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纂异记

[唐]李玫撰

校点说明

《纂异记》原书一卷,《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崇文总目》等均曾著录,但于作者的名字则颇有不同。《新唐书》、《崇文总目》作“李玫”,《宋志》则题“李攻”,又“一作政”。《南部新书》引书中《许生》事而称作者为“李纹”,《全唐诗》亦载《许生》中诗而题作者为“李玖”。核以此书中《齐君房》篇末作者自称“李玫”,则其名当以“玫”为是。

李玫的生平事迹,勾稽诸书所载,仅知其大略如下:他在大和元年(827)前寄居洛阳龙门山天竺寺习业,其间曾受到王涯“推食解衣”的恩遇;大和九年(835)前后任歙州巡官,闻王涯等“甘露四相”遇难,作诗悼之,几乎罹祸;至大中、咸通年间犹曾赴进士试,不第,但以文章闻名于时。

据《友会丛谈》所述,《纂异记》是李玫病居遣兴之作。原书佚失已久,本书系自《太平广记》中辑出。谈恺刻本《太平广记》注“出《纂异记》”(“纂”或讹作“慕”)者凡十二篇,而明抄本在此之外则另有谈本注出“《集异记》”的《蒋琛》、《僧晏通》二篇也注出“《纂异记》”。其中《蒋琛》一文与《纂异记》诸篇风格吻合,故从明抄本辑入;《僧晏通》纯为志怪一流,显然不是李玫所作,则从谈本略之。这样,本书实际辑得《纂异记》佚文十三篇。此书原只一卷,今所辑近二万言,当与原帙已相去不远。

本书所辑皆按其在《太平广记》中原来的卷次校录,以中华书局1961年版本为底本,复以收有《纂异记》佚文或节文之《说郛》、《虞初志》、《绀珠集》、《类说》、《岁时广记》、《群书类编故事》等书加以校雠,尽量令其文从字顺,接近原貌。遵照本丛书的体例,不出校记。

《纂异记》最大的特点是许多作品具有强烈的政治讽刺色彩,与以往唐人传奇之用以消遣娱乐、抒情逞才大异其趣,可谓是我国第一部讽刺小说集,其创作年代也早于唐末皮日休等人的讽刺小品文。因此,此书在我国文学史中的影响与地位,应当予以足够的重视。

嵩岳嫁女

三礼田璆者,甚有文,通熟群书。与其友邓韶博学相类,皆以人昧,不能彰其明。家于洛阳。元和癸巳岁中秋望夕,携觞晚出建春门,期望月于韶别墅。行二三里,遇韶亦携觞自东来。驻马道周,未决所适。有二书生乘骢复出建春门,揖璆、韶,曰:“二君子挈榼,得非求今夕望月地乎?某敝庄,水竹台榭,名闻洛下,东南去此二、三里。倘能迂辔,冀展倾盖之份耳。”璆、韶甚惬所望,乃从而往。问其姓氏,多他语对。

行数里,桂轮已升,至一车门。始入,甚荒凉;又行数百步,有异香迎前而来,则豁然真境矣:泉瀑交流,松桂夹道;奇花异草,照烛如昼;好鸟腾翥,风和月莹。璆、韶请簇马飞觞。书生曰:“足下榼中,厥味何如?”璆、韶曰:“乾和五酘。虽上清醍醐,计不加此味也。”书生曰:“某有瑞露之酒,酿于百花之中,不知与足下五酘孰愈耳?”谓小童曰:“折烛夜一花,倾与二君子尝。”其花四出而深红,圆如小瓶,径三寸余,绿叶形类杯,触之有余韵。小童折花至,倾于竹叶中。凡飞数巡,其味甘香,不可比状。

饮讫,又东南行数里,至一门,书生揖二客下马。觞以烛夜花中之余,赉诸从者。饮一杯,皆大醉,各止于户外。乃引客入,则有鸾鹤数十,腾舞来迎。步而前,花转繁,酒味尤美。其百花皆芳香,压枝于路旁。凡历池馆堂榭,率皆陈设盘筵;若有所待,但不留璆、韶坐。璆、韶饮多,行又甚倦,请暂憩盘筵。书生曰:“坐亦何难,但不利于君耳。”璆、韶诘其由,曰:“今夕中天群仙会于兹岳。藉君神魄,不杂腥膻,请以知礼导升降。此皆诸仙位座,不宜尘触耳。”

言讫,见直北花烛亘天,箫韶沸空,驻云母双车于金堤之上,设水晶方盘于瑶幄之内。群仙方奏《霓裳羽衣曲》,书生前进,有玉女问曰:“礼生来未?”于是引璆、韶进,立于碧玉堂下。左右命璆、韶拜夫人。夫人蹇帷笑曰:“下域之人,而能知礼。然服食之气,犹然射人,不可近他贵婿,可各赐薰髓酒一杯。”

璆、韶饮讫,觉肌肤温润,稍异常人,呼吸皆异香气。夫人问左右:“谁人召来?”曰:“卫符卿、李八百。”夫人曰:“便令此二童接待。”于是二童引璆、韶于神仙之后纵目。璆问曰:“相者谁?”曰:“刘纲。”“侍者谁?”曰:“茅盈。”“东邻女弹筝击筑者谁?”曰:“麻姑、谢自然。”“幄中坐者谁?”曰:“西王母。”

俄有一人驾鹤而来。王母曰:“久望刘君矣。”刘君笑曰:“适缘莲花峰道士奏章事,须决遣。尚多未来客,何言‘久望’乎?”王母曰:“奏章事者有何所为?”曰:“论浮梁县令求延年矣,以其人因贿赂履官途,以苛虐为官政。生情于案牍,忠恕之道蔑闻;唯锥于货财,巧伪之计更作。自贻覆,以促余龄。但以莲花峰叟徇从于人,奏章甚恳,特纡死限,量延五年。”璆问:“刘君谁?”曰:“汉朝天子。”

续有一人,驾黄龙,戴黄旂,导以笙歌,从以嫔嫡,及瑶幄而下。王母复问曰:“李君来何迟?”曰:“为敕龙神设水旱之计,作沵淮、蔡,以歼妖逆。”汉主曰:“奈百姓何?”曰:“上帝亦有此问,予一表断其惑矣。”曰:“可得闻乎?”曰:“不能悉记,略举大纲耳。其表云:‘某孙某,克构丕基,德洽兆庶。临履深薄,匪敢怠荒。不劳师车,平中夏、西蜀之孽;不费天府,扫东吴、上党之妖。九有已见其廓清,一方尚屯其氛祲。伏以虺蜴肆毒,痛于淮、蔡。豺狼尚惜其口喙,蝼蚁犹固其封疆。若遣时丰人安,是稔群丑;但使年饥疠作,必摇人心。如此倒戈而攻,可以席卷。祸三州之逆党,所损至微;安六合之疾甿,其利则厚。伏请神龙施水,疠鬼行灾,由此天诛,以资战力。’”汉主曰:“表至嘉。第既允许,可以前贺诛锄矣。”书生谓璆、韶:“此开元、天宝太平之主也。”

未顷,闻箫韶自空而来。有执绛节者前唱言:“穆天子来。”奏乐,群仙皆起,王母避位拜迎,二主降阶,入幄环坐而饮。王母曰:“何不拉取老轩辕来?”曰:“他今夕主张月宫之醼,非不勤请耳。”王母又曰:“瑶池一别后,陵谷几迁移。向来观洛阳东城,已丘墟矣;定鼎门西路,忽焉复新。市朝云改,名利如旧,可以悲叹耳。”穆王把酒,请王母歌。以珊瑚钩击盘而歌曰:

