走魔婴。”
“何必跟他废话!”说话的是个面容威武、身材魁梧的老者,正是扶生派掌门祝冲,他性子暴躁,当下喝道,“徵月,你已无路可逃,快快说出魔婴下落!”
陆离不答。
“魔婴不在他这里!”柳梢一个激灵,忍不住叫道。
“你这女娃与魔头为伍,为虎作伥!”祝冲斥道,“看在你年少糊涂,速速回头,便饶了你。”
为什么分辩呢?他还想拿她炼药的。柳梢咬了咬唇,依然道:“我真的可以作证,他没有偷魔婴,不信问白凤,当时我们还在院子里说话,是食心魔下的手!食心魔藏在仙门!”
“不错,食心魔藏在仙门。”一个人走出来,“真正的陆离其实早已夭折,徵月一直寄魂于凡人肉身,为了维持生气,他竟不惜取人心养护!”
柳梢看清那人,气得叫:“你胡说!”
“肉身已死,若非有人心血气供养,焉能保其生机?”谢令齐转向商镜,“陆修者时常隐匿气息,初时我以为是武道潜息术,直到一次偶然进入他的房间,发现他竟能魂魄完全离体,肉身乃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那时我便怀疑是魔宫寄魂术,之后我问过杜师弟,令他暗中观察,证实果然如此。”
“是,”杜明冲立即站出来,颇为得意,“那绝对不是武道术法!”
万无仙尊怀疑:“听说食心魔乃天地弃魔……”
“传言而已,真正见过食心魔的有几人?”谢令齐道,“我查过,青华大典那日晚宴他来得迟,沿海渔村正好有人遇害;后来魔婴之战,洛师弟亲自设计重创食心魔,而陆修者恰好中途消失过一段时间,只是很少有人注意。”
“可惜被我看到了。”杜明冲道。
“你血口喷人!”柳梢大怒,“你就是嫉妒陆离,想报复!”
杜明冲哼了声,还想再说什么,冷不防对上陆离的视线,想到对方是魔尊徵月,他登时也有些畏惧,马上退回去了。
陆离是不是食心魔,柳梢清楚得很,眼看情势不利,她急中生智:“有人利用卓师姐引商少宫主离开,只要找出他,就知道谁是主谋了!”
她说的没错,谁知众人听了仍无反应。
“之前徵月身受重伤,又有洛师弟在,他也不敢动手,如今洛师弟离开,给了他可乘之机,”谢令齐说到这里,语气转为悲愤,“他利用李师弟报信,引出卓师妹,再借此引走商师弟,事后又杀李师弟灭口,连同看守魔婴的几位师兄弟都……好凶残的手段!”
众掌门仙尊神色凝重。
洛歌说食心魔身带清气,不止仙门,武道修行亦会摄取清气。徵月关系到魔宫存亡,原想将他囚于仙界,用来制约魔宫,但他若真是作恶多端的食心魔,那便留不得!
得知那个“李师弟”被灭口,柳梢面如土色,冷汗直流:“不是这样!”
谢令齐摇头:“柳师妹,你被他骗了。”
“啊呸!”柳梢见他道貌岸然,骂道,“你妒忌洛歌,故意教杜明冲仙术,差点害了苏信,现在你又想陷害陆离立功!卑鄙!”
谢令齐叹了口气,退至旁边不说话。
祝冲身为扶生派掌门,生性嫉恶如仇,加上亲眼看到那几名被害弟子的惨状,不由厉声斥道:“此女执迷不悟,还要诬陷仙门弟子,颠倒黑白,简直无可救药!既然她与徵月同行,必定也知道魔婴去向,一并拿下!”
说完,他便率先出手。仙门分为剑仙派与咒仙派,扶生派却是罕见的剑咒同修,算得上异类,但见他左手划咒符,右手捏剑诀,符咒成形之际,剑气亦冲霄而上,再次开启剑阵一角。原西城见状立即配合发动剑阵,其余掌门仙尊也各自回归阵眼。魔族修行速度远胜仙门,纵然徵月并未修成天魔,众人仍不敢掉以轻心。
疾雨不止,风浪更高,剑光在浪头间穿梭,交织成致命的大网,咒气盘旋缠身而来,凶险万分。
柳梢犹自大叫:“他不是食心魔!”