劝君酒,为君悲且吟。

自从频见市朝改,无复瑶池宴乐心。

王母持杯,穆天子歌曰:

奉君酒,休叹市朝非。

早知无复瑶池兴,悔驾骅骝草草归。

歌竟,与王母话瑶池旧事。乃重歌一章云:

八马回乘汗漫风,犹思往事憩昭宫。

宴移玄圃情方洽,乐奏钧天曲未终。

斜汉露凝残月冷,流霞杯泛曙光红。

昆仑回首不知处,疑是酒酣魂梦中。

王母酬穆天子歌曰:

一曲笙歌瑶水滨,曾留逸足驻征轮。

人间甲子周千岁,灵境杯觞初一巡。

玉兔银河终不夜,奇花好树镇长春。

悄知穆满饶词句,歌向俗流疑误人。

酒至汉武帝,王母又歌曰:

珠露金风下界秋,汉家陵树冷翛翛。

当时不得仙桃力,寻作浮尘飘陇头。

汉主上王母酒,歌以送之曰:

五十余年四海清,自亲丹灶得长生。

若言尽是仙桃力,看取神仙簿上名。

帝把酒曰:“吾闻丁令威能歌。”命左右招来。令威至,帝又遣子晋吹笙以和。歌曰:

月照骊山露泣花,似悲仙帝早升遐。

至今犹有长生鹿,时绕温泉望翠华。

帝持杯久之。

王母曰:“应须召叶静能来,唱一曲当时事。”静能续至,跪献帝酒,复歌曰:

幽蓟烟尘别九重,贵妃汤殿罢歌钟。

中宵扈从无全仗,大驾苍皇发六龙。

妆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犹浸玉芙蓉。

荆榛一闭朝元路,唯有悲风吹晚松。

歌竟,帝凄惨良久,诸仙亦惨然。于是黄龙持杯,立于车前,再拜祝曰:“上清神女,玉京仙郎。乐此今夕,和鸣凤凰。凤凰和鸣,将翱将翔。与天齐休,庆流无央。”仙郎即以鲛绡五千匹,海人文锦三千端,琉璃琥珀器一百床,明月骊珠各十斛,赠奏乐仙女。乃有四鹤立于车前,载仙郎并相者、侍者,兼有宝花台。俄进法膳,凡数十味,亦沾及璆、韶,璆、韶饫饱。有仙女捧玉箱,托红笺笔砚而至,请催妆诗。于是刘纲诗曰:

玉为质兮花为颜,蝉为鬓兮云为鬟。

何劳傅粉兮施渥丹,早出娉婷兮缥缈间。

于是茅盈诗云:

水晶帐开银烛明,风摇珠佩连云清。

休匀红粉饰花态,早驾双鸾朝玉京。

巢父诗曰:

三星在天银河回,人间曙色东方来。

玉苗琼蕊亦宜夜,莫使一花冲晓开。

诗既入,内有环佩声。即有玉女数十,引仙郎入帐,召璆、韶行礼。礼毕,二书生复引璆、韶辞夫人。夫人曰:“非无至宝可以相赠,但尔力不任挈耳。”各赐延寿酒一杯,曰:“可增人间半甲子。”复命卫符卿等引还人间,无使归途寂寞。

于是二童引璆、韶而去。折花倾酒,步步惜别。卫君谓璆、韶曰:“夫人白日上升,骖鸾驾鹤,在积习而已。未有积德累仁,抱才蕴学,卒不享爵禄者。吾未之信。倘吾子尘牢可逾,俗桎可脱,自今十五年后,待子于三十六峰。愿珍重自爱!”复出来时车门,握手告别。别讫,行四、五步,杳失所在。唯见嵩山,嵯峨倚天。得樵径而归。

及还家,已岁余,室人招魂,葬于北邙之原,坟草宿矣。于是璆、韶弃家室,同入少室山。今不知所在。

(《太平广记》卷五○)

陈季卿

陈季卿者,家于江南。辞家十年,举进士,志不能无成归,羁栖辇下,鬻书判给衣食。尝访僧于青龙寺,遇僧他适,因息于暖阁中,以待僧还。有终南山翁,亦伺僧归,方拥炉而坐。揖季卿就炉。坐久,谓季卿曰:“日已晡矣,得无馁乎?”季卿曰:“实饥矣。僧且不在,为之奈何?”翁乃于肘后解一小囊,出药方寸,止煎一杯,与季卿,曰:“粗可疗饥矣。”季卿啜讫,充然畅适,饥寒之苦,洗然而愈。

东壁有寰瀛图,季卿乃寻江南路,因长叹曰:“得自渭泛于河,游于洛,泳于淮,济于江,达于家,亦不悔无成而归。”翁笑曰:“此不难致。”乃命僧童折阶前一竹叶,作叶舟,置图中渭水之上,曰:“公但注目于此舟,则如公向来所愿耳。然至家,慎勿久留。”

季卿熟视久之,稍觉渭水波浪,一叶渐大,席帆既张,恍然若登舟。始自渭及河,维舟于禅窟兰若。题诗于南楹云:“霜钟鸣时夕风急,乱鸦又望寒林集。此时辍棹悲且吟,独向莲花一峰立。”明日,次潼关。登岸,题句于关门东普通院门云:

度关悲失志,万绪乱心机。

下坂马无力,扫门尘满衣。

计谋多不就,心口自相违。

已作羞归计,还胜羞不归。

自陕东,凡所经历,一如前愿。旬余至家,妻子兄弟拜迎于门。夕有《江亭晚望》诗,题于书斋,云:

立向江亭满目愁,十年前事信悠悠。

田园已逐浮云散,乡里半随逝水流。

川上莫逢诸钓叟,浦边难得旧沙鸥。

不缘齿发未迟暮,吟对远山堪白头。

此夕,谓其妻曰:“吾试期近,不可久留,即当进棹。”乃吟一章别其妻曰:

月斜寒露白,此夕去留心。

酒至添愁饮,诗成和泪吟。

离歌栖凤管,别鹤怨瑶琴。

明夜相思处,秋风吹半衾。

将登舟,又留一章别诸兄弟云:

谋身非不早,其奈命来迟。

旧友皆霄汉,此身犹路歧。

北风微雪后,晚景有云时。

惆怅清江上,区区趁试期。

一更后,复登叶舟,泛江而逝。兄弟妻属,恸哭于滨,谓其鬼物矣。

一叶漾漾,遵旧途至于渭滨,乃赁乘,复游青龙寺。宛然见山翁拥褐而坐。季卿谢曰:“归则归矣,得非梦乎?”翁笑曰:“后六十日方自知。”而日将晚,僧尚不至,翁去,季卿还主人。

后二月,季卿之妻子,赍金帛,自江南来。谓季卿厌世矣,故来访之。妻曰:“某月某日归。是夕作诗于西斋,并留别二章。”始知非梦。

明年春,季卿下第东归。至禅窟及关门兰若,见所题两篇,翰墨尚新。后年季卿成名,遂绝粒,入终南山去。

(《太平广记》卷七四)

刘景复

吴泰伯庙,在东阊门之西。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其党,合牢醴祈福于三让王,多图善马、彩舆、女子以献之,非其月亦无虚日。

乙丑春,有金银行首纠合其徒,以绡画美人捧胡琴以从,其貌出于旧绘者。名美人为“胜儿”,盖户牖墙壁会前后所献者,无以匹也。女巫方舞,有进士刘景复送客之金陵,置酒于庙之东通波馆,而欠伸思寝,乃就榻。方寝,见紫衣冠者言曰:“让王奉屈。”刘生随而至庙,周旋揖让而坐。王语刘生曰:“适纳一胡琴,艺甚精而色殊丽。吾知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以宠其艺。”初,生颇不甘,命酌人间酒一杯与歌。逡巡酒至,并献酒物。视之,乃适馆中祖筵者也。生饮数杯,醉而作歌曰:

繁弦已停杂吹歇,胜儿调弄逻逤发。

四弦拢捻三四声,唤起边风驻寒月。

大声漕漕奔淈淈,浪蹙波翻倒溟渤。

小弦切切怨飔飔,鬼泣神悲低悉率。

侧腕斜挑掣流电,当胸直戛腾秋鹘。

汉妃徒得端正名,秦女虚夸有仙骨。

我闻天宝年间事,凉州未作西戎窟。

麻衣右衽皆汉民,不省胡尘暂蓬勃。

太平之末狂胡乱,犬豕崩腾恣唐突。

玄宗未到万里桥,东洛西京一时没。

一朝汉民没为虏,饮恨吞声空咽嗢。

时看汉月望汉天,怨气冲星成彗孛。

国门之西八九镇,高城深垒闭闲卒。

河湟咫尺不能收,挽粟推车徒矻矻。

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

胜儿若向边塞弹,征人血泪应阑干。

歌既成,刘生乘醉,落泪草札而献。王寻绎数四,召胜儿以授之。王之侍儿有不乐者,妒色形于坐中,恃酒,以金如意击胜儿首,血淋襟袖。生乃惊起。明日视绘素,果有损痕。歌今传于吴中。

(《太平广记》卷二八○)

张生

有张生者,家在汴州中牟县东北赤城坂。以饥寒,一旦别妻子游河朔,五年方还。

自河朔还汴州,晚出郑州门。到板桥,已昏黑矣,乃下道,取陂中径路而归。忽于草莽中见灯火荧煌,宾客五、六人,方宴饮次,生乃下驴以诣之。相去十余步,见其妻亦在坐中,与宾客语笑方洽。生乃蔽形于白杨树间以窥之。见有长须者,持杯请措大夫人歌。生之妻,文学之家,幼学诗书,甚有篇咏。欲不为唱,四座勤请,乃歌曰: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

良人一去不复还,今夕坐愁鬓如雪。

长须云:“劳歌一杯。”饮讫。

酒至白面年少,复请歌。张妻曰:“一之谓甚,其可再乎!”长须持一筹箸,云:“请置觥。有拒请歌者,饮一钟;歌旧词中笑语,准此罚。”于是,张妻又歌曰:

劝君酒,君莫辞。

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

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酒至紫衣者,复持杯请歌。张妻不悦,沉吟良久,乃歌曰:

怨空闺,秋日亦难暮。

夫婿断音书,遥天雁空度。

酒至黑衣胡人,复请歌。张妻连唱三、四曲,声气不续。沉吟未唱间,长须抛觥云:“不合推辞。”乃酌一钟。张妻涕泣而饮,复唱送胡人酒曰:

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酒至绿衣少年,持杯曰:“夜已久,恐不得从容,即当睽索,无辞一曲,便望歌之。”又唱云:

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荒草。

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酒至张妻,长须歌以送之曰:

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酒至紫衣胡人,复请歌,云:“须有艳意。”张妻低头未唱间,长须又抛一觥。于是张生怒,扪足下得一瓦,击之,中长须头;再发一瓦,中妻额。阒然无所见。

张君谓其妻已卒,恸哭,连夜而归。及明至门,家人惊喜出迎。张君问其妻,婢仆曰:“娘子夜来头痛。”张君入室,问其妻病之由。曰:“昨夜梦草莽之处,有六、七人,遍令饮酒,各请歌。奴凡歌六、七曲。有长须者,频抛觥。方饮次,外有发瓦来,第二中奴额,因惊觉,乃头痛。”张君因知昨夜所见,乃妻梦也。

(《太平广记》卷二八二)

蒋琛

霅人蒋琛,精熟二经,常教授于乡里。每秋冬,于霅溪、太湖中流,设网罟以给食。尝获巨龟,以其质状殊异,乃顾而言曰:“虽入余且之网,俾免刳肠之患。既在四灵之列,得无愧于鄙叟乎?”乃释之。龟及中流,凡返顾六七。

后岁余,一夕风雨晦冥,闻波间汹汹声,则前之龟扣舷,人立而言曰:“今夕太湖、霅溪、松江神境会,川渎诸长,亦闻应召。开筵解榻,密迩渔舟。以足下淹滞此地,持网且久,纤鳞细介,苦于数网;脱祸之辈,常怀怨心。恐水族乘便,得肆胸臆。昔日恩遇,常贮悫诚。由斯而来,冀答万一。能退咫尺以远害乎?”琛曰:“诺。”遂于安流中,缆舟以伺焉。

未顷,有龟鼍鱼鳖,不可胜计,周匝二里余,蹙波为城,遏浪为地,辟三门,坦通衢。异怪千余,皆人质螭首,执戈戟,列行伍,守卫如有所待。续有蛟蜃数十,东西驰来,乃嘘气为楼台,为琼宫珠殿,为歌筵舞席,为座榻裀褥,顷刻毕备。其尊罍器皿,玩用之物,皆非人世所有。又有神鱼数百,吐火珠,引甲士百余辈,拥青衣黑冠者,由霅溪南津而出。复见水兽亦数百,冲跃,引铁骑二百余,拥朱衣赤冠者,自太湖中流而来。至城门,下马交拜。溪神曰:“一不展觌,五纪于兹。虽鱼雁不绝,而笑言久旷。勤企盛德,衷肠惄然。”湖神曰:“我心亦如之。”

揖让次,有老蛟前唱曰:“安流王上马。”于是二神立候焉。则有衣虎豹之衣,朱其额,青其足,执蜡炬,引旌旗、戈甲之卒凡千余,拥紫衣朱冠者,自松江西派而至。二神迎于门,设礼甚谨。叙暄凉竟,江神曰:“此去有将为宰执者北渡,而神貌未扬,行李甚艰。恐神不识,不知事,须帖屏翳收风,冯夷息浪。斯亦上帝素命,礼宜躬亲,候吾子清尘。得免举罚否?然窃于水滨,拉得范相国来,足以补其尤矣。”乃有披褐者,仗剑而前。溪湖神曰:“钦奉实久。”范君曰:“凉德未泯,吴人怀恩,立祠于江,春秋设薄祀。为村醪所困,遂为江公驱来。唐突盛筵,益增惭栗。”于是揖让入门。

既即席,则有老蛟前唱曰:“湘王去城二里。”俄闻阗车马声,则有绿衣玄冠者,气貌甚伟,驱殿亦百余。既升阶,与三神相见,曰:“适辄与汨罗屈副使俱来。”乃有服饰与容貌惨悴者伛偻而进。

方即席,范相笑谓屈原曰:“被放逐之臣,负波涛之困,谗痕谤迹,骨销未灭,何惨面目,便猎其杯盘?”屈原曰:“湘江之孤魂,鱼腹之余肉,焉敢将喉舌酬对相国乎?然吾闻穿七札之箭,不射笼中之鸟;刜洪钟之剑,不几上之肉。且足下亡吴霸越,功成身退,逍遥于五湖之上,辉焕于万古之后,故鄙夫窃仰重德盛名,不敢以常意奉侍。何今日戏谑于绮席,恃意气于放臣,则何异射病鸟于笼中,腐肉于几上?窃于君子惜金镞与利刃也!”于是湘神动色,命酒罚范君。

君将饮,有女乐数十辈,皆执所习于舞筵。有俳优扬言曰:“皤皤美女,唱《公无渡河歌》。”其词曰:

浊波扬扬兮凝晓雾,公无渡河兮公竟渡。

风号水激兮呼不闻,提衣看入兮中流去。

浪排衣兮随步没,沉尸深入兮蛟螭窟。

蛟螭尽醉兮君血干,推出黄沙兮泛君骨。

当时君死兮妾何适,遂就波澜兮合魂魄。

愿持精卫衔石心,穷取河源塞泉脉。

歌竟,俳优复扬言:“谢秋娘舞《采桑曲》。”凡十余叠,曲韵哀怨。

舞未竟,外有宣言:“申徒先生从河上来,徐处士与鸱夷君自海滨至。”乃随导而入。江、溪、湘、湖,礼接甚厚。屈大夫曰:“子非蹈瓮抱石抉眼之徒欤?”对曰:“然。”屈曰:“余得朋矣。”于是朱弦雅张,清管徐奏,酌瑶觥,飞玉觞,陆海珍味,靡不臻极。

舞竟,俳优又扬言:“曹娥唱《怨江波》。”凡五叠。琛所记者唯三,其词云:

悲风淅淅兮波绵绵,芦花万里兮凝苍烟。

虬螭窟宅兮渊且玄,排波叠浪兮沉我天。

所覆不全兮身宁全,溢眸恨血兮徒涟涟。

誓将柔荑抉锯牙之啄,空水府而藏其腥涎。

青娥翠黛兮沉江堧,碧云斜月兮空婵娟。

吞声饮恨兮语无力,徒扬哀怨兮登歌筵。

歌竟,四座为之惨容。江神把酒,太湖神起舞作歌曰:

白露兮西风高,碧波万里兮翻洪涛。

莫言天下至柔者,载舟覆舟皆我曹。

江神倾杯,起舞作歌曰:

君不见,夜来渡口拥千艘,中载万姓之脂膏。

当楼船泛泛于叠浪,恨珠贝又轻于鸿毛。

又不见,朝来津亭维一舠,中有一士青其袍。

赴宰邑之良日,任波吼而风号。

是知溺名溺利者,不免为水府之腥臊。

湘王持杯,霅溪神歌曰:

山势萦回水脉分,水光山色翠连云。

四时尽入诗人咏,役杀吴兴柳使君。

酒至霅溪神,湘王歌曰:

渺渺烟波接九嶷,几人经此泣江蓠。

年年绿水青山色,不改重华南狩时。

于是范相国献《境会夜宴》诗曰:

浪阔波澄秋气凉,沉沉水殿夜初长。

自怜休退五湖客,何幸追陪百谷王。

香袅碧云飘绮席,觥飞白玉滟椒浆。

酒酣独泛扁舟去,笑入琴高不死乡。

徐衍处士献《境会夜宴并简范》诗曰:

珠光龙耀火燑燑,夜接朝云宴渚宫。

凤管清吹凄极浦,朱弦闲奏冷秋空。

论心幸遇同归友,揣分惭无辅助功。

云雨各飞真境后,不堪波上起悲风。

屈大夫左持杯,右击盘,朗朗作歌曰:

凤骞骞以降瑞兮,患山鸡之杂飞。

玉温温以呈器兮,困碔砆之争辉。

当侯门之四辟兮,墐嘉谟之重扉。

既瑞器而无庸兮,宜昏暗之相微。

徒刳石以为舟兮,顾沿流而志违。

将刻木而作羽兮,与超腾之理非。

矜孑孑于空举兮,靡群援之可依。

血淋淋而滂流兮,顾江鱼之腹而将归。

西风萧萧兮湘水悠悠,白芷芳歇兮江蓠秋。

日晼晼兮川云收,棹歌四起兮悲风幽。

羁魂汩没兮我名永浮,碧波虽涸兮厥誉长流。

向使甘言顺行于曩昔,岂今日居君王之座头?

是知贪名徇禄而随世磨灭者,虽正寝而死兮,无得与吾俦。

当鼎足之嘉会兮,获周旋于君侯。

雕盘玉豆兮罗珍羞,金卮琼斝兮方献酬。

敢写心兮歌一曲,无诮余持杯以淹留。

申屠先生献《境会夜宴》诗曰:

行殿秋未晚,水宫风初凉。

谁言此中夜,得接朝宗行。

灵鼍振鼕鼕,神龙耀煌煌。

红楼压波起,翠幄连云张。

玉箫冷吟秋,瑶瑟清含商。

贤臻江湖叟,贵列川渎王。

谅予衰俗人,无能振纲。

分辞昏乱世,乐寐蛟螭乡。

栖迟幽岛间,几见波成桑。

尔来尽流俗,难与倾壶觞。

今日登华筵,稍觉神扬扬。

方欢沧浪侣,遽恐白日光。

海人瑞锦前,岂敢言文章。

聊歌灵境会,此会诚难忘。

鸱夷君衔杯作歌曰:

云集大野兮血波汹汹,玄黄交战兮吴无全垄。

既霸业之将坠,宜嘉谟之不从。

国步颠蹶兮吾道遘凶。

处鸱夷之大困,入渊泉之九重。

上帝悯余之非辜兮,俾大江鼓怒其冤踪。

所以鞭浪山而疾驱波岳,亦粗足展余怫郁之心胸。

当灵境之良宴兮,谬尊俎之相容。

击箫鼓兮撞歌钟,吴讴越舞兮欢未极,遽军城晓鼓之鼕鼕。

愿保上善之柔德,何行乐之地兮难相逢。

歌终,霅郡城楼早鼓绝,洞庭山寺晨钟鸣;而飘风勃兴,玄云四起。波间车马音犹合沓。顷之,无所见。曙色既分,巨龟复延首于中流,顾眄琛而去。

(《太平广记》卷三○九)

三史王生

有王生者,不记其名,业三史,博览甚精。性好夸炫,语甚容易。每辩古昔,多以臆断。有旁议者,必大言折之。

尝游沛,因醉,入高祖庙。顾其神座,笑而言曰:“提三尺剑,灭暴秦,翦强楚,而不能免其母‘乌老’之称,徒歌‘大风起兮云飞扬’,曷能威加四海哉!”徘徊庭庑间,肆目久之,乃还所止。

是夕才寐而卒,见十数骑擒至庙庭。汉祖按剑大怒曰:“史籍未览数纸,而敢亵黩尊神。‘乌老’之言,出自何典?若无所据,尔罪难逃!”王生顿首曰:“臣常览大王本纪,见司马迁及班固云:‘母刘媪’,而注云‘乌老反’,释云‘老母之称也’。见之于史,闻之于师,载之于籍,炳然明如白日,非臣下敢出于胸襟尔。”汉祖益怒,曰:“朕沛中《泗水亭长碑》,昭然具载矣。曷以外族媪氏,而妄称乌老乎?读错本书,且不见义,敢恃酒喧于殿庭,宜付所司劾犯上之罪。”

语未终,而西南有清道者,扬言太公来。方及阶,顾王生曰:“斯何人而见辱之甚也?”汉祖降阶,对曰:“此虚妄侮慢之人也,罪当斩之。”王生逞目太公,遂厉声而言曰:“臣览史籍,见侮慢其君亲者尚无所贬,而贱臣戏语于神庙,岂期肆于市朝哉!”汉祖又怒曰:“在典册,岂载侮慢君亲者?当试征之。”王生曰:“臣敢征大王可乎?”汉祖曰:“然。”王生曰:“王即位,会群臣,置酒前殿,献太上皇寿。有之乎?”汉祖曰:“有之。”“既献寿,乃曰:‘大人常以臣无赖,不事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孰与仲多?’有之乎?”汉祖曰:“有之。”“殿上君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有之乎?”曰:“有之。”王生曰:“是侮慢其君亲矣。”太公曰:“此人理不可屈,宜速逐之。不尔,必遭杯羹之让也。”汉祖默然良久,曰:“斩此物,污我三尺刃。”令搦发者掴之。一掴惘然而苏,东方明矣。以镜视腮,有若指踪。数日方灭。