“她确实不知道魔婴去向。”陆离叹了口气,突然伸手在她背后一拍,柔和的力量将她送出了剑阵。
“柳梢儿,快过来!”苏信大喜,连忙跑过去拉她。
突然,柳梢翻身爬起来,重新冲进了剑阵!
阵内原本杀机四伏,有人闯阵,杀气立刻被激发,旋转的巨剑迎面冲过来,要将她绞碎!
众人大惊失色,毕竟不愿伤及无辜,纷纷收手,好在有一道赤光及时窜入阵中,击碎巨剑。
商玉容收回赤霄剑,快步走出来:“此事尚有疑点,若他二人肯束手就擒,何不暂且按下,等洛师兄回来再说。”
卓秋弦忽然开口:“等洛歌回来也好。”
商镜与万无仙尊对视一眼,迟疑。
祝冲喝道:“糊涂!他冒食心魔之名作恶多年,岂能饶了!”
谢令齐提醒:“只怕徵月已经吸纳了魔婴之气。”
众人闻言皆点头。若徵月是食心魔,又吸纳了魔婴之气,那就必须趁他未能炼化之前除去,否则后患无穷。
南华掌教原西城也罕见地开口:“不能拖延。”
商镜道:“玉容,你退下。”
“商玉容!”柳梢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丢掉手中信符,“这信符是用来追踪的,你利用我!”
“抱歉了,小柳师妹,”商玉容沉声道,“魔婴不能落入徵月手里,我必须追回。”
柳梢红着眼睛破口大骂:“可恶!亏我当你好心,你敢利用我害陆离!”
“这女娃被徵月蒙蔽了!”祝冲气怒,“她执意与魔为伍,不知悔改,将来必定为祸六界,一并除去罢!”
商镜却知道内情,怜她资质好,有心引她回头:“纵无魔婴之事,徵月害人无数,也是罪有应得,你今日伤心,可曾想过被他所害的那些人,他们的父母妻子就不伤心?洛歌已经取浣灵草去了,你且过来。”
苏信也道:“他是食心魔,仙门这是为世间除害啊!”
柳梢呆了呆,仍是连连摇头。
世界太大,他们的事情太复杂,她只是个坏脾气的武修女,分不清什么正与邪,她不想再失去。
陆离忽然低声道:“听着,柳梢儿,仙门不安全。”
柳梢扫视众人,打了个寒战。
食心魔究竟是谁?青华宫弟子那么多,出事时部分掌门仙尊们也在休息,他们都有嫌疑!现在只有她相信陆离不是食心魔,食心魔不可能放过她,何况洛歌不在!
“若是没人再保护你,记住,一定不能说出你身上的秘密,那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紫眸有点暗淡,没有惯常的戏谑,尽是凝重之色。
离得太近,散乱的黑发拂在她脸上,分外轻柔。
柳梢突然问:“你不是利用我吗,为什么要担心呀?”
他沉默了下,微笑:“大概是太久了,习惯了吧。”
六年,怀着目的接近的人,已经分不清是利用还是真心,或许,保护也会成为一种习惯。
“你想拿我炼药。”
“嗯,当初我是这么想的。”
“后来呢?”
“后来啊,不知道了。”
“你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小孩。”
“有人告诉你,我是魔宫的希望不是吗?”柳梢悄声道,“只要你喜欢我,别拿我炼药,我就会帮你,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爱我,我就为你做一切。
他微笑,却摇头:“太好了,现在就朝那边跑吧,不要回头,也许我很快就来了。”
是啊,有她在,他更难脱身。柳梢不放心地道:“你要记得来找我呀!”
“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那好吧。”
七柄巨剑再次成形,他带着她躲避,刚移开五丈,足底忽然窜出数条金色的锁链,缠住他的双足,以极快的速度蔓延上身!柳梢连忙伸手去扯,不料触手虚无,唯见链上宝光流动,柳梢便知是仙门法宝了。
祝冲冷哼:“往哪里走,还不伏诛!”
陆离低头看看锁链,忽然一笑:“挡不住我。”
紫眸之内魔光大盛,数条火舌灵活地缠上锁链,魔火炼化之下,周身锁链尽数断落!
他带着她飞身而起,凌空立于海风中,用的是正宗魔族御风术。伴随着美丽的蓝色光芒,魔气不断从四方涌至,他稳稳地操纵着魔气,蓄势待发。
众人原本正要收阵,见状都大惊。徵月并未修成天魔,功力不全尚且有此能耐,若那传说中的极端之魔果真现世,拥有的力量将何等恐怖,当真是六界的劫难!