(《太平广记》卷三一○)

张生

进士张生,善鼓琴,好读孟轲书。下第游蒲关,入舜城。日将暮,乃排闼耸辔争进,因而马蹶。顷之马毙,生无所投足,遂诣庙吏,求止一夕。吏指檐庑下曰:“舍此无所诣矣。”遂止。

初夜方寝,见绛衣者二人。前言曰:“帝召书生。”生遽往。帝问曰:“业何道艺之人?”生对曰:“臣,儒家子,常习孔孟书。”帝曰:“孔,圣人也。朕知久矣。孟是何人,得与孔同科而语?”生曰:“孟亦传圣人意也,祖尚仁义,设礼乐而施教化。”帝曰:“著书乎?”生曰:“著书七千二百章,盖与孔门之徒难疑答问,及鲁论、齐论,俱善言也。”帝曰:“记其文乎?”曰:“非独晓其文,抑亦深其义。”帝乃令生朗念,倾耳听之。念:“万章问:‘舜往于田,号泣于珉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万章问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答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得闻命矣。号泣于珉天,怨于父母,则吾不知也。’”

帝止生之词,怃然叹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亦此之谓矣。朕舍天下千八百二十载,暴秦窃位,毒痡四海。焚我典籍,泯我帝图,蒙蔽群言,逞恣私欲。百代之后,经史差谬。辞意相及,邻于诙谐。常闻赞唐尧之美曰:‘垂衣裳而天下理。’盖明无事也。然则平章百姓,协和万邦,至于滔天怀山襄陵,下民其咨。夫如是则与垂衣之义乖矣。亦闻赞朕之美曰:‘无为而治。’乃载于典则云。宾四门,齐七政,类上帝,禋六宗,望山川,偏群神,流共工,放兜,殛鲧,窜三苗。夫如是与无为之道远矣。今又闻‘号泣于珉天,怨慕也’,非朕之所行。夫莫之为而为之者,天也;莫之致而致之者,命也。朕泣者,怨己之命不合于父母,而诉于珉天也。何万章之问,孟轲不知其对!传圣人之意,岂宜如是乎?”嗟不能已。

久之,谓生曰:“学琴乎?”曰:“嗜之而不善。”帝乃顾左右取琴,曰:“不闻鼓五弦,歌《南风》,奚足以光其归路?”乃抚琴以歌之曰:

南风薰薰兮草芊芊,妙有之音兮归清弦。

荡荡之教兮由自然,熙熙之化兮吾道全。

薰薰兮思何传。

歌讫,鼓琴为《南风弄》。音韵清畅,爽朗心骨。生因发言曰:“妙哉!”乃遂惊悟。

(《太平广记》卷三一○)

韦鲍生妓

酒徒鲍生,家富蓄妓。开成初,行历阳道中。止定山寺,遇外弟韦生下第东归,同憩水阁。

鲍置酒。酒酣,韦谓鲍曰:“乐妓数辈焉在?得不有携挈者乎?”鲍生曰:“幸各无恙。然滞维扬日,连毙数驷,后乘既阙,不果悉从,唯与梦兰、小倩俱。今亦可以佐欢矣。”顷之,二双鬟抱胡琴、方响而至,遂坐韦生、鲍生之左。丝击金,响亮溪谷。酒阑,鲍谓韦曰:“出城得良马乎?”对曰:“予春初塞游,自鄜坊历乌延,抵平夏,止灵武而回。部落驵骏获数匹,龙形凤颈、鹿胫凫膺、眼大足轻、脊平肋密者,皆有之。”鲍抚掌大悦,乃停杯命烛,阅马于轩槛前。数匹,与向来夸诞,十未尽其八九。韦戏鲍曰:“能以人换,任选殊尤。”

鲍欲马之意颇切,密遣四弦更衣盛妆。顷之乃至,命捧酒劝韦生,歌一曲以送之云:

白露湿庭砌,皓月临前轩。

此时颇留恨,含思独无言。

又歌送鲍生酒云:

风飐荷珠难暂圆,多生信有短因缘。

西楼今夜三更月,还照离人泣断弦。

韦乃召御者,牵紫叱拨以酬之。鲍意未满,往复之说,紊然无章。

有紫衣冠者二人,导从甚众,自水阁之西,升阶而来。鲍、韦以寺当星使交驰之路,疑大寮夜至,乃恐悚入室,阖户以窥之,而杯盘狼籍,不暇收拾。时紫衣即席,相顾笑曰:“此即向来闻妾换马之筵。”因命酒对饮。一人须髯甚长,质貌甚伟,持杯望月,沉吟久之,曰:“足下盛赋云:‘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暧空,素月流天。’可得光前绝后矣。”对曰:“殊不见赏‘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长须云:“数年来在长安,蒙乐游王引至南宫,入都堂,与刘公幹、鲍明远看试秀才。予窃入司文之室,于烛下窥能者制作,见属对颇切,而赋有蜂腰鹤膝之病,诗有重头重尾之犯。若如足下洞庭、木叶之对,为纰缪矣。小子拙赋云:‘紫台稍远,燕山无极。凉风忽起,白日西匿。’则稍远忽起之声,俱遭黜退矣。不亦异哉!”谓长须曰:“吾闻古之诸侯,贡士于天子,尊贤劝善者也。故一适为之好德,再适为之尊贤,三适为之有功,乃加九锡。不贡士,一黜爵,再黜地,三黜爵地。夫古之求士也如此。犹恐搜山之不高,索林之不深,尚有遗漏者,乃每岁季春,开府库,出币帛,周天下而礼聘之。当是时,儒墨之徒,岂尽出矣?智谋之士,岂尽举矣?山林川泽,岂无遗矣?日月照临,岂尽得其所矣?天子求之既如此,诸侯贡之又如此,聘礼复如此,尚有栖栖于岩谷,郁郁不得志者。吾闻今之求聘之礼缺,是贡举之道隳矣。贤不肖同途焉,才不才汩汩焉。隐岩穴者,自童髦穷经,至于白首焉;怀方策者,自壮岁力学,讫于没齿。虽每岁乡里荐之于州府,州府贡之于有司。有司考之诗赋:蜂腰鹤膝,谓不中度;弹声韵之清浊,谓不协律。虽有周、孔之贤圣,班、马之文章,不由此制作,靡得而达矣。然皇王帝霸之道,兴亡理乱之体,其可闻乎?今足下何乃赞扬今之小巧,而隳张古之大体?况予乃愬皓月长歌之手,岂能欢于雕文刻句者哉!”

“今珠露既清,桂月如昼,吟咏时发,杯觞间行,能援笔联句,赋今之体调一章,以乐长夜否?”曰:“何以为题?”长须曰:“便以《妾换马》为题,仍以‘舍彼倾城,求其骏足’为韵。”命左右折庭前芭蕉一片,启书囊,抽毫以操之,各占一韵。长须者唱云:“彼佳人兮,如琼之英;此良马兮,负骏之名。将有求于逐日,故何惜乎倾城。香暖深闺,未厌夭桃之色;风清广陌,曾怜喷玉之声。”希逸曰:“原夫人以矜其容,马乃称其德。既各从其所好,谅何求而不克。长跪而别,姿容休耀其金钿;右牵而来,光彩顿生于玉勒。”文通曰:“步及庭砌,立当轩墀。望新恩,惧非吾偶也;恋旧主,疑借人乘之。香散绿骏,意已忘于鬓发;汗流红颊,爱无异于凝脂。”希逸曰:“是知事有兴废,用有取舍。彼以绝代之容为鲜矣,此以轶群之足为贵者。买笑之恩既尽,有类卜之;据鞍之力尚存,犹希进也。”

文通赋四韵讫,芭蕉尽。韦生发箧取红笺,跪献于庑下。二公大惊曰:“幽显路殊,何见逼之若是?然吾子非后有爵禄,不可与鄙夫相遇。”谓生曰:“异日主文柄,较量俊秀轻重,无以小巧为意也。”言讫,二公行十余步间,忽不知其所在矣。

(《太平广记》卷三四九)

许生

会昌元年春,孝廉许生下第东归。次寿安,将宿于甘泉店。甘棠馆西一里已来,逢白衣叟,跃青骢,自西而来。徒从极盛,醺颜怡怡,朗吟云:“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生策马前进,问其姓名。叟微笑不答,又吟一篇云:“厌世逃名者,谁能答姓名。曾问三乐否,看取路旁情。”生知其鬼物矣,遂不复问,但继后而行。

凡二三里,日已暮矣,至喷玉泉牌堠之西。叟笑谓生曰:“吾闻三四君子,今日追旧游于此泉。吾昨已被召。自此南去,吾子不可连骑也。”生固请从,叟不对而去。生纵辔以随之。去甘棠一里余,见车马导从,填隘路歧。生麾盖而进,既至泉亭,乃下马,伏于丛棘之下,屏气以窥之。见四丈夫,有少年神貌扬扬者,有短小器宇落落者,有长大少髭髯者,有清瘦言语及瞻视疾速者。皆衣金紫,坐于泉之北矶。

叟既至,曰:“玉川来何迟?”叟曰:“适傍石墨涧寻赏,憩马甘棠馆亭,于西楹偶见诗人题一章,驻而吟讽,不觉良久。”座首者曰:“是何篇什,得先生赏叹之若是?”叟曰:“此诗有似为席中一二公,有其题而晦其姓名。怜其终章皆有意思。”乃曰:

浮云凄惨日微明,沉痛将军负罪名。

白昼叫阍无近戚,缟衣饮气只门生。

佳人暗泣填宫泪,厩马连嘶换主声。

六合茫茫皆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

座中闻之,皆以襟袖拥面,如欲恸哭。神貌扬扬者云:“我知作诗人矣。得非伊水之上,受我推食脱衣之士乎?”

久之,白衣叟命飞杯。凡数巡,而座中欷歔未已。白衣叟曰:“再经旧游,无以自适,宜赋篇咏,以代管弦。”命左右取笔砚,乃出题云:“《喷玉泉感旧游书怀》,各七言长句。”白衣叟倡云:

树色川光向晚晴,旧曾游处事分明。

鼠穿月榭荆榛合,草掩花园畦垅平。

迹陷黄沙仍未寤,罪标青简竟何名?

伤心谷口东流水,犹喷当时寒玉声。

少年神貌扬扬者诗云:

鸟啼莺语思何穷,一世荣华一梦中。

李固有冤藏蠹简,邓攸无子续清风。

文章高韵传流水,丝管遗音托草虫。

春月不知人事改,闲垂光影照洿宫。

短小器宇落落者诗云:

桃蹊李径尽荒凉,访旧寻新益自伤。

虽有衣衾藏李固,终无表疏雪王章。

羁魂尚觉霜风冷,朽骨徒惊月桂香。

天爵竟为人爵误,谁能高叫问苍苍。

清瘦及瞻视疾速者诗云:

落花寂寂草绵绵,云影山光尽宛然。

坏室基摧新石鼠,潴宫水引故山泉。

青云自致惭天爵,白首同归感昔贤。

惆怅林间中夜月,孤光曾照读书筵。

长大少须髯者诗云:

新荆棘路旧衡门,又驻高车会一樽。

寒骨未沾新雨露,春风不长败兰荪。

丹诚岂分埋幽壤,白日终希照覆盆。

珍重昔年金谷友,共来泉际话孤魂。

诗成,各自吟讽,长号数四,响动岩谷。

逡巡,怪鸟鸱枭,相率啾唧;大狐老狸,次第鸣叫。顷之,骡脚自东而来,金铎之声,振于坐中。各命仆马,颇甚草草;惨无言语,掩泣攀鞍。若烟雾状,自庭而散。生于是出丛棘,寻旧路。匹马龁草于涧侧,蹇童美寝于路隅。

未明,达甘泉店。店媪诘冒夜,生具以对媪。媪曰:“昨夜三更,走马挈壶,就我买酒,得非此耶?”开柜视,皆纸钱也。

(《太平广记》卷三五○)

浮梁张令

浮梁张令,家业蔓延江淮间,累金积粟,不可胜计。秩满,如京师,常先一程致顿,海陆珍美毕具。

至华阴,仆夫施幄幕,陈樽罍。庖人炙羊方熟,有黄衫者,据盘而坐,仆夫连叱,神色不挠。店妪曰:“今五坊弋罗之辈,横行关内,此其流也,不可与竞。”仆夫方欲求其帅以责之,而张令至,具以黄衫者告。张令曰:“勿叱。”召黄衫者问曰:“来自何方?”黄衫但唯唯耳。促暖酒,酒至,令以大金钟饮之;虽不谢,似有愧色。饮讫,顾炙羊,著目不移。令自割以劝之,一足尽,未有饱色。令又以奁中十四五啖之。凡饮二斗余。

酒酣,谓令曰:“四十年前,曾于东店得一醉饱,以至今日。”令甚讶,乃勤恳问姓名。对曰:“某非人也,盖直送关中死籍之吏耳。”令惊问其由。曰:“太山召人魂,以将死之籍付诸岳,俾其捕送耳。”令曰:“可得一观乎?”曰:“便窥亦无患。”于是解革囊,出一轴。其首云“太山主者牒金天府”,其第二行云“贪财好杀,见利忘义人,前浮梁县令张某”——即张君也。令见名,乞告使者曰:“修短有限,谁敢惜死?但某方强仕,不为死备,家业浩大,未有所付,何术得延其期?某囊橐中,计所值不下数十万,尽可以献于执事。”使者曰:“一饭之恩,诚宜报答,百万之贶,某何用焉?今有仙官刘纲,谪在莲花峰。足下宜匍匐径往,哀诉奏章,舍此则无计矣。某昨闻金天王与南岳博戏不胜,输二十万,甚被逼迫。足下可诣岳庙,厚数以许之,必能施力于仙官。纵力不及,亦得路于莲花峰下。不尔,荆榛蒙密,川谷阻绝,无能往者。”

令于是赍牲牢,驰诣岳庙,以千万许之。然后直诣莲花峰。得幽径,凡数十里,至峰下。转东南,有一茅堂,见道士隐几而坐。问令曰:“腐骨秽肉、魂亡神耗者,安得来此?”令曰:“钟鸣漏尽,露晞顷刻。窃闻仙官能复精魂于朽骨,致肌肉于枯骸。既有好生之心,岂惜奏章之力?”道士曰:“吾顷为隋朝权臣一奏,遂谪居此峰。尔何德于予,欲陷吾为寒山之叟乎?”令哀祈愈切,仙官神色甚怒。