“走吧,我就来了,”他低头,在她耳畔轻声,“当心卢笙。”
柳梢拼命想催动体内的神秘力量,脉管里却毫无动静,无论她怎么搜寻,那股力量始终潜伏不出。
然后,她整个人便腾空飞了出去。
“那丫头也许知道魔婴的下落!”天山派掌教睢和吩咐弟子们,“先拿住,别让她逃了!”
几道人影立即过来拦她。
仇恨的火焰在杏眼中燃烧,柳梢狠狠地盯着对面的人:“杜明冲,你找死!”
“我怎么知道陆离会是徵月呢?”杜明冲幸灾乐祸,仗着人多并不怕她,“早就叫你别跟着他,这下好了……”
“杜师弟!”商玉容喝止他,略带歉意地看柳梢,“小柳师妹,此事我再与你解释……”
柳梢恨他已极,“呸”了声:“谁要听你的,我不会放过你!”
商玉容无奈,知道此时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唯有先制住她,于是抬掌就要设置结界。
面对进逼,柳梢步步后退。
突然,一道蓝色魔焰融在海水中,自后方卷来!
“众人小心!”商玉容连忙提醒,同时伸手带着旁边一名弟子退避,另几名弟子闻言也纷纷退开。
柳梢想要回头看。
“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溅到背上,被雨水冲散,鼻子里似乎闻到了淡淡的腥气。
柳梢立即大声道:“好啊!”
沐着狂风暴雨,踏着汹涌的海浪,少女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衣衫湿透,头发散乱,雨水贴着脸直往下流,狼狈无比。
周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风声、雨声、炸裂的雷声。海水打在身上,疼痛,冰冷。
没有担心,没有顾虑,什么都没有想。
海面依然宽阔无尽,不知前路通往何处,就像是未知的未来,不管过去如何失望,至少,她还能有未来。
只要,他在她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后方终于传来熟悉的气息。
“陆离!”她猛地止住身形,喜悦地回头,却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只有一道薄薄的黑气划过头顶,直冲天外。
紧接着,虚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震了下,连大海都跟着颤抖。
然后,一切回归宁静。
“等等我呀!”她立即疯狂地朝着那个方向追过去,踏起大片的水花。
前方站着个人,瘦高身材分外惹眼。
“有魔魂为祭,可保虚天结界二十年不破。”淡淡的声音,说出她最不愿承认的结果。
原来不知不觉中,眼泪早已流了满脸。
她固执地大叫:“我才不信!他不会丢下我!”
“他可以逃,”卢笙冷声道,“但重伤的他已经难以支撑魔宫结界,若要保命,魔宫必将崩塌。”
魔宫崩毁,面对虚天暗流的冲击,多少兵将会因为来不及撤走而灰飞烟灭!魔族从此将失去容身之地,被仙门追杀。
魔尊徵月,不能看到这样的结果。
“你们呢?你们为什么不去救他!”
“不跟你回来,他便不会死,”卢笙冷笑,“所有掌门都在青华宫,我们来都是送死,若他肯听我们的话拿你炼药,未必有此下场,既然魔体不能修复,苟延残喘已无意义,他的选择很明智,这是他对魔宫最后的贡献,而魔宫,需要更强大的魔尊徵月。”
原来他并没答应他们的建议,他根本没想要害她。六年的守护,纵然不爱,也会有怜吧?
或者,真的习惯了。
因为那句承诺,他没有丢下她,决定带她一起离开。是她心中那怀疑的种子,让他跟着往回走,是她错信商玉容,留下信符,才会引来商镜他们的围杀,是她害了他。
“不是——”柳梢尖叫着跪倒,疯狂地拍击海面。
熟悉的气息终于完全消失,魔元彻底消散于天地间,最后一缕魔魂在禁术的催引下回归虚天,禁锢着支撑魔宫结界的力量,将临崩塌的徵月魔宫因此而重新稳固了。
他放弃自己,换取了魔宫二十年的未来,魔族将有二十年时间等待下一任魔尊现世。
终于,也放弃了她。
海水溅上半空,又一点点的落下,和着雨水,流到嘴里,却再也尝不到那似有似无的甜味。
原来,还是苦涩。
满心的苦涩。
他不能放弃魔宫,可是,为什么被放弃的会是她?
“没有人希望自己被放弃。”耳畔突然响起的,是仙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