俄有使者,赍一函而至,则金天王之书札也。仙官览书,笑曰:“关节既到,难为不应。”召使者反报,曰:“莫又为上帝谴责否?”乃启玉函,书一通,焚香再拜以遣之。凡食顷,天符乃降,其上署“彻”字。仙官复焚香再拜以启之。云:“张某弃背祖宗,窃假名位,不顾礼法,苟窃官荣,而又鄙僻多藏,诡诈无实。百里之任,已是叨居;千乘之富,全因苟得。今按罪已实,待戮余魂,何为奏章,求延厥命?但以扶危拯溺者,大道所尚;纾刑宥过者,玄门是宗。徇尔一甿,全我弘化,希其悛恶,庶乃自新。贪生者量延五年,奏章者不能无罪。”仙官览毕,谓令曰:“大凡世人之寿,皆可致百岁。而以喜怒哀乐,汩没心源;爱恶嗜欲,戕伐性根。而又扬己之能,掩彼之长。颠倒方寸,顷刻万变。神倦思怠,难全天和。如彼淡泉,汩于五味,欲致不坏,其可得乎?勉导归途,无堕吾教。”令拜辞,举首已失所在。

复寻旧路,稍觉平易。行十余里,黄衫吏迎前而贺。令曰:“将欲奉报,愿知姓氏。”吏曰:“吾姓钟,生为宣城县脚力。亡于华阴,遂为幽冥所录。递符之役,劳苦如旧。”令曰:“何以免执事之困?”曰:“但酬金天王愿曰‘请置予为阍人’,则吾饱神盘子矣。文符已违半日,难更淹留,便与执事别。”入庙南柘林三五步而没。是夕,张令驻车华阴,决东归。计酬金天王愿,所费数逾二万。乃语其仆曰:“二万可以赡吾十舍之资粮矣。安可以受祉于上帝,而私谒于土偶人乎?”明旦,遂东至偃师,止于县馆。见黄衫旧吏,赍牒排闼而进,叱张令曰:“何虚妄之若是?今祸至矣。由尔偿三峰之愿不果,俾吾答一饭之恩无始终。悒悒之怀,如痛毒螫。”言讫,失所在。顷刻,张令有疾。留书遗妻子,未讫而终。

(《太平广记》卷三五○)

杨祯

进士杨祯,家于渭桥。以居处繁杂,颇妨肄业,乃诣昭应县,长借石瓮寺文殊院。

居旬余,有红裳既夕而至,容色姝丽,姿华动人。祯常悦者,皆所不及。徐步于帘外,歌曰:

凉风暮起骊山空,长生殿锁霜叶红。

朝来试入华清宫,分明忆得开元中。

祯曰:“歌者谁耶?何清苦之若是?”红裳又歌曰:

金殿不胜秋,月斜石楼冷。

谁是相顾人,褰帷吊孤影。

祯拜迎于门。

既即席,问祯之姓氏,祯具告。祯祖、父、母、叔、兄弟、中外亲族、曾游石瓮寺者,无不熟识。祯异之,曰:“得非鬼物乎?”对曰:“吾闻魂气升于天,形魄归于地。是无质矣,何鬼之有?”曰:“又非狐狸乎?”对曰:“狐狸者接人矣,一中其媚,祸必能及。某世业功德,实利生民。某虽不淑,焉能苟媚而欲奉祸乎?”祯曰:“可闻姓氏乎?”“某燧人氏之苗裔也。始祖有功烈于人,乃统丙丁,镇南方,复以德王神农、陶唐氏。后又王于西汉,因食采于宋。远祖无忌,以威猛暴耗,人不可亲,遂为白泽氏所执。今樵童牧竖,得以知名。汉明帝时,佛法东流。摩胜、竺法兰二罗汉,奏请某十四代祖,令显扬释教,遂封为长明公。魏武季年,灭佛法,诛道士,而长明公幽死。魏文嗣位,佛法重兴,复以长明世子袭之。至开元初,玄宗治骊山,起至华清宫,作朝元阁,立长生殿,以余材因修此寺。群像既立,遂设东幢。帝与妃子,自汤殿宴罢,微行佛庙。礼陁伽竟,妃子谓帝曰:‘当于飞之秋,不当令东幢岿然无偶。’帝即日命立西幢,遂封某为西明夫人。因赐琥珀膏,润于肌骨;设珊瑚帐,固予形貌。于是巽生及蛾郎,不复强暴矣。”

祯曰:“歌舞丝竹,四者孰妙?”曰:“非不能也,盖承先祖之明德,禀炎上之烈性,故奸声乱色不入于心。某所能者,大则铄金为五兵,为鼎鼐钟镛;小则化食为百品,为炮燔烹炙。动即煨山岳而烬原野,静则烛幽暗而破昏蒙。然则抚朱弦,咀玉管,骋纤腰,矜皓齿,皆冶容之末事,是不为也。昨闻足下有幽隐之志。籍甚既久,愿一款颜,由斯而来,非敢自献。然宵清月朗,喜觌良人,‘桑中’之讥,亦不能耻。傥运与时会,少承周旋,必无累于盛德。”祯拜而纳之。自是,晨去而暮还,唯霾晦则不复至。尝遇风雨,有婴儿送红裳诗,其词云:

烟灭石楼空,悠悠永夜中。虚心怯秋雨,艳质畏飘风。向壁残花碎,侵阶坠叶红。还如失群鹤,饮恨在雕笼。

每侵星请归,祯追而止之,答曰:“公违晨夕之养、就岩谷而居者,得非求静专习文乎?奈何欲使采过之人称君违亲而就偶?一被瑕玷,其能洗涤乎?非但损公之盛名,亦当速某之生命耳。”归。

半年,家童归,告祯乳母。母乃潜伏于佛榻,俟明以观之。果自隙而出,入西幢,澄澄一灯矣;因扑灭。后遂绝红裳者。

(《太平广记》卷三七三)

齐君房

齐君房者,家于吴。自幼苦贫。虽勤于学,而寡记性。及壮,有篇咏,则不堪清新。常为冻馁所驱,役役于吴、楚间。以四、五、六、七言干谒,多不遇侯伯礼接。虽时所获,未尝积一金贮布袋。脱满一绳,则必病,罄而复愈。

元和初,游钱塘。时属凶年箕敛,投人十不遇一,乃求朝飧于天竺。至孤山寺西,馁甚,不能前去,因临流零涕,悲吟数声。俄尔有胡僧自西而来,亦临流而坐,顾君房笑曰:“法师,谙秀才旅游滋味否?”君房曰:“旅游滋味即足矣,‘法师’之呼,一何谬哉!”僧曰:“子不忆讲《法华经》于洛中同德寺乎?”君房曰:“某生四十五矣,盘桓吴、楚间,未尝涉京江,又何有洛中之说乎?”僧曰:“子应为饥火所恼,不暇忆前事也。”乃探钵囊,出一枣,大如拳,曰:“此吾国所产,食之,知过去未来事,岂止于前生尔!”

君房馁甚,遂请食之。食讫甚渴,掬泉水饮之,忽欠伸枕石而寝。顷刻乃寤,因思讲《法华》于同德寺,如昨日焉。因泣涕礼僧曰:“震和尚安在?”曰:“专精未至,再为蜀僧。今则断攀缘矣。”“神上人安在?”曰:“前愿未满,又闻为法师矣。”“悟法师焉在?”曰:“岂不忆香山寺石像前戏发大愿:‘若不证无上菩提,必愿为赳赳贵臣。’昨闻已得大将军。当时云水五人,唯吾得解脱,独尔为冻馁之士耳。”君房泣曰:“某四十余年日一飧,三十余年拥一褐,浮俗之事,决断根源。何期福不圆修,困于今日?”僧曰:“过由狮子座上广说异端,使学空之人,心生疑惑;戒珠曾缺,禅味曾膻。声浑响清,终不可致;质伛影曲,报应宜然。”君房曰:“为之奈何?”僧曰:“今日之事,吾无计矣。他生之事,庶有警于吾子焉。”乃探钵囊中,出一镜,背面皆莹彻。谓君房曰:“要知贵贱之分,修短之限,佛法兴替,吾道盛衰,宜一览焉。”君房览镜久之,谢曰:“报应之事,荣枯之理,谨知之矣。”僧收镜入囊,遂挈之而去。行十余步,旋失所在。

是夕,君房至灵隐寺,乃剪发具戒,法名镜空。

大和元年,李玫习业在龙门天竺寺,镜空自香山敬善寺访之,遂闻斯说。因语玫曰:“我年五十有七矣,僧腊方二十。持钵乞食,尚九年在。舍世之日,佛法其衰乎?”诘之,默然无答。乃请笔砚,题数行于经藏北垣而去,曰:“兴一沙,衰恒沙。兔而罝,犬而拏。牛虎相交亡角牙,宝檀终不灭其华。”

(《太平广记》卷三八八)

徐玄之

有徐玄之者,自浙东迁于吴,于立义里居。其宅素有凶籍,玄之利以花木珍异,乃营之。

月余,夜读书,见武士数百骑,升自床之西南隅。于花毡上置矰缴,纵兵大猎。飞禽走兽,不可胜计。猎讫,有旌旗豹纛并导骑数百,又自外入,至西北隅。有带剑操斧手执弓槌者,凡数百;挈幄幕帘榻、盘碟鼎镬者,又数百;负器盛陆海之珍味者,又数百;道路往返、奔走探侦者,又数百。

玄之熟视,转分明。至中军,有错彩信旗,拥赤帻紫衣者,侍从数千,至案之右。有大铁冠执钺前,宣言曰:“殿下将欲观鱼于紫石潭,其先锋、后军、并甲士执戈戟者勿从。”于是赤帻者下马,与左右数百升玄之石砚之上,北设红拂卢帐。俄尔,盘榻幄幕、歌筵舞席毕备。宾旅数十辈;绯紫红绿、执笙竽箫管者,又数十辈;更歌迭舞,俳优之类,不可尽记。

酒数巡,上客有酒容者。赤帻顾左右曰:“索渔具。”复有旧网笼罩之类,凡数百,齐入砚中,未顷,获小鱼数百千头。赤帻谓上客曰:“予深得任公之术,请以乐宾。”乃持钓于砚中之南滩。乐徒奏《春波引》。曲未终,复获鲂、鲤、鲈、鳜百余。遽命操脍促膳。凡数十味,皆馨香不可言。金石丝竹,铿鞫齐奏。

酒至赤帻者,持杯顾玄之而谓众宾曰:“吾不习周公礼,不习孔氏书,而贵居王位。今此儒发鬓焦秃,饥色可掬,虽孜孜矻矻,而又奚为?肯折节为吾下卿,亦得陪今日之宴。”玄之乃以书卷蒙之,执烛以观,一无所见。

玄之舍卷而寝。方寐间,见被坚执锐者数千骑,自西牖下分行布伍,号令而至。玄之惊呼仆夫,数骑已至床前。乃宣言曰:“蚍蜉王子猎于羊林之茸,钓于紫石之潭。玄之牖奴,遽有迫胁。士卒溃乱,宫车振惊。既无高共临危之心,须有晋文还国之伐。付大将军虰追过。”宣讫,以白练系玄之颈。甲士数十,罗曳而去。

其行迅疾,倏忽如入一城门。观者架肩叠足,逗五六里。又行数里,见子城。入城,有宫阙甚丽。玄之至阶下,有赤衣冠者唱言:“追徐玄之至。”蚍蜉王大怒曰:“披儒服,谈儒书,不修前言往行,而肆勇敢凌上。付三事已下议。”乃释缚引入议堂。见紫衣冠者十人。玄之遍拜,皆嗔目踞受。所陈设之类,尤炳焕于人间。

是时,王子以惊恐入心,厥疾弥甚。三事已下议:“请置肉刑。”议状未下,太史令马知玄进状论曰:“伏以王子自不遵典法,游观失度,视险如砥,自贻震惊。徐玄之性气不回,博识非浅,况修天爵,难以妖诬。今大王不能度己,返恣胸臆,信彼多士,欲害哲人。窃见云物频兴,沴怪屡作,市言讹谶,众情惊疑。昔者秦射巨鱼而衰,殷格猛兽而灭。今大王欲害非类,是蹑殷、秦。但恐季世之端,自此而起。”王览疏大怒,斩太史令马知玄于国门,以令妖言者。

是时大雨暴至,草泽臣螱飞上疏曰:“臣闻纵盘游、恣渔猎者,位必亡;罪贤臣、戮忠谠者,国必丧。伏以王子猎患于绝境,钓祸于幽泉;信任幻徒,荧惑儒士。丧履之戚,所谓自贻。今大王不究游务之非,反听诡随之议。况知玄是一国之元老,实大朝之世臣,是宜采其谋猷,匡此颠仆。全身或止于三谏,犯上未伤于一言。肝胆方期于毕呈,身首俄惊于异处。臣窃见兵书云:‘无云而雨者,天泣。’今直臣就戮,而天为泣焉。伏恐比干不恨死于当时,知玄恨死于今日。大王又不贷玄之峻法,欲正名于肉刑。是抉吾眼而观越兵,又在今日。昔者虞以宫之奇言为谬,卒并于晋公;吴以伍子胥见为非,果灭于勾践。非敢自周秦悉数,累黩聪明;窃敢以尘埃之卑,少益嵩岳。”王览疏,即拜螱飞为谏议大夫,追赠太史马知玄为安国大将军,以其子蚳为太史令。赙布帛五百段,米粟各三百石。其徐玄之,待后进止。

于是蚳言移市门进官表曰:“伏奉恩制云:‘马知玄有殷王子比干之忠贞,有魏侍中辛毗之谏诤。而我亟以用己,昧于知人,爇栋梁于将为大厦之晨,碎舟楫于方济巨川之日。由我不德,致尔非辜。是宜褒赠其亡,赏延于后者。’宸翰忽临,载惊载惧,叩头气竭,号断血零。伏以臣先父臣知玄,学究天人,艺穷历数,因通玄鉴,得居圣朝。当大王采刍荛之晨,是臣父展嘉谟之日。逆耳之言难听,惊心之说易诛。今蒙圣泽旁临,照此非罪。鸿恩沾洒,犹惊已散之精魂:好爵弥缝,难续不全之腰领。今臣岂可因亡父之诛戮,要国家之宠荣。报平王而不能,效伯禹而安忍?况今天图将变,历数堪忧,伏乞斥臣遐方,免逢丧乱。”王览疏不悦,乃返寝于候雨殿。

既寤,宴百执事于陵云台,曰:“适有嘉梦,能晓之使我心洗然而亮者,赐爵一级。”群臣有司,皆顿首敬听。曰:“吾梦上帝云:‘助尔金,开尔国,展尔疆土,自南至北。赤玉洎石,以答尔德。’卿等以为如何?”群臣皆拜舞称贺曰:“启邻国之庆也。”螱飞曰:“大不祥,何庆之有!”王曰:“何谓其然?”螱飞曰:“大王逼胁生人,滞留幽穴。锡兹咎梦,由天怒焉。夫‘助金’者,锄也;‘开国’者,辟也;‘展疆土’者,分裂也;‘赤玉洎石’,与火俱焚也。得非玄之锄吾土,攻吾国,纵火南北,以答系领之辱乎?”王于是赦玄之之罪,戮方术之徒,自坏其宫,以禳厥梦。

乃以安车送玄之归,才及榻,玄之寤,汗流浃洽。既明,乃召家童,于西牖掘地五尺余,得蚁穴,如三石缶。因纵火以焚之,靡有孑遗。自此,宅不复凶矣。

(《太平广记》卷四七八) mIjcr0qACfUcbp7LOfrTMSeYZX7DlRROxw3m30IGrHLlYmmkkNd6ewen/oUsFZ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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